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国的小船

去中国的小船  作者:村上春树

很想让你坐上

去中国的小船,

只坐你我两人,

船儿永借不还……

——旧时歌谣


1

遇上第一个中国人是什么时候呢?

这篇文章将从这一可谓考古学式的疑问开始。各种各样的出土文物被贴上标签,区分种类,加以考证。

遇上第一个中国人是什么时候呢?

我推定是一九五九年或一九六〇年,哪一年都没错,准确地说,全然没错。一九五九年和一九六〇年对于我就像是穿同样奇装异服的双胞胎。即使真能穿越时光隧道倒回那个时代,我恐怕也还是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分清孰为一九五九年孰为一九六〇年。

尽管如此,我仍在顽强地进行这项作业。竖坑的空间得到扩展,开始有——虽说少得可怜——新文物出土。记忆的残片。

不错,那是约翰逊和帕特森争夺重量级拳击桂冠那年。记得从电视上看过两人的较量。这就是说,去图书馆翻阅旧新闻年鉴的体育栏目即可了然,所有疑问都可迎刃而解。

翌晨,我骑自行车来到附近的区立图书馆。

不知何故,图书馆门旁竟有鸡舍。鸡舍里五只鸡正在吃不知是晚些的早餐还是早些的午餐。天气甚是令人舒畅。我先没进馆,坐在鸡舍旁边的石条上吸烟,边吸烟边不停地看鸡啄食。鸡急切切地啄着鸡食槽,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仿佛早期的快动作新闻纪录片。

吸罢烟,我身上毫无疑问有了什么变化发生。何故不晓得。而在不晓得的时间里,一个同五只鸡仅隔一支烟距离的新的我向我自身提出两个疑问。

一、有什么人会对我遇上第一个中国人的准确日期怀有兴趣呢?

二、阳光充足的阅览室桌子上的旧新闻年鉴同我之间,存在可以共同分享的某种因素吗?

我以为这恐怕是理所当然的疑问。我在鸡舍前又吸了支烟,然后跨上自行车告别图书馆和鸡舍。所以,如同天上的飞鸟没有名字一样,我的记忆也不具日期。

诚然,我的大部分记忆都没有日期。我的记忆力极其模糊。由于过于模糊,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说不定是在用这种模糊性向别人证明什么。至于到底证明什么,我却又浑然不知。说到底,准确把握模糊性所证明的东西岂非水中捞月!

怎么说呢,反正我的记忆便是这样的极端不可信赖,或置前或颠倒,或事实与想象错位,有时连自己的眼睛同别人的眼睛也混淆起来了。如此情形甚至已无法称之为记忆。所以,整个小学时代(战后民主主义那滑稽而悲哀的六年中的每一个晨昏)我所能确切记起的不外乎两件事,一件是关于中国人的,另一件是某年夏天一个下午进行的棒球比赛。那场比赛中我守中场,第三局弄出了脑震荡。当然并非无缘无故弄成脑震荡的,那天脑震荡的主要原因在于那场比赛我们使用的仅是附近一所高中的运动场的一角——我在开足马力追逐越过中场的高球时猛地迎头撞在了篮球架子上。

苏醒时已坐在葡萄架底下的长椅上,太阳已经偏西,干燥的运动场上泼洒的水味儿和代替枕头的新皮手套味儿最先钻入我的鼻孔。往下就是倦慵慵的偏头痛。我似乎说了什么,记不得了,身边照料我的朋友后来不大好意思地告诉了我。我大约说了这么一句:不要紧,拍掉灰还可以吃。

如今我已不晓得这句话从何而来。大概梦见什么了吧,或者梦见拿着学校供给的面包上楼梯时失脚跌下去也未可知,因为此外别无可从这句话联想到的场面。

即使在时隔二十年的现在,我也不时在脑袋里转动这句话:

不要紧,拍掉灰还可以吃。

我把这句话定格在脑海里,开始考虑我这个人的存在和我这个人必须走下去的路,考虑这种思考必然到达的一点——死。至少对我来说,考虑死是非常不着边际的作业。不知何故,死使我想起中国人。

2

我之所以到位于港街的高地上那所为中国人子弟办的小学(校名早已忘了,以下姑且称为中国人小学。称呼可能欠妥,望谅),是因为我参加的一场模拟考试的考场设在那里。考场分好几处,而我们学校被指定去中国人小学的唯有我自己,什么原因不清楚,估计是某种事务性差错造成的,因为班里其他人都被安排去附近考场。

中国人小学?

我逢人就问——无论是谁——中国人小学的情况,但谁都一无所知。若说知道的只有一点,就是中国人小学距我们校区乘电车要用三十分钟。当时的我并非能够独自乘电车去哪里那种类型的孩子,因此对我来说,那里实际上无异于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的中国人小学。

两星期后的星期日早上,我以极为黯淡的心情削好一打铅笔,按老师的布置,把饭盒和室内鞋塞进塑料袋。那是个秋天里有点偏热的晴朗的星期天,母亲却给我穿上厚厚的毛衣。我独自坐上电车,一直站在窗前留意外面的景物,以免坐过站。

不用看准考证后面印的路线图就很快晓得中国人小学在哪里了——只要尾随书包里鼓鼓地装着饭盒和室内鞋的一帮小学生即可。很陡的坡路上几十几百个小学生排着队朝同一方向行进,那情形说不可思议也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只是默默走路,没有人往地上拍皮球,没有人扯低年级同学的帽子。他们的阵势使我想起某种不均衡的永久性运动。爬坡当中,厚毛衣下汗一直出个不停。

出乎我朦胧的预想,中国人小学外表上与我们小学不但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清爽得多。又黑又长的走廊、潮乎乎的霉味儿等两个星期来在我脑海中随意膨胀的图像根本无处可寻。穿过别致的铁门,一条花草簇拥的石板路画着舒缓的弧线长长地伸展开去。主楼门正面,清冽的池水光闪闪地反射着早上九点的太阳。沿校舍树木成行,每棵树上都挂着一块中文解说板,有的字我认得,有的不认得。主楼门对面是被校舍环绕的运动场,状如天井。每个角落分别有某某人的胸像、气象观测用的小白箱、单双杠等。

进得楼门,我按规定脱鞋,走入规定的教室。明亮的教室里排列着正好四十张开启式小桌,每张桌上用透明胶粘着写有准考证号码的纸片。我的位置在靠窗一排的最前边,就是说这教室里我的号数最小。

黑板崭新,墨绿色,讲桌上放着粉笔盒和花瓶,花瓶里插一支白菊。一切都是那么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墙上的软木板没贴图画没贴作文。或许是故意取下的,以免干扰我们考生。我坐在椅子上,把笔盒和垫板摆好,托腮闭起眼睛。

过了约十五分钟,腋下夹着试卷的监考官走进教室。监考官看样子不超过四十岁,左腿有一点点跛,在地板上抬腿不大利索。左手拄一根手杖,手杖是樱木做的,很粗糙,颇像登山口土特产商店卖的那种。由于他跛的方式显得甚为自然,以致唯独手杖的粗糙格外显眼。四十名小学生一看见监考官——或者不如说一看见试卷,顿时鸦雀无声。

监考官走上讲台,先把试卷放于桌面,继而“橐”一声把手杖靠在一旁。确认所有座位无一空缺之后,他咳嗽一声,瞥了一眼手表。接着,手像支撑身体似的拄在讲桌两端,直挺挺地扬起脸,望了一会儿天花板。

沉默。

每个人的沉默持续了大约十五秒。紧张的小学生大气也不敢出地盯视着桌上的试卷,腿脚不便的监考官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的一角。他身穿浅灰色西装白衬衫,打一条转眼即可让人忘掉色调花纹的很难留下印象的领带。他摘掉眼镜,用手帕慢慢擦拭两侧镜片,重新戴回。

“本人负责监督这场考试。”本人,他说,“试卷发下以后,请扣在桌上别动。等我说好了,再翻过来答题。差十分到时间时我说最后十分钟,那时请再检查一遍有没有无谓的差错。我再说一声好了,就彻底结束,就要把试卷扣在桌上,双手置于膝盖。听明白了么?”

沉默。

“千万别忘记先把名字和准考号写上。”

沉默。

他又看一次表。

“下面还有十分钟时间。这个时间我想给大家讲几句话,请把心情放松下来。”

几声“吁——”泄露出来。

“我是在这所小学任教的中国老师。”

是的,我就这样遇上了最初一个中国人。

根本看不出他是中国人。这也难怪,毕竟那以前我一次也没遇到中国人。

“这间教室里,”他继续道,“平时有和大家同样年龄的中国学生像大家一样刻苦学习……大家也都知道,中国和日本,两个国家说起来像是一对邻居。邻居只有相处得和睦,每个人才能活得心情舒畅,对吧?”

沉默。

“不用说,我们两国之间既有相似之处,又有不相似之处,既有能够相互沟通的地方,又有不能相互沟通的地方。这点就你们的朋友来说也是一样,是吧?即使再要好的朋友,有时候也不能沟通,对不对?我们两国之间也是一回事。但我相信,只要努力,我们一定能友好相处。为此,我们必须先互相尊敬。这是……第一步。”

沉默。

“比如可以这样想:假定你们小学里有很多中国孩子来参加考试,就像大家坐在这里一样,由中国孩子坐在你们书桌前。请大家这样设想一下。”

假设。

“设想星期一早上,大家走进这所小学,坐在座位上。结果怎么样呢?桌面到处乱写乱画满是伤痕,椅子上粘着口香糖,桌子里室内鞋不见了一只——对此你们会有何感觉呢?”

沉默。

“例如你,”他实际指着我,因我的准考号最小,“会高兴吗?”

大家都看我。

我满脸通红,慌忙摇头。

“能尊敬中国人吗?”

我再次摇头。

“所以,”他重新脸朝正面,大家的眼睛也终于看回讲桌,“大家也不要往桌面上乱写乱画,不要往椅子上粘口香糖,不要在桌子里面乱来。明白了么?”

沉默。

“中国学生可是会好好回答的。”

明白了,四十个学生答道。不,三十九个。我口都没张开。

“注意:抬起头,挺起胸!”

我们抬起头,挺起胸。

“并怀有自豪感!”

二十年前的考试结果,今天早已忘了。我能想起的,唯有坡路上行走的小学生和那个中国老师,还有抬头挺胸满怀自豪感。

那以后过去了六七年——高三那年秋天,一个同样令人心情舒坦的星期日下午,我和班上一个女孩走在同一条坡路上。我正恋着她,至于她对我怎么看则不晓得,总之那是我们的初次约会,两人一起走在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我们走进坡道正中间一家咖啡馆喝咖啡,在那里我向她讲起那所中国人小学。听我讲完,她嗤嗤地笑了起来。

“真是巧啊,”她说,“我也同一天在同一考场考试来着。”

“不会吧?”

“真的。”她任凭冰淇淋滴在咖啡杯薄薄的边口,“不过好像教室不同,没有那样的演讲。”

她拿起咖啡匙,往杯里定定地看着,搅拌了几次咖啡。

“监考老师是中国人?”

她摇头道:“记不得了。想都不会想到那上面去的。”

“没有乱写乱画来着?”

“乱写乱画?”

“往桌子上。”

她嘴唇贴着杯口,想了一会儿。

“这——写过画过没有呢?记不清了。”说着,她微微一笑,“毕竟是以前的事了。”

“可桌子不全都干干净净崭新崭新的么?不记得?”我问。

“呃,是啊,好像是的。”她显得兴味索然。

“怎么说呢,感觉上有一种滑溜溜的味道,满教室都是。说我是说不明白,就像有一层薄纱似的。这么着……”说到这里,我用右手拿住咖啡匙的长柄,沉吟片刻,“对了,桌子是四十张,全部崭新崭新,黑板也漂亮得很,墨绿墨绿。”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没有乱写乱画?想不起来了?”我又问了一次。

“跟你说,真的想不起来了。”她笑着回答,“给你那么一说,倒也好像那么做来着。终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也许她的说法更合乎情理。任何人都不至于记得什么好几年前往哪里的桌子上乱写乱画过没有。事情早已过去,何况原本就怎么都无所谓的。

把她送回家后,我在公共汽车中闭起眼睛,试着在脑海中推出一个中国少年的形象——一个星期一早在自己桌子上发现谁的涂鸦的中国少年。

沉默。

3

高中位于港街,于是我周围有了不少中国人。虽说是中国人,也并非跟我们有什么不同,并非他们具有共同特征。他们每一个人之间固然千差万别,但这点无论我们还是他们都完全一样。我常常想,人的个体特性之奇妙,真是超越任何范畴任何概论。

我所在的班上也有几个中国人。成绩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性格有开朗的,也有沉闷的;住处有堪称气派的,也有光照不好的一个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且厨房亦在里面的,各种各样。但我和他们之中哪个人都不怎么要好。总的说来我不属于那种不论跟谁都要好得来的性格,无论对方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他们当中的一个十多年后同我偶然相遇,这点我想稍后再说为好。

舞台转到东京。

按顺序——我是说除掉没怎么亲切交谈过的中国同学——对于我来说的第二个中国人算是大学二年级那年春天在勤工俭学的地方认识的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大学生。她十九,和我同岁,个子不高,换个角度,说长得漂亮也并非不可。我和她一起干活干了三个星期。

她干活非常热心,在她影响下我也干得挺热心。不过从旁看她干活的样子,似乎我的热心同她的热心本质上截然不同。就是说,我的热心是“既然至少在干什么,那么或许有热心干的价值”这种含义上的热心,而她的热心则大约属于迫近人之存在的根本那一种类。很难表达确切,总之她的热心里有一种奇妙的紧迫感,仿佛她周围所有日常活动都因了这热心而得以勉强合为一束并得以成立。所以,大多数人都跟不上她的工作节拍,中途气恼起来。直到最后也不发一句牢骚而同她搭档干下来的只有我这样的人。

说是搭档,其实我和她起初几乎没有开口。我搭过几次话,但看上去她对交谈没有兴致,我便注意再不说什么。和她第一次像样地开口说话,是一起干了两星期之后。那天上午她约有三十分钟陷入一种精神危机,这在她是头一回。起因是作业顺序出现了一点混乱。若说责任的确是她的责任,但在我看来这类失误是常有的。不过一时马虎大意罢了,任何人都在所难免,但她却像不这样认为。一条小小的裂缝在她的头脑中逐渐变大,不一会竟成了无可奈何的巨大深渊,她一步也前进不得。她一句话也不说,完全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那样子使我联想起夜幕下缓缓沉入大海的轮船。

我停止作业,让她坐在椅子上,一根根分开她紧握的手指,给她喝热咖啡,随后告诉她不要紧,根本不用担心,又不是来不及了,错了重来也耽误不了什么,即使耽误了也并非世界就此终止。她眼神怅怅的,但还是默默点了下头。喝完咖啡,她似乎多少沉静下来。

“对不起。”她低声道。

午饭时间我们简单聊了一会,她说自己是中国人。

我们做工的场所是文京区一家小出版社的又黑又小的仓库,仓库旁边淌着一条脏兮兮的河。工作简单、乏味、忙碌。我接过账单,按上面的册数把书运到仓库门口,她给书打捆并核对底账,就是这样的活儿。加之仓库连个暖气设备影儿也没有,为了不至于冻死,我们不得不一个劲儿劳作。那不是一般的冷,我想在安克雷奇机场打临时工怕也不过如此。

午休时,我们去外面吃热些的午餐,暖和身子,一起呆呆地度过一个小时。午休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让身体暖和起来。不过在她那次精神危机过后,我们开始一点点谈起自己。虽然她说得断断续续,但稍过些时候还是弄清了她的基本情况。她父亲在横滨从事小规模进口贸易,进口的大半是香港来的准备大减价时抛售的廉价衣服。虽说是中国人,但她生在日本,大陆香港台湾一次也没去过,中国话几乎不会,英语呱呱叫。她在东京都内一所私立女大读书,将来希望当翻译。住处是在驹込一座公寓,同哥哥住在一起,或者借用她的说法——硬钻进去的,因为她同父亲合不来。对于她,我所了解的事实大致就是这些。

三月里的两个星期,就这样连同不时飘零的夹雪冷雨过去了。工作最后结束那天傍晚,在财务科领罢酬金,我略一踌躇,邀请了这个中国女孩去新宿一家以前去过几次的舞厅蹦迪。不是想引诱她,我没有那样想。我有个自高中时代便开始交往的女朋友,但坦率地说,我们之间已不似以前那样融洽了。她在神户,我在东京,一年见面两个月,至多三个月。我们都还年轻,相互的理解并未充分到足以克服距离和时间空白的地步。同女朋友的关系往后应如何展开,我也心中无数。在东京我完全孑然一身,没有像样的朋友,大学里的课又枯燥无味。老实说,我很想多少发泄一下,约女孩去跳舞,喝酒,和她好好聊聊快活快活,别无他求。我才十九,不管怎么说,正值最想受用人生的年龄。

她歪头沉思了五秒。“我还没跳过舞。”她说。

“简单得很!”我想,“也谈不上是跳舞,随着音乐扭动身体就成。是人就会。”

我们先进餐馆喝啤酒,吃比萨。工作到此结束,再无须去阴森森的仓库搬书,这使得我们身心十分舒畅。我比平时多讲了好些笑话,她比平时多见了好些笑容。吃完,我们去蹦了两个小时迪。舞厅充满令人惬意的温煦,荡漾着汗味儿和谁烧的卫生巾味儿。迪斯科舞曲似乎是菲律宾乐队模仿桑塔那的。出汗后我们便坐下喝啤酒,汗消了又上去跳。不时有彩色闪光灯一闪,彩灯下的她看上去同在仓库时判若两人。跳熟以后,她现出乐陶陶的样子。

一直跳到筋疲力尽我们才走出舞厅。三月的夜风尽管仍带寒意,但已可以感觉出春天的气息了。身体还很暖和,我们把大衣拿在手上,漫无目标地在街头行走。窥一眼娱乐中心,喝一杯啤酒,便又开始走。春假还有整整一半剩着没动,更何况我们年方十九。若下令开步走,径直走到多摩川[东京西部的河名。]边怕都不在话下。至今我仍能记起那个夜晚空气的感触。

表针指在十点二十分时,她说差不多得回去了。“十一点前务必回去的。”她十分抱歉似的对我说。

“还真挺严厉的。”我说。

“嗯,哥哥很啰嗦,一副监护人的架势。算是由他关照,牢骚又发不得。”她说。不过从语气听得出她蛮喜欢那个哥哥。

“别忘了鞋。”我说。

“鞋?”走五六步她笑了,“啊,灰姑娘!放心,不会忘的。”

我们爬上新宿站阶梯,并坐在长椅上。

“我说,可以的话,把电话号码告诉我可好?”我问她,“下次再和你找地方玩去。”

她咬着嘴唇点了几下头,讲出电话号码。我用圆珠笔记在迪斯科舞厅火柴盒的背面。电气列车开来,我把她送上车,道一声晚安。“真快活,谢谢了,再见!”车门合上,电车开走后,我移去旁边一道月台,等待开往池袋方面的列车。我靠在柱子上,边吸烟边依序回想这个夜晚里的事,从餐馆、迪斯科到散步。不坏,我想。好久没同女孩约会了,我开心,她也快活,至少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她有点过于沉默寡言,还有神经质的地方,然而我对她怀有本能的好感。

我用鞋底碾死烟头,重新点燃一支。街上各种各样的声音混为一体,怅怅然渗入凄迷的夜色。我闭起眼睛,深深吸一口气。不妙的事一件也没有,可是同她分手后,有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堵在我胸口。粗粗拉拉的东西卡在喉头,咽也咽不下去。有什么出了差错,我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醒悟过来时我已从山手线电车下到了目白站。在这里我才好歹意识到:我把她送上了相反方向的山手线。

我的宿舍在目白,原来和她同乘一列车回来即可,再没比这简单的。我何苦故意把她送上相反方向的电车呢?酒喝多了?也可能脑袋里装自己的事装得太满了。车站的钟指在十点四十五分,恐怕赶不上公寓关门时间了。若她及时发现我的错误而换乘往回转的电车自然另当别论,但我想她不会那样做,她不是那一类型。她所属的类型是:一旦坐错车便一直坐下去。再说她本来一开始就该完全知道这点,知道自己被送错了车。我不由暗暗叫苦。

她出现在驹込站时十一点十分都已过了。见我站在阶梯旁,她停住脚,脸上浮现出不知该笑还是该恼的神情。我姑且抓住她胳膊让她坐在长椅上,自己挨她坐下。她把挎包放在膝头,双手抓着包带,脚往前伸,静静地盯住白皮鞋尖。

我向她道歉,说不知怎么搞的,竟稀里糊涂弄错了,肯定自己脑袋晕乎来着。

“真的弄错了?”她问。

“还用说!不然怎么成了这样子。”

“以为你故意的呢。”她说。

“故意?”

“所以觉得你会生气。”

“生气?”我无法理解她要表达什么。

“嗯。”

“为什么觉得我会生气?”

“不知道。”她声音小得就要消失似的,“怕是因为和我在一起没有意思吧。”

“哪里没有意思!和你在一起非常有意思,不骗你。”

“骗人。和我在一起根本没意思,不可能有意思,这点我自己也一清二楚。即便你真的弄错了,那也是因为实际上你内心是那么希望的。”

我喟然叹息。

“不必介意的。”她说,并摇了下头,“这种事不是第一次,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眸子里溢出两滴泪,出声地落在大衣膝部。

我不知到底如何是好。我们一动不动地沉默良久。电车几番进站几番吐客离去。乘客的身影消失在阶梯上以后,站内重新归于寂静。

“求你,扔开我别管。”她把额前被泪水打湿的头发撩到一边,微微一笑,“一开始我就觉得好像不对头,心想算了,就一直在相反方向的电车上坐着没动。但车过东京站,一下子没了气力。一切都让我感到厌倦,再也不想落到这个地步。”

我想说句什么,但话没出口。夜风哗啦啦吹散一叠晚报,一直吹到月台端头。

她又一次把额前被泪水打湿的头发拨往一边,有气无力地淡然笑道:“可以了。这里终究不是我应在的场所,这里没有我的位置。”

我不知道她所说的场所是指日本这个国家,还是指在黑漆漆的宇宙中绕行不休的这个岩体。我默然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膝头,再把自己的手轻轻放上去。她的手很暖,内侧潮乎乎的。我毅然开口道:

“我没有办法向你很好地解释我这个人。我时常闹不清自己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不明白自己在考虑什么如何考虑,以及追求什么。甚至自己有多大的力量、应该怎样使用都稀里糊涂。这种事一一细想起来,有时真的感到可怕。而一害怕,就只能考虑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我变得十分自私,从而伤害别人,尽管我并不愿意。所以,我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一个出色的人。”

我无法继续说下去,我的话因而“噗”的一声半途折断。

她默不作声,似乎在等我的下文,并且依然盯着自己的鞋尖。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呼啸声。站务员用扫帚归拢月台上的垃圾,看也不看我们一眼。由于时间晚了,电车班次已明显减少。

“和你在一起我非常愉快。”我说,“不是说谎。但不仅如此。表达我虽表达不好,总之我觉得你这个人非常非常地道,为什么我不清楚。为什么呢?只是长时间在一起这个那个交谈当中蓦然这样觉得的。而且我始终在考虑——这种地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扬起脸,定定看一会我的脸。

“不是故意让你上错车的,”我说,“大概是我想东西的关系。”

她点点头。

“明天打电话,”我说,“再去哪里慢慢聊聊。”

她用指尖揩去泪痕,双手插回大衣袋:“……谢谢。老是麻烦你,真对不起。”

“不该你道歉,出错的是我。”

那天夜里我们就这样分别了。我一个人坐在椅上没动,点燃最后一支烟,把空烟盒扔进垃圾箱。钟已快十二点了。

我注意到那天夜里犯下的第二个错误,已是九个小时以后的事了。那实在是愚蠢透顶、彻底致命的过失:我竟把写有她电话号码的火柴盒连同空烟盒一起扔掉了。我四处找得好苦,但无论临时工名册还是电话簿上,都没有她的电话号码。问大学的学生科也没问出名堂。那以后我再没见到她。

她是我遇上的第二个中国人。

4

讲一下第三个中国人。

前面也已写到,他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算是我朋友的朋友,还交谈过几次。

重逢时我二十八,结婚都已六年了。六年里我埋葬了三只猫,也焚烧了几个希望,将几个痛苦用厚毛衣包起来埋进土里。这些全都是在这个无可捉摸的巨型城市里进行的。

那是十二月一个阴冷的午后。没有风,但空气砭人肌肤,云间不时泻下的阳光也无法抹去街市上笼罩的暗幽幽的灰膜。去银行回来的路上,我走进面对青山大道的一家整面落地玻璃窗的咖啡馆,边喝咖啡边翻动一本新买的小说。小说看倦了,便抬眼打量路上的车流,然后又看书。

注意到时,他已经站在了我面前,道出我的名字。

“不错吧?”

我愕然地从书上抬起眼睛,答说“不错”。对方面孔没有印象,年龄与我相仿,身上一件藏青色休闲西装(Brazer Coat),配一条颜色协调的英式斜纹领带(regimental tie),一副精明能干的派头。不过,哪一样都给人以多少磨损了的感觉。倒不是说衣服旧了或人显得疲劳,单单磨损而已。脸也是那样的气氛,五官固然端正,但现出的表情却好像是为了逢场作戏而从哪里勉强搜集来的残片的组合,或排列在应付了事的宴会桌上的不配套的盘子。

“坐下可以吧?”

“请。”我说。

他在我对面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和小巧的金色打火机,但未点火,只是放在桌子上。

“怎么样,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我不再搜寻记忆,便老实坦白,“抱歉,总是这个样子,想不起别人的面容。”

“恐怕还是想忘却过去的事吧?我是说潜在性地。”

“有可能。”我承认。真有可能。

女侍者拿来水,他要了美式咖啡,并嘱咐要弄得很淡很淡。

“胃不好,说实话医生不让我吸烟喝咖啡的。”他边摆弄那盒烟边说,显现出胃不好的人谈胃时特有的神色,“对了对了,接着刚才的话说——我出于和你同样的缘由,过去的事一件也没忘,真的没忘,也真是怪事。我也想把各种事情忘个一干二净来着。越想睡眼睛越有神,是吧?同一码事。自己也搞不清何以这样。专门记过去的事,而且记得一清二楚,我真有点担心再没余地记忆以后的人生了。伤脑筋!”

我把仍拿在手上的书扣在桌面上,喝了口咖啡。

“而且都记得那么活龙活现,当时的天气、温度,甚至气息,简直就像现在还身临其境,以至于自己也不时糊涂起来:真正的我到底在什么地方活着呢?有时甚至觉得此时此地的事物说不定仅仅是自己的记忆。你可有这样的感觉?”

我漠然地摇了下脑袋。

“你的事也记得真真切切。从路上走隔着玻璃一眼就看出是你。打招呼打扰你了吧?”

“哪里,”我说,“可我这方面横竖想不起来,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是我自己擅自找上门的,别介意。该想起的时候自然想起,是这样的。记忆这东西,机制完全因人而异,容量有异,方向性也有异,既有帮助大脑发挥作用的,也有阻碍性的,无所谓哪个好哪个坏。所以不必介意,不算什么大事。”

“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么?怎么也想不起,想不起来心里不痛快。”我说。

“名字那玩意儿怎么都无所谓,真无所谓。”他说,“你想起来也好,想不起来也好,怎么都好,怎么都一回事。不过,若是你对记不起我名字那么介意的话,就当我是头一次见面的人好了,反正也不影响交谈。”

咖啡上来,他并不觉得好喝似的啜了一口。我琢磨不出他话里的真正含义。

“有那么多水从桥下流过——高中英语教科书里的,可记得?”

高中?这么说,他是我高中时代认识的?

“的确是那样,近来站在桥上呆呆往下看着,就忽然想起这个英语例句来。这回是作为实感把握的:果然,时间这东西就是这样流逝的。”

他抱起胳膊,身体深深缩在椅子里,脸上现出暧昧的表情。尽管那是一种表情,但我全然不能理解那到底意味怎样的情感。他的制作表情的遗传因子似乎边边角角磨损了许多。

“结婚了?”他这样问我。

我点头。

“小孩?”

“没有。”

“我有一个。男孩。”他说,“四岁了,上幼儿园,身体倒是好。”

孩子的事至此说完,随后我们沉默下来。我吸烟,他马上拿打火机给我点上,手势极为熟练自然。我不怎么喜欢别人为自己点烟斟酒,但对于他倒没甚介意,甚至好一会都没意识到是他给点的火。

“做什么工作?”

“小买卖。”我回答。

“买卖?”他怔怔地张大嘴,隔一会才这样说道。

“是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买卖。”我支吾过去。

他只点了几下头,再未发问。不是不想谈工作,但一来谈起来话长,二来有点累,没气力一一谈完,再说我连对方姓名都不知晓。

“不过吃了一惊,你居然也做起买卖来了。你原本不像买卖人来着。”

我微笑不语。

“记得过去你只知道看书。”

“书现在倒也在看。”我苦笑道。

“百科事典呢?”

“百科事典?”

“对,可有百科事典?”

“没有。”我莫名其妙,摇了下头。

“不看百科事典?”

“那个嘛,有的话倒也会看的。”我说。可眼下我住的房间连放那玩意儿的空位都没有。

“老实说,我正到处兜售百科事典。”他说。

刚才占据我心田一半的对他的好奇心倏然消失。原来如此,他在卖百科事典。我喝一口已经变凉的咖啡,尽可能小声地把杯子放回碟子。

“想要是想要,有了还是好的。遗憾的是眼下没钱,真正一文不名。

一大堆债,刚开始还。”

“喂喂,算了算了!”他说,并摇了下头,“又不是向你推销百科事典。我也穷得和你半斤对八两,但还不至于沦落到那步田地。况且说实在的,我大可不必向日本人兜售的,这是规定。”

“日本人?”我问。

“对,我是专门找中国人,只向中国人卖百科事典。用电话簿把东京都内中国人挑出来列成表,然后一户户登门拜访。谁想出来的不知道,但这办法实在高明。销路也不坏。按响门铃,道一声您好,递上名片自我介绍,简单得很。往下靠的就是所谓同胞情谊,事情很快就谈成了。”

有什么东西突然叩击我脑袋里的键。

“想起来了!”我说。

是我上高中时认识的中国人。

“不可思议啊!自己现在也闹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落到沿街向中国人推销百科事典这个地步的。”他一副客观叙述的口气,“当然喽,细节一个个想得起来,但看不清全貌。而意识到时,早已成了这个样子。”

我和他不曾同班,个人之间也没怎么亲密交谈过,不过是朋友的朋友那种程度的交往而已。但依我的记忆,他并非干百科事典推销员的那个类型。教养不差,成绩也应在我之上,在女孩子里想来也有人缘。

“这样那样有好多事情,不过都那么啰嗦那么黯淡那么乏味,肯定不听为好。”他这样说道。

我没办法回答,便缄口不语。

“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他说,“很多糟糕事凑在了一起,但原因终归在我身上。”

这时间里,我使劲回想高中时代的他,但想出来的异常模糊。似乎有一次坐在谁家厨房餐桌旁一起边喝啤酒边谈音乐。大概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可这也很依稀,像是一段早已遗忘的旧梦。

“为什么跟你打招呼呢?”他自己问自己似的说,用手指来回转动桌上的打火机。“不管怎么说是打扰了吧?对不起啊!不过遇上你怪亲切的,倒也不是说哪一点感到亲切。”

“哪里谈得上打扰。”我说。这是真心话。作为我也不明所以地觉得亲切,很有些不可思议。

我们沉默片刻,因不知再说什么好,于是我吸剩下的烟,喝剩下的咖啡。

“好了,该动身了。”他边说边把烟和打火机揣进衣袋,椅子稍往后拉了拉,“也偷不成多少懒的,还有很多地方要去推销。”

“有小册子?”我问。

“小册子?”

“介绍百科事典的。”

“噢,”他有点恍惚地说,“现在没带,想看?”

“想看。单纯出于好奇心。”

“那,寄到你家去好了。住址可以告诉我?”

我从手册上撕下一页,写下住址给他。他看了一眼,工工整整地折为四折,放进名片夹内。

“事典相当可观。不是自己卖才这么说,的确出得好,彩色照片也多。肯定有用。我也偶尔拿在手上啪啦啦翻上几页,足可解闷。”

“几年以后买说不清,但手头宽裕了或许会买的。”

“那自然好。”他嘴角上再次浮起竞选宣传画般的微笑,“想必有那一天的。只是,那时候我怕早跟百科事典不相干了。中国人家庭大致转完之后,往下就没事可干了。干什么呢?接着怕是专门劝中国人加入生命保险,或者去推销墓石。也罢,反正总有什么可卖吧。”

当时我想对他说句什么,因我想恐怕再难见到他了。我想对他说的是有关中国人的,却又未能弄清到底想说什么。结果我什么也没说,说出的只是普通的分手套话。

即使现在,怕也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我想。

5

作为一个年逾三十的男人,倘若再一次在外场追球时一头撞在篮球架子上,再一次头枕手套在葡萄架下苏醒过来的话,这回我到底会说出怎样的话呢?或许我将这样说:这里没有我的位置。

想到这点是在山手线的电气列车里。我站在车门前,把车票像怕丢失似的紧紧攥在手里,隔窗望着外面的景致。我们的街市。不知为什么,这景致弄得我甚为黯然神伤。城市生活者那如同举行某种年度仪式般地陷入的、像日常熟悉的浑浊的咖啡果冻一般的精神幽暗再次笼罩了我。脏兮兮的楼宇,芸芸众生的群体,永不中顿的噪音,挤得寸步难移的车列,铺天盖地的广告牌,野心与失望与焦躁与亢奋——其中有无数选择无数可能,但同时又是零。我们拥有这一切,而又一切都不拥有。这就是城市。蓦地,我想起那个中国女孩的话:“这里终究不是我应在的场所。”

我望着东京街头遥想中国。

我就是这样遇上了不少中国人。我读了很多有关中国的书,从《史记》到《西行漫记》。我想更多一些了解中国。尽管如此,中国仍然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中国,是唯我一人能读懂的中国,是只向我一个人发出呼唤的中国。那是另一个中国,不同于地球仪上涂以黄色的中国。那是一个假设,一个暂定。而在某种意义上,那是被中国一词切下的我自身。我在中国漫游,但无须乘坐飞机。漫游是在东京地铁的车厢内或出租车后排座上进行的,这种冒险是在家附近牙科医院的候诊室以及银行窗口进行的。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又任何地方都不能去。

东京——甚至东京这座城市,一天在山手线的车厢里也突然开始失却其现实性,其景物开始在车窗外急速崩溃。我手攥车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过程。我的中国如灰尘一般弥漫在东京城,从根本上侵蚀着这座城市。城市依序消失。是的,这里没有我的位置。我们的语言就这样失去,我们怀有的理想迟早将这样云消雾散,犹如那原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无聊的思春期在人生途中的某一点突然杳无踪影。

谬误……所谓谬误,或许正如那个中国女大学生说的那样(抑或如精神分析医生说的那样),归根结蒂乃是一种逆反性欲望。果真如此,谬误正是我本身你本身。这样,便哪里都没有出口。

尽管如此,我仍要把往日作为忠实的棒球外野手的些许自豪藏在旅行箱内,坐在港口石阶上,等待空漠的水平线上迟早会出现的去中国的小船。我遥想中国街市灿烂生辉的屋顶,遥想那绿接天际的草原。

所以,丧失与崩溃之后无论所来何物,我都已无所畏惧。恰如棒球本垒打击球手不怕球转换方向,坚定的革命家不怕绞刑架。假如那真能如愿以偿……

朋友哟,中国过于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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