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强奸犯

燃烧的蜂鸟  作者:秦明

1

因为冯凯和顾红星的英勇,虽然冯凯受伤非常轻微,但穆科长还是坚持让两人放三天假,好好在家过年。不论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还是二十一世纪,作为警察,在家过年都是奢望。在大家都沉浸在新年佳节的喜悦中时,警察们该巡逻的巡逻、该指挥交通的指挥交通、该破案的也都在破案的路上。而在这年关的三天假,也正好涵盖了除夕夜和大年初一。

顾红星很是高兴,因为他在公安部民警干校的时候,耳濡目染,就已经做好了过年上班的心理准备了。此时,还能和父母好好在家过个年,帮母亲包顿饺子,实在是十分幸福的。细心的顾红星还想到,冯凯是个孤儿,于是很热情地邀请冯凯来自己家里过年。

冯凯婉言拒绝了邀请。此时的冯凯,哪有过年的心思?

枪战过后,王金叶看顾红星的眼神有明显的变化,对他的态度也疏远冷淡了许多。冯凯分析,这是因为顾红星的英雄行为并没有感染王金叶,而是让她对顾红星的职业特点有了深深的担忧。是啊,如果是看一个外人冒险救人,可以是崇拜。但如果这个经常冒险的人是心上人,甚至是以后的另一半,这个另一半随时都有可能殒命,那么思想和看法肯定就是有变化的。

这本来是正中冯凯下怀的事情,可是最后的一句“林医生”,让冯凯心慌不已。一直相信自己直觉的冯凯,知道现在的惴惴不安肯定是有原因的。所以,这三天他不能闲着,他得调查清楚。

眼看就是除夕了,医院的一大半医生已经放假了,王金叶的宿舍门也从外面上了锁,看起来,她也回了老家,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冯凯先是去了档案科,和大姐一阵嘘寒问暖之后,如愿钻入了户籍档案室。只可惜,人民医院的集体户[集体户:即集体户口,指职工、学生常驻在机关、团体、学校、企业、事业单位内部宿舍或集体宿舍,以及非现役军人常住在军事机关或军人宿舍的户口。]档案只到去年下半年为止,新入户的集体户档案到现在还没有送来,所以根本查不到王金叶的情况。

要是干等着,那绝对不是冯凯的风格,他决定亲自跑一趟人民医院。

冯凯的警服因为被子弹划破,已经送去缝补了,他拿出了另一件还没有开封过的冬季警服,自己用热水壶熨烫整洁后穿上,然后夹了个文件夹,去了人民医院。

医生和警察一样,逢年过节也不能全部放假。听说是公安局要来调查,医院很是配合,没有休息的医务科段科长亲自接待了冯凯。

“哟,现在的公安同志,都这么年轻啊,来,请喝水。”段科长端了一个印有毛主席头像的搪瓷茶缸,递给冯凯。

“不客气,我今天就来调查一下,关于王金叶医生的事情。”冯凯一脸严肃,其实心里不自觉地在打鼓。要是在现代,自己这种假公济私的行为,就不仅仅是被处分那么简单了。

“王金叶。”段科长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位公安同志,您说的是刚刚分配过来的林淑真医生吧?”

“林淑真”三个字一出口,冯凯惊出了一身冷汗,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他的直觉、他不好的预感果真应验了,这个王金叶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林淑真,变成了他的丈母娘。

冯凯故作镇静,说:“这么说,你们也知道她原来叫王金叶喽?”

段科长有些迟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公安同志,王金叶的事情,是组织上同意认可的,已经定性了啊。难道,又有什么变化吗?”

一说“组织上”,冯凯又是一惊,于是做贼心虚道:“不不不,没有变故,我就是履行一个访问程序。您只需要客观阐述她的情况,我做完记录就行。”

“哦,那就好,那就好。”段科长的笑容回到了他的脸上,说,“林淑真才是这位女同志的本名。她的父亲是研究员,高级知识分子。林淑真初中毕业后就上了卫校。刚上卫校的时候,她的老师就觉得她在学医这一方面挺有天赋,于是推荐她去沈阳医学院工农兵大学当学员,学制三年。可没想到,还没报名呢,她的父亲就因为,嗯,某种原因,蹲大牢了。这样一来,她政审肯定是过不了的。而她的老师呢,惜才啊,于是通过关系,把她的户口转到了自己的名下,等于是收养了个义女,改名叫王金叶。就这样,她去沈阳医学院读了三年工农兵大学,一直到去年夏天毕业后,留校实习了半年,等待分配。去年年底,她的父亲被平反了,恢复了名誉,她自然而然也就恢复了身份,分配到我们这里了。”

“才二十岁出头,就大学毕业啦?初中毕业就能上大学?”冯凯瞪大了眼睛。

“这你都不知道吗?”段科长很疑惑,“工农兵大学,是推荐制嘛,政审合格就行。大部分只是初中、中专文凭,甚至还有小学文凭的呢。”

冯凯点点头,心里还存着一些侥幸,因为他记得自己的丈母娘明明是中国医科大学毕业的,怎么会成了沈阳医学院的呢?于是问道:“哦,那你们是不是和中国医科大学有什么合作呢?比如送在职的医生去进修什么的?”

“中国医科大学?”段科长偏头想了想,说,“你说的就是沈阳医学院吧?现在的沈阳医学院的前身,就是最早在延安的中国医科大学啊。1945年从延安迁到了东北,但是1956年的时候,就已经更名为沈阳医学院了。”

冯凯恍然大悟,中国医科大学现在处于更名的阶段,也许再过一两年,就又叫回中国医科大学了。而现代的沈阳医学院,应该是别的学校更名而来的。因为自己对这两所学校的历史并不了解,所以弄混淆了。

再仔细想想,王金叶,哦,不,应该是林淑真,在给自己包扎的时候,那气鼓鼓的表情,不是和自己丈母娘生老丈人气的时候一模一样吗?虽然自己认识丈母娘的时候,她已经50岁了,但现在想想,眉眼之间的气质也是非常相似啊。自己因为她名字不同、学校不同而先入为主了,认定王金叶不可能是未来的丈母娘,这才差点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如果因为自己的挑拨,让这个世界不存在顾雯雯了,那可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同志,同志?”段科长的呼喊打断了冯凯的思绪。

“啊,好的,这样就清楚了,等回头我们录入你们集体户的时候,心里也有数了。”冯凯给自己打着圆场。

“是啊。”段科长说,“虽然只是工农兵大学生,但小林的业务还是没的说的,现在在我们急诊科工作,你知道吗?急诊科可是个通科科室,得每个专业都懂。不过呢,小林就是有点马大哈,忘性大,总是忘这忘那,这毛病不改,是不能让她上手术台的。”

后面段科长说了什么,又是怎么寒暄道别的,冯凯是一概不记得了,他现在的策略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得把对顾红星有误会、有偏见的林淑真给哄回来,好好撮合他俩了。

大年三十的下午,街上就已经没有人影了,更没有饭店餐馆开门,这和现代差太远了。冯凯嫌包饺子太麻烦了,于是自己下了碗面,在顾红星从家里带来的一瓦罐咸菜里捞了一些,算是菜,凑合了自己从现代社会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顿年夜饭。想起还在现代时,自己从小到大,即便在单位加班,也没过过这样寒碜的年。

在这个没有电脑、手机,甚至没有电视、春晚的年代,冯凯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干吗。拿起一本《三国演义》看了几章,就心烦气躁地扔到了一边。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在现代,自己每次都嫌春晚一年不如一年,现在想起来,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虽然这个时代没有那么多娱乐方式,但比起现代,可是热闹很多啊。从晚上十一点钟开始,一直到天蒙蒙亮,整座城市浸没在鞭炮声里,空气中满满的都是火药味。这种体验,陶亮恐怕只有在小的时候才有过。

不过冯凯并没有去想自己的童年经历,而是在想顾雯雯。顾雯雯的性格更多像林淑真,虽然话不算太多,但简单、直接,有足够的包容度,大大咧咧、与人为善,不会因为一件小事记仇,比较容易和人相处。所以顾雯雯在她们刑科所里,还是很有人缘的。但顾雯雯也有和林淑真不一样的地方。段科长说,林淑真是个马大哈,而这个词和顾雯雯沾不上边。顾雯雯好学、谨慎而且细心,就连并不是她专业的法医学鉴定书,送到她那里审发的时候,她都能找得出里面的错误。工作十年,顾雯雯的刑科所没有发出任何有瑕疵的鉴定书。办案也是这样,顾雯雯一旦钻进去,就像是钻进了牛角尖,不搞明白,她连觉也不睡。看来这一点,还真的有点像顾红星。因为顾红星回家过年前,还专门借来了照相机,把档案室里的女工案卷宗的现场照片翻拍了带走,说是放假的时候要研究一下。三天假而已,也不让自己闲着。

爆竹声渐渐稀疏的时候,冯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吵醒了。

冯凯不情愿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屋内生着的炉子还没有熄,还挺暖和。他坐在床上仔细分辨了一下是真的有敲门声还是在做梦,果真是自己的宿舍门被人敲响了。

“不是说好了三天假不来骚扰我吗?”冯凯穿上拖鞋拉开了宿舍门。

门口站着的是穿着厚厚的棉袄,脸蛋冻得通红的王金叶,准确地说,是林淑真。

“林医生啊。”随着开门,冯凯感到一阵冷飕飕的,连忙又反身往床边跑,说,“小顾同志回家过年了,不在这儿。”

林淑真有些窘地说:“我不是找他,我来找你。”

“进来,进来,冷。”冯凯朝她挥挥手。见林淑真并没有挪动步子,冯凯突然想到,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进只有他一个大男人在的单身宿舍呢?于是冯凯只能不情愿地把棉袄棉裤套上,然后走到了门口。

“对不起,我今天突然想起来,你肩膀上的伤,得换药,忘了告诉你。”林淑真咬着嘴唇,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样子,声音越说越小。

“你不在家过年,为这事儿回来的?”冯凯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你还真是个马大哈。”

“不是,不是,我初二值班。”林淑真怕冯凯误会,马上解释道。

“不用换药,你包扎的纱布,我昨晚就扔了。”冯凯满不在乎地说,“皮外伤,都结痂了。”

“啊?是吗?那就好。”林淑真如释重负,准备转头离开。

“哎,你等等。”冯凯下意识似的叫住了林淑真,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林淑真疑惑地盯着冯凯,半天,冯凯才说道:“我们这工作呢,确实危险了些,但那是在救人,救人就是崇高的,和你们医生一样。”

“嗯。”林淑真点了点头,继续疑惑地看着冯凯,不知道冯凯突然来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这个“嗯”让冯凯更不知道如何往下接,于是有些慌张:“啊,我,我的意思是,顾红星他有一颗救人的心,应该被赞扬,是吧,不应该被冷落。”

林淑真偏头想了想,说:“你什么意思啊?群众不都给你们鼓掌了吗?”

“我是说你。”冯凯说道。

“我?”林淑真说,“你是让我赞扬他吗?那我不去。他那天的行动太莽撞了,我觉得救人的前提是保护自己,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能去保护谁?”

林淑真说得很有道理,这让冯凯一时语塞,只能搪塞道:“人民公安为人民,只要能护得人民安全,必要的时候也需要牺牲自己。”

这几句话,在林淑真听来,似乎有些感动,她思考了一会儿,说:“你说得也对,军人也是这样。哦,对了,还有白求恩大夫,也是牺牲了自己。”

“当然,我们会尽力不去牺牲。只要不牺牲,就能保护更多的人。”冯凯连忙圆场,“那你还生小顾的气吗?”

“生气?”林淑真说,“我没有生气啊,我只是觉得,嗯,就是那个场面比较让人心慌。”

“哦,你想说的是,他让你没有安全感了。”冯凯打了个哈哈,心里想着顾雯雯和他说的话。

“安全感?”林淑真可能觉得这个陌生的词挺能概括她当时的所想,所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要这样想。”冯凯见火添柴,不知道是在为顾红星说话,还是为了解开自己心里的结,“连公安同志都不能给你安全感,还有什么人能给你安全感呢?”

“小顾半天都不说一句话的人,谁知道他有没有安全感。”林淑真扑哧一声笑了。

“谁说的,那是你不了解他。”冯凯做出一副头痛的样子,说,“你要是和他熟悉了以后,他天天絮絮叨叨的,能把你烦死。什么第一、第二跖区啊,什么斗形纹、弧形纹啊,天天说听不懂的话。”

冯凯顿了顿,看林淑真有些跟不上自己的话题,连忙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他的表达能力其实很强的,就是因为性格比较内向,和不熟悉的人缺乏交流的自信。”

“我觉得还好啊。”

“我也很奇怪,他和陌生人说话都会结巴,但和你说话,倒是流利得很。所以,你以后和他多说说话,有助于帮助他建立自信。”冯凯说完,偷偷观察林淑真的表情。

林淑真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冯凯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笑靥如花,说:“你这人还真奇怪。我记得以前你不是很讨厌我和他说话吗?”

“哪有?哪有?”冯凯突然被质问,窘迫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怎么没有,你还在我背后说我坏话。”林淑真小嘴一噘。

“误会,那是误会。”冯凯更加窘迫了。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姓林?”林淑真话锋一转。

现在的冯凯是窘迫和惊吓双重刺激,他连忙说:“啊?我不知道啊!我是听他们这样喊你的。”

“那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换名字吗?”林淑真问。

“不想,你和小顾说去吧。”冯凯连忙说,“他比较感兴趣。”

林淑真呵呵一笑,说:“我以前叫林淑真,而且以后都叫林淑真了,现在也定岗在市人民医院急诊科了,有事你们找我。”

“我谢谢您,希望我一辈子都不找您。”冯凯做了个请的手势。

看着林淑真一蹦一跳地回去了隔壁宿舍,冯凯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看这架势,再撮合两个人还是希望大大的。这个丈母娘对自己可是相当好,就连自己犯错误被处分的时候,她还鼓动顾雯雯来安慰自己。不看别的,就凭这一点,他冯凯也得帮助她和顾红星修成正果。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在给自己造福。

更重要的是,经过了这一番聊天,冯凯平静了许多。他把快要熄灭的炉子重新生上,在重新变得暖洋洋的房间里,看起了书。

手上的这本《三国演义》,是顾红星听他冯凯介绍过以后,花了五块钱在书店里买的。这对他们的工资来说,是一笔巨款了。此时,《三国演义》成了冯凯打发时间的最好工具,虽然这已经是他第三遍阅读了。

如果说在现代,破案是斗科技的话,那在这个刑侦科技几乎为零的时代,破案就是斗智斗勇、斗精神、斗毅力了。说不定这本《三国演义》能给他今后的侦案工作一些启发吧。

2

大年初二下午,顾红星结束了休假,回到了宿舍。

“看来看去,我觉得我对鞋印的第一跖区的判断没有错。”顾红星推开门一见到冯凯,就急着说道,“这个案子肯定有隐情,肯定事发时有第三个人在场。”

“那你去和领导说啊。”冯凯翻着书,头都没抬。

“可是,这不是客观的证据啊。”顾红星为难道,“是我的判断,领导不一定会相信我的判断。”

“那怎么办?”

“找客观的证据。”顾红星说,“卷宗里说了,死者的衣物都在火葬场的杂物间,我们去找找看。”

“大过年的,去火葬场,晦气不晦气啊?”冯凯说,“而且,火葬场是有值班员工的,怎么会让我们没手续就去找东西。”

“那我们就去办手续啊。”

“大过年的,坐机关的领导们又不上班,去哪里办手续?”冯凯给顾红星缠得不行,说,“再说了,你都不敢和领导提重启案件,那你这要去火葬场又为何故?”

“去不了火葬场,就拿不到客观证据。拿不到客观证据,就没法说服领导重启案件,就没法去火葬场取证。”顾红星没注意冯凯话里故意的拽文,失望地喃喃自语道,“这是一个死循环。”

冯凯见顾红星十分沮丧,有些于心不忍,于是放下手中的书本,说:“对了,现在是不是还没有强制火葬啊?”

“强制火葬?”顾红星莫名其妙地说,“不会吧,现在还有那么多人很迷信很封建,怎么能强制火葬呢?现在估计也就退休老干部去世之后,会带头火葬吧。老百姓,尤其是农村群众,都是土葬呢。”

被顾红星这样一说,冯凯才想起来,一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各地才开始大力推行火葬。在此之前,只是提倡火葬。如果社会主流殡葬方式是土葬,就不会有殡仪馆工作人员半夜去拉尸体的情况出现了。因为即便有人去世,也是停放在家里,即便此人要求火葬,也不会大半夜就拉走。

“那就好办了。”冯凯眼珠一转,说,“如果是这样,至少晚上不会有人在火葬场值班了。”

“你是说,我们晚上过去?”顾红星有些犹豫。

“随便你,你要是去的话,我陪你去。”冯凯摊了摊手。

顾红星想了良久,像是下决心,捏了捏拳头,说道:“那行。”

两个人在宿舍里待到了天黑,冯凯拿出一个手电筒,和顾红星出发了。

当然,在这个过年期间,路上没有什么便车可以搭,他们俩也没有交通工具。虽然公交公司已经恢复运营了,但在这个晚上八点多钟的时间,也没有了末班公交车,去火葬场还是得靠“11路”[“11路”:因为两条腿就像11,走路回家就可以说是坐11路车回家。这是一种戏称]。火葬场在市郊,好在当时的龙番市并不是很大,两个人走了个把小时也就走到了。

其实最后的两公里路,越走越黑,甚至连路灯都没有了。到了最后五百米,水泥路也到了尽头,只有黄土路面。两个人只能靠着手电筒的微弱灯光,小心地踏着那些已经稍干的黄土,一点点向前移动。

在月光当中,眼前的建筑物以黑影的形式呈现在他们的眼前,显得有些诡异。

陶亮去过不少次他那个年代的殡仪馆,但是眼前这个地方之所以叫火葬场而不是殡仪馆也是有道理的。建筑物的陈列很简单,巨大高耸的砖砌烟囱下方,是一排破旧不堪的红砖平房。平房的前面用铁栅栏包围,形成一个小院,铁栅栏的外面是因为冬季而干枯的灌木丛。这么粗犷而简单的建筑风格,实在是看不出“仪式感”在哪里。

走到了铁栅栏的旁边,他们二人闻见了奇怪的味道,说不清是一种腐臭,还是一种烧焦的气味,这让顾红星忍不住干呕了两下。

“别怕,我们共产党员是无神论者。”冯凯晃了晃铁门上拴着的链条锁,说,“这么矮的栅栏,上个锁有啥用?不过,既然上锁了,那是在告诉我们,这里面没人。”

说完,冯凯一个跳跃,就翻过了铁栅栏,然后拉了顾红星一把,把他也拉进了小院。

“你这手上全是汗,这大冬天的,你热啊?”冯凯嬉笑道。

顾红星有些不好意思,说:“走路走的,是有点热。”

“杂物间在哪儿?”冯凯站在小院里,看着眼前的一排平房,问道。

“这,这我哪知道?我也是第一次来。”顾红星搓着手,说。

“那就只有一间间找了,你从东边找,我从西边找。”冯凯说道。

“还是一起吧,我没带手电筒。”顾红星有些心虚。

“那行吧。”冯凯倒是没觉得什么,打头向西边第一间平房走去。

火葬场的平房已经建了二十年了,因为并没有多少财政支持,年久失修。窗框锈迹斑斑,玻璃也碎了好几块,窗户之间还有很多蜘蛛网相连。透过窗户,把手电筒的光线射入房内,确实只能看到房内的凌乱杂物,看不清具体有些什么。冯凯心里想,这还真有点像探索鬼屋的意思。虽然他当刑警当了那么久,并不害怕尸体,更不相信鬼神,但是鬼屋这种地方自己是从来不会进去的。别人说他就是害怕,他则解释自己的小心脏受不了一惊一乍,仅此而已。

眼前这情况,也由不得他不进去。冯凯咽了口唾沫,一手打着电筒,一手推开了那满是裂缝、油漆尽褪的木门,木门发出了“吱吱呀呀”的门轴转动声,更是增添了这个“鬼屋”的恐怖色彩。冯凯能清楚地感觉到,身后的顾红星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

被屋顶遮盖,月光一丝也透不进房间里,冯凯二人的视线只能随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搜索着。房间的周围堆放着一些花圈和纸钱,上面积攒了厚厚的灰尘。冯凯颤悠悠地靠近花圈,让顾红星拿着手电筒,自己则把灰尘累累的花圈、纸钱一个个掀起来,看看下面有没有可能压着衣物等杂物。

找了好一会儿,除了殡仪用品之外,他们并没有找到任何其他物品。不过,也没有见到什么他们害怕的,或者恶心的东西。

“这和仓库没什么区别。”冯凯明显放松了一些,顾红星也没有贴他贴那么紧了。

“走,下一间,总能找得到的。”冯凯带着顾红星走到了下一间平房。

这一间平房就是那矗立高耸的烟囱下面的平房,也就是火化房。房间不大,只有一个炉子,而且也不像是现代的不锈钢火化炉,这个炉子是铸铁所制的,烧柴油,能在炉内达到900摄氏度左右的高温。不过此时已经熄火,并没有火化炉的恐怖感。

看了一圈,这间房间没有堆积杂物,于是他们的胆子也就更大了。火葬场,不过如此嘛,哪有传言中那么恐怖?

第三间房间很大,似乎是四五间房间打通而形成的。因为大,且没有光线,冯凯二人走进去后,像是走进了一个宽阔的山洞。这间房间沿墙壁的一圈,堆放了各种杂物,女工案的物证,很有可能就存放在这里。

“你打着电筒,我来找。嗯,去年夏天的案子是吧?不能找太新的袋子,也不能找太旧的。”冯凯把手电筒递给顾红星,说道。他显然没有刚刚进来时候的紧张了。

冯凯对杂物间里诸多的蛇皮口袋一一翻动,顾红星则随之挪动着手电筒配合,瞪大了眼睛帮忙寻找。他第一时间经历了女工案的现场,也看完了整本女工案的卷宗,对女工案中的物证种类和样式应该很熟悉。

手电筒的光线缓慢地移动着,移动到了一块类似于玻璃的东西上面,光线穿过玻璃,照射了下去。顾红星瞪着眼睛,想看看这玻璃下面是什么。

那是一张恐怖的脸。

有半张脸是被血污覆盖的,血污被手电筒照射后还能看见里面夹杂着白色的像脑浆一样的东西。这张脸极度扭曲,额头塌陷了下去,显得下半张脸都凸了出来。右边眼眶的上半部分已经塌陷,眼皮不知道哪里去了,白花花的眼珠像是被瞪出了眼眶。鼻子很高,但是没有了皮肤的遮盖,鲜红色的肌肉下面有两个黑乎乎的窟窿。上嘴唇也消失不见了,上排牙列直接露在外面,沾染着暗红色的血迹,反射着手电筒的冷光。这样的一张脸,被乱糟糟的头发包围着,在整个手电筒的光束包围之中,格外突兀。

从顾红星的角度看起来,他整个视野里,都只有这么一张脸,像是瞪着他,阴森地笑着。他看到过被碾碎的女工,但那毕竟已经不是完整的身体,更看不到脸,所以并没有眼前的景象恐怖。

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心情,此时骤然一紧,其紧张程度似乎更加严重了十倍。顾红星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一声尖啸从他的胸膛中不自觉地冲了出来。

“啊——”

原本还在翻找杂物的冯凯很显然也被吓了一跳,他像是一只受惊了的猫,在原地跃了起来,一刹那,他也看到了那张恐怖的脸。

顾红星此时已经扔了电筒,向屋外跑去,因为丢失了光源,他还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冯凯也丝毫不让,跟在顾红星后面夺门而出。只是冯凯在逃跑的时候,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喊道:“你小子一惊一乍的干什么?我最怕别人一惊一乍了!”

说是这样说,冯凯丝毫没有降低逃跑的速度。

刚跑到了铁门门口,还没来得及翻越出去,他们发现铁门的门口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正拿着钥匙开铁门。如果没被惊吓,此时看到有人进来火葬场,两人肯定会担心被发现然后藏匿起来。而现在,他们看到活着的人类,只会在心里产生一丝安慰。

开门的人很是淡定,看着这两个莫名其妙大半夜来火葬场“探险”的年轻人,并没有惊讶。

“怎么样,吓着了吧?”开门的人已经打开了铁门,说道,“你们看到的,是今天工地上被挖掘机碾死的工人,明早就火化了,所以今晚临时停放在杂物间的冰棺里。”

所谓冰棺就是金属箱体玻璃面的棺材下面装上压缩机,又或者说像是一个横放的冰箱。这个年代,冰箱都是奢侈品,更不用说冰棺了。火葬场只有这么一台,而且冬天为了节约用电,并不会通电。否则压缩机的轰鸣声,会引起二人的注意,就不会来这么一出戏了。

“可是,你们俩为什么会在这里?”一个熟悉的女声从开门人身后响起。

冯凯侧身看了看,借着月光,看到了林淑真的脸。

“林,林医生?”冯凯想到自己逃出来的狼狈模样被林淑真尽收眼底,感到无比窘迫,同时也无比担心,因为顾红星比他还狼狈。

顾红星此时双腿都在哆嗦,压根没注意到冯凯把王金叶叫成了林医生。

“嗯,我今天值班啊,刚才有一个因心脏病突发去世的老人,家人要求火化,所以我就和火葬场的同志一起把老人送过来了。”林淑真说道。

“这,这种地方,你常来啊?”冯凯问道,心里挺佩服她。

“也不是,我们医院的太平间太小了,满了,所以直接送过来了。”林淑真像是疑问,实则有些调侃地说,“这里,有那么吓人吗?”

一句“满了”,说得冯凯汗都下来了,他连忙岔开话题,说:“那你忙吧,忙完一起吃夜宵啊?”

“啊,对了,我今天是小夜班,这时候应该下班了。”林淑真不好意思地说,“我连下班时间都忘记了。只是,你说的夜宵……好吃吗?”

冯凯这时想起,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哪里有吃夜宵的地方,这个林医生甚至连“夜宵”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在宿舍等你,我给你们做。”冯凯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你等我一下,正好我们救护车要回医院,可以把我们带回去。”林淑真说,“省得你们走回去还得一个小时。”

冯凯心想也好,以顾红星现在颤抖着的双腿,他们一个小时都走不回去。等着林淑真和火葬场的同志把交接手续办好,冯凯又厚着脸皮,让火葬场的同志去杂物间里帮忙取出了被顾红星丢在里面的手电筒,这才上了救护车。

“人生第一次搭便车,就是搭救护车,绝了。”冯凯坐在救护车后面停放担架的位置,说道。

“对了,你们为什么要半夜来火葬场啊?”林淑真问道,“办案吗?为什么不白天来?”

冯凯心想今天这个梗是怎么也绕不出去了,于是说道:“都是这个小顾,非要来找一个物证,破一个案子,又没有手续,只能晚上来了。”

“到火葬场找东西啊?那有什么必要偷偷摸摸的啊?谁会把值钱的东西放在火葬场?”救护车驾驶员笑道,“这里我有个熟人,回头我来问问他哪天值班,然后你们白天来找。”

“那可谢谢您了。”冯凯一边说,一边注意顾红星,见他已经不再发抖了,这才放下心来。

回到了宿舍,既然不是“孤男寡女”了,林淑真也同意进了他们的宿舍。冯凯借用了邻居的煤炉,在楼道里炒了个西红柿炒蛋,再炒了个花生米,然后拿了两瓶啤酒,三个人坐在宿舍里,边吃边喝。林淑真像在说故事一样,说了自己为什么要改名字的经过。这些经过冯凯已经从医院调查过,但此时也装出一副很吃惊、很感慨的模样。顾红星整晚上就没说什么话,冯凯很担心他别是被这吓一家伙,把脑袋吓坏了。

好在林淑真倒是叽叽喳喳说了不少话,让冯凯觉得他上次和她的谈话有作用了,她应该不会因为顾红星的职业特点,对顾红星有什么担忧或者顾虑了。这是撮合他们的基础,得让两个人的感情回到抗震救灾时候的原点。

吃饭的过程中,冯凯借口洗手、洗脸、上厕所,总是溜出去,想给两个人创造一点独处的机会。可是他发现,只要他一出去,两个人就没声音了。是啊,有顾红星这个半天打不出一个屁的家伙在,人家就是再健谈,也会尴尬的呀。

到了凌晨,林淑真回宿舍睡觉了,顾红星默默地收拾了碗筷,然后躺在床板上发呆。他心情很是不好,不为别的,就为了自己今晚上看到尸体后的第一反应。他在枪战中建立起来的自信,因为今晚的下意识反应,被削弱了大半。公安工作是需要付出牺牲的,是需要勇敢和坚毅的心的,可是他连一具尸体都怕成那样,实在是有些抬不起头来。今后的工作,可能不仅仅是这两件事情这么简单,还有更多让他恐惧、动摇甚至厌恶的东西,而他自己又能不能挺住呢?

3

第二天一大早,还不到上班时间,宿舍门就被穆科长敲响了。顾红星一骨碌下床开了门,冯凯则斜靠在床上,揉着眼睛。

“老头儿,这么早!”冯凯不耐烦地说,“春节一天假加上你给我们的三天假,按道理说,今天还应该休息一天。”

“别休息了,南城有个住户到派出所报案,他家挂在阳台的咸肉丢了,你们去看看可有线索。”穆科长火急火燎地说道。

“什么?丢咸肉也要我们刑警去?派出所办了不就行了嘛。”冯凯重新钻回被窝,说,“不去,不去。”

“派出所人少事杂,而且人家也说了,我们不是有技术员了嘛。盗窃案,就看技术员发挥了。”穆科长二话没说,走过来掀冯凯的被子,“大过年的丢东西,理解一下。赶紧的。”

顾红星有些兴奋,开始穿警服,穿好后,又打开老马法医给他的黑色斜挎勘查包,清点着包内的工具。

“谁不人少事杂?我这还因公负伤了呢。”冯凯死死地攥着被子。

“你那点小伤,对你这体格来说算什么啊。”穆科长说,“你赶紧起来,我肯定不会让你们白跑一趟的。”

耍小脾气归耍小脾气,但“前世今生”都是警察的冯凯,服从命令已经融入了血液里,所以他还是一边发牢骚,一边起身穿警服。穆科长则在一旁着急地不停催促着。

穿好警服后,三个人一起下楼,穿过宿舍区,走进了公安局大院。大院的正中央,停放着两辆黑色的崭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的载物架后面还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公安”二字,每辆自行车的车头前面还绑着一朵大红花。

在现代,如果购买了新车,4S店比较浮夸的话,会在交车的那一天,在车前面挂朵大红花表示祝贺。陶亮一直都觉得,不过是买个代步工具,有必要搞这么俗套吗?

如今在这个时代,也看到了类似的情况,冯凯不禁哑然失笑。

穆科长见冯凯在笑,以为他是高兴,于是兴高采烈地说道:“怎么样?老头儿我说话一直都是最算话的。你们不知道,为了你们俩的自行车,我大年三十都差点在局长家里过了。”

顾红星这才确认,这自行车是给自己的,他一蹦一跳地跑到自行车的旁边,仔细抚摩着自行车的龙头和坐垫,那模样就像遇见了自己心爱的宝贝一样。

冯凯站着没动,他看着顾红星在一圈一圈围着自行车转,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印象中的老丈人——也就是年老的顾红星。那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儿,天天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样子。尤其是近两年,因为牙口不好,满口的牙几乎都掉光了,所以装了假牙。就连最喜欢吃的红烧肉,现在也只能吸吸味道。哪像眼前这个在自行车边连蹦带跳的年轻人,青春勃发、朝气蓬勃。

冯凯突然有些感伤,他有些同情年老的顾红星,那是一种英雄迟暮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悲哀地想,岁月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负能量。

如果他可以选择永远年轻该多好……

不,冯凯对自己暗暗摇了摇头,就算岁月流逝再残酷,他也不想永远停在原地。

比衰老和死亡更可怕的,是一个人停止了思考,不再想要任何改变和成长。

或许,那就是他逐渐失去顾雯雯的原因。

有了交通工具,这工作效率可就不一样了。如果搁之前,走路过去要一个小时,想搭公交车,还不一定能挤得上去。这有了自行车,两个人二十分钟就到了报案人的现场。

“嚯,你们还配了自行车呢。”派出所接警的同志正蹲在现场门口抽烟,见冯凯二人来到,迎了上去,一脸羡慕地抚摩着崭新的自行车。

“那可不。”冯凯支好自行车支架,锁好车,说道,“龙番这么大,我们天天走,还不得累死。”

“我跟你们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丢东西了,以前丢一些瓶瓶罐罐不值钱的东西就算了。但这次真的是十几斤肉啊!你们想想,十几斤肉啊!花我多少钱买的!”失主焦急地对冯凯阐述着案情,“我昨晚睡觉的时候还专门收到屋子里来了,这贼是撬开我的窗户,爬进来偷走的。窗户都能撬开,你看多危险啊,要是来捅我几刀,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们公安得破案啊,要不我们这一片居民都有生命危险。”

“就是小偷小摸的,捅你干吗?”冯凯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顾红星瞪了瞪冯凯,意思是冯凯不该这样和失主说话。然后,顾红星打开勘查包,从里面拿出一瓶银色的粉末和一把小刷子,走到被撬开的窗户旁边,左右看看后,开始在窗框上刷了起来。

冯凯想了想,不知道这种事情该如何问起,问什么问题都没多大的意义。毕竟,只要看到失主在白天晒咸肉的人,就有可能晚上来作案。这个年代,缺吃少穿的人不少,就连他冯凯也因为长时间接触不到荤腥而馋肉。所以谁都有可能来作案,问失主也算是白问。

冯凯心里很抵触,一是觉得丢了几块肉认倒霉不就完了?兴师动众喊这么多公安来,实在是浪费公共资源。二是觉得派出所不厚道,自己搞不定还要拖刑警部门一起来担着。当然,所有这些想法,都从冯凯内心里并不想去办这个案子或者说并不认为能够破这个案子而来。

顾红星则不一样,冯凯在门口都等到双脚被冻得生疼了,他还在一直不停地刷刷刷。有的时候可能是刷到了指纹,顾红星就用胶带把附着在指纹上的粉末给粘下来,然后把胶带贴在一张黑卡纸上。这样,银色的粉末就把指纹的形状固定在黑色的卡纸上了,可以长久保存。

不知过了多久,派出所所长骑着自行车来到了现场,说:“两位刑侦科的同志,你们穆科长让你们现在去化工厂宿舍,说那里有大案子要你们去。”

冯凯如获大赦,拉着顾红星就走,说:“我真是服了你了,因为几块咸肉,你真准备把他家都刷一遍啊?刷完了有啥用?龙番几百万人口,你知道是谁的?”

“那也得刷啊,不刷完,我心里不踏实。”顾红星收起刷子,说,“不过我已经找到一枚指纹了,不是失主的,说不定哪天运气好,就能找到窃贼呢。”

“真是服了你了,不刷完不踏实,你处女座啊?”冯凯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说道。

“什么处女?不害臊啊?”顾红星低着头说。

冯凯顿时很无语,让他去查偷咸肉案的窝囊劲随着气血上涌,他使劲蹬了几下,骑到了前面,不想再和顾红星说话。

到了现场,两人才知道这是一起强奸案件。相对于偷咸肉这种小案件,眼下的这起强奸案,确实是大案子了,毕竟多次修订后的《刑法》中,强奸案也是严重暴力犯罪之一。只是毕竟没有出人命,所以对于曾经是二十一世纪的刑警支队大案科的刑警来说,冯凯觉得这案子也不算有多“大”。

报案人是化工厂的一名女工,根据这名女工的叙述,她每天早上会来叫上同事李凤一起去上班。今天早上,女工来到李凤的单身宿舍门口时,发现宿舍的门是虚掩着的,于是推门进去了,看见李凤的双手被捆绑在床沿,下身赤裸,口中塞着毛巾,默默地哭泣着,这才知道出事了。

冯凯二人抵达现场的时候,受害人李凤正在别的同事的宿舍里坐着,几名女工围着她,正在安慰她。冯凯正准备进门去询问,被顾红星拦住了。

“不要再问了,强奸案对受害女性的伤害很大,你多问一次,不就等于在她的伤口上多撒一把盐吗?”顾红星说道。

冯凯微笑着点点头,心想这么先进的理念,在2021年很多地方的民警都还没有这个意识呢,在这时代的顾红星就能想到了。很多同事说顾红星是个会为别人着想的人,看起来还真是不假。可是老岳父为何就不能为他女婿想想呢?几次犯错误,不都是为了破案吗?自己又没有私心。

这样想着,冯凯从派出所民警那里拿来了询问笔录,和顾红星传阅了起来。

事情的经过挺简单,李凤昨天晚上一个人在车间加班,下班后,大约十一点多,独自回到了宿舍。到了宿舍她反身关门后,顺便拉了一下电灯开关,想要开灯,结果灯并没有亮。她以为是宿舍又停电了,并没有往心里去,就准备摸索着去找书桌里面的蜡烛或者手电筒。当走到床边的时候,月光从窗帘缝里照进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床上躺着一个黑影。

李凤还没来得及尖叫,那黑影就一跃而起,一手勒住了她的脖子并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则拿了可能像是刀具之类的东西顶住了她的腰。当时李凤都吓傻了,哪还敢呼救、挣扎,就一个劲地哭。犯罪分子就把她摁在床上,先用她房间里捆扎杂志的绳子把她的双手捆在了床沿上,又拿了她的洗脸毛巾塞在她的嘴巴里,最后对她实施了强奸。

得逞后,犯罪分子径直从大门离开了。犯罪分子离开后,李凤试图挣脱绳索,但是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于是只能一边哭,一边等候救援。直到今天早晨,她才被同事发现。

冯凯痛恨强奸犯,看笔录看得咬牙切齿的。而顾红星则先一步看完笔录,然后在房间里勘查了起来。

“这个门锁,太不安全了,用卡纸插进门缝,就能弄开。”顾红星说,“只可惜,犯罪分子没有在门和门锁上留下指纹。”

“戴手套了?”冯凯问道,他觉得不应该啊,这个年代的犯罪分子还没有那么强烈的反侦查意识吧。

“不是,是门和门锁的载体不好。而且撬门的动作也很简单。”顾红星说,“总之,就是啥也没有刷出来。”

“所以是用卡纸弄开了门,在宿舍内守候,而李凤回来,并没有发现任何门锁的异常?”冯凯说。

顾红星点点头,说:“是啊,并没有破坏门锁,所以李凤察觉不出什么。对了,昨晚她们宿舍是停电了吗?”

“没有。”派出所民警说道。

顾红星一惊,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白炽灯灯泡,说:“难道是恰好灯丝断了?这么巧?你们有梯子吗?”

派出所民警摇了摇头。

顾红星左右看看,见书桌下有一张凳子,于是把凳子拖过来,站上去,刚好能够得着灯泡。他说:“灯丝没有断啊,哎,不对。”

虽然顾红星戴着白纱手套,但他还是没有最直接地用手去拿灯泡的主体部分,而是小心翼翼地在灯泡的根部转动着,说:“灯泡被拧松了。”

随着顾红星转动灯泡,电灯忽然亮了起来。随着他将灯泡转回到刚才的位置,电灯又灭了。

“你是说,犯罪分子先进来拧松了灯泡?”冯凯眯着眼睛陷入了沉思。

“是的,这是螺口的灯泡,所以可以拧松不通电,但也不至于掉下来。”顾红星说,“这太好了,我看多半这个灯泡上可以提取到犯罪分子的指纹。”

说完,顾红星小心翼翼地把灯泡卸下来,放进了一个牛皮纸口袋里。

冯凯依旧在沉思当中,他顺口问道:“为什么笔录里,没有记载李凤和犯罪分子的交流情况?难道一点交流都没有吗?”

“是的。”派出所民警说,“这个我专门问了,受害人说整个过程犯罪分子都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难道是聋哑人吗?”顾红星一边说,一边在牛皮纸口袋外面做记号。

“扯,聋哑人也有可能发出声音啊。”冯凯摇摇头,说,“我基本上有数了,小顾你把床单带走。”

“带床单?带床单干什么?”顾红星看了眼床上皱皱的床单,疑惑地问道。

这一句猛然把冯凯带回到了现实,在这个时代,还没有DNA检验技术,不可能依靠床单上的精斑来认定犯罪分子。看起来,如何甄别犯罪分子,如何认定犯罪,只有指望顾红星能在灯泡上找到指纹了。

“啊,呃,反正你把床单带着,回去找老马问问,说不定能用上。”冯凯搪塞道。

“可是,一个床单不少布呢,受害人能同意吗?”顾红星问道。

“反正你把床单带回去交给马法医就行。”冯凯说,“现在我们俩分头行动,你回去局里检验灯泡,我呢,留下来,我要和李凤谈谈。”

“不是说了,不要再刺激受害人了吗?”

“不会刺激的,为了尽快破案,我必须和她谈谈,争取她的支持。”冯凯斩钉截铁地说道。

大半年以来,不敢说时时刻刻都形影不离,但至少大部分学习工作时间顾红星是和冯凯一起度过的。此时一个人带着物证回到局里,顾红星显得有些不自然。

办公室里只有马法医一个人,他戴着老花镜,正在动作缓慢地摆弄着一堆瓶瓶罐罐。

顾红星拿着装有床单的牛皮纸口袋,递给马法医,说:“老,老,老马,这,这是,床单。”

“嗯,不错,公安部民警干校出来的就是不一样。”马法医一手拿过牛皮纸口袋,并没有转眼去看顾红星,慢悠悠地说,“我就猜到,你们有把现场床单提取回来的意识,你看,试剂我都准备好了。”

这一番话,说得顾红星很是汗颜,他哪里有这个意识了,他没有想到,冯凯居然懂得现场勘查的常识,比他这个痕检员都要厉害。想到这儿,他内心里升起对冯凯的钦佩。

“是,是冯,冯凯想到的。”顾红星老实地说,“我,我没有想到。”

“哦,这个是法医学的知识,你们痕检不懂,也很正常。”马法医挥手让顾红星坐在身边,然后在办公桌上铺开了床单,说,“我教教你吧,省得我退休后没人来接班。”

“啊?我,我,我不行的。”顾红星连忙摆手道。

“不行也得行,法医没人愿意干啊,我真退休了,你得接我的班。”老马哈哈一笑,说,“看到没,床单的中央位置,有一块颜色加深,并且硬硬的区域,这就是精斑啦。”

顾红星皱起眉头,盯着床单看了看,确实有一块不一样的地方。

“人有血型,你知道吧?”

“嗯。”顾红星点了点头。

“人哪,一共四种血型,A型、B型、O型和AB型。”老马蹩脚地念着英文字母,慢吞吞地说,“血型物质呢,不仅仅在血液里有,在所有的体液里同样有,比如唾液啊、精液啊,都有。当然,每个人不同,还分分泌型和非分泌型。分泌型的人呢,很容易通过体液做出他的血型;而非分泌型的人呢,就会麻烦点,但也可以通过他的体液做出血型。”

老马一边用浸湿的棉签,将床单上的精斑蘸取下来,一边说得很慢,给顾红星科普知识。虽然这些理论严重超纲,但顾红星听得很认真,拿着本子唰唰地做着笔记。

“我们现在就期盼这个犯罪分子是分泌型的。”老马说,“那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他的血型了。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精斑中和实验’。‘中和’你懂吧?就是用试剂把精斑里的血型物质中和掉。你看啊,把精斑稀释后,滴到点板的两个凹槽里,再把抗血清滴进去。抗血清有两种:一种是含有A型抗体的;一种是含有B型抗体的。将A型抗体加到第一个凹槽里,B型抗体加到第二个凹槽里。如果嫌疑人的血型是A型,那是不是就把A型抗体中和掉了?第一个凹槽是不是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了?”

顾红星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自己没听太懂。

“然后,我们再给两个凹槽分别加入A型和B型的指示细胞。”老马也不管顾红星听没听懂,说,“再用显微镜观察。”

“咱们还有显微镜呢?”顾红星不知不觉不结巴了。

“有啊!不过是生物显微镜,你们痕检用不上,你们得用立体显微镜和比对显微镜[作者注:生物显微镜是用来看生物细胞的,立体显微镜和比对显微镜是用来看实物的,因此此处才说痕检用不上生物显微镜,使用更多的是立体显微镜和比对显微镜]。”老马说完,在纸上画着示意图,说,“我们在两个凹槽里分别滴入A和B型指示细胞,假如A发生了凝集现象,B没有,说明B抗体刚才被精斑中和掉了,嫌疑人精斑里是B型血型物质,所以嫌疑人是B型血。反则反之。”

“那会不会都凝?”顾红星问道。

“问得好,说明你在思考。”老马满意地点点头,说,“如果都凝了,说明精斑没有中和任何抗体,嫌疑人是O型血;如果都不凝,说明精斑把两种抗体都中和掉了,嫌疑人两种血型物质都有,所以是AB型血。”

“哦,这个好玩啊。”顾红星说,“那怎么叫凝,怎么叫不凝呢?”

“你看看这个犯罪分子,就是B型血。”老马把显微镜目镜让了出来。

视野里,A凹槽里尽是一团团黑块子,说明A发生了凝集现象;而B凹槽则斑斑点点的,说明B没有发生凝集现象。顾红星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又问:“可是,B型血的人有好多啊,怎么知道是哪个B型血的人作案呢?”

“那就是侦查的事情了。”老马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笑道,“我把你们的排查范围缩小了四分之三,还不够吗?”

“您缩小范围,我尽可能快速认定。”顾红星扬了扬手中装着灯泡的牛皮纸袋,说道。

4

半个小时后。

“啊!有特征点!”顾红星突然喊了一句。

“我的天,我年纪大了,你别把我的心脏病给吓出来。”马法医正抱着一个搪瓷缸子喝茶,吓了一个哆嗦。

可能是马法医愿意主动教授法医学知识,让顾红星顿时觉得和他亲密了许多,这也就放肆了起来,有了好消息,第一时间分享了。

“虽然这些粉末太粗了,但我觉得应该是可以比对的。”顾红星兴奋得面颊通红。

“好啊,祝贺你,距离破案就一步之遥了。”老马哈哈一笑,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说道。

“一步不止,龙番几百万人呢,怎么查呢?”顾红星顿时又陷入了苦恼。他的手里拿着刚刚做好的指纹卡,上面的特征点被他用红色的铅笔圈了出来。

“我在灯泡上找到两枚指纹,从中指的箕形纹的箕头方向来看,这两枚指纹应该是右手指纹,说明凶手是用右手来拧灯泡的,是右利手。”顾红星念念有词,“既然是右手的联指指纹,那么他应该是这个姿势去拧;从面积大小来看,下方的这枚是拇指,后上方的这枚应该是中指。”

顾红星从灯泡上提取到了右手的拇指和中指的指纹。可是因为刷指纹的粉末太粗了,很多指纹的关键节点都被粗颗粒遮盖了,看不清楚,但仍有几个特征点被顾红星找了出来。顾红星知道,是因为指纹的载体是灯泡玻璃,非常好,而且犯罪分子汗腺发达,留下的指纹非常清晰,这才具备比对价值。如果在一个载体不好的平面上,即便刷出了指纹,也会因为粉末太粗而很难获得比对价值。

想到这里,顾红星有些担忧。

“你当侦查部门不存在啊?”老马打了哈哈,有气无力地说,“就是没有咱们技术的时候,侦查部门不还是照样破案吗?我们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可是,这个案子就冯凯一个人在查,他一个人又怎么查出线索呢?”顾红星越想越担忧。

“怎么?对我这么没信心啊?”冯凯推门走了进来,满脸笑容,像破案了一样。

“有线索了?”顾红星站了起来,说,“赶紧提取指纹比对啊。”

“啥线索都没有,我没去查。”冯凯拿起顾红星的茶缸,喝了一口。

“你不查啊?你怎么这样啊?你不是说你最痛恨强奸犯吗?”顾红星有些生气。

“谁说我不查?”冯凯神秘一笑,说,“龙番这么多人,我怎么去查?不用计怎么行?”

“用什么计?”顾红星很好奇。

“我先来和你说一个故事吧。”冯凯拖过一张板凳坐了下来。

“听故事好啊,我正闲着无聊呢。”老马也把自己的椅子拖到冯凯身边。

“我有个朋友,嗯,也是公安,搞刑侦的。”冯凯一边回想着过去,一边说道,“他有一天接到了一起强奸案,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在晚上独自夜跑,可是没有带手机,啊不是,没有带手电筒。跑着跑着,她就跑迷路了,于是找路边的一个男人问路。男人就说,你往西再跑两百米,就到大路了。女孩往西跑了两百米,结果发现这里是一个死胡同,这才发现上当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那个男人已经跟了上来,把她给强奸了。这案子发生以后啊,我非常,啊,我朋友非常生气,立志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案子给破了。可是这个女孩因为当时太害怕了,甚至都忘记了那男人的模样,只知道他穿着某工厂的工作服。可是这个工厂有上千名员工,男人有七八百,如何排查呢?”

“有指纹吗?”顾红星问道。

“有DN……啊,对,有指纹,反正是找到嫌疑人了,就能核对上。”冯凯差点说漏嘴,“可是七八百人一个个查指纹的话,除非是密取,因为你一查,犯罪分子就意识到了,就会逃跑,不好抓啊。”

“说得有道理。”老马附和道。

“所以我朋友就想办法啊,能有什么捷径呢?既方便快捷,又不打草惊蛇呢?”冯凯绘声绘色地说道,“他就重新看了看案情,发现啊,这个女孩不仅被强奸了,而且随身的一个小包也被抢走了,里面其实只有几十块钱。”

“几十块钱!几个月工资啊!”顾红星说。

“啊,我说错了,只有几毛钱,几毛钱。”冯凯说,“这就说明一个问题,这个犯罪分子啊,不仅好色,而且很爱贪小便宜。我朋友就抓住这个特点,伪装成一个私立医院的医生,跑到工厂里面,说是只要报名了,免费体检,还送鸡蛋。”

“私立医院?”老马瞪大了眼,“医院还能私立?”

“不是不是,公立的,公立的,那家医院名字叫‘思力’,思……思考的思,力气的力。”冯凯一边张口就来,一边忍不住拍自己脑袋,心想自己都来大半年了,怎么还管不住这张嘴呢?

“哦,公立的‘思力’医院。”老马琢磨着,“这名字怎么那么别扭……是哪儿的医院啊?”

冯凯赶紧打断他的瞎琢磨,接着说:“来报名的人呢,都采血,啊不是,采指纹。整个工厂一共只有一百多人来报名,其中六十多都是女性。”

“犯罪分子爱占小便宜,所以肯定会来。”顾红星恍然大悟,“不过,送鸡蛋,这不是小便宜啊,这是天上掉的大馅饼啊。”

“对了,这个犯罪分子,就在这三十多个来报名的男性里。”冯凯瞪了一眼顾红星,说道,“案件,一天就破了。”

“这太厉害了!你朋友是不是立功了!”老马问道。

“那倒没有,他被处分了,降职了,还被调离了刑警部门,去派出所当片警了。”冯凯摊了摊手,在顾红星和老马疑惑的眼神中接着说道,“案子虽然破了,但是工厂工人不管那么多,都报名了,体检名额呢?鸡蛋呢?公安局领导去解释说,这是为了破案,工人们根本不理那一套,要求公安局报销体检的费用,还要给鸡蛋。公安局肯定解决不了这些费用的,我朋友他们公安局财务审计特别严格,所以公安局领导就被市领导一顿臭骂回来了,当然,他的气也都撒在了我朋友身上。道理很简单,政府部门怎么能欺骗老百姓呢?后来直接上纲上线到了‘政府公信力’的问题上,我朋友当然没有好果子吃。”

“你和我们说这个,是因为我们手上的这一起案件?”顾红星反应了过来。

冯凯嘿嘿一笑,点了点头,说:“是的。这个案子,也同样有捷径可走。”

“怎么走啊?你朋友那案子,好歹有个工厂的范围。咱们这案子,难道以龙番市为范围吗?”老马眯着眼睛缓缓地问道。

冯凯神秘地摇摇头,说:“我来给你们分析一下。犯罪分子潜入了女工宿舍,躲在犄角旮旯里就行,为什么还要大费周折,爬到凳子上把灯泡拧灭?拧灭了灯泡,他自己也是两眼一抹黑,不方便作案啊。”

“为什么?”马法医问道。

顾红星像是想到点什么,说:“啊!我知道了!你在现场的时候,问了一句,说犯罪分子为什么一句话没说!”

冯凯点了点头。

顾红星接着说:“既然他没有躲起来突然袭击,而是把灯弄灭,作案的时候又不发出任何声音,那是因为他怕被李凤认出来!”

“对,这是一起熟人作案的案件!”冯凯说,“而且我觉得应该很熟悉。现在问题就来了,和李凤很熟悉的人,我问了一下,她至少能说出来近百个,有同事、同学、亲戚、朋友。”

“没关系,我有指纹啊,一个个比!”顾红星说。

“和我说的故事一样,一个个采指纹,就打草惊蛇了。如果是密取,多麻烦啊!你别忘了,这案子就我们两个人办。”冯凯说,“所以我依旧要使用‘守株待兔’之计。”

“送鸡蛋?”老马问。

“这案子送鸡蛋就不行了。”冯凯说,“穆老头儿肯定不能给我报销,而且犯罪分子不一定愿意占那便宜。但有个特征,这个人心思缜密,非常谨慎,我们就要抓住这个点。所以,我就在李凤熟悉的人中,散布一个谣言,说李凤最近感染了一种病毒,只要密切接触,就会传染。什么叫密切接触呢,就是在一起吃饭、近距离聊天什么的。这种病毒呢,感染了以后必须立即诊断医治,否则可能影响生命安全。”

“这个好啊!”老马说,“你可以加一条,说是B型血的人,特别容易感染。因为我们已经做出来了,犯罪分子是B型血。”

“不好吧?你朋友那办法,都被处分了。”顾红星说,“你这是在诽谤李凤啊,你不怕她告你啊?”

“所以我刚才的主要目的,就是和李凤谈好,争取她的支持。”冯凯说,“她已经同意我用这个办法了。等破案之后,我会帮助她和她的熟人们解释清楚。这个年代的人,更加通情达理。”

冯凯的最后一句话,顾红星没听懂,他也不清楚冯凯的这个“捷径”究竟违反不违反规定。但顾红星觉得,既然冯凯是为了尽快破案,当事人又是支持态度,那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因为只和李凤有关,所以这谣言只会在李凤的熟人之间流传。”冯凯说,“我散布出去,如果近期有和李凤密切接触的,就要赶紧去人民医院急诊科找林淑真医生来诊断。你想啊,既然吃饭、聊天都传染,那犯罪分子肯定认为那种事更会传染,他是一个谨慎的人,一定会去医院诊断的。所以,你赶紧去和林淑真串通好,让有人来求诊的,都在检查单上按个手印,咱俩躲在屏风后面甄别。一旦有相似的,或者认定的,我们立即抓人。”

在去人民医院的时候,冯凯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去说服林淑真帮助他们。没想到他们到了医院,遇见了正准备下班的林淑真,顾红星简要地把来龙去脉一说,林淑真就痛快地答应了。

林淑真把事情经过和急诊科的主任说了一下,主任也痛快地专门腾出一间诊室,作为他们“守株待兔”的“战场”。能帮助破案,这让林淑真很是兴奋。

从下午开始,就陆续有人来找林淑真了。林淑真则表现出很专业的诊疗姿态,先是询问来人的血型,如果是B型血或不知道自己血型的男人,就在一个检验单上按个红手印,把手印递给坐在一旁伪装实习生的顾红星手里。如果是其他血型或者是女人,就声称他们没有被传染,在他们的连声道谢声中让他们离开。

顾红星已经对灯泡上的指纹特征点了然于心,而用印泥捺印出来的手印,特别清晰,很好辨别特征点。

在他们“接诊”到十几个人的时候,出现了一个眼神闪烁的男人。这个男人身材不高,却挺壮实,走进诊室里也是东张西望,有一种心里很不踏实的感觉。躲在屏风后面的冯凯,在看到他的时候,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什么血型啊?”林淑真拿出一张检查单,把印泥向他推了推,问道。

“看病还要问血型吗?”男人似乎起了疑心。

“B型血比较容易感染这个病毒。”林淑真按照之前的设定胡诌道,她心想幸亏大部分人没有基本的医学常识,不然这一句话就能露馅。

“哦,那我好像还真是B型。”男人说道。可能是因为林淑真出色而自然的表演,让他暂时放下了警惕。

“按个手印,要检查一下。”林淑真一边拿出那块绣着绿色文竹的白色手帕遮挡住鼻子,一边说道。

“按手印干什么?”男人的警惕心重新提了起来。

“哦,医院的程序,就像手术前要告知家属风险一样。”好在有前面十几个人的训练,林淑真这时候对答如流,“证明是你自愿接受检查的。”

男人犹豫了一下,想用右手食指按手印。

“用大拇指按,食指按的不清楚。”林淑真说。

男人皱起眉头,盯着林淑真看了半晌,林淑真的表演功底不错,也一脸无事的模样盯着他。男人看不出什么问题,还是犹豫着在检查单上用右手拇指按下了手印。

顾红星拿过检查单,瞪着眼睛看指纹。

“你在看什么?”男人见顾红星盯着自己的手印看,明显有些慌张,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可未曾想,在屏风后面的冯凯此时已经用他铁塔似的身体堵住了诊室的大门。冯凯按住了男人的肩膀,把他按在了凳子上。

“别慌,等一会儿。”冯凯觉得自己的直觉不会错,一个正常人,不会在医院表现出如此大的疑心。

看到冯凯已经出马,顾红星不再藏着掖着了,他拿出藏在桌子下面的放大镜,对着指纹看了一会儿,兴奋地朝冯凯点了点头。

男人意识到不好,这个按肩膀的人,肯定是公安局的便衣。他想猛地跳开,但冯凯早就精力集中地盯着他了。冯凯一把把他按在桌子上,另一只手已经扭住了他的手腕。顾红星从腰间掏出手铐给他戴上。

“干什么!你们绑架吗?”男人歇斯底里地大叫道。

“公安。”冯凯威严地说道,“有什么话,去局子里说。”

人民医院和公安局就一墙之隔,他们很快就把男人押进了审讯室。

“姓名,年龄,职业?”冯凯不由分说,开门见山。

在阴暗的审讯室里,冯凯背后墙壁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八个大字,震慑着男人的心,他明显开始发起抖来。冯凯知道,在现代,已经不用这八个字当标语了,说是不符合法律要求,但不得不承认,这八个大字对嫌疑人的心理还是有震慑作用的。

“胡鹏,29岁,化工厂工人。”

“你和李凤是什么关系?”

胡鹏抖得更加剧烈了,沉默了半天。

“工友是吧?”冯凯说,“一个车间的?”

胡鹏点了点头。

“一个车间工作,不至于密切接触吧?你来医院看什么?”

“我,我和她近距离说过话。”

“少废话,你不会还想狡辩吧?”冯凯声调突然加重,把胡鹏吓了个哆嗦,“强奸罪可是重罪,最重可以死刑的。”

陶亮是科班法学士,他知道,我们国家的第一部《刑法》是1979年才颁布的,之前都是用一本1950年的《刑法草案》做参考,判决还是法院根据罪行严重程度和社会危害程度自由裁量。普通强奸案判死刑的,可不少见。

“没有,我没有。”胡鹏的喊冤显得苍白无力。

“你知道不知道,你强奸别人,留下来的东西可以做检验啊?”冯凯说,“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啊?”

说完,冯凯把手中的牛皮纸袋倒过来,里面的灯泡滚了出来,他说:“指纹是什么你懂不懂?1949年前就有这技术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冯凯在还是陶亮的时候,一直对技术不上心。虽然顾雯雯是搞技术的,但他经常会在家里开玩笑似的奚落技术人员。他觉得技术再怎么牛,不过也就是一个印证侦查员直觉的办法,也就是一个能说服法官的证据。如果侦查员不去摸排、不去审讯,光靠技术那是什么都干不成的。虽然他是这样想,但在审讯工作中,他会经常抛出技术物证来摧毁嫌疑人的心理防线。所以,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是认可技术工作的,只是嘴上不愿意承认它的重要性罢了。

果然,有了之前在医院问血型、看指纹的前情作为铺垫,胡鹏的心理已经脆弱不堪,此时技术物证一抛,胡鹏的心理防线就直接崩溃了。他开始痛哭起来。

“说吧,仔细交代清楚。说清楚了,我会和法官求情,留你一条小命。”冯凯说。在现代,他绝对不敢说这种话。

仅仅一个小时的审讯工作,冯凯和顾红星就拿到了胡鹏是如何垂涎李凤的美色,如何潜入女工宿舍并拧掉灯泡,如何捆绑李凤并实施强奸的全过程的口供。

从审讯室出来,天色已经黑了,冯凯因为早晨没有睡好,此时哈欠连天。顾红星则毫无困意,他要求冯凯和他一起去女工所在的工厂、她父母家和朋友家,去告诉大家之前所谓的病毒,只是个为了破案的诱饵而已。李凤身体很健康,需要大家的鼓励和安慰才能恢复心理的健康。

冯凯觉得这是多此一举,有没有病毒时间长了大家都会知道,李凤自己也会解释。而心理健康,不用他们说,关心她的人也会去安慰。但顾红星则不这样认为,他觉得利用两个小时的时间,做到自己能够做到的一切,这才是一名共产党员的责任。

冯凯想要拖延拖延,明早恢复了体力再说,但实在是受不住顾红星的唠叨,最后还是陪着顾红星一起,奔走到了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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