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犬之力  作者:托马斯·萨维奇

致我的妻子


Deliver my soul from the sword,

my darling from the power of the dog.

---Psalms[出自《圣经·诗篇》,意为“救我灵魂脱离刀剑,救我所爱脱离犬类”。]


骟牛的活儿总是菲尔来做:先用刀把卵袋剥下来,挤下一颗睾丸,再挤一颗,削掉包裹在外的筋膜,扔进架着烧红的烙铁的火里。血量少得出奇。不一会儿,两颗睾丸就像两颗爆米花一样鼓胀起来。据说,有的人会就着一点盐和胡椒把这东西吃掉。菲尔狡黠地笑着说这是“山中牡蛎”,还对那伙年轻的牧场帮工建议说,他们要是跟姑娘胡来,吃了这东西能大展雄风。

菲尔的弟弟乔治听到这建议,脸唰地红了,尤其因为这建议是给这群帮工的。乔治通常负责套牛,他身材矮壮,不苟言笑,讲究体面。而菲尔偏喜欢戳他痛处。老天,菲尔多么喜欢戳人痛处啊!

做骟牛这种精细活儿,没人会戴手套;但干其他大部分活计时,人们都会戴手套,以免被绳子擦伤,也可防止扎伤、割伤、起水疱。

他们套牛,修围栏,给牛烙标记或喂草,都会戴手套;哪怕是简单的骑行、驱马或赶牛,也要戴手套。所有人都戴,除了菲尔。他从不理会水疱、割伤、扎伤之类,只会嘲笑那些戴手套保护自己的人。他的双手干燥、精瘦、有力。

牧场帮工和牛仔戴的马革手套都是从西尔斯百货和蒙哥马利沃德公司的邮购产品册里订购的——菲尔管这两家公司叫“细儿子百货”和“蒙个马骝沃德”。收工后,或者星期天,当洗衣服和刮胡子的热水让宿舍里蒸汽腾腾,准备进城的帮工身上抹的月桂油满屋飘香,他们会艰难地填写邮购订货单。他们弯腰弓背,像巨大的儿童,咬着铅笔头,看着自己鸡爪似的字迹,搞不清邮包的重量和地址对应的邮政编码。他们往往放弃努力,叹着气,把这个任务托付给更擅长书写和数字的人,比如他们当中上过高中的读书人,比如有时候代笔给他们的父母和尚未忘记的姐妹写信的人。

但是寄出邮购订单的时刻多么美妙,等待邮包的过程又多么有滋有味却心痒难挠!那些邮包来自西雅图或波特兰,装着为进城准备的新手套、新鞋子,留声机唱片,或者乐器——能在寒风呼啸如山巅狼号的冬夜,驱走寂寞的乐器。

我们最棒的吉他。适合弹奏西班牙的音乐与和弦。黑檀木指板,共鸣极佳的扇形棱纹云杉面板,红木边板背板,真牛角镶条。一流好货。

等待包裹到达十五英里外的邮局的日子,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阅读这样的商品描述,重温订货单上填过的内容,热切期盼着。真牛角镶条!

“你们又在看许愿册了吗?”菲尔会站在火炉边,跺着脚上的雪,发问。他叉开双脚站着,望向屋里,裸露的双手背在身后。多年来,一些小伙子试过模仿他不戴手套,或许是希望从他那儿得到赞许的微笑或点头,但这种模仿行为并没有被留意到,最后他们还是戴回了手套。“又是那本许愿册?”

“没错,菲尔。”他们会这样说,为能够直呼菲尔的大名而骄傲,不过他们会趁机合上产品册,以免菲尔发现他们正对里面的紧身胸衣女郎和内衣女模特垂涎欲滴。他们十分钦佩他那随性的气度。山谷里最大的牧场,他坐拥一半,什么玩意儿他都消费得起,任何牌子的汽车,洛兹尔牌也好,皮尔斯阿罗牌也好,都不在话下,但他偏偏对汽车丝毫不感兴趣。他的弟弟乔治曾经表示想买一辆皮尔斯,菲尔便说:“你想装犹太佬吗?”此事便不再提起。是的,菲尔从不开车。他那副马鞍用了足有二十年,平时就搁在那个用长长的树干搭建成的大谷仓里,直接挂在一颗钉子上;他的马刺也是用好钢简单打成,没有花里胡哨的银镶饰,不是其他人梦寐以求的华丽风格;他的鞋子也普普通通,不穿长靴,反而会嘲讽牛仔服装上五花八门的点缀。他自己年轻时就是不输任何人的骑手,套牛的技术也胜过乔治。有这样的财力、这样的家世,他却过得像个平凡百姓,总是一条工装裤、一件蓝色格子衬衫,和牧场帮工别无二致。每年三次,乔治会开车载他去横顿理发。他坐在那辆老里奥轿车的副驾驶座上,身体僵直,像一个穿上正装进城的印第安人,软呢帽下露出倨傲的鹰钩鼻,以及突出的下巴。他会以同样的姿势坐在怀特·波特的理发椅上,将饱经风霜的细长手指搭在冰凉的扶手上一动不动,任他的头发在白砖地板上积累成堆。

有一次,一个衣冠整洁、领带夹闪亮的旅行推销员看到这一幕,咯咯笑起来,问怀特这是什么情况。

“我要是你,可不会发笑。”怀特说,“他可以把你买进卖出五十次,或者把山谷里任何人买进卖出五十次,除了他弟弟。他坐在我的椅子上让我很自豪,无比自豪。”嚓,嚓,嚓。“他和他兄弟是搭档。”

他们确实是搭档,且不只是搭档,也不只是兄弟。他们肩并肩骑着马去围牛,总是像刚认识似的有很多话可聊,回忆在高中和加州大学一起度过的日子——事实上,菲尔大学毕业那一年,乔治便因考试不及格而辍学。菲尔时常回顾自己戏弄同学朋友的桥段,满是高明的恶作剧。菲尔一直是聪明的那一个,乔治则是沉闷温暾的那一个。

他们每年秋天卖掉阉牛,或是买一匹摩根种马来改善坐骑质量,都是两人一起做出决策。兄弟间这样的关系并不罕见。每一年,菲尔都期盼着十月的狩猎季,那时溪岸的柳条已经染上锈红,远处的山火在群山之巅扬起如纱的青雾。他们俩乘着驮马,穿过平原,走向山峦。菲尔会带着粗短的卡宾枪,或者点三零口径的枪。菲尔修长瘦削,天蓝色的双眼望向远方,然后看向附近的地面。乔治矮壮沉着,骑着同样矮壮沉着的枣红马慢跑向前。他们会打赌为戏:谁能猎到第一头麋鹿?麋鹿肝大餐可是菲尔的最爱!到了晚上,他们就在树林的边缘搭个帐篷,围着篝火盘腿而坐,聊聊过往,还有修建新谷仓的计划——这计划从未实现,因为修建新谷仓意味着得拆掉旧谷仓。他们会把床铺在一起,在黑暗中聆听溪流淙淙汩汩的歌声。那溪流窄到能一步跨过,却是密苏里河的源头。他们酣然睡去,一觉醒来,便已白霜遍野。

这样过了许多年,菲尔如今四十岁了。他们依然住在儿时的房间里,依然睡在各自的旧黄铜床上,独占着那栋木头大宅。被菲尔称为“老两口”的父母已经搬去盐湖城最好的酒店,住着套房,安享晚年时光。在那里,老先生玩玩股票,老太太一如既往地打打麻将、盛装出席晚宴。老两口的旧卧室如今房门紧闭,聚积着汽车带来的扬尘,都是从大宅前面的马路上飘进来的——现在的汽车是越来越多了。那间屋子里的空气日益浑浊,老太太的天竺葵枯死了,黑色大理石钟也已停止摆动。

兄弟俩把厨子刘易斯太太留了下来,她住在大宅后面的小木屋里,会抽空过来打扫屋子。打扫的方式很固定,每动一下扫帚,就抱怨一句。另一个姑娘则离开了,那是他们雇过的许多姑娘里的最后一个,曾住在楼上一个很小的房间里,平时就是伺候一下餐桌。她要是留在这样一栋单身汉住的宅子里,可能会有些奇怪。不过,兄弟俩还是保持着几乎令人震惊的体面,就像这里还有女士居住一样。乔治每星期洗一次澡,每次都衣着完整走进浴室,再把门关上。他洗澡很安静,只有微微水声,没有歌声;再出现的时候依然衣着完整,只是身后多了腾腾蒸汽,能让你知道他刚刚洗了澡。菲尔则从来不用浴缸,因为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洗了澡。他的策略是,每个月一次,去溪流里只有他和乔治知道的一处深坑洗澡。他去的时候会四处张望,防止有人窥伺;洗完澡就在太阳底下晒干身子,因为带毛巾等于大声宣布自己的目的。在秋天和春天,他有时得破开一块冰才能洗上澡。到寒冬,他就不洗澡了。兄弟俩从未在对方面前赤身露体,晚上脱衣服之前也会先关掉电灯——那是山谷里最早安装的电灯。

如今,他们的早餐和帮工一起在后面的餐厅吃,午餐和晚餐还是和以前一样,在前面的餐厅里、配着亚麻餐布、用着纯银刀叉进行。这毕竟是伯班克家,在马萨诸塞州东部及波士顿人脉极佳的伯班克家,要抛弃旧习惯或忘掉自己的身份,既不容易,也没人乐意。

有时,乔治坐在摇椅里,会忽然一脸恍惚地望向远处那座叫“老汤姆”的山。那山在三十英里外,有一万二千英尺高,深受人们喜爱。乔治就那么坐着,摇啊摇啊,目光越过平原,直向远方。这总是让菲尔有些担心。

“怎么了,老伙计?”菲尔问他,“又在瞎想啥?”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了?”

“没,没有。”乔治会慢慢把一条粗壮的腿叠到另一条上。

“来打会儿牌怎么样?”多年以来,他们一直仔细地计着分。

在菲尔看来,乔治的问题是不够专注。乔治完全没有菲尔那样优秀的阅读能力。对乔治来说,《星期六晚邮报》就是极限了。乔治就像个孩子一样,容易被动物和大自然的故事打动。而菲尔会阅读《亚洲》《导师》《科学美国人》,还有关于旅行和哲学的书籍,都是住在东部、身处上流社会的亲戚在圣诞节期间成批寄来的。他头脑敏锐、富有洞察力,专注力极强,这常常让牛贩子和推销员感到困惑,因为他们觉得一个像菲尔这样穿着、这样谈吐的人,理应头脑简单且大字不识,否则怎么配得上菲尔这发型、这双手。但是,他的习惯和外表会改变陌生人对“贵族”的理解——贵族就是有资本做自己的人。

乔治既没什么爱好,也没什么浓烈的兴趣。菲尔则喜欢木匠活儿。堆放干草(猫尾草、小糠草、三叶草)的大木架就是他的手笔,那些巨大的横梁也都是他拿锛子和刨子慢慢打磨出来的。他那双裸露的大手异常灵活,会雕刻不足一英寸高的小椅子,无论是谢拉顿风格还是亚当风格。他的手指动起来如同蜘蛛的腿,有时会短暂地停留,像是在思考,仿佛手指有着自己的头脑,也许就在指尖厚厚的茧子里。他的刀几乎从不失手,就算偶尔出点小岔子,他也不屑使用碘酒和苯酚——那是家里仅有的几样药物——因为伯班克家的人不信任药物。他只需从后裤兜里掏出蓝色手帕擦一擦,那点伤口很快就会愈合。

有认识菲尔的人说,“这是浪费人才!”因为经营牧场要求不高、也没什么挑战。只需要你拥有牧场,此外就只需要肌肉,不需要大脑了。人们常常惊叹的是,菲尔有能力从事任何职业——医生、教师、工匠、艺术家。他曾经猎杀一只山猫,剥了皮,做成标本,其水准能让专业的标本制作师相形见绌。他做《科学美国人》上的数学题时,铅笔在草稿纸上疾走如飞,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出答案。他通过百科全书的介绍自学了象棋,还常常花上一小时集中做做《波士顿晚报》上的题——这里总是晚两个星期收到报纸。利用打铁屋的锻炉,他自己设计并打造了复杂又美观的铁器,比如壁炉的炭架、形似剑戟的捅火棍。他真希望能和乔治共享自己的天赋,但乔治对任何事别说热情似火了,连烟都不冒。哪怕是对开着里奥轿车去横顿见银行经理,然后在糖碗咖啡馆吃午餐,乔治也从不期待。

“我教你下象棋怎么样,小胖?”有一次,菲尔盘算着如何在壁炉前打发夜晚,如此问道。“小胖”这个词戳痛了乔治。

“不,我不想,菲尔。”

“为什么不呢,小胖?你觉得太难了吗?”

“我向来不太玩游戏。”

“你以前有时会打牌呀,打皮纳克尔,不是吗?”

“嗯,以前会打吧。”说完,乔治就拿起《星期六晚邮报》,沉浸到某篇廉价的虚构故事里去了。

菲尔擅长吹口哨,音调准得像笛子一样。他会吹着欢快的小调走进卧室,拿出班卓琴,弹一曲《红翼》或者《旧城好时光》。班卓琴是他自学的,手指在琴弦间跃动的姿态十分优雅。以前他弹奏时,乔治常会静静地走进屋子,躺在另一张黄铜床上聆听。最近乔治不这样做了。

最近,弹上一两曲,菲尔就会站起来,收好班卓琴,然后走上门外的小路,穿过沙沙作响的黑麦草,去往帮工宿舍。

“嘿,伙计们。”他会说,在煤油灯的白光下眨眨眼。

以前总会有帮工站起来让椅子给他坐,通常是大宅淘汰掉的椅子。

“别麻烦了。”菲尔总是说,但总有人愿意承担这个麻烦,也总是白忙活,因为菲尔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椅子,或者礼物。他每次到来都会打断某场关于妓女、政治、马匹或者爱情的谈话,屋里陷入寂静,直到木柴在炉子里爆响一声,强调此刻的寂静,才会有人因为害怕这寂静感到必须说点什么。

“你觉得柯立芝总统怎么样?”有人会问,因为《波士顿晚报》最终会流落到宿舍里来,用作废纸和引燃物,偶尔也有人读一下。

菲尔会皱起眉,单手卷出一支完美的香烟。他知道这直白的寂静意味着什么。“我就说一样吧。”他点燃烟,“他真是有勇气,才能屁都不放一个。”菲尔会大笑起来,接着他们或许会围绕柯立芝断断续续地聊一会儿。某个年轻人出于讨好,会请教菲尔该怎么订购马鞍:是对称式好还是偏心式好?维萨利亚马鞍真像广告里吹嘘的那么棒吗?

最后菲尔会依依不舍地说:“唉,我猜你们肯定想上床睡觉了。”

“噢,没有的事,菲尔。”然后他们会继续聊天,可能是聊第二天的工作;如果当时是春天,或许会聊割草机的检修;也可能聊到一群野马的下落;又或者是听菲尔讲一件布朗科·亨利的轶事。布朗科·亨利是最好的骑手、最好的牛仔,也是教会菲尔编织牛皮的人。最近有一次,给伙计们讲完故事后,菲尔猛地望向窗外,目光穿过丛丛黑麦草,投向大宅里亮着灯的卧室窗户。他正瞧着,那窗户后面的灯火突然灭了。乔治没有等他回去!

“伙计们,”他露出遗憾的笑容,“得睡觉啦。”

他走了之后,一个多嘴的年轻牛仔便大声说:“嘿,他好像是个挺孤独的家伙,对吧?说回他进来之前我们聊的,你们觉得有人爱过他吗?或者,他爱过任何人吗?”宿舍里年纪最大的帮工盯着这个年轻牛仔。这个年轻人刚刚说的话非常不合适,甚至是丑陋的。菲尔跟爱有什么关系?年纪最大的帮工弯腰伸手,拍了拍趴在一旁的棕黄母狗的头:“我不想讨论任何关于他和爱情的问题。我要是你,也不会叫他‘家伙’。这很不尊重。”

“好嘛,娘的。”年轻人脸红了。

“你得学会尊重人。关于爱情,你需要了解的东西还多着呢。”


秋天,兄弟俩带着帮工,赶着一千头小公牛,前往二十五英里外那个名叫山毛榉的小镇,要去饲养场。只要天气不是太差——狂风,大雨,飞雪划脸,冷得仿佛全身血液都冻住——这趟旅程就会有些秋游或野餐的意思。那些年轻人一路惦记着厨子刘易斯太太准备的午餐,通常等到正午——也就是三齿蒿的影子藏到正下方的时候——就可以吃了。他们还惦记着跟饲养场隔路相望的酒吧,以及酒吧楼上那些屋子里住着的妓女。

当红日升起、白霜从短短的干草表面褪去的时候,牛群已经排出了半英里的长队。牛仔们一声不吭,兄弟俩也一声不吭,只有牛蹄嗒嗒前行,蹄下的三齿蒿被踩得沙沙作响,还有皮质马鞍的吱吱声、德产银制马嚼的叮叮声——横行一夜的黑暗魔力正在被圣洁的黎明净化。东边的山丘后钻出朝阳,照亮这个对年轻牛仔们的个人愿望充满敌意的广阔世界。他们只好紧紧抓住自己的各种回忆,比如家,比如厨房炉灶,比如母亲的声音,比如学校的衣帽间,比如课间休息时孩子们的叫喊。他们抬起下巴,紧紧盯着路边某个废弃的木棚。木棚任凭风吹日晒,夏天会有野马来乘凉。多年前,木棚里住过一个像他们一样的男人,而他一败涂地。马路沿着铁丝篱笆蜿蜒,篱笆上方立着一块大广告牌,布满弹孔和铁锈,鼓动他们去嚼一种早已破产的品牌的烟草。走在最前面的,是宿舍里年纪最大的牛仔,他驼着背坐在马鞍上,一头银发、满脸沟壑。他肯定跟他们一样,梦想过拥有属于自己的小地方:几亩地,一座农庄,几头牛,一片草场,一个娶得起的女人……可能还梦想过有个孩子。

太阳从山后跃出,越升越高,释放的暖意滋养了他们的希望。于是他们开始聊天、起哄、互开玩笑。他们的梦想会实现的。等他们活到前面那个老头的年纪,他们会有自己的小地方。他们会有自己的钱,自己的规划。现在,他们的马头指向饲养场,指向酒吧,指向酒吧楼上的女人。

往年走这路时,在昏暗的天色里,兄弟俩一言不发,只能通过身形辨认对方——一个清瘦、一个粗壮——除了身形,就是彼此马鞍熟悉的嘎吱声。是的,菲尔惬意地想到,每次刚开始这趟跋涉,他们都是一言不发,都在回想过去,现在的沉默也不过说明一切尚未改变,至少没改变太多。是的,他如今确实讨厌走这趟路,因为会有深绿色的斯特恩斯骑士轿车从牛群中穿过——菲尔认为它速度太快了。要是司机胆敢按响喇叭,吓到牛群,菲尔会立刻策马追上在牛群间挪动的汽车,端坐栗色马背居高临下地给司机一点颜色瞧瞧。你该看看后座上那些乘客畏畏缩缩的模样!

“他奶奶的,”他咆哮道,“乔治,你听到那王八蛋按喇叭了吧。我的天,他们压根儿不关心会不会吓跑你的牲口。真想看到所有该死的汽车都炸个稀烂。”

但是乔治忠于里奥车,就像他忠于自己的其他所有物。他的视线越过数不清的牛背,向前望去。“哎呀,”他说,“菲尔,人总得跟上时代。”

“时代!”菲尔说着,吐了一口唾沫。十年前的驾驶才是像话的驾驶——大丈夫应该坐在木箱上,手握缰绳,四马齐驱。“那司机叫什么来着,小胖?”菲尔问乔治。他很少忘记别人的名字,但要在早晨开启一次对话总得找点方法。

“哈尔曼。”乔治说。

“老天,没错。”这样他们就回到了旧时光,回到孩提时代,可以一起回忆布朗科·亨利,回忆这里还有最后一批臭烘烘的印第安人的日子,后来政府终于把他们赶去保留地了。菲尔至今记得,他们离开时骑着摇摇晃晃的马,颠簸的四轮马车塞满了人。整整一个星期,牧场前经过的印第安人络绎不绝,都是去往爱达荷南边的保留地。他们弄得牧场到处灰尘飘飞,牧场的狗也不停叫唤。只是那个狡诈的老酋长不在队伍里。他已经死了。

菲尔喜欢跟乔治回忆,多少次他们俩放牛的时候,菲尔目光敏锐地发现了印第安人的箭头,他总是捡起来,收为他那无与伦比的藏品。他不记得乔治什么时候找到过箭头。想到这里,菲尔笑了。乔治怎么能发现呢?他总是越过那片尘土茫茫的牛背,直直地看向前方,就像现在这样。

菲尔想,到底该从哪里开始这一天的对话呢?这一天太特殊了。应该从布朗科·亨利说起吗?还是去年的那场意外,有辆车想穿过牛群,结果冲进了路边沟里?车上有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都穿着灯笼裤,真是不要脸。他们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翻倒在路边的汽车干瞪眼。菲尔很高兴乔治当时在牛群的最前面,没有看到这一幕,否则他肯定会帮忙拿绳子把汽车拖出来,这些人就会错过应得的教训。

或者还是从今天早上最重要的事说起——今天是二十五周年!他们这样一起赶牛,已经有二十五年了!他们是多么骄傲,这段日子又多么长久啊!他们第一次圆满地赶牛是在一个圆满的年份:一九〇〇年。两个〇结尾。这个事实在菲尔看来颇有意义。天啊!当年的布朗科·亨利还没有现在的他和乔治大呢。天啊!甚至不比他们今天带领的小伙子大多少。这些小伙子衣着浮夸,都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了——是牛仔,还是电影迷。菲尔从不看电影,以后也绝不会看,但这些年轻人在宿舍里放着电影杂志,还把一个叫什么威廉姆·S. 哈特的人奉作神明。看看如今他们给帽子弄出的褶子,看看他们脖子上挂的丝绸手帕,真是花里胡哨!他还听说,有人定制了镶饰花边的靴子——花了一整个月的收入,就为了一件套在脚上的东西。然后这些人还在琢磨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这穷乡僻壤来的!呵,菲尔寻思,就是这么来的。人啊,越无知,就越觉得有必要装饰自己的后背。

乔治已经漫步到右边去了,于是菲尔只能对角穿过缓慢前行的牛群朝他靠近,一路上还哼着抚慰的小调,以免惹恼它们。“哎,小乔治,”他笑道,“日子到了。”

作为兄弟,他们骑行的方式很不一样,一个总是漫不经心,裸露的手中随意捏着缰绳;另一个在马鞍上坐得笔直,挺胸收腹,直直地看着前方。“日子?”乔治转过头问,“什么日子,菲尔?”

“什么日子?什么日子,小胖?今天就二十五周年了。一九〇〇。一九,两个〇。记得吗?”

“我真忘了。”乔治说。

他怎么能忘记呢,菲尔好奇。这一年里他都在想些什么?“二十五年。算是某种银色周年纪念了,”菲尔说,“不吗?[原文为“don't it?”,菲尔故意不说正确的“doesn't it?”。]”打趣或生气的时候,菲尔常会用错误的语法来加强语气。

“太久之前的事了。”乔治说。

“呵,”菲尔说,“他妈也没那么久。”他还没提如果从孩提时代算起,他们在一起得有多少年了。菲尔丝毫不觉得自己老,不比他十二岁而乔治十岁的时候老——只是聪明了许多。“不过我得说乔治,我们过去的日子真不错。”

“我想是吧。”乔治从衬衣口袋里掏出达勒姆公牛牌烟草袋,把缰绳套到马鞍上,摘下手套,卷了一支烟。这支烟卷得很粗,被他卷得像个漏斗。

菲尔瞧着,哼了一声。如果开启纪念周年的话题是他自作多情,那可去它的吧。乔治到底是哪里有毛病?肚子疼吗?秋天一起扎营时这家伙还好好的!整个夏天他也很有趣。“哎,小胖,”他说,“你还没学会单手卷烟啊。”说完,菲尔就蓦地策马穿过牛群,去找年轻人聊天了。他动了动嘴皮,准备给他们讲布朗科·亨利是怎么在得了重感冒的情况下,仍然极其漂亮地完成了一次赶牛的——那时他已经四十八岁。妈的,有时他渴望讲出整个故事。他讨厌酒精的一大原因就是他害怕,害怕酒精可能让他说出整个故事。

忽地,一只灰色小鸟从灌木里飕地飞了出来。菲尔的栗色马受了惊,脚下一踉跄。菲尔突然感到很生气,气得简直犯恶心。“你这匹老蠢马!”他叫道,猛地拉起栗色马的头,用脚上的马刺狠狠扎了它一下。第一次跟布朗科·亨利并肩骑行,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日头渐高,影子变短,接下来的几小时将炎热而漫长。是的,过去的年头也很漫长,菲尔想,它们投下的阴影也很长。

如果风向正好,你的鼻子又够灵,那么在看到山毛榉的饲养场前,你就会闻到它。饲养场附近有条河,在这个季节几乎是干涸的,露出大片河床,剩下一点安静的水面映射出空荡荡的天空。有时喜鹊会拍着翅膀飞过,寻找着腐肉,或是死于土拉菌病的地鼠和兔子,又或是死于乡下人口中的“黑腿病”、在路边膨胀腐烂的小牛。是的,如果风向合适,而你的鼻子又够灵,你会闻到那水中的臭味,还有硫黄和碱的臭味,后者来自饲养场里的小溪,它缓缓流进那条河,把汇合处的河水都污染了。

如果阳光正好,你的眼睛又够灵,有时就会先看到山毛榉的海市蜃楼。它飘浮在地平线上方,你能看到饲养场,看到土坡上运载牲畜的车,看到那两座有着装饰性假墙的酒吧,看到破旧的白色学校和里面矮小的钟楼——钟楼被三齿蒿围绕,下面还有一片光秃秃的地面供男孩玩球、女孩跳绳。空地的另一边是那栋叫作“客栈”的建筑。客栈后面是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山坡上有一些瘦弱的野马在吃草,永不停歇的风把它们的鬃毛和长尾拧得乱七八糟。夏天和冬天都有狂风呼啸,沿着山坡吹到山脚的墓地,那里有生锈的铁丝和腐烂的桩子,作用是防止动物践踏墓地或弄倒那些常常插着花的水果罐——春天是紫罗兰,然后是火焰草,不过只有最近去世的人才能保证有花。花朵会在阳光下迅速枯萎,它们传递的心思转瞬即逝,水果罐里的花茎也很快就溃烂了。

有个聪明人想到了好办法,给一座新坟献上了纸花,还把水果罐倒过来放,以防雨淋。

当消息传来,说有人看到平原上尘土飞扬,一批出手阔绰的牛仔正赶着一大群牛迤逦而来,山毛榉众人的心脏总要跳得比平常快一点。两座酒吧里,酒保赶紧收起吧台后面的劣质酒水,摆出真正的威士忌,那是从加拿大进来的好货,专为那些不差钱的人准备——牧场的人往往喜欢摆阔。

“我告诉你,”某个酒保对一位头天晚上才坐火车从盐湖城过来的旅行推销员说,“他们把牛赶过来的时候,别到大马路上去,别盯着牛看,不然你可能把牛吓着,他们赶牛进场就会很麻烦。几年前有个人在那儿探头探脑,吓到了牛,被他们一枪打过去,子弹擦着头顶飞过。天啊,他那个拼命找地方躲、衣摆乱甩的样子,你真该瞧瞧!”

“听着像野蛮西部啊。”推销员嘲讽道。他来这儿的计划是把他的小型电灯卖给这里的酒吧、学校,还有那个叫客栈的地方,但没人肯买。

“什么呀,这里就是野蛮西部。”酒保说,“就我所知,整个山谷只有伯班克家有电灯。我们其他人都用煤油灯。”

“伯班克牧场。”推销员说着,看向吧台后面的美女挂历。你能看到上面女郎的吊袜带。

“今天下午来的就是他们的人。一千头牛。十个八个牛仔。还有兄弟俩。听我的劝,待在屋子里别出去,可别把牛群惊乱了。要点什么,多莉?”他问一个金发姑娘,“哎哟,你闻起来真香。”

“谢谢。”她说,“是花露水。我喝杜松子酒,你知道的。”

“伯班克的队伍要到了。”

“我在楼上看到了,”多莉说,“我真怕忙不过来。”

“哎,你反正有那个朋友帮忙了嘛。”

“她可真好。她病了。”

“啊?她得的不会是老阿尔玛得的那种病吧,你还记得吗?”

“肺结核?噢,才不是。她只是又收到花了。”

在那个名叫“客栈”的小旅社的餐厅里,几颗心脏也跳得快了一点点。餐厅已经就绪,楼上的床铺也准备好了。前台的登记册已经摊开,翻到崭新的一页,旁边放着一支刚刚削好的铅笔,散发着雪松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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