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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  作者:何大草

好容易从菜市场脱了身,我钻进糠市街十字口的一家小茶铺。四五张茶桌,多半摆在了铺子外。街沿上、街沿下,也都是卖菜、卖肉的,还有现做包子、馒头、酸辣粉的,有人买了站着吃,吃得鼻涕、口水一齐流。还有卖鸡蛋的,蛋都埋在两箩筐米糠中,谁要买自己伸手掏,好像永远掏不完。

马路被挤成了一条缝,阳光陡然大热,人人脸上都油汪汪。我连喝了两碗茶,赔个小心,递了根锦竹烟给茶老板,请教他,刚才番茄打翻鹅贩子的事,好稀奇,可能是啥子人干的呢?

老板是年轻小胖子,戴了副圆框眼镜,衬衣口袋别了两支钢笔,手抱一本繁体竖排的小说,要读不读,表情颇为冷淡。“不稀奇。人打堆堆的地方,飞番茄、飞鸡蛋、飞子弹,都算平常。”

我知难而进,再赔小心,又问,附近是否住了个问海老禅师?

“啥子问海?我只晓得海眼,就在大慈寺普贤菩萨的宝座下,从海眼可以通到东海的龙王殿……你信不信嘛!”他吐了口烟,眼睛望到一边去,若有所思。

我顺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个姑娘在买鸡蛋。

姑娘的年龄,该是个大三的学生,但不像在念书,胖胖的,高个子,一排刘海遮住了大额头。皮肤黑里透红,厚嘴唇,衬衣上印满了大朵的牡丹花,是北方乡下的丫头。她伸手在米糠中掏蛋时,眼珠发亮,嘴角漾着憨笑。再细看,却又不是笑,是鼻子略翘,嘴角微弯,天生的,即便嗔怒,也是带点笑意的。

我忽然骂自己很无聊,就把目光移开了。

“看打烂!”一声暴吼,把我一震。

是鸡蛋贩子在喝胖姑娘。她没竹篮、袋子、网兜,右手抓满了蔬菜,十几个鸡蛋只好摆在左手心,摞了三四层,成了颤巍巍的鸡蛋塔。

“要出事。”我说。“瓜女子有瓜福,出不了事的。”茶老板难得笑了笑。胖姑娘很是满足地抿了抿嘴,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左手摊着鸡蛋,走了。

我觉得有趣,又很是好奇,不觉就跟了过去。

一个农民骑了加重自行车,挂了两只沉甸甸的潲水桶,喝醉了似的,冲进小街里,边叫“得罪、得罪”,边闪避着人群。千闪万闪,一闪失灵,迎头就朝胖姑娘撞上去……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把她往路边一推!

这时候,肩上被人连拍了两下:“车不要了哦?”赶紧转身,是茶老板。猛地想起姑娘手上的鸡蛋,再转回去,潲水桶“呼!”地擦身而过,胖姑娘已没影子了。

我再次给茶老板递上一根烟,诚恳道,胖姑娘被我害惨了。

他用奇怪的眼光盯了我一下。

我说,她肯定是个小保姆,咋个跟主人家解释呢?

“解释啥子?”

那些鸡蛋啊,我说,十几个鸡蛋都打烂了。

“我从不管闲事,”他哼了哼,“你也少管。”

我说,晓得她住哪儿吗?我去跟她主人家解释……我可以替她赔。

“赔?你有好多钱,你连饭钱都还是爹妈给的吧?”

我气得想把兼课挣的钱掏出来,一把扔在他脸上。但他丝毫不惧,冷冰冰看着我。正僵着,有客人拍掌要加水,他提了茶壶就过去了。

我推车过了十字街口,人流渐少。骑上去,折向西糠市街,再从南纱帽街穿到城守东大街,这就离柱哥的家很近了。他说隔壁有家馆子叫香风味,青笋肉丁的价钱跟学生食堂一个样,两毛五,但味道更巴适。很顺利就找到了,点了一份,清炒的,空口就吃完了,抹抹嘴,又点一份加了豆瓣、酱油的,慢慢下饭吃。笋丁、肉丁切得很周正,厘米见方,笋丁脆脆的,肉丁有弹性,口感极为舒服。那为啥才跟食堂一个价?因为,笋多肉少。但小锅炒,火大,油旺,几铲子就上了盘子,有着食堂绝无的生鲜味。

我自从挣了点小钱,吃喝上对自己慷慨了许多,荤菜敢吃双份。6块4毛钱买一套《静静的顿河》,也只犹豫了两分钟。每天去喝一碗8分钱的茶,更不成问题,可惜我没老王的兴致。

吃好了,抹抹嘴出来,腆着肚子,似乎醉了饭,有轻度惬意的晕眩。我决计再去糠市街走一趟。找不到问海禅师,能见到胖姑娘也是好的。她胖乎乎的一只空手,很无辜地,老在我眼前浮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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