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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洞的呼吸七座空屋 作者:萨曼塔·施维伯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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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清单是计划的一部分:洛拉担心自己已经活得太久,而她之前的生活又太过平淡无奇,不足以应对生命即将消失这个事实。她总结了几个朋友的经验,得出结论——即便已步入晚年,死亡依然需要致命一击。某种肉体上或情感上的推动。而她自己根本无法做到这点。她想死,但每天早晨她仍会醒来,这是不可避免的。她所能做的,只有尽力朝那个方向安排一切,逐渐缩短自己的生命,削减自己的生存空间,直至它完全消失。这就是她为什么需要这个清单,这样她就能专注于真正重要的事情。每当她打消了这个念头,或者偶然改变主意、分心、忘记她在做什么了,她就会看看这份清单。这是一张很简洁的清单: 把所有物品分门别类。 捐献非生活必需品。 打包重要物品。 专注于死亡本身。 不理会他的干预。 清单可以帮她厘清头脑,但却没法改善她糟糕的身体状态。她现在站五分钟就受不了,而且,脊柱问题还不是她唯一的困扰。有时,她会突然上气不接下气,需要吸入比平时更多的氧气。在这种时候,她会尽全力大口吸气,呼气时,她会发出一种低沉、刺耳的声音,这声音太怪异了,她始终不能接受那是她发出来的。要是晚上她从床上起来,走去厕所,或者从厕所走回床边,在一片漆黑中,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只史前生物正对着她的后颈呼气。这声音产自她的肺部深处,是生理需求的必然结果。为了掩盖这个声音,呼气时,洛拉会吹口哨,那是一段掺杂着苦恼与无奈的旋律,充满怀旧感,慢慢地,这旋律也成了她的一部分。重要的事情都在清单上了,每当她情绪低落、不想动弹的时候,她就这样对自己说。除了那些,一切都无关紧要。 * 他们在沉默中共进早餐。他准备好所有食材,按洛拉喜欢的方式烹调。用全麦面包烤的吐司,两种水果,切成小块后拌在一起,分成两份,一人一份。桌子中间放着糖和白奶酪。她的咖啡杯旁放着低卡路里的橘子果酱;他的咖啡杯旁放的则是红薯味的果酱和酸奶。报纸是他订的,但她会看其中的健康和福利专栏。他把报纸对折,放在餐巾旁,便于她早饭后阅读。要是她在手中握着黄油刀的时候看他一眼,他就会把吐司盘推到她手边。要是她盯着桌布上的某个点出神,他就随她去,因为他知道她正在想一些他无法干预的事。她看着他咀嚼、喝咖啡、翻阅报纸。她盯着他不再充满男子气概、不再白皙细腻的手,盯着他锉得过分短平的指甲,盯着他业已稀疏的头发。她对他的外表没什么想法,也不做任何评价。她只是看着他,用那些她从未仔细计算过的数字来提醒自己:“我已经跟这个男人结婚五十七年了”,“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吃完早餐后,两人把餐具放进水槽。他会给她搬来一张凳子,让她坐在上面,这样,她洗碗的时候就可以把手肘搁在水槽边,不用弯下腰了。他当然可以负责洗碗,但她不想欠他什么,所以他也只好由她去了。洛拉慢慢地洗着碗,想着当天的电视节目表和她的清单。她把那份清单对折后放在围裙口袋里,打开时纸面中央会有一道十字凹痕。她知道这张纸很快就要破了。有时候,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洛拉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洗完碗之后,她会察觉到自己还没做好准备迎接新一天,于是,她会反复擦拭小勺上金属和塑料之间的污垢,挑出糖罐最上层因为接触到水分而结块的糖,清理氧化了的水壶底座,除去水龙头旁的水垢。 有时候,洛拉也会亲自下厨。他会帮她把凳子搬到厨房里,准备好她指定的食材。她不是不能走动,如果真有什么重要的事,她也能走,但脊柱的毛病和情绪的问题使她不管做什么都十分费劲,所以她宁愿省下这个力气,等到他没法帮她了,再亲自上阵。他负责缴税、修整花园、采购,以及发生在家门外的所有事情。她会列好清单——另一张清单,购物清单,他采购时就照着买。有时漏买了东西,他就得再出门一趟;有时多买了东西,她又会质问那是什么,花了多少钱。 有时候他会买一种巧克力饮料,是粉状的,可以用牛奶冲泡。他儿子在生病前常喝这种巧克力。他们的儿子多年前就已经去世,那时他甚至还没长到食品柜那么高。随着儿子的离世,他曾为他们带来的一切全都消失了。对她来说,失去儿子就意味着失去了整个世界。她把食品柜里的玻璃杯全部砸在地上,光着脚踩在玻璃碴上,血从厨房流到浴室,从浴室流到厨房,又从厨房流到浴室。直到他回来,才设法使她平静下来。从那以后,尽管并不划算,但他买的巧克力饮料都成了小包装的,每份二百五十克,装在一个硬纸盒里。巧克力饮料不在她列的购物清单上,但她从不提他买巧克力的事。他把巧克力饮料放在食品柜顶层,藏在盐和其他调料后面。某天,她发现他在一个月前藏起来的盒子不见了。她从没见他冲泡过巧克力粉,事实上,她完全不明白这些巧克力粉为什么会消失,但她宁愿不去问他。 他们吃的都是健康食品,都是洛拉坐在电视机前,根据电视上的建议精心挑选的。他们每天早餐、午餐和晚餐吃的食品都在电视上打过广告,据称,这些食品富含维生素,低卡路里,还是非转基因食品。有时——尽管不太常见——她会让他买一件新产品,等他回到家,她会翻遍所有袋子,找到那件新产品,坐在窗边就着光线仔细阅读它的成分说明。她很清楚,健康的食品中应该含有哪些成分,又不该含有哪些成分。优秀的医生和营养学家经常在电视上提醒观众要关注食品的成分,十一点的节目里的彼得森医生就是其中一员。要是洛拉发现某种食品中有可疑的成分,或者不符合广告里的描述,她就会拨打客服热线,向负责人投诉。一次,接到投诉后,那家公司没有退钱给她,而是在第二天寄来了一箱奶油桃子味的酸奶,一共二十四盒。那周他们已经买了足够多的酸奶,酸奶的保质期又很短。所以,每当她打开冰箱,看到酸奶占据了如此多的空间,就不禁苦恼。要是他们不能及时喝完所有的酸奶,就得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过期。她对他提了好多次,向他说明这件事的复杂性,希望他明白,他必须做些什么,因为她对此已经无能为力。一天下午,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其实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每次打开冰箱时都能看见那些酸奶,她再也忍受不了了。那天吃完午饭后她独自喝了咖啡。尽管事后意识到自己竟为这么一件小事大发雷霆,她暗暗感到羞愧,但一想到自己找不到任何解决方法,又缺乏抗争的手段,她就感到愤怒。最后,他把那些酸奶都处理掉了。她什么都没问,只是把凳子搬到冰箱前,打开冰箱门,用凳子顶住,然后,坐下来,擦拭冰箱隔板,重新整理存放在里面的东西。为了掩盖她呼吸时发出的低沉、刺耳的声音,她一边做着大幅度的动作,一边吃力地吹着口哨。 * 她并非只通过新闻来了解天下大事,通过厨房的窗户,她也能观察外面的世界。他们居住的街区变得越来越危险。越来越穷,越来越脏。他们这条街上至少有三座已无人居住的房子,房前的花园里杂草丛生,满是损毁了的信件。到了晚上,只有街角的路灯还会亮,但光线被树荫掩盖,只能照亮一小块区域。总有一群明显是瘾君子的年轻人,整晚整晚地坐在离她家仅有几米开外的街沿上,直到天明。有时他们会大喊大叫,扔酒瓶子。前几天,这群人还从她家栅栏的一头跑到另一头,撞得铁栅栏像木琴一样叮当作响,那时候夜已经深了,她正准备入睡。于是,她呼唤睡在另一张床上的他,想让他起来管管。叫了好几次他才醒。他起身坐在床头,并没有出去跟那群人交涉。两人沉默着,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们会把栅栏弄坏的。”她说。 “他们只是孩子。” “正在破坏我们的栅栏的孩子。” 但他依然没有从床上起来。 栅栏自然是新邻居搬进来之后才装的。一周前,有人搬进了他们家隔壁的房子。那天,一辆装满东西的卡车停在了那幢房子门口,车子一直没有熄火,也没有人从车上下来。洛拉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在窗前观察着。她对自己说,要小心行事:仅从这家人的样子判断,并不能确认这幢房子是他们买下的还是租的。终于,卡车的一扇门打开了。洛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感到非常苦涩,就好像这家人在那十五分钟里一直在犹豫,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毁掉她的一天,最终他们决定:毁掉它。先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苗条的女人,从背影判断,她一时误以为那是个年轻女孩,因为她披散着长发,穿着也很随便,女人关门时她才看清,对方差不多有四十岁了。卡车熄火了,车门又一次打开,下来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与此同时,一个魁梧的、穿着蓝色工装裤的男人从另一侧车门走了下来。这家人没带多少东西,也许房子本身就是带家具的。她看到他们从车上抬下两张单人床垫、一张桌子、五把椅子——所有的东西都不配套——还有十几个袋子和行李箱。男孩负责搬运零碎的物品。女人和男人负责搬运剩下的东西,他们时不时就如何卸下和挪动它们讨论一番。最后,他们总算把整辆卡车上的东西都搬了下来,男人连招呼都没打,就把车开走了,在把车窗摇上去之前,他甚至都没做个告别的手势。 那天晚上,洛拉和他说了这件事,试图让他明白搬来的这家人对他们来说是个麻烦。两人争论了起来。 “你为什么对别人有这么多偏见?” “总得有人操心这个家啊。” * 洛拉家的后院里有一块稍稍比地面高的小园子。他在小园子的尽头划分出一块区域,种了两棵李子树、两棵橘子树和一棵柠檬树,他还开辟了一个小菜园,在里面种植番茄和香草。他下午会在那儿劳作几个小时。那天,她想要叫他,便从厨房的窗户探出头,正好看见他蹲在将他们家与邻居家分隔开的木栅栏旁。他在和一个站在栅栏外的小男孩说话。可能就是新邻居家的孩子,但她不是很确定,因为从她的位置很难看清楚。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洛拉一直等着他主动解释当时的情况。这是一件新鲜事,而所有的新鲜事都应该在吃晚饭的时候被提及。这是他的工作,通报每天的新鲜事,而晚饭时间又是一个再理想不过的时机,所以,洛拉才会在晚饭时间关掉电视,并且询问他这一天过得怎么样。于是,洛拉等待着。她又一次听他讲了那个老掉牙的波克的女朋友的事,他经常会在银行遇到她。她又一次听他发表了关于超市的评论,他明知道,自从发生了那场意外,她再没有踏进超市一步,也不想再听到任何和那个地狱般的地方有关的事。她还听他讲了市中心在清理下水道,所以实施了交通管制,部分街道无法通行,他还说了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其实就算他不说,她也能猜到,他对所有事的看法都如出一辙。但是,对于那个男孩的事,他却只字未提。她暗想,也许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在她家后院交谈,这个想法令她顿时警觉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时刻保持警惕,她发现,只要他一走向后院,男孩就会跑过来。看到他们在一起,她很不好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就像看到那二十四盒奶油桃子味的酸奶占据冰箱的空间一样。 一天下午,他正在菜园劳作,男孩又出现在了栅栏的另一边,他坐在一张凳子上。他们的凳子。男孩说了些什么,两人齐声大笑。一次,她正好站在窗边,站在窗帘后,她突然想起了那些巧克力饮料,顿时一惊。她意识到,有什么正在逐渐脱离她的掌控,这是她迄今为止从未考虑过的情况。她走到厨房,打开食品柜,挪开盐和调料瓶。那盒巧克力饮料已经开封,没剩下多少了。她想把盒子拿出来,又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厨房是她的领地。厨房里的一切都是按照她的要求打理的,这个家的厨房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下。但巧克力饮料却和其他东西不同。她摸了摸包装上的画,看了看后院。她什么也做不了,也无法说清自己当下的感受。她关上食品柜,出来时随手带上了厨房的门。她一路走到起居室,跌坐在扶手椅中。她的动作很缓慢,但那已经是她的身体所能允许的极限了。她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张清单。万幸那张清单还在那里。 * 有时候,在天气足够干爽、温度也足够适宜的情况下,她也会去房前的花园查看他们种的芝麻、风铃草和杜鹃花。他负责给家里所有的植物浇水,但房前的花园是他们家的门面,街上行走的人都能看见,需要更加精心的照料。所以,她会尽心照顾这些花草,检查土壤的湿度,修剪花朵。那天上午,她正好在花园里,隔壁的女人和男孩从小径上走过。女人微微点头向她示意,但洛拉没有勇气回应。她呆呆地站着,看着他们走过,两人都穿着大衣,背着背包。她需要评估一下这种新形势,这意味着,要是她在这个时间点出来料理植物,就有可能碰到他们。她需要更多的空气。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照着医生教她的方法控制着呼气的速度。她回到家,关上门,插上插销,跌进扶手椅。她知道,这种情况很危险。她专注于呼吸的节奏,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之后,她在身下摸索了一会儿,用遥控器打开电视。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遵照清单上的计划行事,她心想,应该继续把所有东西分门别类地打好包。她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熟食店的女人也知道。有时候她连做饭的力气都没有,就会打电话叫熟食店送晚饭来。送水工也知道。她订购了五升矿泉水,储备在厨房里,送水工来送货的时候,她对他说了自己的情况。她向他们解释自己呼吸的时候为什么会那样,她的肺部充氧机制有什么问题,会造成哪些影响,会带来哪些危险。有一次,她还给送水工看了自己的清单,送水工似乎深受震撼。 但事情还是不对劲:日子还在继续。这是为什么呢?她的目标已经如此清晰,但她每天仍会醒来。这很不寻常,也很残酷。洛拉开始考虑最糟糕的可能性:或许实现死亡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而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 几年前,负责去超市采购的还是她,一次,她在化妆品货架上找到了一款几乎不含添加物的护手霜。除此之外,这款护手霜还含有真正的芦荟精华,只要一打开盖子,就能闻到那股清香。她花了不少时间和金钱,尝试过好多不同品牌的护手霜。现如今,她要求他购买另一款护手霜,价格是原来那款的一半,质量相当糟糕。她可以要求他购买原来她用的那款,并不需要为此加以解释,但这样一来他就会知道她曾经在护手霜上花了多少钱了。她有时候还挺怀念这些小东西的,因为她再也不会去超市了,而他明知道她讨厌听到和超市有关的事,还非要在晚饭时讲个不停。自从发生了那次事故,自从经历了那个不吉利的下午,她就发誓再也不去超市。那次事故对她来说是为数不多的、至今仍历历在目的记忆,每次想起来,她就感到羞愧难当。他也还记得吗?他是不是只知道他赶到现场时看到的情况?还是说,目击者们已经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了? * 她看了看钟。此刻是凌晨三点。他正睡在她身旁的床上,一起一伏地呼吸着。他并没有打呼,但他的呼吸很沉,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洛拉立马意识到,自己别想再睡了。她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直到积攒起足够的力气才开始活动。她穿上睡袍,走进厕所,在马桶上坐了好一会儿。她想了想自己能干些什么:洗脸、刷牙或者梳头?但是她知道,自己现在并不想做这些事。她离开厕所,走向厨房。穿过走廊时她并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她隐约看到了他收藏的《国家地理》杂志,还有存放床单和浴巾的柜子。站在厨房门前,她问自己,来厨房到底是为了什么。她走进厨房,找出火柴,点燃煤气灶。随后,她关了火。她打开食品柜上方的灯,拉开几扇柜门检查了一番,以确保当天的食物储备充足。她挪开调料瓶,看到了那盒巧克力粉,是新的,还没有拆封。她感受着自己的呼吸——依然平稳;她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迫切感——必须有所行动,但她还没想明白具体该做些什么。她斜倚着灶台,平静地呼吸着。门前的花园隐藏在一片夜色之中。街上两盏路灯中的一盏已经坏了。她看到了一辆车,然后,她注意到,邻居家门前小径的灯也是关着的。一个黑影在街上移动,几秒钟之后,这个黑影出现在了她家的花园里,就在正对厨房的那棵树后。洛拉屏住呼吸。她迅速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按下墙上的开关,关了灯。面对这种紧急事态,她的身体变得敏捷起来,行动时也没有一点痛苦,但她选择不去关注这些。她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紧盯着那棵树。她就这样等了好一会儿,慢慢地,她放松下来,直到确信外面并没有任何人,才安心地开始大口呼吸。就在这时,背着光,她看到,有人正试图把自己藏在黑色的树干后。毫无疑问,外面有人。她孤身一人在厨房里,努力地维持呼吸、挺直身体;他却仍然沉浸在梦乡中。她思索了一会儿。此刻,她离那盒巧克力粉是那样近,不需要再多走一步就能够到它。就在这时,她忽然想到,来者可能是隔壁家的男孩。她把窗稍稍拉开了一些。对面的狗在栅栏后吠叫着。数秒过后,黑色树干后的身影仍一动不动。于是,她朝后退了五步,走到厨房门边,在这个位置上,她还是能看到那棵树。她拿起对讲机,按下通信键。她呼吸时发出的尖啸声通过窗户,从花园外传了进来。她挂了电话,但颤抖的手仍然攥着听筒。过了一会儿,犬吠声渐渐停止了。 * 超市那件事发生在一个很热的日子里。那天的事洛拉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有一点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晕倒是因为太热了,而不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结果医生来了,救护车也来了,场面过于夸张,令她不免感到羞耻。超市的收银员和保安认识她那么多年了,每周她起码要和他们打两次照面,她原指望他们在那种情况下能更支持她一点,但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目瞪口呆、一脸蠢相,仿佛从没见过那种场面一般。现场还有一些她看着很眼熟的顾客,还有一些邻居,他们先是看着她倒在地上,然后又被抬到担架上。她并不是个健谈的人,和这些人也没有建立什么真正的友谊,事实上,她也并不想和他们成为朋友。正因如此,发生的一切才让她感到羞愧,因为她根本没有机会向那些人解释事情的原委。一想到这点她就觉得痛苦,回想起那天的细节,她更是难受,当他们把她抬进救护车时,她闭上了眼睛,不想知道车上那两个医护人员是怎么看她的。他们——他和医生——让她在医院住两天,做例行检查。他们给她做了一大堆的化验和检查,却从来没问过她的想法。他们填写各种表格,对她做各种各样的解释,显得格外殷勤,然而,事实上,他们只是在浪费她的时间,损耗她的耐心,尽可能地收取更多的医疗费用。她很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既没有发言权也没有选择权,一切都是他说了算,而他又是那么的天真,那么的顺从。确实,有些事情洛拉已经记不清了,但这一点,她记得清清楚楚。 * 昨晚有人闯入了花园。早上,他刚把她叫醒,她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他。昨天晚上,她把电视机调到静音,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此时此刻,屏幕上,有两个女人正在一个宽敞明亮的厨房里烹饪一只鸡。她一直觉得坐在扶手椅里很舒服,但现在她却不这么觉得了。她感到浑身疼痛,连动一下都很困难。他既没有问她是不是在那儿睡了一晚,也没有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想知道她有没有吃药。她没有回答。于是,他把药盒拿了过来,又递给她一杯水。他一直看着她,直到确保她吃了药。吃完最后一颗药后,她说:“我跟你说了,昨晚花园里有个人。你应该去检查一下,看看是不是一切正常。” 他看了看外面的街道。 “你确定?” “我看到他了。躲在树后面。” 他套上夹克,走了出去。她通过窗户注视着他。他沿着小道向栅栏走去;他在那棵树旁停住了,从那儿朝街上看去。她觉得他没有遵照她的指示好好检查。他什么都做不好,她想,这个男人活了一辈子,一直就是这样,而且,现在她得完全依靠这个男人。她拿起起居室的对讲机——就在门边上,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门外的扩音器里传了出来:“在树的那边。在树的那边。” 她看着他又走了几步,靠近了那棵树,但他靠得还是不够近。他四处张望了一番,然后就走了回来。 “你应该再去看看,”他进门时,她说,“我很确定,我看到那里有人。” “现在那里没人。” “但昨晚有。”她说,无可奈何地听任尖锐的呼啸声从自己的肺部迸发出来。 * 上午,她把箱子打好包,在能看见的五个侧面都贴上了标签。他进房间看了看,看到客厅里一摞摞的箱子,便自告奋勇,说要把它们拿到车库去。他说,这样可以把房间腾出来,而且,真到了那个时候,从车库把箱子拿走会方便得多。 “拿走?”她问,“拿到哪儿去?只有我能决定这些箱子的去处。” 如果把箱子拿走能令他开心的话,她可以允许他把其中的一部分拿到车库去,但是只能拿那些无关紧要的。重要的箱子都得放在家里。 她一天最多只能打包一个箱子,而且她不是每天都在打包。有时候她只是在给物品分门别类,或者计划一下第二天要干什么。今天她整理的是冬天的旧衣服。之前,她已经把破旧的衣物装进塑料袋里了,她花了好几个礼拜才完成这项艰苦的工作,而他则负责一点一点地把那些衣物带走,在他开车去市中心或者超市的时候。今天,洛拉在整理最后一批打算捐掉的毛衣。这些衣服都是纯羊毛的,很占位置,要两个箱子才能装下。随后她用绳子把箱子捆了起来。打包完两个箱子后,她突然感到一阵奇怪的眩晕,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些什么。她朝窗外看去。她忘了自己在做什么,于是,她打开清单看了一眼,便又都想起来了。她走向他,让他拿把椅子来,放到花园里。他正忙着把毛巾从晾衣架上一一取下,折起来收好,听到她的要求,他停下手中的活,看了她一会儿。 “我不需要向你解释为什么要在外面放一把椅子。我就是要。” 他把手中的毛巾放在桌上,回头看着她。她穿着睡衣,那是一件粉红色的长袍,她还穿着羊皮软底拖鞋,那双鞋穿得太久,已经破了,但依然干干净净的。她拿着她的清单,还有一支圆珠笔。 “你想把椅子放在哪儿?”他问。 “门廊那里,面朝街道。” 她跟在他后面,确保他拿的是她想要的那把椅子,确保他出门时不会撞上木质的门框。在他拿着椅子走出去,把椅子转向阳光时,她就在旁边等着。然后,她倒在椅子上,发出沉重的、带着啸音的呼吸声,她终于能把后背靠在椅背上了,在此之前,她已经忍受了好几秒的疼痛。她又打开了她的清单,但却没再看它。此时已经接近正午,邻居家的女人和男孩很快就会从门前经过。她专心致志地等待着,直到渐渐入睡。 * 一天下午,他去了市中心办事,那个男孩来了,按响了她家的门铃。她从厨房窗口探出头去,立刻认出了他。他和另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在一起,就站在门前的栅栏后。两人正在窃窃私语。她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让他们进来。她看了看钟,估计他应该快到家了。于是,当门铃再次响起时,她下定决心,拿起了对讲机。在开口说话前,她先歇了一会儿。她有点紧张。和往常一样,首先在花园里响起的不是她说话的声音,而是她的呼吸声。那两个男孩看起来很以此为乐。 “请讲……”洛拉说。 “老奶奶,我们来还老先生一样东西。” “你们要还什么?” 两个男孩互相看了一眼。洛拉看见邻居家男孩的手里攥着个东西,但她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一件工具。” “你们晚点再来吧。” 另一个男孩开口了,声音低沉,态度恶劣。 “让我们进去,奶奶。” 他的手里也有个东西,看起来又大又重。 “你们晚点再来。” 她放下听筒,站在原地。她可以通过厨房的窗户看见他们,但他们可能看不见她。 “哎,老奶奶,别这样啊。”另一个男孩说着,用手里的东西敲了三下栅栏。 洛拉认出了这个声音,这就是那天晚上她听到的敲栅栏的声音。两个男孩等待着。等到他们意识到她不会再理他们了,才转身离去。而她靠在门边,等着自己的呼吸声逐渐平缓。她对自己说没事的,他们只是通过对讲机讲了几句话。她不喜欢那两个男孩。那两个男孩可能会……她又沉思了一会儿。她知道自己正逐渐接近某个结论,这个结论虽然尚未完全成形,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她知道自己的大脑是怎么运作的——她知道这是个预兆。就在这时,她猛地抬手捂住了胸口。她听到了第一声动静,是从房子另一头传来的。她朝另一边的房间走去。她注视着自己移动的双脚,极力控制着它们的速度,与此同时,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发出声响。她知道他们在那里。她得控制好自己的身体。尽管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但当她走进房间,通过窗户看到那两个男孩几乎已经在她家后花园里时,她依然大吃了一惊,仿佛她从未预想过这个画面。两人从铁丝网下钻了进来,现在正在花园的尽头。邻居家的男孩走进了菜地。洛拉躲在一侧的窗户后。她看着他们继续往里走,几乎要走到房子门口时,他们停住了,此时他们距她只有几米远。他们推了推车库的门,发现门是开着的。车库是他的领地,他理应确保关好门的。恐惧使得她无法动弹。她听到他们在翻检那些木头家具,把抽屉打开又关上。那声音尖厉刺耳,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她在想,怎么才能让他意识到,他们能进来都是他的错,怎么才能让他意识到,和他在菜园里聊天的那个男孩是个贼,而他之前一直把时间浪费在这个贼身上。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她担心他们会听见她的动静,但她没法阻止这事发生。车库里传来更多的声响,随后,她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她看着他们离开后花园,穿过铁丝网,向对面的房子走去。她没看清他们是否拿走了什么。她倒在床上,把脚塞进毛毯,像婴儿一样蜷成一团。她的心跳过了好一阵子才恢复正常,但她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她打算就这样等着他回来,好让他第一时间就能意识到她很不好。她决定,到时候就算他问,她也什么都不说。要是他有耐心,总会遇上一个能将此事开诚布公的好时机,等时机到了,她就会说出一切。与此同时,她还决定了另一件事。日子已经够艰难了,她决定不再给自己增添负担。她打算暂时搁置打包的事了。 * 洛拉清清楚楚地记得医院的那个医生。虽然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就算隔着一段距离,她也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来。他不像彼得森医生那样在电视台工作,他是另外一种医生,是负责最后一类医疗保险的医生。那份医疗保险是他选的,在他们两个退休的时候。 “女士,您今天感觉如何?”医院里的医生来她家看过她三四次,每次都会问她这个问题。他总是一副很热的样子,洛拉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她觉得这对一位医生来讲不是个优势。但这还不是最困扰她的一点。最困扰洛拉的是,病人明明是她,但医生提问时却看向他,很明显,医生非常信任他,只相信他的判断。有时候,洛拉会幻想自己敏捷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对他们说些“你们自便,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之类的话。但是他们需要她参与这场大戏,她总是这么对自己说,她还提醒自己,和他过了一辈子,其中有一半的时间她都不得不努力保持耐心。 “女士,您今天感觉如何?”她的肺很疼,背部也痛得厉害,而且,只要她走得稍微快了一点,脾脏就痛得像有人在用刀子扎似的。但对这个医生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他的问题针对的是另一件事。另一件跟洛拉的健康状态没有一点关系的事。要是她把她的病症一件件告诉彼得森医生,估计他会目瞪口呆,她遭受着如此多的不幸,却没有得到任何治疗。彼得森医生会积极地帮她寻找解决之道的。但是此刻注视着她的这两个人——医院的医生,还有他,尤其是他——只关心在超市发生的事故,以及所有和那场事故有关的事。事故前的征兆,事后医院的检查结果,事故带来的影响。全都和那场事故有关。 * 熟食店的女人有一次对她说,过度焦虑不好,要试着让自己变得更加积极、更加乐观。人们常常对她说类似的话,洛拉也很喜欢听他们说。但她知道这些话并不能帮到她,因为她面对的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困难。很难在电话里把这点解释清楚,不过,熟食店的女人态度很好,尽管她连一点忙也帮不上,但她的耐心会让她感觉好一些。 * 之后几天,那个男孩时不时就来找他,胳膊下夹着一个折叠凳,他们的折叠凳。他展开折叠凳,坐着看他干活,有时他停下来休息,两人就会交谈几句。有一次,他假装拿他的园丁铲去挖男孩的腹部,逗得男孩笑了起来。那几天,洛拉特地留意了他在去购物时是不是多买了些巧克力饮料。并没有。她还会特别留意晚餐时他的沉默。他什么都没有说。有时候,他的沉默会让她平静下来,于是,她就会把男孩的事放到一边,她甚至怀疑那只是自己一时的偏执。然而,到了第二天,她又能在同样的地方看到那个男孩,她的呼吸声又会再次响起,回荡在被几扇窗户封闭起来的起居室内,仿佛警铃大作。 * 一天晚上,形势顺着她的意思发展了。熟食店被抢了。事情是他告诉她的,那时他刚好在熟食店买晚上的菜。洛拉没有给熟食店的女人打电话,她觉得现在并不是个好时机,尽管两人在讨论与她的死亡有关的话题时建立起了亲密的友谊。那天晚上,他们吃的又是鸡,吃晚饭时,他提起了那场抢劫案。这可是谈论那个男孩的大好时机,这样就能打破他一直刻意保持的沉默。开启话头时,他并没有意识到之后的陷阱,毕竟提起熟食店抢劫案这个话题的就是他自己。她耐心地等待着。他提到熟食店的女人在货架下藏了把武器,提到她的手臂受了伤,还提到了救护车。他说那女人表现得非常勇敢,还解释了为什么他觉得那女人的女儿表现得就没那么好。他还告诉她,警察花了多久才赶到现场,他们是如何询问目击者的,等等。洛拉默默地听着,她已经习惯了等待。他每讲三四句话,她就在脑中用一句简明扼要的话来总结,在沉默中修正他那种拖沓得令人恼火的描述方式。她只能忍受他的拖沓。这时,两人都沉默下来,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过去后,她问道: “这和隔壁的男孩有关吗?你觉得他和这件事情有关系吗?”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们就是敲打我们的栅栏的罪魁祸首。他和另外一个男孩。他们前几天来过一次,想要进门,说是要还一件工具。”洛拉想要停顿一下,让信息逐渐升级,但如今这些话都压在她的肩头,使她不堪重负,只能一股脑把它们都说出来。“我没有给他们开门,但他们还是想办法从后门钻进来了。他们溜进车库,乱翻东西。你没用钥匙把车库的门锁上。你该去看看车库里的钻孔机和电焊机还在不在。” “钻孔机和电焊机?” 她点点头,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在她开始说话前,她根本没有想到过钻孔机和电焊机的事情,但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是他们所有的工具中最贵的两样。他看向车库的方向,她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使他警惕起来。她想象着他在车库清点工具的画面,把缺少的工具一件件记下来,而她站在一旁,在电话本中寻找警察局的号码。然而,他并没有起身,只是重新拿起餐具,取了一块鸡肉,送进嘴里,说: “扳手。” 他的话应该还没说完,洛拉盯着他。 “是用来修理厨房的水槽的。他的妈妈在修水槽,我就把扳手借给她了。” “但你什么都没跟我说。” “是好几天前的事了。在他们刚搬来的时候。” “他们刚搬来那天?” “是的,”他说,“就那天。” 等到他去洗澡,洛拉去了车库,想亲自检查一番,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既不记得车库里有哪些工具,也不知道它们都在哪里。她甚至不知道扳手到底长什么样。何况,车库是家里唯一一个归他管辖的地方,她很怀疑那里会又脏又乱。她在想,他会不会在掩护那个男孩,出于某种她不知道的原因。这个想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她摸了摸围裙口袋里的清单,心想,到了晚上,她得更冷静地回想、分析所有的事实。她必须做出某种决定。 * 第二天上午,她又打包了一个箱子。箱子里塞满了旧的办公用品、墨水干了的笔、泛黄的笔记本、硬化了的橡皮,还有过去几年的电话黄页。她很确信,那些贫苦的人用得上这些东西,尽管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但总有一天他们需要用到它们。她甚至整理了他装在电话架上的小桌子,那是他用来整理发票的,还拿走了几样她在小桌子上发现的东西。她还想把那个小小的希腊石膏胸像也拿走,他把它放在起居室的桌上当镇纸用,但没有找到。她知道,有时候她会忘记自己曾经打包过什么东西。毕竟东西那么多,所有重担又都压在她一个人肩上,有时忽略一些细节也情有可原。上周她不得不重新打开一个装鞋的箱子,因为她一疏忽,就把他所有的鞋都打包了。家里剩的毛巾不多了,从走廊上那面大镜子,可以瞧见毛巾架上空空荡荡的,有些难看。浴室抽屉里也没有牙刷和梳子了。更糟糕的是,她现在不得不用他的旧梳子梳头。 中午时分,她把箱子捆起来,贴上一个标签,写上“文具”。之后,她想找他帮忙把箱子拿到车库去,她找遍了家里所有的房间,也没有看见他的身影。不在车库里,也不在菜地里——她通过房间的窗户确认了这一点。她想到,他从来不会连招呼都不打就出门,因为要是他突然消失,她会紧张死的。她随时可能需要他,她每时每刻都依赖于他。她穿过起居室,走向大门。她打开朝街的那扇门,看到他倒在地上。在发出尖啸声前,她打了个怪嗝。她紧紧地抓着门框。他坐了起来,背靠着墙面,手掌按着前额。洛拉用力地吸着气,直到攒足了力气,才叫道: “上帝啊!” 他开口说道:“我没事,别害怕。”他看了看自己染上了血的手掌,他的额头上有一个小伤口。“我想我是突然低血压了,不过已经稳住了。” “我去叫医生来。” “等会儿吧。我现在想先进屋躺一会儿。” 她帮他铺好床。给他拿了一杯茶,还从走廊的书架上拿了最新两期的《国家地理》杂志,放在他的床头柜上。做这些事的时候,她专注于保持合理的节奏:要尽可能快,但也要小心,不能让动作影响到她的呼吸。她知道这是他的时刻,她必须做些什么来安抚他。但这会儿他可能已经吓坏了,只顾得上考虑自己,却忘了她还需要有人照顾。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情况确实严重。洛拉已经到了极限。他睡着后,洛拉用最后的一点力气走回起居室,瘫倒在扶手椅上。她得好好休息,快快恢复气力,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 栅栏后面排水管那儿传来的声音把她吵醒了。她立刻扭过头,想透过窗户往外看,结果抽筋了,只好把头回正。虽然她什么也没看到,但她知道在外面的是谁。她看了看电视上面的时间,现在是下午四点二十分。她听到邻居家女人高跟鞋的声音,她正沿着小路走向隔壁的房子。接着响起了关门声。她想起了扳手的事。她握紧双拳,将胳膊向两侧伸展。这是彼得森医生在电视上教的锻炼方法,是用来防止肌肉萎缩的,她在伸懒腰时会做这个动作。现在,痉挛的感觉消失了,她感觉自己再次夺回了对身体的掌控权,至少是部分的掌控权。她专心致志地想象着那把扳手可能长什么样。她环顾四周,看到自己穿着的是那双绒面绣花的软底拖鞋,看到她春秋季的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就在对讲机旁边。看到所有东西都按她的意思摆放得井井有条,她感到很满意。于是,她站起身,穿上大衣,打开朝街的门。此时她才搞清楚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很明显,这会是一个十分明智的解决方案。 她走到隔壁房子的门前,敲了敲门。她等了很久,女人才打开了门,午睡积蓄的能量几乎都在等待中被消耗了。这下,一切对她来说将变得更加艰难。女人一下子就认出了她,请她进门。洛拉勉强笑了笑,接受了她的邀请。她往里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您想来杯茶吗?”那女人边问边走向厨房,“请随便坐,”她在房间的另一头喊道,“家里有点乱,请见谅。” 屋里的墙面已经斑驳、脱落。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张桌子、三把快散架了的椅子和两把扶手椅,扶手椅上面铺着透明的布,固定在两侧的扶手上,以防脱落。女人拿着一杯茶回来了,请她坐在扶手椅上。那两把扶手椅看起来不太舒服,而且一会儿从上面再站起来会很困难,洛拉想,但她还是接受了对方的好意。那女人行动很迅速:她拿来一把椅子放在洛拉身旁,这样洛拉就能把茶杯放在上面了。这时,洛拉看到窗边的地板上堆着很多杂志和报纸。这些已经没什么用的东西占据了太多空间。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有些箱子,”洛拉说,“这些箱子很结实,我把东西分门别类,再用这些箱子装起来。” 女人跟随着洛拉的视线,看向堆在地上的杂志和报纸。 “我不需要,谢谢。不过,请告诉我,您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是关于我儿子吗?昨晚他没有回来,我担心坏了。” 洛拉马上准确理解了她的意图,她又回想起了下午从栅栏传来的声响。女人仿佛在等待着某种信号。她走到洛拉对面的那把扶手椅旁,坐了下来。 “看起来您像在生我的气。拜托了,您有我儿子的消息吗?” 洛拉知道自己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但是仍需要小心行事。 “不。不是为了您儿子。我想问您一件事,是一件重要的事。” 洛拉盯着眼前的茶,对自己说,一定要慎重地处理这件事情。 “我想问问您有没有扳手。一把用来固定螺丝的扳手。” 女人皱起了眉头。 “就是那种修理水槽的时候会用到的扳手。”洛拉说。 也许那女人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一把这样的扳手,也许她压根不理解她到底要问什么。她看了看厨房,又转头看向她。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了。您丈夫上周借了我们一个类似的工具。但我儿子前天就把它还回去了。他还了——不是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不确定。” 女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我想知道那把扳手在哪儿。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洛拉搅拌着手中的茶,取出茶包。“其实这事和那把扳手没有太大的关系,我想您能明白的。我的意思是,我可不是为了找扳手而找扳手。” 那女人点了点头,看起来,她正努力想要理解她的话。洛拉向厨房的方向看去,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有人问: “您还好吗?” 她完全忘记了疼痛和痉挛。她的呼吸声很轻,几乎没有任何声音。此刻,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观察这个尚属陌生的空间上。光线从厨房那边照过来,照到她们俩身上。 “请问您怎么称呼?”洛拉问。 “我叫苏珊娜。” 女人的黑眼圈很重,从她的眼睛开始往下蔓延,看起来甚至不像是真的。 “苏珊娜。我能看看您的厨房吗?” “您觉得我没有归还扳手?您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 “哦,不,不。请别误会。是为了另一件事。是……我该怎么跟您解释呢?像是为了证实一种预感。就是这样。” 女人看起来不太乐意,但还是站起来朝厨房走去,在门口等着洛拉。洛拉把茶杯放在椅子上,撑着两侧的扶手站起身来,随后,她又拿起那杯茶,朝女人走去。 厨房明亮宽敞,尽管食品柜看起来很不牢靠,但厨房里的水果和几口红色的锅子给这个空间增添了一种令人愉悦的亲切感。洛拉想,这里很干净,整理得也井井有条,甚至比她自己的厨房更讨人喜欢。无意间,她吸入了过多的空气,发出了尖锐的呼气声。她知道女人正盯着她看,不禁有点不好意思。她想到了他。此刻他可能已经醒来了,发现她不在家,他肯定吓坏了。 “女士,您在找什么?”女人问道。她的态度并不咄咄逼人,相反,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洛拉回头看了看她。她们现在离得很近,分别站在门的两侧。 “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 “请说。” “听起来可能会很怪,但是……” 女人交叉着抱起双臂。两人面面相觑。看起来,她还没做好准备。 “您认为会有人给您的儿子喝巧克力饮料吗?” “您的意思是?” 透过窗户,洛拉能看到自家的花园。现在,她在呼吸时需要更多的空气,于是,她又发出了紧张时才会出现的尖啸声。不过,她正尽量压低那种声音。 “巧克力饮料,”洛拉说,“粉末状的。”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呼吸了,尖啸声在厨房里回响着。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女人说。 有什么东西遮挡了她的视线,仿佛四周的白墙正铺天盖地向她压来。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重重地捶击着她的胸膛。洛拉又一次发出了一声尖锐、骇人的呼啸。她正试图把手里的茶放到桌子上,她的心脏又重重地捶打了她的胸膛,她晕了过去。 * 她又可以呼吸了。这仅仅给她带来了生理上的宽慰。她仍然闭着眼睛,尽管还处在黑暗中,但她知道,自己还活着。这本来是个多好的赴死的机会呀。然而,她还是没有死。她已经用了那么多呼唤死神的方式,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能奏效。很明显,迎接死亡的力量正一点点地从她的指缝间溜走,而她对此无能为力。她睁开双眼。她正躺在房间里,但却是在他的床上。《国家地理》杂志还在她昨天放的老地方。她叫了他一声,便听到厨房传来的声响和他沉重的脚步声,接着,他出现在了房间门口。 “我昏过去了。”她说。 “但你现在没事了。”他走进来,坐在她的床上。 “我怎么没睡在自己的床上?” “我们觉得最好让你躺在远离窗户的地方。” “我们?” “你摔倒的时候,隔壁邻居扶住了你。是她帮我把你抬回来的。” “那个男孩的母亲?” 她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面有一处小伤口。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是你自己走到她家去的。” 洛拉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记得,但她宁愿听他说。至少这次躺在床上的不是他了,事情也算恢复了正常。她又看了看手上的伤口,稍微用力按了按,想知道会不会痛。 “那个男孩呢?他在吗?” “不在。”他说。 她想着那个女人,想着她们突然中断的对话,想着扳手和巧克力饮料。又一次,她的脑中警铃大作。她想坐起来,却发现根本使不上力气。他扶着她起身,在她背后放了个靠垫。她没有向他倾诉自己的不安,只是听任他摆布。 * 有些事洛拉已经记不清了,但超市事件却始终原封不动地留在她的脑海中。超市事件,还有那个没有一点用处的医生的拜访。他总是问她:“女士,您今天感觉如何?”提问的时候,他总是看着他,因为他们两人都不指望她回答这个问题。这个蠢货到底还有什么疑问呢? 有时候,在他们问她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脾脏会突然一阵刺痛。她没有做任何剧烈的动作,但是,她知道,过不了多久她的呼吸就会变得急促,然后那种令人讨厌的尖啸声就会出现,充满整个房间。 “您可以列个清单,这可能会对您有帮助。”有一次医生对她说。 这家伙多聪明啊,洛拉暗想。要是她的双手在颤抖,她就会把手交叠着放在膝上,以防他看见。 “为什么要列清单?所有的事我都能记得清清楚楚。”话音刚落,洛拉就看到眼前的两个男人互相交换了眼神。 他们像对待一个傻瓜似的对待她,是因为两个人都没有足够的勇气告诉她,她就快死了。她知道这不是真的——她就快死了的这件事——但有时候,她喜欢想象自己的死亡。这是他应该承受的代价:等她死了,他才会意识到她对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才会意识到那么多年以来,她一直在照顾他。她很想死,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想死,但是,日渐衰弱的只有她的身体。这种衰弱不会把她带去任何地方。他们为什么不敢告诉她呢?她希望他们能对她说实话。她多么希望她真的快死了啊。 * 她睁开双眼。他的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三点四十分。她很确定,她又听到了某种声音。她心想,会不会又有人闯进了她家,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有人潜入了花园,尽管第二天上午,他并没有在花园里找到任何入侵的痕迹。她慢慢地爬起来,以免吵醒他——很明显,她必须独自解决这件事——她穿上拖鞋和睡衣,向走廊走去。那个声音一直在重复,现在她听得清清楚楚。什么东西在敲击浴室的窗户。洛拉心想,可能是有人在投掷小石子,扔到了浴室窗户的磨砂玻璃上。她走进浴室,没有开灯,贴着墙慢慢靠近窗户,等待着。那声音又响了两次,这下她确信了,一定是那个男孩。她回到房间,把窗开了一条缝。这是一个颇具战略性的位置。声音响了五次之后,她已经能猜到石子是从哪儿来的了。就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在房子的那头,围栏的下面,就在那棵把她家的花园和那个女人家的花园隔开的女贞树下,那里有一条小沟。此刻有个人正躺在那道沟渠中。丢石子的就是那个男孩,虽然她没看到他,却对此非常笃定。他丢那些石子是为了叫他吗?洛拉把身体的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以防感到不适。到了这个岁数,为什么她还得忍受这种事。在这个时间,他是绝对不会出来的,因为这既愚蠢又危险。而且,他和那个男孩毫无关系。她必须忘记那个男孩,忘记和那个男孩有关的事,她就这样对自己重复了好几遍,她提醒自己,她还有她的清单,还有清单上那些有待完成的任务。 * 可能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这天她做事时的动作比平时更迟缓了。不管是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提高声音喊他,还是准备超市的购物清单,都让她筋疲力尽。但她仍在想方设法,试图推进自己手头的工作。他也帮了她的忙,虽然做得还不够,但至少完成了他分内的任务。他做了早饭,帮她开了电视,还把拖鞋拿来了。她边看彼得森医生的节目,边把清单打开看了好几次。到了午休时间,她想回自己的床上休息。他帮她换了床单。无须她开口,他就知道该把换下来的床单放在哪儿,也知道该去哪儿拿干净的床单。他们睡了个好觉,等再起来的时候,感觉精神多了。他又拿了几个箱子来。上周他拿来的三个箱子已经打好包,贴好标签,放进车库了。她看到他望着堆成摞的箱子,皱起眉头。看起来他像是在问自己,打包这么多箱子到底有什么意义,但他自然永远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他也无法回答为什么过了保质期的食品就一定要扔掉,哪怕它们闻起来并没有任何异样,他也无法回答为什么一定要在晾衣架上把衣服拉开、摊平,明明之后还需要再专门熨烫。他不会关注到这些细节,所以只好由她来负责,保证面面俱到。他在看那些箱子的时候皱起了眉头,或许他只是在思考有关菜园或是车子的事。她站在他的身后,等着他。洛拉已经习惯等待了。但是,看到他弯下腰阅读标签,她不由警觉起来。不是因为她在箱子或者标签上写了什么,而是因为他突然对这些箱子产生了兴趣。他转身看着她。她想着应该说些什么。她想到浴室里还有一个打好包的箱子,她可以让他把箱子拿到车库去。她可以让他去超市,购物清单已经写好了,就放在电视机上。她可以让他做很多事,但她始终没想好该说哪一件。这时候他开口了: “他们找不到那个男孩了。” 她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暗自期盼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觉得有点愧疚。 “昨晚他也没回家。现在都已经到中午了。” 她想到了发生在熟食店的抢劫案,想到敲击栅栏的声音,想到那把扳手、那些巧克力饮料,还有那把凳子。那是他们的凳子,那男孩在菜园和他聊天时就坐在这张凳子上。但她说的却是: “你就没有什么想放进箱子打包的东西吗?” 他转头看了看那些箱子,又重新看向她。 “比如什么?” “我阿姨去世后,我母亲花了一年来打包她的东西。人可不能把这种事推给别人去做。” 他看向菜园,她想到这可能就是他拥有的一切了,不禁有点同情。像他这样的男人拥有的东西很可能连一个箱子都填不满。 “你觉得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他说,依然看着菜园的方向,“有时候,在这个时间,他会从这里经过。” 她紧紧地握起了拳头,又赶紧松开,想掩饰自己的冲动。她手掌的那个伤口在隐隐作痛。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他终于说了。他终于主动提到那个男孩,用一种如此心不在焉的方式,害得她根本没法妥善应对。“他和那个男孩。”他的叙述是那么的含蓄,“他们找不到那个男孩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常常在菜园里和那个男孩碰面。他表现得好像她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一样。之前,他就是不把这个事实说出来,但现在,他却突然把一切都摊到了台面上。那个男孩的整个身体曾经只属于他,他一直隐瞒着他的存在,直到现在。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放任呼气时发出的声音在他们周围回荡。她拿起之前放在箱子上的胶带,朝厨房走去。她正努力地积攒着力气,以应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 他在房间和走廊里做事,她则埋头在书房整理最后一个箱子。他发出的声音和平常不太一样,她听得出来,他在做的不是平时常做的那些事。她有点担心,想探头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他对家里的事情并不是那么了解,时常需要她的指点,但他刚才说了关于那个男孩的事,她现在理应和他保持距离。他应该明白,他刚才的行为很不像话。因此她没有动弹,听任他忙忙碌碌,甚至在他出门时也没跟他说话。这天下午他都在菜园里忙碌,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她看到他拿着凳子和工具回来了,此时她已经订好了晚饭,为了避免跟他打照面,她便径自去了起居室。她打开电视,坐在扶手椅上看起了新闻报道,与此同时,他走进车库,把手上的东西放在那儿。她睡了一会儿,之后他进来了。她听到车库和厨房的门开开关关的声音。她能感觉到他就站在她背后,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她一边继续看电视,一边等待他说些什么。她很确定他有话想说。她想象着他正搜肠刮肚,组织着道歉的措辞。她给他时间。她正想从口袋里把清单拿出来看一眼,却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她不禁屏住呼吸。那是有人摔在木地板上的声音。由几声撞击声组成的一记闷响。她回过头,看到他倒在地板上。他的身体怪异地弯折着,呈现出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仿佛身体内部的什么突然停止了运转,甚至没给身体留下倒地的时间。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一条细细的血沿着地板蔓延开来。 * 洛拉打电话通知了熟食店的女人。那女人叫来了一辆救护车,救护车的司机又在随行医生的要求下打电话报了警。他们把尸体装在一个灰色的袋子里带走了。她想要陪着他,跟着救护车走,但两个警察坚持让她留了下来。他们让她坐在扶手椅上,其中一个警察开始问她问题,边问边记录,另一个警察去了厨房,想为她泡一杯茶。洛拉沉默地听着警察的问题,还有时不时从厨房传来的声响——开水壶在火上沸腾的声音,食品柜的门打开和关上的声音。她疲惫地坐着,半闭着双眼。她在想一些事。巧克力饮料就在盐和调味料的后面。他可能还没从菜园回来,他骨头摔断的声音可能只是午觉时的一场梦,他此刻可能还站在她背后,等待着。有好几次她差点就睡着了,对她来说,眼前这个反复叫她名字的警察根本不重要,另一个在厨房里的警察也是。但她又一次听到了他骨头碎裂的声音,就在她的背后,于是,胸口剧烈的疼痛将她唤醒,强迫她再一次开始呼吸。她忿忿不平地意识到,她依然活着。他死在了她眼皮子底下,死得这么轻而易举,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座房子里,只有那些箱子给她做伴。在她为他做了一切之后,他就这样永远地抛弃了她。他跟她提了关于那男孩的事,剩下的秘密都跟着他一起进了坟墓。现在,她甚至都不知道该死给谁看了。她空洞、尖厉、刺耳的呼吸声在起居室中回响,吓得那警察不敢再说话,只是关切地望着她。另一个警察也站在一边,手里端着茶。他们俩都坚持认为她不能独自留在屋子里。洛拉意识到自己得回到现实,想办法把这两个男人请出家门。她小心翼翼地呼吸着,试图把一切都隐藏起来,避免再发出那种噪声。她撒谎说他们请了一位女佣,她第二天一早就会来的。她说她现在需要睡一会儿。于是,警察走了。她走进厨房,找出那把她洗碗时他会拿来放在水槽旁的凳子。这是唯一一件她能凭自己的力气挪动的东西了。她拿着凳子走进起居室,把凳子放在墙边,就在他倒下的地方附近。她坐下来,等待着。警察已经把放在这里的家具都挪到了一边,地上的血迹也已经清理干净了。她面前的这块地板湿漉漉、空落落的,像冰块一样闪闪发亮。 * 天色渐晚时,她的背开始痛,一阵强烈的麻痒感在她的双腿蔓延。她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打开手中的清单。清单上写着: 把所有物品分门别类。 捐献非生活必需品。 打包重要物品。 专注于死亡本身。 不理会他的干预。 她明白,有些事情已经变了。她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样的决定。即便如此,她仍在呼吸着,仍有源源不绝的氧气进入她的肺。她试着坐直,确认自己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清单上有三十七个字,她需要慎重地对待每个字。然后,她拿出笔,划掉了最后一行。 * 夜里,她走进房间,准备睡觉。正要睡下时,她听到门铃响了。尽管她的脑子转得很慢,但她还是意识到,有什么危险而特别的事情正在发生。她爬起来,扶着床沿下了床,走回客厅。她没有开灯。这时,她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敲击声,这让她又一次回想起骨头碎裂的声音。过度的疲惫使她有点头昏脑涨,但她也因此没那么害怕了。她从大门的猫眼向外看去。栅栏外,有个暗影在对讲机边等待着。是那个男孩。他用左手扶着自己的右臂,他的右臂好像在痛,或者受伤了。男孩又按了一次门铃。洛拉拿起对讲机听筒,深吸了一口气。 “请开门,”男孩说,“请开门!” 他看着身体右侧的墙角,看起来是被吓到了。 “钻孔机在哪儿?”洛拉问,“你以为他没发现钻孔机不见了吗?” 男孩又一次看向了墙角。 “我能进车库吗?”他发出了一声呻吟,但洛拉觉得那是装出来的,“我能跟他说话吗?” 洛拉挂上听筒,以最快的速度朝车库走去。因紧张而分泌的肾上腺素使她的身体能够快速地根据情况做出反应。她用钥匙锁住了通向后花园的门,随后又锁上了所有的窗户。接着,她走回房间,把房间里所有的窗户也都锁了起来。门铃又响了一次。再一次。最后一次。然后就再无声息了。 * 第二天早上,警察局的人给她打了个电话。是个负责行政管理的年轻人,他接到命令,要确认她一切安好。他意识到是自己把她吵醒的,便在电话中向她道歉。年轻人说,她丈夫的尸体现在在停尸房,今天下午就会被送到殡仪馆。他说,如果她需要的话,可以联系专门负责丧葬事宜的机构,在周六上午为他举办一场悼念仪式,他们可以帮忙直接把尸体送到那里。洛拉挂了电话,走进厨房。她打开冰箱,又把它关上了。她想起彼得森医生的节目该开始了,便走到客厅坐了下来,但她已经没有力气打开电视了。 * 他留下了一个箱子。洛拉在车库里发现了它。箱子就在地上,在面向菜园的门前,正对着其他箱子——她的箱子。它比其他的箱子都小。它很轻,里面装的应该不是他收藏的《国家地理》杂志,里面装的应该也不是一把扳手或者一盒巧克力粉,如果是的话,箱子应该再轻一些。她把箱子拿到起居室,放在桌上,就放在她的清单边。箱子的正面贴着一个标签,就是她平时用来给箱子分类时贴的那种。他的名字就写在第一道横格线上,她大声地念了出来。 * 几乎没有什么是能够保留下来的。她从房间里看到,菜园里只剩下一些番茄和柠檬。门前花园里的芝麻、风铃草和杜鹃花也都凋谢了。门口栅栏旁的信箱里塞满了信件,但现在再也没人会把它们拿进来了。她喝光了家里的酸奶,吃光了饼干、金枪鱼罐头和一袋袋的面条。写字台的第一个抽屉上贴着一张纸,写着“钱放在这里”。他的床头柜上还有一张一模一样的——“钱放在这里”。一周以来,她一直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钱,为了付钱给那个负责丧葬事宜的男人——他处理了所有该处理的事务,因此,她足不出户就办完了丧事,还要付钱给熟食店的男孩,在他给她送鸡肉来的时候。写字台抽屉里的钱用得已经差不多了,于是,她用粗头记号笔划掉了写在那张纸上的字。门口堆了几袋垃圾,因为清洁工没法越过栅栏进来把它们拿走。还好天气很冷,垃圾不会太快腐坏。总有些紧急的事情要处理,这使得她很难重新集中精神,想清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从而做出决定。她已经在清单上加了一行。“他死了。”她问自己,是不是应该把这条列在另一张清单上。但重要的是搞清楚哪些事需要时刻牢记,哪些事不需要,在这个意义上,列在清单上的每一个条目都有它们的价值。想到他已经死了,她才能忍受家里的凋敝。有时,在她埋头干事的时候,在她花费数小时给东西分门别类、贴上标签的时候,或者,在她看了太久电视的时候,她仍会习惯性地抬起头,听听他的动静,判断此刻他正在家中的哪个位置,猜测他正在干什么。 一天晚上,她正坐在电视机前,突然听到从浴室传来的阵阵声响。听起来像是石头砸在窗玻璃上的声音。这是不是就是她上次听到的那个声音?出于某些原因,这声音让她想起了那棵把她家花园和邻居家女人的花园分开的女贞树,还有那道沟渠。声音仍在持续着,在一段时间内,声音一直不停地响着。洛拉差点要被这个声音害得分了心,但某种新的预感让她想起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事。她感觉到这种预感让自己的身体进入了紧张状态。她调低电视的声音,用一只手扶住自己的膝盖,另一只手撑住扶手椅的靠背,艰难地将自己的重心向前移,站起身来。站起来后,她走进车库,开了灯。悬在天花板上的两盏大灯照亮了车库里的箱子。车子停在车库外,他最后一次开车回家后,它就一直在外面,现在,除了箱子,车库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她看着所有的箱子,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完成的打包工程竟是如此浩大。她想起刚才从起居室一路走来时经过的家具,意识到那些家具几乎都已经空了。她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工作台。之前,这个工作台里塞满了钉子、绳子、电线和各种工具。而现在里面也已经空空如也了。她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整理了这些东西,也知道自己是如何整理的,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些东西可能是另一个人打包的,不禁吓了一跳。这时她想起,之前有那么几次她想收拾车库,但走到那里却发现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她想起,有一次她打开浴室的柜子,却吃惊地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她还想起了那些堆在门口的垃圾,还有衰败的菜园。她的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她试图集中精神、保持冷静。她发现在所有箱子中,有一个明显与其他箱子不同,比其他的都要小一些。她从来不会用这种方式贴胶带,她在贴胶带时总会沿着硬纸箱的边线,以防止过重的箱子散架。她走近那个箱子。箱子上贴着一个标签,就是她在打包时用的那种标签,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于是她又想起来了。想起他已经死了,想起这个箱子是他打包的。这时,她又看到一张纸条,贴在更靠下的地方,是她的字迹,写着“不要打开”。但她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开过这个箱子,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一种警告。也许她记不起来的事还有更多。看来除了那张清单外,她还得多列几个清单,把她不该忘记的事情都记下来。她走回厨房去拿她的记事本,记事本就在它该在的地方,谢天谢地。就在她准备走回车库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冰箱上贴着一张纸。那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上面写着“我叫洛拉,这是我的家”。那是她的字迹。她听到一个刺耳的、幽灵般的声响在她体内颤动着。随后她才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呼吸声。她紧紧地抓着灶台的边沿,缓缓地挪到了她洗碗时用的那张凳子旁,面对着窗户。她能看到停在车库外的车子,还能看到花园里的树。她在想,一秒钟以前,这棵树是不是还没有这么大。她在想,那个男孩是不是就躲在树后,想趁着她疏忽大意溜进屋子。面对危险,她意识到自己还要继续这种生活,她得自己做完所有的家务,打扫屋子、采购、倒垃圾。她必须独自面对这世上的一切,与此同时,他却在隔壁的房间里睡觉。 * 什么事才是重要的?她很饿,但她很快就把饥饿抛诸脑后了。她走进车库,又走回起居室,坐在他的扶手椅上。她从地上捡起两本《国家地理》杂志,问自己杂志怎么会在地上。她听到有人敲门——外面有人,这人可能之前也来敲过。她拿着杂志去开门,这样一会儿她才不会忘记去开门前她正在做什么。是隔壁的女人。看着她的样子,洛拉再一次在心里感慨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重的黑眼圈。女人问她一切是否都好。洛拉需要想一想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又想起之前几天她是怎么过的。她想起了那个男孩。想起他会和那个男孩共度一整个下午。她想起了发生在熟食店的抢劫案,想起在那之后男孩就失踪了。她也想起了那些箱子,想起多年以来她一直期待着死亡,但她现在依然活着,甚至在他离世以后,她还独自活着。 “您需要帮忙吗?”女人问。 洛拉微微弯下腰,捂住了胸口。但她立马又抬起了眼。 “我病了,”她说,“很快就要死了。” “看出来了。”女人说。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女人后退了一步,随后又转向洛拉,她问道: “您之前说可以借箱子给我……您现在还有吗?” “箱子……” 洛拉想着那些箱子,思考着自己有没有多余的箱子——并没有——思考着此刻怎么做才最合适。如果说女人要箱子是为了搬家——要是他们能搬走,那真是再好不过——她可以腾出几个已经打好包的箱子给她,让她以后再还。但如果女人要箱子是为了做其他事,如果她只是想占有这些箱子,把这些箱子捐掉甚至烧掉,她就再也要不回这些箱子了。 “您要箱子是为了干什么?”洛拉问。 “我想把我儿子留下的东西收起来。” “您的儿子不和您一起住了吗?” “洛拉,我儿子已经死了,我已经跟您说过好几次了。” 洛拉体内有一个结突然被解开了,她能感到它正在慢慢消散,就在胃附近,像一粒一直卡在喉咙里、最后终于溶解了的药片。她想到了巧克力饮料,想到了那把还留在他的菜园里——就放在枯叶之上——的凳子。然后,她看到了自己手中的《国家地理》杂志,便问自己他是不是又把这些杂志翻乱了,而她又得忍受他的邋遢和无序。 “他们在那道沟渠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女人说,洛拉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自己。“您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吗?连警察来的动静都没听到?” 她每朝前走一步,洛拉就得朝后退一步,再这样下去,两人就都在屋子里了。这是个危险的局面。 “有人打电话报警,说我儿子已经在沟里躺了好几个小时,但警察赶到时已经太晚了。” 洛拉把没拿杂志的那只手放进口袋,摩挲着那张已经揉皱的清单。直觉告诉她,上面多了些新的内容,她想不起来自己又写了些什么,但要是此刻把清单拿出来看,又显得太不礼貌。 “我本来以为是您。”女人说。 洛拉等着她继续往下说。女人则充满疑虑地看着她。 “您指什么?” “是您看到我儿子倒在沟渠里。” “您到底是谁?” “您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您只要记得那些箱子就好。” 洛拉摩挲着口袋里的纸条,她真的需要看一下她的清单。 “我不能把箱子借给您。所有的箱子都已经装满了。”洛拉回想着箱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她想起来了。她想起了他——上帝啊,他已经死了…… “总之,我本来以为是您报的警。” 洛拉又被搞糊涂了。 “抱歉,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洛拉拿出清单——她实在忍不住了——她展开纸条,看了一遍。清单上写着: 把所有物品分门别类。 打包重要物品。 专注于死亡本身。 他死了。 女人又朝前走了一步,她则朝后退了一步。这下两人都进屋了。出于本能,洛拉推了那女人一把,那女人往后倒去,她试图向后退到第一级台阶上,却没踩稳,在后两级台阶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洛拉关上门,插上门闩,静静地等待着。她在寂静中等了一分钟,专注地盯着门把手,之后,她又等了一分钟。什么都没发生。两分钟对她来说已经很长了,她的膝盖和脚踝都开始隐隐作痛,后背也疼得厉害,但她还是坚持了两分钟。随后,她用尽全身力气,透过猫眼观察外面的情况。女人已经不在了。她拿出笔,在清单最后加了一条: 隔壁的女人很危险。 然后,她把清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发生了那么多大事后,清单上的头两项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于是她划掉了它们。现在的清单上写着: 专注于死亡本身。 他死了。 隔壁的女人很危险。 要是有什么事想不起来,就等一会儿。 * 一阵声响把她吵醒了,她没有立即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做得很对,因为这不只是一次简单的闯入事件。声音不是从前门的栅栏那儿传来的。那声音很轻,很近,就在房间里。她对自己说,如果睁开眼睛,可能会看到一些可怕的东西。于是她全神贯注地控制着自己的眼皮,牢牢地闭着眼睛。她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她多么希望死亡只是死亡啊,既不用遭罪,也不用别人可怜她。这时,木头地板上响起有人走动的声音。很明显,房间里有人。是他吗?不,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已经死了。她睁开双眼。那个男孩正站在床脚边。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依稀辨别出他的轮廓。她想问他是怎么进来的,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她不知道这是过度惊吓导致的,还是男孩在进门后对她做了什么手脚,使她无法开口讲话或喊叫。男孩环抱着双臂,慢慢地坐到了床沿边。洛拉必须移开脚、蜷起腿,才能不碰到他。她觉得男孩看起来比原先更瘦、更苍白了。他看着她,他的脸漆黑一片,她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每次,在这个男孩试图吓唬她的时候,他在哪里呢?洛拉什么也没做。男孩站起身,朝厨房走去。他发出的声响还在继续。她听见他跌跌撞撞的走路声,两次撞到了家具上。她听见他一一打开食品柜的门,又一一关上,最后一扇门被关上了,一切又恢复了寂静。他找到巧克力饮料了吗? * 她能看到木头的纹理。她闭上眼睛,又再次睁开。她正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她躺在地上干什么?她摸了摸围裙口袋,想确认清单还在里面,却没有摸到它。与地板接触的那一侧身体隐隐作痛。她慢慢地坐起身,试着活动双腿。一如往常,疼痛还在继续。她走向厨房。走廊里放着一些垃圾,就靠在空架子旁。她穿过厨房,走进车库。车库里的箱子比她印象里的还要多,她想,可能是他背着她在偷偷打包呢。她把手放进口袋,感觉到了手指上的纱布。她抽出手细看。她右手的食指、大拇指,还有左手的手腕上都裹着纱布。纱布已经被染成了红色,血迹干涸之后的暗红色。她觉得很饿,便又回到了厨房。在水龙头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往右转打开,往左转关上”。水龙头左侧一张纸上写着“左”,右侧一张纸上写着“右”。厨房案板上有一袋牛奶,牛奶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把牛奶放进冰箱”。牛奶旁边有一张清单,但不是她那张记了重要事务的清单。这张清单上写着“要把袋装牛奶放进碗里,以免洒出来”。她不确定包装袋里是否还有牛奶,于是她没再继续往下看,把清单扔进了垃圾桶。这时,她听到背后传来某种低沉的声响。那声音很轻,但她能够听到,因为她一直很警觉,而且,她对这个家再熟悉不过。她又一次感受到了那个声音,这次是从屋顶传来的。然后又是一次,这次要近得多,几乎完全包围了她。那声音来来回回,像是某种难听且深沉的鼾声,就好像屋里有个巨型动物正在呼吸。她看了看屋顶和四周的墙壁,还探头朝窗外看了看。随后她想起,她听到过这个声音,她顺着记忆努力回溯着,暂时搁置了她原本想要干的事。她对自己说,不能再像这样分心下去了。她原本到底想干什么来着? * 家里的三面镜子全碎了,碎片撒了一地,墙边还有更多,零零落落的。肯定是那个男孩干的,她想。那个男孩。他的那个男孩。他带走了食品柜里所有的食物,还把一切都砸得粉碎。他把巧克力饮料也都带走了?她从床上坐起身。家里有股难闻的味道,酸酸的,腐败的。她穿上袜子,穿上鞋。这时她又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又出现了,偷东西,砸东西,吃东西。她站起身——她很生气,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继续忍受了——她扶着床边的护栏走出房间。她走到门口。门口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别忘了钥匙”。于是,她拿上钥匙,出了门。看到屋外的暮色,她有些吃惊。她原本以为此时还是早上。尽管如此,她还是提醒自己,现在,她应该专注于自己的新想法。她绕过堆在门口的垃圾,穿过杂草丛生的草坪,走到门口的栅栏前。栅栏现在开着,她走到了小径上。她走路时摇摇晃晃的。她看了看自己的脚和脚上潮湿的拖鞋。然后,她沿着小径继续前进,走到了隔壁女人家门口,按了按门铃。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她既没有感觉到疼痛,也没有呼吸困难。女人来开门时,洛拉问自己,现在做的到底是不是正确的事。 “您好。”洛拉说。 那女人只是静静地打量着她。她看起来是如此苍白、干瘦,很明显,她要么就是病了,要么就是个瘾君子。洛拉不禁有些担心,不知道那女人听到自己的话会如何反应。 “您的儿子在我家偷东西。” 她的黑眼圈看起来深得可怕。 “他把整个食品柜都吃空了。” 那女人的眼底闪过了一道光芒,这让她的表情显得更冷酷。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吸入的空气,远远比像她这么瘦小的女人所需的多得多——然后,她背过身去,掩上了门,好像洛拉想闯进她家似的。 “女士……” “而且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了。” “我儿子已经死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冰冷、机械,就像是电话的自动答录机发出来的。洛拉问自己,怎么会有人拿这样的事胡说八道,还丝毫不会良心不安。 “您的儿子就藏在我家,他还打碎了我所有的镜子。”她用坚定有力的声音说道。她一点都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 那女人向后退了一步,她的手握成拳,紧紧地抵着自己的太阳穴。 “我再也受不了您了。我再也受不了了!”那女人喊道。 洛拉把手伸进口袋。她知道自己正在口袋里寻找一件重要的东西,但她想不起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 “请您冷静。”洛拉说。 那女人点点头。她叹了口气,放下拳头。 “洛拉。”那女人说。 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洛拉,我的儿子已经死了。而您病了。”她又往后退了一步,洛拉觉得她像是喝醉了,像是个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人。“您病了。明白吗?您总是像今天这样来按我家的门铃……”她的眼中盈满了泪水,“总是,总是。” 女人按了两次自己家的门铃。那声音很吵,在她脑中嗡嗡作响。 “您总是来按门铃,”她又重重地按了一次门铃,这次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大到几乎要把手指都折断了,随后,她又狠狠地按了一下,“来告诉我我的儿子还活着,就藏在您家里,”她突然提高了音调,“我的儿子,我亲手埋葬了我的儿子,就因为您这个愚蠢的老太婆没有及时报警!” 她猛地把洛拉推出门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洛拉能听到她在门后哭泣。她大喊着叫她走远点。屋子深处又传出一声砸东西的声音。她停在原地没动,盯着自己的拖鞋。这双拖鞋太湿了,甚至在水泥地上留下了一摊水迹。她走了几步,想看看地上的水迹到底是不是自己弄的,这时,她抬头看了看天,忽然意识到彼得森医生的节目就快开始了。就在这时,她又忽然意识到自己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于是,她走上两级台阶,按响了门铃。她等待着,专注地听着,但她只能听到屋子深处传来的阵阵声响。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拖鞋,鞋子很湿,这时她又一次想起,彼得森医生的节目就快开始了。于是她慢慢地走下台阶。她走得很慢很慢,边走边计算着怎么样才能既不引起呼吸困难,又能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 * 然而,对于超市事件,洛拉却始终记忆犹新。事情发生时,她正在罐头食品区找一种新产品。超市里很热,因为超市的工作人员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控制空调。直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些产品的价格。比如,一个金枪鱼罐头要十比索九十分。当她突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尿意,必须立刻去厕所的时候,她手里拿着的就是金枪鱼罐头。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个女人,就站在不远处的乳制品货柜旁,正专注地挑选着酸奶。那女人四十多岁的样子,非常臃肿,看着她大腹便便的样子,洛拉忍不住想道,这样的女人能找到什么样的伴侣,她还在想,如果她像那女人一样只有四十多岁,她肯定会想办法控制一下自己的体重。这时,她感受到了一阵更强烈的尿意,比平时强烈得多,洛拉意识到她憋不下去了,必须立刻找地方解决。又一阵强烈的尿意令她一惊,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手中的金枪鱼罐头滚到了地板上。她看到那女人转身朝她看来。她担心已经有尿流出来了,这令她觉得恶心。她使劲地憋着。过去她从未遇到过类似的事——她感觉到一股涌出的热流,便对自己说,可能只漏了几滴尿,她穿着裙子,别人根本看不出来。就在此时,她看见了他。他坐在那女人的手推车里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认出他来。一秒钟以前,他仅仅是个普通的小孩,两三岁的样子,正坐在手推车的座椅上。直到她看到他看向她的双眼——深邃的眸子闪着光芒,直到她看到他有力的小手——紧紧地抓着手推车的栏杆,她才确信,那就是她的儿子。这时,一股温热的尿液浸透了她的内裤。她笨拙地向后退了两步,而那女人正向她走来。当时还发生了另一件事,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既不会告诉他,也不会告诉医院的医生。她还清楚地记得这件事,那天发生的一切她都不会忘记。在那女人看着她的时候,她在那女人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脸。这不是在照镜子。那女人就是三十五年以前的她。她很确信这一点,这个事实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她看到那个肥胖、邋遢的自己正朝她走来,脸上带着与她脸上一模一样的反感和厌恶。 * 彼得森医生还在那里,和往常一样在电视机里注视着她,他正在介绍一种罐头食品。她站在电视前,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拉下裙子的拉链,想把裙子脱下来。但裙子紧紧贴着她的身体,她得用手使劲往下扯,才能把它脱掉。那个男孩正坐在他的扶手椅上。直到此时,她才看见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洛拉不知道男孩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他。她只知道自己饿坏了,而那二十四盒奶油桃子味的酸奶已经不在冰箱里了。这时她想起了那些巧克力饮料,她看到自己在厨房里、在黑暗中大勺大勺地舀着那些巧克力饮料,把它们送进嘴里。这么久以来,吃掉那些巧克力饮料的都是她自己?这可能吗?他知道吗?他去哪儿了?她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仿佛来自某个深处。这声音是如此沉重,使得她脚下的地板都晃动了起来。之后,这声音又响了一次,沉重而昏暗,来自她身体的内部。那是她空洞的呼吸声,仿佛一头史前巨兽正在她体内痛苦地敲打着。她本能地意识到,这就是她一直以来寻求的东西。她扶着墙壁,慢慢地滑坐在地上。她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疼痛上。因为,如果这就是死亡,此刻的疼痛就是它最后的助推剂了。这就是她想要的全部,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祈盼着死亡的到来,但它却只带走了他。如今,最后一刻终于来临。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捶打着她的胸膛,使她体内的怪物变得更加不安。外界的声音消失了。她听任自己浸没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中,不适感渐渐远去了。这时,她看到一幅无声的画面。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在祖父母的乡间别墅里,她用双手提着蓝色的裙子,上面印满了野生的花朵。她又看到了另一幅画面。那是他第一次做饭给她吃。桌子已经摆好了,李子烤肉散发出阵阵香气。忽然之间,洛拉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她又一次感受到了疼痛。她能感到一股股刀子一般的气流在自己的皮肤上来来回回地割着。她又感受到肺部传来的尖锐刺痛,这时她明白了:她将永远无法死去,若要死去,她必须回想起他的名字,而他的名字也是他们的儿子的名字,那名字就写在箱子上,就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但地狱的深渊已经打开,所有的文字、所有的东西、所有的光明都飞速离她远去,远远地离开了她的身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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