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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  作者:何大草

时间已在正午偏后,糠市街忽然变了个脸,九年前的静又回来了。小贩们躲进树荫打瞌睡,鸡、鸭、蝉子都闭了嘴。街面空空的,阒寂无人……然而,还是有一个人,扛着竹梯,踽踽独行。

阳光直直落下来,人和竹梯的阴影几乎等于无,人走得轻飘飘,竹梯显得很轻盈。我脚下用力一蹬,车子跟了上去。

居然是那个胖姑娘。

“喂。”我叫了声。没应答。又喊:“喂!”依然没应答。我就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梯子。“小妹!”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带了点笑意。“俺?”不惊不诧,淡淡的,口音土得很纯正。

“把梯子搁上车龙头。”

“为啥?”

“可以轻松一点儿嘛。”

她很听话地点点头,依言而行,把梯子的一端交给我,提着另一端,依旧轻飘飘地走。我觉得自己也有了点轻飘飘,才发现,是梯子在拉着车子走。好惭愧。

“小妹……”我说。

“俺?”

“让你受累了……”

“啥累?”

“我本想帮你一把的……”

“俺晓得。”

“晓得啥?”

“你帮了俺一把。”

“主人家骂你了吗?我可以替你赔。”

“赔啥?”

“那些鸡蛋啊。”

又不应声了。

“我不是坏人……”

“俺晓得。”答得很利索。

我笑笑,换了个话题:“扛梯子做啥呢?”

“上树。”

说话间,已到了十字街口,她朝右一弯,进了东糠市街。再走半箭路,又朝左一拐,钻入一油坊和一小面馆之间的小巷。我盯了下门牌号,默念两遍,记牢了。

所谓小巷,实在不是巷,是三尺宽、两丈长的鸡肠子。我赶紧跳下车,推着跟她走。

进去是个小小院落,三户人家,一棵老榆树拔地而起,高高耸过屋檐。两户关着门窗,窗下靠着凳子、几双鞋子。一家开着门,街沿的阴影里,放了一把马架子,斜躺了个老大爷,搭着白床单,左手捏了书在看。很老了,脸上寿斑点点,皱纹密如木刻。头发倒不稀疏,但已雪白。眉毛也是白的,唯有双眼还乌黑、亮灼灼,让人骇异。见我们进来,他笑一笑,咳了两声。马架子在阴影里,他挥了挥左手,阳光在五指间闪闪、跳跳。

“二祖爷爷。”胖姑娘唤了声。

二祖爷爷又咳了咳,微笑着。

胖姑娘把梯子靠着老榆树,进屋去取了样东西,摊在手心。我凑过去一看,两只幼鸟,像是喜鹊。“你想干吗?”“放回巢里啊,昨晚刮风吹落的……死了一只了。”

我仰头望了望,好高啊,树巅冲上去,伸进了蓝天里,一窠鸟窝夹在树梢,遥不可及……我脑子一大,手心都湿了。

胖姑娘脱了带襻扣的布鞋,捧着幼鸟,踩竹梯上去了。“疯了呀!”我吼起来。她不应声,踩一脚,竹梯轻微一晃,嘎吱响一下。我看了眼二祖爷爷,他眼神淡淡的,目送着姑娘。

我赶紧扶稳了竹梯,一仰脖子,正冲着她滚圆的屁股,这让我有点难为情。梯子的顶,搭在树干的分丫口,上边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

胖姑娘不犹豫,光脚寻找着小枝,一手托鸟,一手抓树,继续向上攀。

树,猛烈地摇晃着,好像要把她甩出去!我脸煞白,低了头不敢看。

梯子又嘎吱响了几响,她下来了。“你咋的啦?”她问。

我想扇她一耳光。咽下口唾沫,我说:“我想喝口水。”

她进了屋,我跟进去。是厨房,光线很暗淡,一柱阳光从亮瓦穿下来,落在灶头的筲箕上。筲箕铺了鸡蛋,莹莹透明,还有点婴儿红,默数一下,11个。

她出了屋,我跟出去。看看二祖爷爷,他看看我。马架子边上,立了张独凳,凳上放了一碗青花瓷的盖碗茶。

胖姑娘又放上了一碗,还用茶盖擀了擀。茉莉花味腾了起来,香气四溢。

我突然哈、哈、哈、哈,大笑不止。笑完了,看他们的表情,正像在看一个疯子。

“二祖爷爷就是问海禅师吧?”但我忍住了,没有这么问。我说,老人家您贵姓?

老人挥挥手,咕哝了一句,我完全听不清。胖姑娘埋下头,凑在他耳根。

“俺二祖爷爷说,出家前姓赵,眼下在家,也姓赵。”

“那,你也姓赵了?”

“嗯哪,俺赵家沟人人都姓赵。”

“你妈妈也姓赵?不会吧。”

“俺娘惹你了!”她眼珠子一瞪。

我赶紧讨好地笑了笑。“赵家沟在哪儿呢?”

“赵家沟在小夹马营,滑县。”

“滑县?哪儿的滑县啊,从没听说过。”

“安阳。”

“河南安阳,在豫北,我晓得,盘庚迁都说的就是那儿,古称殷墟嘛。”

“俺冇学问,你说的是个啥,听不懂。”

“我就说,安阳是个好地方。”

“安阳俺还冇去过。赵家沟离滑县几十里,滑县离安阳几百里,远得很。”

“远?那咋又来了成都呢?几千里路呢。”

胖姑娘还没回答,一只马蜂飞过来,从我们中间飞过去,嗡嗡声有如螺旋桨,诡异而可怖。

马蜂在二祖爷爷的头上,盘绕不去。他张开左手的五指,轻轻挥赶着。马蜂不怕他,反复在他的指缝间穿过去、穿出来,寻找着落脚点,以求一蜇。

我看得火起,悄悄捡起他的书,盯准了,猛地朝马蜂打过去!这一击,就像打乒乓,用足全身之力的扣杀。

马蜂落在青苔上,抽搐着,渐渐不动了。

胖姑娘瞪着我,脸都气红了。黑里透红,红从黑里烧出来,是满腔的愤懑。

但她啥也没有说,低下身,把马蜂捧起来,轻轻给它吹气,还念念有词,咕哝些什么,我也听不懂。

马蜂挣扎了几下,居然站稳了,翅膀一扇,腾了起来。它丢下一串嗡嗡声,越过屋檐,沿着榆树干,有力地向上飞去了。

我指着胖姑娘,想骂句狠话,又觉得不忍,改成了:“妇人之仁!”

“俺就是妇人。”

“它要蜇死了喜鹊呢?”

“那又能咋样?俺只管得了地上的事。天上的,菩萨管。”

我看了眼二祖爷爷,他眯了眼,睡着了。差点被我扇破的书,是线装的《华阳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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