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告白

犬神家族  作者:横沟正史

十二月十五日。

从昨天开始一直都是好天气,覆盖着那须湖畔的雪也渐渐化开了。尽管如此,住在那须市及周边的人们中间,依然弥漫着恐惧紧张的气氛。

他们都知道,震撼那须湖畔一带的犬神家连环杀人案最大的嫌疑人,昨天在雪峰被捕了。那嫌疑人不是别人,正是犬神佐清。今天,佐清将在犬神家和案件相关人对质。

他们还知道,从十月十八日若林丰一郎被杀开始的一连串杀人案终于要结束了。但谁都不知道,佐清是不是真正的凶手。今天的对质能弄清楚吗?

所以,住在那须湖畔的人都在关注犬神家。

还是在犬神家那个两间十二叠房间连成的客厅里,每个人都是一副异常紧张的表情。

只有松子还是一脸强硬,身边放着个烟草盒,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雾。这个瘦弱却十分坚韧的女人,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她肯定听说了昨天在雪峰抓到了真正的佐清。这样看来……不,不,真正的佐清被抓住以前,她就应该已经根据手印知道,死在湖水里的不是真正的佐清。

尽管如此,她的态度和表情没有丝毫动摇。她根本无视妹妹们充满猜疑和憎恨的目光,相当镇定地用烟管抽着烟,手指也看不到一丝颤抖。

竹子和寅之助、梅子和幸吉坐在稍远之处。和松子的镇定相反,他们都坐立难安。竹子的双下巴因过度紧张而不停地颤抖。

珠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她依然美丽,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今天的珠世不是以往的珠世,她木然的瞳孔中透着深深的伤痛。以前不管被怎么说,不管被怎么看,珠世都端庄美丽,而今天她第一次有些慌乱。好像一直支撑着她的某根支柱突然折断了一样。猛烈的战栗袭击着她。

距珠世稍远处是宫川香琴,她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叫来出席。在恐怖的松子、竹子、梅子三姐妹面前,她只是瑟瑟发抖。

离香琴女士稍远一些,是金田一耕助和古馆律师。古馆彻底失去了冷静,不停地干咳、擦额头、晃动身体。金田一耕助很兴奋,看着众人的样子,一直挠着头发。

远处传来铃声,众人一下子紧张起来。不一会儿从檐廊那边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最先出现的是橘局长,跟在他后面的是被左右两个刑警夹住胳膊的犬神佐清。他脚步踉跄,戴着手铐的右手上缠着白绷带。

佐清走到拉门外面,好像害怕什么,一下子停住了。他胆怯地看着众人,目光落在松子身上的时候,一下子把脸背了过去。

他的目光和珠世的交会在一起。两人就像塑像一样,互相凝视,一动不动。不一会儿,佐清喉咙里传出啜泣的声音,背过脸去。珠世也落寞地低下了头。

这时,金田一耕助饶有兴味地看着松子。她看到佐清的一刹那,脸微微一红,拿着烟管的手一震,又马上恢复平日冷冰冰的脸色,平静下来,静静地抽起了烟。

金田一耕助不由得惊叹其意志之坚强。

“那么,把佐清带到这里……”

在橘的命令下,一个刑警推了下佐清的肩头。佐清踉踉跄跄地走进房间,按照局长指的方向,坐在了金田一耕助前面。两个刑警为防止意外,紧挨着坐在他身后。局长坐在金田一耕助旁边。

“那么……”短暂的沉默之后,金田一耕助对局长说,“问出什么新情况了吗?”

橘将嘴抿成一条线,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请您读一下。”

金田一耕助拿过一看,上面写着:我的告白。背面写着:犬神佐清。

字是用粗钢笔写的,很潦草。

信封里面有一张简陋的便笺,用同样的字迹写着:

犬神家连环杀人案的凶手,都是我犬神佐清。其他任何人都与此案无关。自杀之前,特此告白。

---犬神佐清

金田一耕助读后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默默地把便笺装进信封,还给橘。

“这是佐清拿着的?”

“对,装在他衣服的内袋里。”

“可是,佐清如果打算自杀,为什么不直接自杀?为什么要那样顽抗警察呢?”

橘皱了皱眉。

“金田一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说佐清没打算自杀?可您昨天也在现场,应该知道,如果当时我们的子弹没打中佐清的右手,这人就已经自杀了。”

“不不,局长,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佐清确实打算自杀,但他是想尽可能引起更多人的关注,要戏剧性地自杀。越是这样,告白书的效果就越强。”

橘还不太理解,金田一没有理会,接着说道:“刚才我说的话里有个错误。我问佐清为什么那样顽抗警察,这是不对的。佐清根本就没想抵抗。只是在做出抵抗的姿态。他的枪口绝对不会对着警察,总是对着雪放空枪。局长,您没注意到吗?”

“这么说,当时我也觉得有些奇怪。”

“啊,看来您也注意到了。”金田一耕助高兴地挠着乱发,说道,“局长,这件事您可得记好,将来判定佐清的罪行时,这是一个反证。”

橘仍一脸茫然,可金田一耕助还是没理会:“局长,佐清在告白书里说都是他干的,具体是怎么干的,他说了吗?”

橘一脸苦闷:“他怎么都不开口,只说所有案子都是自己干的,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除此之外不说一句话。”

“嗯,嗯,我想也是这样。可是,佐清。”

金田一耕助笑呵呵地看着佐清。佐清一直低着头。

他的相貌确实和最近冒名顶替他的男人所戴的假面具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面具没有活力和表情,而眼前佐清的脸上既有血色,表情又十分沉痛。或许是因为他曾经在南方从军,皮肤略显黝黑,人也憔悴许多。但他的仪表却很整洁,胡子刮了,好像最近刚理了发,从脖子到后脑勺剃得很短,只是发型有些乱了……

不知为何,金田一耕助很高兴地看着佐清理过的头发:“哎,佐清。”

他又说了一次:“你不可能是所有案件的凶手,比如若林丰一郎。若林先生被杀害是在十月十八日,而你化名山田三平,从缅甸回到博多是在十一月十二日。这是我从局长那里听到的,佐武被杀当晚,就是十一月十五日晚上,一个叫山田三平的复员军人模样的男人在下那须的柏屋住了一晚。此人离开之后,留下了染血的手巾,上面印着复员救护、博多友爱会。警察向博多提出调查申请,得知十一月十二日入港的复员船上确实有个人叫山田三平,此人在汇报住址时说的是东京都麹町区第三街二十一号。这和在柏屋登记的地址一样,是你在东京的住所。你虽然换了名字,但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地点,就把东京的地址写上去了。可是,你刚复员回来,不知道区名已经换了,原先的麹町区现在叫千代田区。”

佐清依然默不作声,反倒是其他人更认真地听金田一耕助说话。

“山田三平在博多住了一宿,第二天即十三日离开博多去了东京,所以十五日晚上出现在下那须的柏屋也不是不可能。当然,不管是十五日晚上出现在柏屋的山田三平,还是十二日回到博多的山田三平,都是你。佐清,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吧?你十一月十二日从博多回来,怎么可能在十月十八日杀死若林丰一郎?”

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佐清。佐清这时第一次抬起头来:“那……那是……”

他的嘴唇在颤抖:“我不知道若林的案子,我说的是杀死这家的三个人。若林的案子和这次的案件没有什么关系。”

这时,金田一耕助突然反复挠起鸟窝头。佐清还不知道耕助有这个毛病,吓了一跳。耕助挠得实在是太剧烈了。

“局、局、局长,你听到佐清刚才说什么了吧?他已经默认,他就是十一月十二日复员回博多的山田三平,也是出现在柏屋的山田三平。”

完了!佐清的瞳孔一瞬间闪出凶光。可是他马上放弃了,无力地耷拉着肩膀。

金田一耕助呵呵笑道:“不,佐清,我绝不是故意挖陷阱诱导你,可这必须要确认一下,现在省了不少麻烦。佐清,若林一案是否和犬神家的杀人案有关,还没有得到确切的证明。按照常识判断,只能认为是同一人所为。我们先不管它,直接跳到最后一案,就是假佐清被杀。那人被杀是在十二日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一小时后,尸体被倒插进湖面。佐清,你当时在那须市吗?”

佐清没有说话。他已经决定不论再发生什么都不再开口。金田一耕助微微一笑,按响了铃。一个女佣走进来。

“你把等在那里的人都叫进来吧。”

女佣很快带了两个男人进来,一个穿着黑色立领制服,一个穿着土黄色军服,都很年轻。橘局长奇怪地皱了皱眉头。

“局长,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在上那须车站工作的上田启吉先生,十三日晚上,从新宿发车的下行列车在九点五分到达上那须站,他当时在检票口负责检票。那位是蹬三轮车的,同一时刻在车站门前揽客,叫作小口龙太。那么,上田先生,小口先生,你们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金田一耕助指着佐清,两个人马上点了点头。

“这个人……”上田启吉好像事先想好了要说什么,“他是十三日晚上九点五分到达下那须的下行列车的乘客。那天晚上下大雪,而且他的穿着有些奇怪,我记得很清楚。他的票是新宿车站卖出的。”

小口龙太也添了一句:“我对他也有印象。十三日晚上,九点五分那班车到的时候,我正在车站前面揽客,那趟车下来的人很少……我想让他坐我的车,他一声不吭,背着脸冒着雪走了。肯定没错,那天晚上的雪可大了。”

“好的,谢谢。以后可能警察还会去找你们,今天就先到这儿……”

两个人离开后,金田一耕助对橘说:“今早我拿着佐清的照片去上那须站问过,因为我注意到了佐清的头发。他应该刚剪过头发,不超过三四天。可是佐清绝对不可能在这附近理发,因为在理发店不能遮住脸,就算理发店的人不认识佐清,说不定也会有认识佐清的人突然进来,所以他肯定是在其他地方理的。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到这里的,就去了车站。当时我想,如果佐清还是蒙着脸,我肯定徒劳无功。但我估计他不会那样,因为他穿着军服。现在在那须这一带,大家都睁大眼睛盯着蒙面的复员军人。所以佐清宁愿让人看到,也不会蒙面。所以他才被上田和小口发现了。”

这时金田一耕助转向宫川香琴:“宫川老师,您也是坐十日晚上九点五分到达上那须的列车来的吧?”

“啊,是的。”

香琴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您是在东京看了晚报,得知佐清被杀,才赶来的?”

“是的。”

金田一耕助呵呵笑着,回头看看局长:“局长,您明白了吗?宫川老师在晚报上得知佐清被杀,慌忙从东京赶来。这样想来,坐同一班车从东京回来的佐清,说不定也在东京看了晚报。至少有这样的可能性。就是说,佐清也许通过晚报得知假佐清被杀,于是慌忙赶回来。”

“可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制造谋杀珠世的假象。”

“假象……你说假象?”

珠世一下子抬起头。她脸色铁青,面无血色,紧盯着金田一耕助的瞳孔里露出异样的感情和光芒。

金田一耕助安慰似的说道:“是的,是假象。佐清没有一丝一毫要杀你的意思。只不过为了加强告白书的效果,做出要杀你的假象。”

一股莫大的感动涌上珠世全身。她身体剧烈颤抖,双目圆睁,紧盯着金田一耕助,眼眶突然湿润了,眼泪夺眶而出。不一会儿,她开始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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