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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双方辩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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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劳伦斯在卧室醒来,拿起黑色天鹅绒小面具,出于好玩将面具戴在脸上,对着镜子观瞧。但未等他看清自己的样子,躺在床上的老巴克斯特就冲他嚷道:“快把面具放下,你这个傻瓜!你想透过死人的眼睛往外看吗?” ——蒙塔古·罗德斯·詹姆斯,《山中风景》 第二天早上7点半,史蒂文斯冲过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重新打起精神。他刚要下楼,突然听到门口传来几下迟疑的敲门声。 史蒂文斯手扶栏杆,停住脚步,觉得舌头突然像是打了结,也不想应门。如果敲门的是玛丽该怎么办?昨晚他在心中翻来覆去演练过说辞,可临到关头,又不知如何开口。楼下的灯依然亮着,客厅里满是炉火留下的烟的味道。史蒂文斯昨晚一夜未眠,现在有点头疼,脑袋里像装满了糨糊。一晚上思来想去可能是白费力气,因为你总是精心准备了对策,事到关头却又胡言乱语。他觉得今天走廊看上去甚至都与往常不同了。伴随黎明而来的是白茫茫的迷雾,令人窒息,雾气冷冰冰地抵住窗户,仿佛在死死盯着屋里观瞧。只有餐厅里隐约传出的咕噜咕噜声和嘶嘶声令人稍感慰藉,那是正在工作的咖啡壶发出的声音。 史蒂文斯下楼走进餐厅,小心拔掉咖啡壶的插头,大清早咖啡的清香让他精神一振。然后他才去开门。 “抱歉打扰了,”听到陌生的声音,史蒂文斯心中又一沉,“不知能否——” 史蒂文斯低头瞧着眼前这位壮实的女人。她身穿蓝色长外套,欲言又止,神色中隐隐带着一丝怒气。史蒂文斯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人。她时不时地用力拉那顶蓝色小帽子,帽子下的那张脸虽然不漂亮,却很有魅力,还透着一股聪明劲儿。浅褐色的睫毛下是一双机警的棕色眼睛,看着好像一眨也不眨。她给人一种爽朗活泼、精明能干的感觉,她的性格也确实如此。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史蒂文斯先生,”女人继续说道,“但我在德斯帕德庄园见过你几次。我瞧见你这儿灯亮着,于是——我是迈拉·科比特,护理过迈尔斯·德斯帕德先生。” “哦,天啊,想起来了,对的!快进来。” “你瞧,”女人又匆忙向下拉了一下帽子,眼睛瞥向德斯帕德庄园方向,“事情有点不对头。昨晚有人给我发电报,让我马上赶回来——” 女人又踌躇起来。又是那该死的电报,史蒂文斯心中暗道。 “但我当时刚好出门护理病人去了,一小时前回到家才看到电报,不管怎样,”科比特小姐语气中的怒气似乎更重了,“我觉得我应该尽快赶过来,可等我到了庄园,却没人应门。我不停地用力敲门,可就是没人理我。我想象不出庄园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然后我瞧见你这儿亮着灯,就想着可不可以在你家坐着等一会儿。” “当然可以。快请进。” 史蒂文斯闪身让客人进屋,同时瞥了眼门外的路,只见薄纱一般的白雾中有一辆车开着大灯,正缓缓沿山而上。突然车子改变了方向,转弯减速停到路旁。 “呦!呦!”听那洪亮的嗓音,开车的人是奥格登·德斯帕德无疑。 史蒂文斯先听到摔车门声,然后瞧见雾中现出奥格登高高的身形,他正沿着人行道向史蒂文斯家走过来。奥格登身穿浅色驼绒大衣,大衣下露出礼服裤的裤腿。正如很多家庭都会有一个另类人物一样,奥格登的长相一点也不像德斯帕德家族的人。他的皮肤黝黑光滑,面颊有些凹陷,下巴泛青。虽然他早上没刮胡子,黝黑的头发却是精心打理过的,看着油光水滑,好像闪亮的头盔。他的两只眼睛下面皱纹斜生,面色蜡黄,连毛孔都清晰可见。浓密的睫毛下,这双黑眼睛饶有兴趣地先扫了眼护士,然后瞧着史蒂文斯。奥格登今年只有二十五岁(而且一举一动往往显得更年轻),可看起来却比马克还显老。 “早上好啊,”奥格登双手插兜,打了声招呼,“出去寻欢作乐的人回家了。呦!怎么着?你们在幽会吗?” 奥格登说话向来如此,虽然算不上讨厌,但一开口总让人感到不舒服。今天早上史蒂文斯可没心情和他打趣。他把科比特小姐让进走廊,奥格登也晃晃悠悠跟着进了屋,然后关上了门。 “屋里有点乱,”史蒂文斯对护士客气道,“我昨晚忙了一晚上。我煮了点咖啡,你要来一杯吗?” “那真是太好了。”科比特小姐说着突然打了个寒战。 “咖啡,”奥格登嘴里发出“噗”的一声,一脸不屑道,“咖啡可不适合用来招待一夜狂欢后回来的人。要是有酒什么的话——” “书房里有威士忌,”史蒂文斯道,“你自己去拿吧。” 史蒂文斯发现护士和奥格登彼此连招呼也没打,只好奇地打量着对方,房间的气氛莫名紧张起来。科比特小姐板着脸进了客厅。史蒂文斯从餐厅拿了咖啡滤壶后进了厨房,正在找杯子时,奥格登推开双开的弹簧门进来了,他手中举着倒了威士忌的玻璃杯,嘴上哼着小曲,眼睛却警觉地四处瞧。他一边打开冰箱门找姜汁汽水,一边跟史蒂文斯搭话。 “看来我们的迈拉和我一样,”奥格登翻着冰箱,“也收到了警察局让她赶回来的电报。” 史蒂文斯默不作声。 “我昨晚也收到了电报,”奥格登继续道,“但我当时正马不停蹄地赶着参加一个又一个派对呢,可不能让这事耽误我喝酒。不过我很高兴,警察终于发现事情不对,要讯问所有人了。”他从冰箱里掏出制冰盒,在水池边磕打,小心翼翼地让冰块像铅锤一样直着落入酒杯中。“对了,昨晚你帮马克掘墓了吧?” “你怎么会这样想?” “别当我是傻子。” “得了吧,你可一点都不傻。” 奥格登放下酒杯,蜡黄色的脸不自在地扭曲。“你这话,”他平静地问道,“是什么意思?” “听着,”史蒂文斯转过身说,“我现在很想一拳把你,或任何一个惹到我的人,打得直接从那个瓷器陈列柜上飞过去。要是不想让大家头破血流,就别一大早上7点半跟我吵架。把冰箱里的奶油递给我,好吗?” 奥格登听罢笑了。“抱歉。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紧张不安。我这么说完全出自我侦探的本能。在你书房取威士忌时,我瞧见两支马克自卷的香烟,还有地下墓室入口处的路面示意图,显然也出自马克的手笔。哦,没错,一切都逃不过我的法眼。这很有用。我早预感到马克会这么干,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那天晚上他把大家都支出去了。”奥格登拉着脸,面露狰狞道,“等警察来了,发现你们正在人行道上忙得不亦乐乎,他们怎么说?” “没有警察。” “你说什么?” “另外,那些电报显然不是警察发的。” 奥格登咬着下嘴唇,目光灼灼地瞥了史蒂文斯一眼,脸色一变。“没错,这点我也想到了。不过——但是——听着,史蒂文斯,你最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反正一会儿回到庄园,我也会知道的。昨晚你书房里有三个人,我瞧见三个杯子。那第三个人是谁?” “是帕廷顿医生。” “呦,”奥格登看起来有些兴奋,若有所思道,“看来要出大事了。原来是那个被吊销执照的医生。我还以为他好好地待在英格兰呢。要是他发现——我早该想到的,现在我都明白了,我明白了,明白了。”这是奥格登特有的另一种让人讨厌的说话方式,“没错,马克想让帕廷顿帮他做尸检,查查肚子里面。来吧,告诉我,你们发现了什么?” “什么都没发现。” “呃?” “我的意思是,从字面意义上讲,我们什么也没发现。尸体根本不在地下墓室。” 奥格登闻言头向后仰,看脸上表情,他显然在怀疑史蒂文斯。史蒂文斯从未像此刻这样讨厌奥格登这张脸。奥格登凝视了史蒂文斯片刻,将手伸入冰箱,面色凝重地掏出一小盘苹果酱,从滴水板上推给史蒂文斯。 “你是说,”奥格登道,“马克召集了你们这帮忠心耿耿的朋友,挖开了墓室,然后在可怜的迈尔斯伯伯胃里发现了毒药。于是你们把尸体藏了起来,企图掩盖真相。我知道马克对警察的看法。想知道我对这事的看法吗?” “不想知道。我只是如实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仅此而已。帮我扶下门好吗?我把杯子拿进屋。” 奥格登听到史蒂文斯这番话显然吃了一惊,随后便陷入了沉思,心不在焉地帮史蒂文斯扶着门。史蒂文斯看得出奥格登此刻正绞尽脑汁,试图从刚才的话中寻找漏洞。可琢磨了一会儿,他一脸茫然地瞧着史蒂文斯,问道:“对了,玛丽呢?” “她——还没起床。” “奇怪。”奥格登道。史蒂文斯知道对方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并无他意——奥格登就是这样,连客套话都让人听着不舒服——可他听了还是心里一惊。他拿着两个杯子,率先进了客厅。奥格登显然打定了什么主意,大步超过史蒂文斯,举着酒杯,抢先跟科比特小姐打起了招呼。 “亲爱的,我刚才就想跟你打招呼,”奥格登道,“可我必须先喝点东西。为了你的健康,干杯。” 史蒂文斯心中暗想:这家伙要是再满嘴虚伪的客套话,我觉得我会把咖啡倒到他头上。科比特小姐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瞧着奥格登,不为他的话所动。 “关于那封电报,”奥格登继续道,“你收到的电报上说了什么?” “谁说我收到电报了?”护士质问道。 “难不成我得跟每个人都解释一遍吗?好吧,那我就再说一遍。因为我也收到了电报,正如我刚才跟我们这位朋友说的那样,我是昨晚收到的。但我当时正在兴头上,在这个派对喝完,又跑到另一个派对喝,所以——” “如果你在不停地换地方喝酒,”科比特小姐一针见血地指出,“那电报是怎么送到你手里的?” 奥格登眯起眼,想反击或嘲讽对手,可恶毒讽刺的话刚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很聪明,知道这么做是浪费时间。 “你以为这样就能问住我?”奥格登反问道,“是这样,当我到了卡列班俱乐部时,电报已经送到那儿了,正等着我呢。说真的,我们能不能坦诚一点?你最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你知道的,等我一回庄园,这些就都不是秘密了。不用顾忌特德·史蒂文斯,这些事他都知道。另外,那人把你叫过来很明智,你掌握的证据没准对警察很有帮助。” “谢谢,”护士正色道,“但你说的是什么证据?” “当然是关于迈尔斯伯伯被毒死的证据。” “你这根本是妄加揣测!”护士大叫道,咖啡溢出了杯子的边缘,“如果你有什么想法,你该找贝克医生说去。你不能随便——”她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我承认事后我有点担心,可我担心的不是中毒,而是迈尔斯先生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刚好不在,而且我——” “而且你,”奥格登立刻抓住机会打断对方,“出门时把房门锁上了。如果迈尔斯伯伯突然发病,谁也无法进你房间拿药。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害死了自己的病人。如果这都不算失职,那真不知道还有什么算。这事儿一旦传出去,对你的名声可不太好啊。” 这正是护士一直担心的,大家心知肚明,可只有奥格登说了出来。 “哦,我知道你有借口,”奥格登承认道,“迈尔斯伯伯身体已经见好,又有人刚从你房间偷了可以致命的药。好吧,为了避免再丢药,你锁门也许没错。不过你就没有起疑心吗?我知道贝克医生是个老顽固,又上了岁数,但他也没有对此有所怀疑吗?先是星期六有人从你那里偷走了药,然后接下来的星期三晚上,迈尔斯伯伯就断了气。要我说,这事可真是太巧了。” 奥格登的样子太过得意扬扬,很明显,他更像是在寻衅滋事,而非推理。护士显然被奥格登惹恼了,脸色变得铁青。 “就好像你知道的比任何人都要多似的。”科比特小姐厌烦地说道,“那么你应该知道,如果真有人吃了那药,首先,他不会因此而死;其次,他也不会出现迈尔斯先生死前的那些症状。” “哈,我想也是。那就是说你丢的不是砒霜。那是什么?” 护士一言不发。 “另外,是谁偷的药,你肯定也有怀疑对象吧?” 科比特小姐把手中的空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史蒂文斯整个早上都对气氛尤为敏感,他注意到护士的行为举止有些奇怪。她似乎总在四下打量房间,或是望着楼梯的方向,或是留意着房间里的动静;而且她总想说些什么,但因为有奥格登在,所以欲言又止。 “我没什么想法。”护士平淡地答道。 奥格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得了,说吧。你知道的,说出来你心里会好受点。反正我迟早都会知道——” “你是不是总用这种伎俩,问够了没?”史蒂文斯毫不客气地质问道,“看在上帝的分上,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你又不是警察。实际上,你一点也不在乎你伯伯身上发生了什么——” 奥格登闻言转身,笑容中透着警觉。“现在我怀疑,你心里是不是也藏着秘密?”奥格登质问道,“你心里一定有事儿,整个早上你都魂不守舍。你说迈尔斯伯伯的尸体不翼而飞了,这没准是骗我的,但也可能是实话。我现在还拿不准。”奥格登瞥见护士站起身,便问道:“要走了,是吗?我开车捎你去庄园。” “不用,谢谢。” 此刻的气氛已经有点剑拔弩张了。奥格登犹如正在提防对手的击剑手,眼睛紧盯着另外两人。他的驼绒大衣衣领外翻,藏在领子里的脖子向前弓着,长脸上挂着他惯有的半信半疑的笑容。最终,奥格登借口说感觉自己似乎不受欢迎,谢了史蒂文斯的威士忌,带着回味称赞酒还不错,然后就告辞了。奥格登前脚刚出门,护士就跟着史蒂文斯进了客厅。然后她把手搭在史蒂文斯的胳膊上,飞快地说了起来。 “其实,我来这儿,”护士道,“是想和你谈谈。我知道这不是很重要,但我觉得应该提醒你——” 前门突然打开,奥格登探头进来。 “抱歉,打扰了,”奥格登像狼一样狡黠地咧嘴一笑,“但我还是觉得你们两个像在幽会。这成何体统,毕竟你妻子还在楼上睡着呢。还是说她没在家?我发现你家的车不在车库里。出于维护社会公德的需要,我觉得我应该护送你们去庄园。” “出去。”史蒂文斯平静道。 “呦呦呦,”奥格登不依不饶地兴奋道,“另外,我瞧见你家卧室的灯全开着。怎么,玛丽睡觉还开灯?” “你给我出去。”史蒂文斯道。 奥格登依然一脸笑嘻嘻,但显然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毕竟他已完全占据了上风。之后他开着车,以每小时两英里的速度,一直跟在史蒂文斯和护士身后,直到到达庄园。雾气此时已渐渐由浓转淡,但能见度只有十英尺左右,那些篱笆、树木和路灯柱就像从白雾中突然蹦出来的一般。他们感觉庄园内也是一片死寂。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划破了寂静,敲门声消失后,寂静再次袭来,接着又一次响起了敲门声。在这令人窒息的雾气中,这番情景着实令人心里不安。 “天啊!”奥格登突然开口道,“你们说,他们不会全都——” 史蒂文斯不知道奥格登脑袋里有什么诡异的想法,刚才在路上,奥格登的车子龟速前行,却还差点撞在车道旁的柱子上。前门廊上站着一位身材壮实、手提公文包的男人,他不时将身体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上,一阵阵敲着门。听到有人来,男人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们。男人衣着干净利落,身穿深蓝色大衣,头戴灰色软帽,那下翻的帽檐下露出一双透着风趣的眼睛。他肤色浅黄,两鬓虽然微微花白,但看着比实际岁数要年轻许多。男人和蔼可亲,甚至有些过于自谦。 “你们当中有谁住在这里吗?”男人问道,“我知道现在叨扰有点早,但房子里好像没人。”男人停了一下,“鄙人布伦南,来自警察总部。” 奥格登吹了两声口哨,行为举止立马收敛了许多,史蒂文斯感觉他好像突然提高了警惕。“好吧,我猜他们昨晚一定熬夜了,所以这个点儿了还在呼呼大睡。没关系,我这儿有钥匙。我就住这儿。我叫奥格登·德斯帕德。警督,您一大早找我们有何贵干啊?” “我是警监。”布伦南瞧着奥格登道。今天早上的奥格登好像人见人烦。“我想我要见的是你哥哥,德斯帕德先生。如果——” 这时,前门突然打开,布伦南的手本来放在门环上,现在突然悬在了半空中。烟囱里飘出细密的煤灰,就像在白雾里掺了沙子,主宅的客厅望过去感觉比雾气弥漫的门廊更加晦暗。胡子刮得溜光、穿戴整齐的帕廷顿出现在门口,打量着门前的众人。 “你们这是?”帕廷顿不解道。 警监清清嗓子。“鄙人布伦南,”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来自警察总部——” 在这一刻,史蒂文斯确信整个世界都错乱了:帕廷顿突然间吓得面如土色,他的手扶在门框上,向下滑了一下又紧紧抓住门,好像他不这么做,就会双膝直接跪到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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