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剥皮

燃烧的蜂鸟  作者:秦明

1

第二天一早,冯凯和顾红星来办公室上班的时候发现刑侦科全体同志都在办公室里。

“两个年轻人,两次出马,都大获全胜,我们这些老家伙,给他们鼓鼓掌吧。”穆科长带头鼓起掌来。

在大家的掌声里,顾红星窘红了脸。

冯凯情商很高,上次他们从火葬场出来后,顾红星的情绪就一直不在状态。冯凯知道顾红星是为什么会从枪战后的兴高采烈变成在火葬场时的闷闷不乐。只是,这种事情也不好明说。看着顾红星的落寞和惆怅,冯凯于心不忍。所以在这个时候,冯凯和大家说道:“这案子啊,我还真的只是个助手,头号功臣是小顾!他在现场发现的指纹,成了本案破案最为关键的物证。”

“物证只是物证嘛,破案还得靠侦查。”叫作陈秋灵的老侦查员一边转着手心里的核桃,一边说道。他的声音很尖锐,配上他那瘦削的面庞和一双三角眼,看起来就很有城府,估计犯罪嫌疑人坐在他对面,被他盯一会儿就能感到心里发毛。可这时候,本来是想给顾红星鼓鼓劲,话才说了一半,就被老陈阴阳怪气地给打断了,冯凯怎么都觉得不舒服。但是他仔细想想,自己在现代时,不也经常在办公室里,贬低技术警察的作用吗?眼前的这个老家伙,简直和他以前臭味相投啊。

“老陈,还真不是。”冯凯说,“这案子要是按照常规套路来摸排的话,最少得要半个月才能破案。可是我们半天就把案子给破了,那正是因为有了小顾发现的指纹啊!啊,当然,老马做出来的血型也很重要。”

马法医摸着下巴的胡须,笑着摆了摆手。

冯凯内心苦笑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换了个年代,自己就成了刑事技术的代言人。

“没,没,没有,我,我,我。”顾红星被冯凯这么一抬,顿时慌了。

“就别你你你的了。”冯凯白了他一眼,生怕他谦虚几句,正中了老陈的下怀。

“我不这么认为。”陈秋灵冷笑着摇摇头,用他那尖锐的声音说道,“这案子,范围明确,你说的半个月,那是运气极差的情况。如果运气好,最先就找到了那个胡什么的,只要一审查,肯定也就破案了嘛。我看啊,指纹什么的,那么点大的小玩意儿,哪有多大作用,不过是碰巧而已。”

“真不是碰巧。”冯凯想要解释。

“怎么不是碰巧?哦,就手指上的这些弯弯扭扭的东西,就能说谁是罪犯,谁不是啊?这个我是不信的。”陈秋灵说,“要坚信,公安机关的铁拳才是硬道理,不要搞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这个,老陈啊,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年轻侦查员小秦说道,“新兴技术是要鼓励的,你不能打击。你说古代的时候,还不相信隔着十万八千里能通上话呢,还不相信一个小方盒盒能放出人影来呢。”

“是啊,听说这技术在1949年前就有了。”之前被老头儿叫“小肖”的肖骏也附和道。

“别争了,别争了,不管是碰巧,只要真有用,路遥知马力嘛。”穆科长在中间调停,说道,“以后的路还长,别辜负了我给你们的自行车。这几个老家伙都还没配呢。对了,下午局长会来我们科,听你们汇报一下这个案子的情况。”

散会后,几名侦查员各自忙活去了。顾红星的忧郁情绪似乎有了明显的缓解。冯凯知道,自己的这个药是下对了。他知道,自信心对于一个人有多么重要,对顾红星这种从小就缺乏自信的年轻人,更加重要。

虽然不忧郁了,但顾红星几次对着冯凯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样的异常表现,也很快就被冯凯捕捉到了。

“你这人,真够迂的。”冯凯训斥道,“有什么话就说,天天瞻前顾后的干吗?”

被这么一训斥,顾红星有些扭捏起来,他看着自己的脚尖,说:“你说,局里刚刚花钱给我们配了车,还有可能花钱给我买装备吗?”

“你要什么装备?”

“就是现场勘查的装备。”顾红星说,“我之前和你说了吗?我现在用的勘查包里的金粉和银粉,颗粒太粗糙了,和学校的没法比。虽然说新鲜的指纹是可以刷出来的,但是很多特征点都被粗颗粒遮盖了。如果是较为陈旧的指纹,很有可能就刷不出来了。”

冯凯以前不懂痕检,但和顾红星相处这么久,天天听他唠叨,所以也知道一些,所谓的“金粉”和“银粉”,其实是“铜粉”和“铝粉”,是将铜和铝磨成非常细密的粉末,痕检员用沾着粉的刷子去刷重点部位的时候,如果这个部位有汗液指纹,粉末就会被汗液黏附住,重点部位上就会留下粉末组成的指纹形状了。用胶带把粉末粘下来、贴在指纹卡上,指纹的形状就会被保存在指纹卡上了。所以,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痕检员寻找指纹,其实就是“一把刷子闯天下”。

冯凯心想,现在这时代,还是外国货更好一些。等到了现代,论制造业,有谁敢和我们中国比?

“还有,勘查包里,只有一个比我岁数还大的放大镜。”顾红星接着说,“放大效果不好,镜面都花了,而且手持的放大镜很难保证稳定的高度来观察,这两天看指纹,我都快把眼睛看瞎了。在学校的时候,我们用的是马蹄镜,就是在一个马蹄形的小支架上放一个放大镜,只需要把马蹄镜放在指纹卡上面,眼睛凑过去看就行了,这样看得才准。”

“我就搞不懂你,钻什么牛角尖啊,有多少设备,咱们就干多少活,又不是说少了这些设备,地球都不转了。”冯凯说。

“不,我觉得,要做一行,就尽可能把它做好。”顾红星说道。

“那你自己去找局长要啊,下午正好要见局长。”冯凯奚落道。

“我,我不太好意思说。”顾红星盯着冯凯,眼神里尽是哀求。

冯凯看了看顾红星,很无奈。冯凯自觉并不是一个会心软的人,但是面对着这个一起战斗的战友和未来世界的老丈人,自己总是狠不下心。只要顾红星一用这种眼神来求他,他就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也太没有原则了。

“行了,行了,我下午帮你提出来。”冯凯挥挥手说,“但这些东西的具体用途,你得自己介绍,我也不懂。”

“行。”顾红星咬了咬牙。

冯凯知道,让顾红星在领导面前、在多人面前讲话,是难为他了,不过,他也总不能一直都这样不会表达啊,所以,让他介绍算是对他的锻炼吧。

一直到下午下班,顾红星都在念念有词,估计是反复练习如何介绍他需要的设备吧。

局长尚武是位老革命,1949年后,就一直奋战在公安战线上,到现在都28年了。他身高一米八,不胖不瘦,皮肤黝黑,留着部队里盛行的小平头。虽然头发全白了,但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他总是一脸严肃,似乎不会笑。无论往哪里一坐,尽是威严。

冯凯坐在尚局长的对面,把过年期间发生的枪击案和强奸案的破案始末做了详细的工作汇报,也没有藏着掖着自己的一些非常规手段。

“我们的两位新同志,我还是第一次见,就带着战功来见我。”尚局长说,“很不错,新中国的公安事业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我放心。不过,破案的手段,以后还是要更规矩些。现在时代不同了,慢慢地,老百姓们就会有更强的维权意识,对公安工作提出的要求也会更高。”

冯凯知道,这个尚局长看起来并不赞成他的“守株待兔”之计。虽然表面上是大大的赞扬,但其实是在提点他们要注意方法。看起来不管什么时候,当领导的顾虑都多。能用最简单的方法破案不好吗?冯凯不能理解。

“哦,对了,局长。”冯凯说,“顾红星在两起案件中都发挥了主导作用,那是因为他带回来了新兴技术。可是,这新兴技术在我们局受到了限制,因为设备不足。”

“哦?你们这是在问我要东西吗?”尚局长抬眼盯着二人。

“问您要东西,也是为了工作啊。”冯凯嬉皮笑脸地说,“如果大的设备不能买,那至少得有一个马蹄镜和一套进口的金银粉。”

“你说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尚局长果然问道。

冯凯看了看顾红星,顾红星立即坐直了身体,清了清喉咙,像背书一般,把设备的用途、现有设备的缺陷等一并说了出来。虽然这是提前准备好的,听起来很是生硬,但至少顾红星这次当着局长和刑侦科全体人员的面,说了一大段话,都没有结巴。冯凯觉得,这是顾红星巨大的进步。

“你别开玩笑了,为了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技术,就要花钱,国家哪有那么多钱花。”陈秋灵还是作为急先锋,抢在局长前面说话了。

“这个,我也赞同老陈的观点。”刑侦科的另一名老民警老赵附和道,“新技术嘛,可以试一试,锦上添花,我不反对。但是为了这个新技术要花钱,那我觉得为时过早了。”

“是啊,虽然我支持你们用新技术,但局里对你们挺好的了,都给你们配自行车了,也该满足了。”小肖毫不客气。

大家叽叽喳喳的,把整个办公室弄得闹哄哄的。

局长抬起双手,在空中按了按,让大家安静,然后说:“现在呢,国家百业待兴,人民生活拮据,虽然我相信我们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开始改善,但至少我们现在还不具备看到什么好就买什么的能力。而且,我们党艰苦朴素的作风,你们这一代人也要继续发扬,不能铺张浪费。进口的东西,现在都非常贵,动辄上千上万,这个我也觉得没有必要吧。”

局长说的“上千上万”把顾红星彻底吓得没话说了,毕竟他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二十七块五。

会议结束了,冯凯拍了拍顾红星的肩膀,安慰似的说道:“尽人事,听天命。我都说了,缺了你那几瓶粉末,地球还能不转了?”

顾红星没有搭话,表情木讷。

马法医这时走了过来,说:“走,我们三个搞技术的,开豁?”

“搞清楚了,我是搞侦查的!我请你们俩搞技术的喝两杯吧。”冯凯说。这刚发了工资,冯凯大手大脚的毛病又冒出来了。

就着两盘炒菜和一盘花生米,酒过三巡,老马开始表露他的真实意图了。

“搞技术嘛,要耐得住寂寞。”老马嚼着花生米,摸着下巴上的胡须,一字一顿地说,“有多大的空间,在多大的平台,做多少事。”

“你看,老马和我一个观点吧?”冯凯附和道。

“但是,”老马指了指冯凯,笑嘻嘻地说,“我还有‘但是’!但是,如果年轻人都安于现状,都不求进取,谁来建设我们的国家呢?我们的子孙后代怎么过上好日子呢?咱们总不能一直都这样吧?”

冯凯有些惭愧,老马的这个“但是”,说得他无言以对。是啊,没有父辈的努力,陶亮又怎么能够养尊处优呢?

“我年轻的时候啊,和你一样。”老马似乎有些醉了,自顾自地说,“我刚来公安局,真是什么都没有,手套都没有,更不用说白大褂了。解剖尸体的刀子,钝得都划不开纸,哪像现在,好歹还有手术刀。虽说刀片要省着用,但不至于要自己磨刀了对吧。我给你的勘查包啊,还有,那个,那个看血型的生物显微镜,还是我自己找来的。”

“找?”顾红星迅速抓住了重点,“在哪儿找啊?”

“首先我申明,我可没有教唆你们去搞设备啊。”老马慢慢地说道,“我只是在和你们说故事,我之前想干点事情的时候,没有设备,领导也不可能给我们买,我啊,就跑到公安局仓库里去找。喏,勘查包和显微镜都是在仓库里找到的。你们知道,这些年,出于种种原因,很多过去的老设备都被锁到仓库里了,过去的老公安,该退休的都退休了,谁还知道仓库里有那么多设备啊。所以呢,我就把我能用得着的东西,都给顺出来了。”

“嚯,你这个老头儿,还偷东西呢?”冯凯抿了一口二锅头,笑道。

“不要乱说话,这怎么叫偷东西?”老马说,“我顺出来的设备,又不是自己私人用,对不对?是为人民服务啊!为人民服务,怎么能叫偷?不过话说回来,那时候啊,我是年轻了十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要是现在呢,我也是不会去的了。年轻人嘛,总要干一些年轻人该干的事情。为了自己的理想,要敢干。”

“那,仓库里还有什么东西?”顾红星的两眼放光。

“还有什么东西我就不知道了。”老马说,“十年了,我哪记得?不过仓库保管员倒是没换,还是小梁。哎呀,十年前,还是个漂亮小姑娘,现在也是孩子他妈了。我们科小肖那臭小子,能把小梁给追上,真是狗屎运啊。”

冯凯心想,你把信息透露得这么彻底,还说自己不是教唆?

喝完酒,顾红星又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这次不需要他开口,冯凯就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行了行了,别一天到晚把眉头皱着,你不就是想去仓库里看看吗?”

“你帮我?”顾红星高兴了起来。

“去肖骏家吧,找他老婆谈谈。”冯凯无奈地摇了摇头。

刑侦科的肖骏家距离公安局不远,顾红星和冯凯两个人没有骑车,买了两瓶白酒,走路十分钟就到了小院外面。在小院外面,就听见夫妻两人正在争执。

“什么都指望我,我就一初中文化的!真想不通,这小学二年级的题就这么难。”一个女声,应该是小梁的。

“你一初中文化的,小学二年级的题都不会做?”肖骏的声音。

“你高中文化,不也不会做吗?”

“我高中毕业都十几年了!哪还记得数学题?我天天这么忙,严重耗脑。而且我们那时候的题目也没这么弯弯绕。”

原来是为给孩子辅导作业而争吵,冯凯哑然失笑,拎着白酒推门进了小院。

“能有多难,我看看。”冯凯走到孩子的跟前,花了五分钟,把孩子教会了。

“还是你们年轻人厉害。”肖骏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你也刚三十嘛,也是年轻人。”冯凯说道。

“大半夜的,来我们家干啥?还带着东西,要贿赂我啊?”肖骏说,“是我今天发言说不让你们买设备,来做我工作?”

“对。”冯凯嬉皮笑脸地说道,“肖哥您不让我们买设备,可是为人民服务必须要设备,您这是在和人民对着干哪。”

“别别别,别一上来就给我扣帽子。我说的是事实,现在还有好多贫困地方的人吃不饱饭呢,你们好意思花那么多钱买设备吗?”肖骏说道。

“所以啊,今天我们不是来求你支持买设备的,而是求梁姐支持,找我们已有的设备。”冯凯说,“我都听老马说了,我们有一些进口的设备,因为之前的领导抵制外国货,所以都给锁起来了。现在领导也不抵制外国货了,可以拿出来用了吧。”

“你们找领导批了吗?”小梁走过来问道。

“没有,找领导批的程序太烦琐,而且我们也不知道领导是什么态度。”顾红星一着急,也不结巴了,“如果领导还是不同意用这些东西,那可就真拿不出来了。”

“所以你们找我——偷偷拿?”小梁看着他们,许久,在他们期待的眼神中,说道,“可以。这些老物件,连仓库登记簿上都没有,我只管登记簿上有的东西。”

顾红星跳了起来,差点没给小梁一个拥抱。

可能是冯凯帮她解决了燃眉之急,小梁很热心也很负责,她趁着夜色带着冯凯和顾红星来到了公安局仓库。仓库有两间,一间是现在正在使用的仓库,而另一间则是报废物品堆积的地方。没有手续,小梁是不能给他们打开使用中的仓库的,而报废物品的仓库,小梁给他们打开了,就算他们是收废品的了。

报废物品仓库的外侧,堆积着很多报废的办公桌椅、办公用品和损坏了的自行车。往里面走走,绕过一根柱子,有一大块防雨布遮盖着一堆物品,防雨布上积攒了厚厚的灰尘。顾红星和冯凯慢慢地掀开了布,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十几个包装完好的玻璃瓶。瓶子外面写着英文,虽然两人看不懂,但是顾红星知道,那是十几瓶进口的金粉和银粉。

顾红星高兴极了,就像个孩子一样,在“废品”堆里寻找着“宝贝”。金粉、银粉、指纹刷、马蹄镜、放大镜、指纹卡、捺印盒、勘查包等都被他一一翻出,他甚至还找到一个简易型的立体显微镜。

顾红星就像找到了宝藏的海盗一样,东翻翻、西捡捡,找了整整两大包痕检工具设备。他千恩万谢地向小梁道谢,带着这两大包“废品”回到了办公室,开始收拾了起来。

冯凯觉得很累,但是看到顾红星那种前所未有的兴奋模样,也由衷地为他高兴。甚至,冯凯的心里还燃起了一股钦佩之情。这些只不过是工作工具而已,换作陶亮,他会为了工作这么高兴和满足吗?

想着想着,冯凯就靠在自己的办公椅上睡着了。梦里,他又牵起了顾雯雯柔软的小手,两个人在龙番河边漫步。

2021年8月17日 晴

今天是陶亮昏迷的第三天。

陶亮,你准备什么时候醒过来?

我每次都指责你就只会躺在那里打游戏,可你现在躺着,一动不动的,只有心电监护仪的声音,反而让我不习惯了。

平时,我老说你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什么事都要我提醒你,让我心累,可看到你倒在地上的时候,我的魂都没了。

原来你不在我身边,我才是最害怕的。

你不是整天吹嘘自己很有本事吗?有本事的话,你倒是睁开眼睛啊,看一看我!哪怕是恶作剧那样,突然蹦起来吓唬我也行啊!

没有你的聒噪,医院里再多人,也显得那么冷清。

那天晚上,你究竟在干什么呢?地上都是乱翻的卷宗和笔记,你是想帮我查案子吗?那你翻爸爸的笔记做什么?我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医生说,你是过度低血糖而导致的神经系统病变,说没有把握你还能不能醒来。但我相信,你一定会醒来,你一定能醒的。

因为刚才,你被我握住的手,紧紧地握了我两下。我确定,那不是幻觉。

2

“起来,起来!”穆科长拍了拍冯凯的桌子说,“我去宿舍没看到你们,还以为你们清早就出去了。”

冯凯惊醒过来,发现天已经亮了,这个季节,天亮就说明已经七点多钟了。自己就靠在椅背上,这样睡了一夜,也没觉得全身酸痛,看来还是年轻人的身板好啊,只是没有睡饱,懒得动。顾红星还是原样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看起来是捣鼓那些工具捣鼓了一夜没睡。

“没,没有。”顾红星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设备,见穆科长突然闯进办公室,顿时手忙脚乱,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想要收起设备却又来不及。

可是穆科长就像没有看到他办公桌上的东西似的,喊道:“有杀人案!你们骑上你们的自行车,最快速度到东桥村去。”

两个人把车子骑得飞快。冯凯心存期待,因为在现代时,他离开刑警部门也有好几年了,一直在派出所没有办过什么大案子。如今他来到这个年代,虽然经历了在现代都没有经历过的枪战,很是过瘾,但一直还在期待着能有个大案子让他发挥一下。或者说,是显摆一下。

而顾红星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他一路上都在念叨着,仓库里的工具还真是蛮齐的,什么都有,唯独他最想要的“翻拍架”没有。

“你不是最想要细的粉末吗?怎么又变成最想要翻拍架了?”冯凯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说,“人啊,真是不知足,得不到什么就最想要什么。”

顾红星连忙解释说,对于手印来说,粉末是最重要的。而对于石膏足迹等实体物证来说,翻拍架最重要。因为这些实体物证需要看细节,其细致程度丝毫不亚于指纹。所以必须要拍摄下来,拍摄的时候不能有影子,相机也要非常稳定。可是仓库里没有翻拍架,顾红星在如获珍宝的同时,觉得有点美中不足。翻拍架的结构很简单,就是下面一个灯箱,上面盖着毛玻璃,灯光从下方打上来,物证周围就没有影子了,可以保证物证细节都被拍摄到。灯箱的上方是可以固定相机、调整相机方向的金属支架。可是目前没有国产的翻拍架,而顾红星昨晚去翻了翻装备目录,发现一个进口的翻拍架要4000元。这不是开玩笑嘛,这个价格是整个公安局局机关所有民警一个月的工资之和。既然要这么多钱,顾红星当然不可能去找领导要了,所以他在琢磨有没有其他办法。

一路上顾红星都在叨叨他的翻拍架,把冯凯烦得够呛。好在没多久,他们终于来到了位于龙番市东郊的东桥村,用现在的话说,这里是一个城中村。

现场位于村口附近的一处民宅,房子是砖头砌的,连着有三四间屋子的样子,外面围着一个小院。小院的门口守着两名派出所的民警,门口密密麻麻站的全都是围观的群众。围观的群众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想透过院门往里面看,站在门口的民警也似乎不太去拦住,只是抽着烟聊着天。趁着民警不注意,甚至还有个村民站到了院门里面看热闹。

看来这个年代对于现场保护的意识,还真是缺乏得紧。冯凯皱了皱眉头,见院落门口有一捆绳子,于是把绳头捆扎在院门口的树上,绕着院门口隔离出一个空间来。

“都站在绳子外面,谁站在绳子里面,被当成了凶手我可不负责。”冯凯一边说着,一边拉着绳子。

他曾经在派出所干了那么久,一个盗窃电动车的现场都会临时拉起警戒带,所以这种事儿他还真是驾轻就熟。而顾红星则是非常惊讶,这种拉绳子保护现场的方式,是他在痕检课程上学到的,冯凯又没有上过痕检课,怎么知道这么先进的办法?

这种欣喜只在顾红星心头小小出现了一下,就消失了,因为此时的顾红星最大的感受还是紧张。第一次出杀人案件现场,不知道现场血腥不血腥,不知道尸体吓人不吓人。虽然他曾经目睹过被碾碎的女工,但是毕竟看到的只是支离破碎的身体的一部分。相对于残肢来说,顾红星觉得整具尸体更让人恐惧。

拉完了“警戒带”,冯凯拍了拍手,心满意足地想在门口的勘查包里找鞋套。他知道,在现代,如果不是四套[四套:口罩、头套、手套和鞋套]齐全,是不可能进入现场的。可是显然,他在包里翻了个空,这个时代并没有人去戴头套、口罩和鞋套。好在局里有个老法医老马,他正在动作缓慢地给每个民警发白纱手套。能有意识戴手套进现场,已经算不错了。

“很久没有过杀人案件了,一发就是个这么惨烈的。”穆科长戴着白纱手套从正中间的屋子里大步流星地走出来。

顾红星的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

“大致情况基本调查清楚了。”肖骏走过来,说,“死者叫张春贤,女,12岁,是这个村小学的六年级学生。张春贤的父母都是在镇子上的国营肥皂厂里工作的厨师。因为交通不方便,平时呢,这夫妻俩都是在厂里工作、住宿,家里只有张春贤一个人。”

“最后见到她的人是谁?”穆科长看着侦查员小秦,问道。

“目前问来的结果,是隔壁的刘大妈。”小秦说,“昨晚晚饭,是张春贤自己做、自己吃的,她打开院门倒洗碗水的时候,碰到了刘大妈。刘大妈和她聊了几句,还嘱咐她把院门关好。”

“嗯,死亡时间估计是昨晚十一二点钟。”马法医之前已经做完了尸表检验,说道。

冯凯耸了耸肩膀,心想明明是需要痕检部门先打开现场通道[现场通道:痕检员抵达现场后,会固定地面有价值的痕迹,并用粉笔画好,没被粉笔圈到的地面就是其他勘查人员可以踩踏的地面],法医才能进入现场进行尸表检验的。结果这帮坐着吉普车先来现场的人,倒是把活儿都干完了。看来这个年代实在是没有什么规矩可循。冯凯看了看大家脚上清一色的解放鞋,心里想着。

冯凯戴好手套拽着顾红星,踏进了中心现场[中心现场:一起命案中,尸体是整个现场的中心,所有的犯罪活动都是围绕尸体进行的。因此,尸体所在的范围就是中心现场]。不戴鞋套,让冯凯怎么都觉得别扭,要不是实在是没有鞋套,他怎么也得套上一双,让自己舒服点。

现场是一个三联排的平房,中间是客厅,两边是卧室。正对客厅大门的,是一排橱柜,抽屉全部都被打开了,里面的东西也都被翻乱了。东侧的房间应该是主卧室,里面有一张大床和一个衣橱,生活用品不多,说明主人并不在这里常住,里面也没有被翻乱。西侧的卧室是张春贤的卧室,也是中心现场。

张春贤幼小的身躯仰卧在床上,双腿搭在床边,下身赤裸,上身穿着的秋衣已经被掀起到乳房上,秋裤和内裤扔在床边。张春贤的颈部有一个巨大的创口,显然是被利器割开的,血液喷溅得满床都是,血痂也遮蔽了她小小的脸庞。她的颈下有一摊巨大的血泊,她的头发凌乱地浸泡在血泊当中。

这还不是最可怖的,最可怖的是张春贤的肚脐以下直至会阴部的皮肤都被利器割下,而现场并没有皮肤,显然是被凶手带走了。割开的位置,露出了黄色的脂肪和红色的肌肉,显得格外惨烈。

“地面上,似乎有些血足迹,能看出什么吗?”冯凯说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接着说,“会不会是我们民警的足迹啊?”

问完后,他并没有等到顾红星的回答,冯凯回头看去,发现顾红星端着相机,放在脸旁,明明是做出了现场拍照的姿势,却迟迟不按快门。原来,顾红星全身都在颤抖着,连带着手中的相机也在剧烈发抖,这样他根本就对不上焦。

“嗨。”冯凯拍了顾红星肩膀一下,说,“问你话呢。”

顾红星被猛然一拍,就像触电了一样,原地跳了起来。此时冯凯才发现,他的脸煞白煞白的,本身皮肤就白的顾红星,此时真可以用面无血色来形容。他的额头上全是汗珠,连眼睑都在微微跳动着。

“你不至于吧?”冯凯想笑,但知道在这里笑出来很不合适。

“别慌,虽然现场看起来惨烈,但毕竟人已经死了。”老马踱进屋内,慢慢地接过了顾红星手中的相机,说,“我来拍吧,你这拍出来的照片,全都是糊的,也不能用啊。胶卷可不便宜,别浪费了。”

相机被拿走,顾红星愣在了原地,不过双腿还是在不自觉地发着抖。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这么不听使唤,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可是全身的潜意识反应并不受他的控制。他此时既害怕,又尴尬,眼神里充满了自责和愧疚。

冯凯知道,这小子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很容易就被摧毁,于是他走过去对顾红星说:“看起来,很可怜,对吧?但我们是做什么的呢?我们是为她申冤的!来,你走近一点。”

冯凯把顾红星拉到尸体旁边,说道:“你看看她,才12岁,就被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害了,你不帮她申冤,她该有多冤?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害怕吗?因为我知道我们全身上下都是正气,这种正气就可以抵御所有的恐惧。”

顾红星的颤抖,似乎减轻了一些。

“还有,你不要把注意力都放在她的伤口上,你是痕检员,你要专注于你的工作。”冯凯说,“当你专注于你的工作后,你就会忘记恐惧。来,告诉我,地上的血足迹,会不会是我们自己民警的?”

顾红星咬着牙,狠狠地点了点头,从包里拿出放大镜,趴在地面上看了起来。

“就是普,普通解放鞋的花纹。”顾红星看了一会儿,说道,“看不到,看不到什么磨损的痕迹。”

冯凯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这个年代所有人穿的鞋子都差不多是一种类型。既然鞋底花纹都一样,那确实无法判断是不是民警所留了。

“不过,这,这血足迹肯定不是我们民警留的。”顾红星说道。

“哦?”冯凯来了精神。

“你看啊,死者是躺在床上被割颈的,从喷溅状血迹可以看出来是这样。”顾红星越说越顺畅,声音已经不再发抖,“所以,主要流的血,都流在床上了。那么地面上的一些滴落状血迹,肯定是凶器滴落下来的血迹,还有割、割下体的时候,流出来的。”

“下身的创口,是死后伤。”马法医一边拍照,一边说,“所以不会流太多血。”

“所以,这就是地面上血迹不多的原因。”顾红星说,“昨晚十一二点发生的事情,到今早被发现,有好几个小时了,这么几十滴血迹,早就干了。所以我们民警进来的时候,即便踩到血滴上,也不可能有血液黏附在鞋底了。”

“所以,这些有花纹的血痕迹,都是凶手的鞋踩上血迹,然后留下的。”冯凯说。

“是这样,但是没意义。”顾红星说,“我说了,看不出磨损程度,只能说明凶手穿着解放鞋。”

“不,有意义。”冯凯陷入沉思。

“小伙子,你常说你是天才,那现在看完现场,你有什么高见啊?”穆科长从屋外走了进来,皱着眉头急着问冯凯。

“别的不敢说,但有个问题不知道老头儿你可注意到了?”冯凯把穆科长拉到客厅,指着被翻乱的橱子,说道,“凶手为什么只翻动客厅的橱子,而卧室的橱子、柜子都没动?说明他是来盗窃的,因为客厅的橱子就正对大门,所以他就先翻动这里了。可是在翻动的时候,却被卧室的张春贤撞见了。你看,张春贤的外衣都脱下来放在床头,说明她已经是睡眠状态了。这时,她在睡觉的时候,听见了响动,于是出来看看。凶手看到张春贤,色心大起,将她强奸了,并且割下了她的下体皮肤。这时候,胆小的凶手已经没有胆量继续留在现场盗窃了,只能逃离。”

“敢割人身体、敢杀人的人,胆小?”穆科长质疑。

“你没听说过色胆包天吗?这人不仅好色,还是恋童癖,真变态!”冯凯皱着眉头,说,“当变态的性欲充斥他的心灵的时候,他就不是他了,他就是个魔鬼。所以他杀人、割皮肤带走,都是为了满足他变态的性欲。但等他冷静下来的时候,他就因为胆小,迅速逃离了。因为这个时候对他来说,逃跑比偷到钱财更重要。”

“为什么不能是杀完人之后,再去翻找橱子的?”穆科长皱着眉问,“假如是熟人,他比较了解张春贤家的钱或值钱的东西藏在客厅橱柜里,也不是没可能啊?”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血足迹的意义了。”冯凯说,“现场的血足迹是从西侧卧室直接到客厅大门然后离开的,并没有往橱柜方向走。如果血足迹肯定不是民警留下的话,那说明凶手杀完人肯定就直接离开了。”

“你认为不是熟人?”穆科长问。

“不好说。”冯凯摇摇头,说,“如果张春贤看到了凶手的脸,不管认识不认识,凶手就都有杀人的动机了。但能断定的是,既然强奸未成年女孩,还割走下体,这个人肯定是变态的。不是一点点变态,是很变态!”

可能是“变态”一词在这个年代还没有流行,穆科长听完这一连串推理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客厅大门的门锁是被匕首类的工具撬开的。”顾红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检查现场出入口了,而且不再发抖,这让冯凯很是欣慰。

“匕首可以撬锁,也可以杀人。”冯凯说道。

“根据调查,发现人,也就是死者的邻居,清早起来发现张春贤家院门是虚掩着的。”穆科长说,“说明凶手是翻墙进院子,撬开门锁作案,走的时候是打开院门的门闩离开的。”

“所以从入室方式,也不能证明是熟人。”冯凯说,“如果是为了强奸张春贤而来,就不应该先翻动现场,如果是熟人,不如直接敲门入室。毕竟一个12岁的女孩子基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那就不好查了。”穆科长在现场也待不住,说,“冯凯你在这里和顾红星一起把现场处理好,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我带着他们几个去走访看看,不知道村民有没有看到什么陌生人进村,也看看有没有哪个村民形迹可疑。”

老马在门口张罗着派出所民警找个门板和砖头在院子里搭一个临时解剖床,搭完后把尸体搬运到床上。

“就在这里解剖啊?”冯凯问道。

“不然呢?”老马奇怪地看着冯凯。

“不去殡仪,啊,不去火葬场?”

“火葬场那么远,也没地儿解剖啊。”老马说,“而且这边肯定是土葬,解剖完就交给家属入土为安了。来,你帮我照相。”

“我来吧。”顾红星居然自告奋勇地接过相机,说,“这相机他不一定用得明白。”

3

在一旁凳子上坐着观摩的冯凯,心里开始有些佩服顾红星了。

从刚刚进入现场时候的脸色煞白,到现在可以保持不颤抖状态拍照,顾红星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冯凯想起当年自己第一次见到死状惨烈的尸体时,心里还是很不舒服的,甚至晚上还做了噩梦。

当然,冯凯觉得顾红星今晚肯定也会做噩梦的。因为他现在拍照的模样还不能用泰然自若来形容。当老马用手术刀缓慢地划开死者胸腹腔的时候,顾红星还是有些微微颤抖的,但是他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当老马让顾红星靠近拍摄一些重点部位的特写镜头时,顾红星那僵硬的动作也说明他的内心还是非常抗拒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是顾红星的一道坎,一道他职业生涯中非常重要的坎。只要迈过去,后面就会是一片坦途了。顾红星自己显然也是能够意识到这一点,不然不会主动请缨来进行拍摄的。

“死者全身多处约束伤[约束伤:指凶手行凶过程中,对受害者约束的动作中,有可能控制了双侧肘、腕关节或膝、踝关节,造成受害者这些关节处的皮下出血]、皮下出血。”老马慢动作似的检验着尸体,说,“生前被殴打了。阴道多处擦挫伤,处女膜新鲜破裂,是生前强奸的。”

“是不是能提到精斑?”冯凯问道。

“没有见到有形的精液,回头我拿回去在显微镜下面看看,如果有精子,就有希望能做出血型。”老马说,“不过她下体被切割,都血染了,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

“那匕首是啥样的?”冯凯接着问。

“这个可看不出来。”老马说,“如果是刺创,可以根据创道的形态来分析匕首的形态,可是切割创,只要是个匕首,形成的样子都一样啊。”

“那你还能看出来啥?”冯凯说。

“只有这些了。”

“那也不行啊,都没啥用。”

“咋就没啥用了?死亡原因、死亡时间、致伤工具我都告诉你了,还告诉你是生前强奸、死后切割下体的。”老马很不服气,语速也快了一点。

“那你说,对破案有什么用?”冯凯毫不客气。

老马一时语塞。

“根据死亡时间来调查这个时间在现场附近出没的人啊。”顾红星帮老马说道。

“这村子这么偏僻,除了村里的人,谁会大晚上的到这里来?”冯凯看向不远处的派出所所长,问道,“对了,王所长,你们派出所,最近可接到群众的报警,说有东西被盗的?”

“没有。”派出所王所长斩钉截铁地说道,“上一起盗窃案报警,是一年前了。”

“嚯,治安真好。”冯凯说,“既然这种村落大晚上一般没人来,而且附近几家的房子都比张家建得好,那如果是外面的贼进来,为什么会选择张家呢?”

“你是说,有可能就是村子里的人,知道张家平时没大人?”王所长问。

“强奸肯定是临时起意的,但盗窃必然是要经过谋划。”冯凯说,“这村子有多少户?多少男人?”

“哟,这东桥村可是这一片最大的村子了。”王所长说,“有上千户,男人也有两三千人啊。”

“如果我的直觉没错的话,凶手应该就在这两三千人里了。”冯凯说,“既然不是预谋强奸,那说明凶手可能对张家的情况一知半解,对张春贤也不熟悉。他可能知道张家大人平时不太回家,就来盗窃了,结果撞见了穿着内衣的张春贤,就临时起意强奸杀人了。既然选择了这一家盗窃,杀完人不继续翻找就直接跑路,说明这人比较胆小。”

“胆小的流氓。”老马说。

“有这样的男人吗?”冯凯看着所长。

所长很是为难,说:“这,这我哪知道?‘流氓’又不会写在脸上。”

“连12岁的小孩都下手,这人变态不轻啊!可能还是个恋童癖,你知道恋童癖吗?就是那种专门喜欢小孩的人?而且还切割下体,这就更变态了。”冯凯说,“就是那种一眼看去就不正常的人,有吗?”

所长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好吧,那看起来没有捷径可走了。嗯,也不一定就没有捷径。”冯凯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陷入了沉思。

此时的顾红星并没有因尸检的结束而结束自己的工作,他正在弯腰撅屁股地趴在地上仔细观察着。

“你在看什么呢?”冯凯问道。

“找指纹。”顾红星说,“从现场来看,凶手应该在现场只接触了三个地方。一个是撬门时的大门外边,一个是橱柜,还有一个是逃离时拉开的门闩。”

“能找到指纹吗?”冯凯眼前一亮。冯凯也觉得自己很奇怪,在现代,冯凯是不太相信技术可以破案的,顶多是个比对的作用。但此时在这个没有监控、没有手机、没有DNA检验技术的年代,似乎除了指纹,就没有更好的甄别办法了,所以他才会对顾红星的工作有这么大的期许。

顾红星说:“院门的门闩是没有上油漆的毛木头,看来是不可能留下完整指纹的了。院门外的这个门框,我刷了好多遍了,什么都没有,看来他就没有直接接触到。现在就剩橱柜了。可是这家的橱柜都太旧了,油漆都掉差不多了,载体也不好了。但不是没有希望。”

“那就加油啊。”冯凯说道。

解剖完尸体,冯凯他们去隔壁邻居老百姓家里,花钱吃了顿简单的中午饭之后,顾红星就在现场里弯着腰找、跪着找、趴在地上找,找到一丝像纹线的痕迹,他就拿宝贝似的拿出小瓶子、小刷子,在橱柜上慢慢地刷。

冯凯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思考案情,发了好长时间的呆,低头一看,顾红星还趴在地上找指纹。顾红星的鼻头都已经冻得通红了,双手也都冻得有些肿胀,但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寒冷。冯凯看着顾红星在橱柜旁边不断地变换着姿势,心中有些感动。其实在这种条件下,即便顾红星什么都找不到,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说他没用。而且冯凯之前也听顾雯雯说过,在这种破旧掉漆的木质家具上,大概率是找不到任何指纹的。顾红星已经找了几个小时了,太阳都快下山了,可是他仍没有放弃。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职业操守吧。

等顾红星的同时,冯凯似乎想到了一条捷径,但他没有马上去办,而是等张春贤的父母哭着喊着进门把尸体收走,这才和顾红星说:“你在这里慢慢找吧,现在我要出去办点事了。”

顾红星微笑着点点头,他很感激冯凯。冯凯一直在陪他,是怕他一个人对着院子里的尸体害怕。而现在冯凯又没有说出来,是在照顾他的面子。

顾红星初出茅庐之时,提取指纹都是在光滑平面上进行的,这次在粗糙平面上提取,难度要大了不少。在被凶手翻乱的抽屉下板上,顾红星看出了似乎有纹线的特征。这个发现让他十分兴奋,真的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可是抽屉的下板很粗糙,纹线能不能被粉末完整恢复就不好说了。所以顾红星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把粉末刷在纹线上,甚至都得屏住呼吸,才能保证刷子的力度和粉末扑撒得均匀。幸亏有了更加细密的粉末,纹线终于在顾红星的凝神闭气中逐渐清晰了起来。刷完指纹后,顾红星又小心翼翼地用胶带把粉末黏附了下来,贴在指纹卡上。指纹被粉末从抽屉下板搬运到了指纹卡上,有了明显的色差,也就看得更清楚了。这不是一枚指纹,而是一枚掌纹。既然能从这么粗糙的地方提取下来,说明程度很新鲜。在抽屉下板上的新鲜掌纹,几乎可以断定就是昨晚翻动抽屉的凶手留下来的。

顾红星很激动,他第一次独立操作复杂载体上的指纹,也不知道提取的效果怎么样。因为哪怕是一个小区域没有处理好,都可能会丧失重要的纹线特征点。此时天色已暗,顾红星无法用放大镜来仔细观察掌纹,他决定回到办公室里,用马蹄镜慢慢观察。

为了能尽快知道答案,顾红星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刚刚骑到公安局大门口的时候,他就看见林淑真正一瘸一拐地经过公安局大门。

“林医生,你怎么了?”顾红星一怔,停下了自行车。

“今天病人特别多,我跑来跑去的,脚上磨了两个水泡。”林淑真皱着眉头说道。

“那怎么办?”

“没事,回去我用无菌针挑破就行了。”林淑真说道。

“从这里回宿舍,还得走几百米,我载你吧?”顾红星拍了拍自行车载物架,说道。

“那也行,谢谢你。”林淑真嘻嘻一笑,说,“减少行走就能降低水泡破裂的风险,就能减少感染的风险。”

顾红星也听不懂林淑真说些什么,骑车载着她到了宿舍楼下,又背着她上了宿舍楼。这一路他光想着林淑真的伤,也没注意林淑真的神情,奇怪的是,背着她上楼梯居然也没觉得累。直到进了屋,放下林淑真的时候,顾红星才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倒是林淑真表现得很大方,她坐到床铺上,毫不顾忌地脱下鞋袜,露出了那只已经冻得通红的小脚。脚跟处,赫然有两个鲜红色的大血泡。

看见血泡,顾红星心慌了一阵,但很快也就稳定了下来。毕竟他都是见过惨烈杀人现场的警察了,这两个血泡也不至于吓到他了。

林淑真翻箱倒柜,找了好久,才从抽屉里拿出消毒器械、酒精和纱布,开始自顾自地处理起脚跟部的血泡来。顾红星不好意思盯着她的脚看,便走到床边蹲下身来,拿起林淑真的鞋子看了看,说:“每个人走路的姿势都不一样,这一点,从鞋子的磨损就能看得出来。你走路的时候,喜欢把重心都放在脚跟上。”

“你这是在分析我脚上磨出水泡的原因吗?”林淑真笑着说道。

顾红星似乎陷入了沉思,没有答话。

林淑真被顾红星的模样逗着了,倒在床上笑了半天,说:“我看你拿着我的鞋子在那里发呆的样子,怎么那么好笑啊。”

“啊,没什么,没什么。”顾红星回过神来,说,“我是说,你看你的这一双鞋子,磨损严重的都是鞋跟。你看哈,因为你走路的姿势,导致鞋跟先磨损,越是磨损,鞋底越倾斜,你走路时候的重心就越靠近鞋跟。时间长了,鞋子前掌还是好的,但鞋跟已经被磨掉了一大半。因为鞋底很薄了,你当然容易磨伤脚了。”

“那你说,怎么办?”林淑真说。

“扔掉,换一双鞋。”顾红星把一双鞋子都拎了起来。

“哎,不行,还没破呢,怎么就换了,太浪费。”林淑真一把把自己的鞋子夺回来,嗔道,“我要攒钱,这个还能穿。”

“那我给你做一双鞋垫,把足跟部做厚一点。这样,既能保暖,也能保持你足面的水平,走路重心不过度偏移,就不容易磨伤脚了。”顾红星用手指量了量鞋底的长度,认真地说道。

“你还有这手艺呢?”林淑真瞪着大眼睛看着顾红星。

“其实,做鞋垫和痕迹检验也有那么一点点联系。”顾红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至少能从专业的角度调整鞋垫的厚度。”

“好啊,那我等着。”林淑真很开心。

“我也有个事情,想拜托你。”顾红星低着头说道。

“啥事儿,你说。”

“你是不是不怕去火葬场?”顾红星脸上红红的。

“火葬场?火葬场有什么好怕的?”林淑真说,“你是说死人吗?我是医生欸,医生怎么可能怕死人?”

“那你,能不能抽个时间,陪我去找个东西?”顾红星问道。

“哦,就是上次你和冯凯偷偷摸摸去找的东西对吧?”林淑真哈哈一笑,说,“我们急救车驾驶员不是认识里面的人吗?明天我去问问他,看他能不能允许我们进去翻找一番。”

“那太谢谢你了!”顾红星高兴地道了别,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在办公室台灯和马蹄镜共同的作用下,指纹卡上部分掌纹特征被显现得很清楚。顾红星趴在桌面上,眼睛顶着桌上的马蹄镜,一点点地观察着自己提取下来的掌纹。这枚掌纹比他想象中的还清晰,是一枚右手小鱼际区域的掌纹。不一会儿,顾红星就在掌纹上找到了十几个特征点。有了这么多特征点,进行掌纹比对就不是什么难事了。他想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冯凯,可是此时的冯凯音信全无,既不在宿舍,又不在办公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顾红星在办公室坐着等了一会儿,觉得今晚都不一定能等到冯凯,于是回到了宿舍,找了一些布料来做鞋垫。正做着鞋垫呢,宿舍门被敲响了。顾红星以为是冯凯回来了,连忙跳了起来,去开门,没想到门口站着的是林淑真。

“你怎么跑来了?脚好了吗?”顾红星问道。

“我包扎过了,没事了。”林淑真说,“刚才我们驾驶员正好来我宿舍送东西,我就问了问他。他后来说,他那朋友今晚就在火葬场值班,让我们今晚就去。”

“这,大晚上的。”顾红星看了看窗外,有些犹豫。

“你害怕啊?”林淑真背着手、弯着腰,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顾红星。

“不,我不怕。”顾红星挺了挺胸膛,说,“那我骑车载你去。”

两个人骑着一辆自行车,沿着漆黑的公路,又到了那座地处偏僻、形状诡异的建筑物面前。林淑真跳下自行车,一瘸一拐地走到铁门旁边,敲着铁门喊道:“喂,有人吗?老吴让我们来的。”

顾红星左看看、右看看,附近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点光线也没有,林淑真这样喊着,总觉得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不一会儿,火葬场偏房的一个小屋灯亮了,走出来一个人,来到大铁门旁边,用钥匙打开了门锁。

“哟,真是公安查案啊。”那人打量了一下穿着警服的顾红星。

顾红星没有回答,但是对这个人崇拜得五体投地。居然真的有人敢在这么恐怖的地方,安然睡觉的。

“老吴和我说了,去杂物间找东西是吧?”那人把披在身上的外衣拉拉紧,说,“大概多久之前的?”

“去年六月的。”顾红星回答道。

“哦,还不到一年啊?那有可能还在这儿保存着。”那人指了指那天吓着顾红星的房间,说,“这恐怕有一年没清理了,乱得很,也有不少公安办完案留下来的东西。”

那人走到杂物间门口,推上门口墙壁上的电闸,一瞬间,整个杂物间就亮了起来。光明是战胜恐惧的利器。

“老吴打来电话说,你们公安查案。这半夜三更怪冻人的,你们也不容易。”那人吸了吸鼻子,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走回了偏房。

顾红星推开门,朝里面看了看,重点是看了看依旧摆在杂物间一角的冰棺。还好,这次冰棺里面并没有尸体。顾红星自嘲地笑了笑,心想明明已经经历过杀人案了,还完成了全程尸检拍照,那自己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想到这里,顾红星开始在杂物间里寻找目标证物了,而林淑真就坐在门口等着他。

杂物间很大,堆放的物品很多,但这次有足够的光线照明,顾红星觉得机会难得,开始认真地寻找了起来。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连林淑真都坐累了,顾红星也丝毫没有觉得疲倦。

“嗨,究竟是什么案子啊?”林淑真打了哈欠,忍不住问道。

顾红星想了想,觉得林淑真是可以信任的人,于是一边寻找着杂物,一边把女工案的发生过程和自己的怀疑点都告诉了林淑真。林淑真听得津津有味,也不觉得困了。

时间已经超过了零点,顾红星也把杂物间翻了快八成,他发现在一堆草纸的下方,盖着一个落满了灰尘的大纸箱。纸箱上写着“玛钢厂”的字样,看来很有可能是当年女工案的物证。

顾红星心跳加速,连忙把纸箱抱到门口的电灯下面,然后一下掀开了纸箱盖。一股腐臭扑面而来,坐在门口的林淑真连忙跑出去几步,差点没吐出来。

纸箱里塞着一个蓝色的蛇皮袋,打开袋子,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残破的布片,布片的花纹样式,顾红星再熟悉不过了,他知道,这就是玛钢厂女工的制服。因为尸体被搅碎,女工的衣服也都被扯成了碎片,并且黏附了大量的血迹。火葬场杂物间阴冷潮湿,附着在衣物上的血迹发生了腐败,腐败的恶臭都集聚在纸箱之内,此时全部散发了出来。

顾红星似乎完全闻不到恶臭,他戴好手套,开始整理纸箱里的衣物。最终,他在纸箱的最底部,找到了那双被血迹染红并散发腐臭的解放鞋。

顾红星蹲在纸箱旁边,盯着一双鞋底仔细看着,良久,都没有动弹一下。而在这个过程中,林淑真的目光也从来没有从顾红星的身上离开:他那专注的神情,太好看了。

“我刚才和你说的故事,你还记得吧?”顾红星问林淑真。

林淑真点了点头。

顾红星说:“他们都说,女工是用脚去拨动卡在传输带旁边的焦炭,结果不幸被传输带带倒,然后绞入了机器。我之前就对左右脚对不上而感到怀疑,现在更加坚信了这个观点。”

“你刚才说机器的方向、足尖的方向什么的,听得我一头雾水。现在这个观点,没那么绕人了吧?”林淑真说。

顾红星摇摇头,说:“我记得很清楚,机器边框上的足迹,是枚前掌,不管是不是我分析有误,但前掌中央有明显的磨损痕迹。晚上我看你鞋子的时候,就确定照片里那足迹花纹的中断就是磨损痕迹。”

“你拿我的鞋子做实验啊?”

“既然有多处磨损痕迹,说明这个人走路的姿势重心是靠前的。”顾红星说,“可是你看,这是死者的鞋子,她的鞋子很新,前掌根本就没有什么磨损痕迹,因为磨损痕迹和你一样,都在脚跟部。”

“所以,卷宗里机器边框上的足迹,并不是女工的?”林淑真问道。

顾红星点点头,说:“可以断定,那足迹不是死者的!你想想,女工案的案发当时,有另一个人在场。既然这个人在旁边,又没有给警方提供信息,说明这个人杀了女工。女工并不是站在机器框架上用脚去拨焦炭,而是被人一把推进或者拉进机器里的,因为凶手站立不稳,才踩在了机器上。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林淑真点了点头。

“所以,我得和科长汇报,这个案子得重启。”顾红星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去勘查那台已经被封存的机器,看能不能找到指纹。”

4

话分两头。

冯凯从现场离开后,在村子里绕了一圈,碰上了侦查员肖骏。肖骏按照穆科长的安排,在逐家逐户进行调查。

“咋样,有线索吗?”冯凯问道。

肖骏摇摇头,说:“这么多人,得查到什么时候去?”

“是这村子里的人干的,这一点,意见可能统一?”冯凯问。

“我们都是这样认为的。”肖骏说,“流窜犯一般都会系列作案,可是这村子没人丢东西。而且流窜犯一般会选择房子建得好的家庭先偷,或者选择村口的房子开始。现场又不是村口,房子也破旧,如果不是了解家里没大人在的话,怎么会选择这家?”

“那就好办了。”冯凯说,“派出所和村委会有多少人能上前线?”

“不超过十个人。”肖骏说,“全上了也得查好几天,而且还要甄别。”

“我有办法。”冯凯神秘一笑,“上个案子,咱们来了个守株待兔,这个案子,咱们来个打草惊蛇。”

征得穆科长同意后,肖骏召集了派出所和村委会的工作人员,两三人一组,分成了四组,从村子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开始,从外围到中心,对每个院落进行搜查。当然,这种搜查是做做样子而已。在搜查的时候,工作人员传出话去,说公安已经掌握了证据,杀人凶手家中藏有淫秽物品,所以要进行清查。

四个小组里有十几名公安和村委会干部,一边敲着锣,一边喊着话,然后进到村民家中装模作样地搜查一番。可谓雷声大、雨点小。

而冯凯和肖骏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村旁的一座小山。小山有一两百米高,但是足以鸟瞰这个全都是平房的村落了。

“我之前说了,这个凶手既然要切割死者的阴部,说明变态得不轻。”冯凯说,“既然是这么变态的人,家里绝对藏着很多淫秽物品。”

“啥是淫秽物品?”肖骏喘着粗气问道。

“就是淫秽碟片啊什么的。”

“碟片?碟片是什么?”

“不是,我是说,有淫秽的书刊啊什么的,比如手抄小黄书?”冯凯连忙掩饰道。

“有这些东西,也不能说明就是凶手吧?”

“不是凶手,他们只需要藏好就行了。毕竟万一被找到,顶多说是流氓。”冯凯说,“但是凶手就不敢藏了,因为万一找到了就掉脑袋,他一定会毁掉。这叫心理学,懂吗?”

肖骏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所以啊,趁着夜色,哪里出现火光,一览无余啊。”冯凯叉着腰,站在山坡上,注视着下方的村落。

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肖骏甚至已经不耐烦了,冯凯突然指着山下,说:“看到没有?蛇出洞了!”

村子中央,距离村委会不远的地方,一小堆火焰在夜色中跳动着,火焰还照射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肖骏有些惊讶,说道:“你还真是料事如神啊!也说不准你小子就是员福将,运气好。”

两个人一边嬉笑着,一边飞速跑下山,向村委会的方向跑了过去。到了火光的附近,冯凯打了个手势,让肖骏直接上去拦住,而自己则从后面包抄。

“别动!手上的东西放下!”肖骏一声怒吼,吓得那个黑影夺路而逃。还没跑出巷子口,就被包抄而来的冯凯一个过肩摔按在地上,铐上了手铐。

“冤枉啊!我没有杀人!”男人哭喊着。

男人被带去了派出所,而冯凯则在男人的口袋里找出几张照片,从燃烧的灰烬中,还发现了一些没有燃尽的书籍、照片和女性内衣的残片。

男人叫张建设,29岁,单身,是村子里国营照相馆的工作人员。从他身上缴获的照片以及灰烬中的照片残片可以看出,这人长期私自偷带照相馆的相机和胶卷,偷拍女性照片。有在女厕所偷拍的照片,有在女澡堂偷拍的照片,也有在窗外偷拍的女性换衣服时的照片,甚至还有一些是在国营照相馆的更衣间里偷拍的女性裸体照片。而燃烧未尽的书籍残片经过拼凑,大致可以看出是手绘的淫秽图片集。无论是照片还是书籍图片里面,都有不少涉及未成年少女。

通过针对张建设的调查,冯凯还发现了一个线索。案发当晚,因为有一户村民家的老人临终,这家人去找了国营照相馆的负责人,希望可以给老人在临终前拍摄一张遗照。负责人发现馆里的照相机不在,于是去张建设家寻找,当时是晚上十点多,张建设不在家。老人当晚没有离世,第二天一早,张建设上班时,就被负责人差遣去老人家拍摄了。因为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负责人也没有深究,但是张建设对前一天晚上的去向,支支吾吾的。

有作案时间、作案动机,甚至还符合心理刻画,冯凯内心直觉,就是这个张建设作案,不会有错。

“嘿,你还真别说,调查来调查去,认识张建设的人,还都说这个小伙子人很好,很热心。”肖骏说,“如果不是他自己跳出来,那怎么也想不到他还有这么多不堪入目的癖好。”

“所以啊,即便不是他杀人,那治他个流氓罪也毫无问题。”冯凯知道那个年代里,流氓罪最高可以判死刑。

“怎么可能不是他杀的?”肖骏笑着说,“你看到那些照片没有,有一些就照着别人私密部位拍的,这和拿刀切割尸体阴部有什么区别。”

侦查员们都集中到了派出所里,审讯在派出所里展开了。张建设很狡猾,和民警们兜起了圈子。他一会儿说这些照片和书籍不是他的,只是他捡来的,一会儿干脆抵赖得干干净净,说公安抓错了人,根本不是他在焚烧东西。对于杀人案,他根本提都不提。

冯凯把话题拉到了案发当晚,张建设一口咬定自己是和几个朋友在打麻将。问他和谁在打,他又支支吾吾,说的人都变来变去,显然是在说谎。

审讯一时陷入了僵局。

在审讯的同时,派出所对张建设的家进行了搜查,可是并没有找到凶器,燃烧的灰烬里也不可能有人体组织。冯凯知道,现在能不能突破张建设的心理防线,就要看顾红星的了。

冯凯骑着车就往局里赶,到了局里一身大汗,却发现顾红星并不在办公室。冯凯又跑回了宿舍,还不错,宿舍的灯是开着的,说明顾红星在里面。

此时已经是深夜,顾红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身边放着一双鞋垫。

“哟,你还会做鞋垫呢,心灵手巧啊。”冯凯拿过鞋垫和自己的脚底比画了一下,说,“这也太小了吧?”

“不是你的。”顾红星一把抢过鞋垫,说,“对了,我今晚去了火葬场,找到女工的遗物了。”

冯凯心领神会,坏笑了一下,说:“女工案不女工案的,我不关心,但你现在得跟我去一趟东桥派出所。人我是抓到了,但是审不下来,需要你的痕检技术给他致命一击。”

“这么快就抓到了?”顾红星瞪大了眼睛,被冯凯一路拉着到了楼下。

在骑车回派出所的路上,冯凯得意扬扬地把自己设计骗出张建设的过程叙述了一遍,并阐述了张建设的诸多疑点和他的直觉。而顾红星对这个过程并不感兴趣,他把女工案的线索又重新梳理了一遍,并且提出要向领导申请,重新勘查女工案的涉案机械。当然,冯凯对他说的这些,也毫无兴趣。

不一会儿,两人就骑车来到了东桥派出所的门外。冯凯还是迫不及待地拉着顾红星的袖子,把他一路拖到了审讯室里。

顾红星走到张建设的旁边,拿出指纹卡,让他捺印指纹和掌纹。张建设倒是很配合地把手掌抹黑,然后按在了指纹卡上。

“能看出来不?”一出审讯室,冯凯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肯定能,现场的掌纹处理得很清楚。”顾红星一边走着,一边来到了民警办公室。穆科长、肖骏等几个人都在办公室里坐着,因为疲惫,神色萎靡。

顾红星趴在办公桌上,一边放着刚刚捺印的张建设的掌纹,一边放着他自己制作的现场指纹卡,用马蹄镜左看看、右看看。冯凯站在顾红星的身边,焦急地咽着口水,却又不敢打扰他。

“看完了,不是他。”顾红星抬起头来,说。

“不是他?胡扯什么。”老侦查员陈秋灵最先跳了出来,说道,“不是他,还能是谁?各方面都符合,他还不说真话。”

顾红星被猛然而尖锐的驳斥吓了一跳,顿时不太敢说话了。

“你确定不是他?”冯凯问道。

“不,不是。”顾红星有些委屈地说道。

“你这是在动摇军心知道吗?”陈秋灵走了过来,指着顾红星说,“审讯比拼的就是毅力。现在本来审讯工作就陷入了僵局,最重要的就是审讯者的军心!你现在来动摇军心,这接下来怎么审?”

“我,我,我不,不知道怎么,怎么审,但,但确实不是。”顾红星面对陈秋灵的咄咄逼人,有些退缩。

“会不会是有什么其他原因?”穆科长示意陈秋灵声音小点,说,“比如,现场的手印,根本就不是凶手的?”

“不会,这么新鲜的手印,肯定是刚刚留下不久就被我们提取到的。”顾红星说,“我也排除了死者及其父母,那么就不会有其他人去她家橱柜里留下掌纹了。”

“确实没有其他人可能去她家接触橱柜。”冯凯很是失望,此时陷入了沉思。

“你说新鲜的就是新鲜的了?说不定是以前打家具的人的呢?”陈秋灵说,“这时候不能动摇军心,不是他,他为什么要撒谎?”

“很久以前的掌纹是刷不出来的。还有,偷拍也是流氓罪,他为了躲避打击,撒谎也有可能。”顾红星的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叫。

“他有作案时间,案发当晚他的去向他自己都说不清。”陈秋灵说。

“那,那,那说不定他又是去偷拍了。”顾红星仍然小声地做着回应。

“那他直接交代了不就好了?明明知道警方怀疑他杀人,还这样兜圈子。”陈秋灵说,“承认流氓罪比杀人罪要轻得多吧?我当了一辈子侦查员,也没遇见这么拎不清的人。”

现场的气氛很紧张,大家顿时都陷入了沉默,陈秋灵接着说:“你就敢保证你不会看错?是技术,总会有错吧?这么多人的直觉感受,比不上你这个愣头青的技术?”

这句话似乎煽动了侦查员和派出所民警们的情绪,大家都纷纷表达了自己的直觉,认为张建设确实就是凶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陈秋灵见大家都来支持他,开始有些得意扬扬了。

冯凯拍了拍顾红星的肩部,让他不要再接话了。

穆科长思考了一会儿,说:“既然侦查和技术出现了意见分歧,那我们还是稳妥一点比较好。各位刑侦科的伙计呢,你们继续轮班审讯。冯凯和肖骏,你俩和派出所的同志一起,还是对全村的男人进行摸排,一个个排除,总是能找出有疑点的来。对了,尤其是我们抓了张建设以后,那些表现很反常的人。”

“看吧,因为你的好兄弟,咱们的捷径走不了喽。”肖骏笑着拍了拍冯凯的肩膀。

这总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让顾红星心里很不舒服。

“没事,好久没玩过撒网摸排了,这不是我们刑侦的‘三板斧’之一吗?正好重新捡回来玩一玩。”冯凯一边打着圆场,一边拍了拍顾红星的肩部表示安慰。

“嘁,搞得好像你以前摸排过似的。”小秦说道,“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呢。”

“就为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所谓新技术,就要大动干戈的,值吗?”陈秋灵摇着头说道。

穆科长比陈秋灵资格老,急躁地说道:“又没让你去排查,你有本事快点审下来,我们都省事儿。”

返回公安局的路上,顾红星心事重重。他不知道自己的坚持,究竟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如果真的是自己错了呢?这些战友岂不都是在浪费劳动力吗?

上一章:第三章 下一章:第五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