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围堵

燃烧的蜂鸟  作者:秦明

1

两起恶性杀人案几乎同时破获,让冯凯和顾红星成了公安局的焦点。走在公安局大院里,那些其他部门看起来只是面熟的同事都会热情地向他们点头。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冯凯负责赵丰收杀人案案卷的报送、移交工作,天天忙得不亦乐乎。终于,在这个开始炎热的晚上,冯凯算是准备好了所有的证据材料,明天就可以移交了。

晚上九点,穆科长走进了办公室说:“那个陈三,翻供了。”

“翻供了?”冯凯吃了一惊,说,“他凭什么翻供?”

“说你们刑讯逼供。”穆科长笑着说,“你们没有打他吧?”

“真是天晓得!”冯凯觉得很委屈,转念一想,即便是再过几十年,犯罪嫌疑人翻供的说辞还不都是一成不变吗?

“他说他是屈打成招,他没有杀人。”

“我才不会打他,有那个必要吗?”冯凯说,“倒是那个赵丰收,我是真想打。”

“你没打赵丰收,这个我可以证明。”穆科长哈哈一笑,说,“没什么,这种事情经常有的。这个陈三,到了预审科就翻供了,说那赃款是自己捡来的,说他去了师父家做客,当然会留下指纹。但不能证明他杀人啊。”

“我明明去了储蓄所,查了段翔取出来的人民币的号码,和陈三身上的赃款对上了啊。”冯凯说道。在查明这个证据的时候,冯凯当时还感慨了一下。这个时代居然可以通过人民币的号码来查赃款,真是好手段啊。不过还是不如现代,有了电子支付,凶手想抢钱都不好抢。

“是啊,我们都认为证据确凿。但是人命关天,毕竟是死刑案件嘛。”穆科长说,“那个足迹和指纹就比较重要了。如果说水缸盖旁边的足迹也确定无疑是陈三的,那他就没办法狡辩为什么会踩到那边去吧?如果说指纹不仅仅在厨房餐桌旁边被发现,那他也就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会去里屋里了。”

“那这些,我可说不了,得顾红星去说。”

“去吧,你去找他,今晚做好准备,明天一早就去预审科。”穆科长布置道。

冯凯知道,在这个年代之前,检察机关被取消了,这时候还没有恢复,案件办理的审查工作都是公安预审科在做。他点头应允,看了看手表,此时已经九点钟。顾红星这个没有夜生活的人,如果没有工作任务,这个时候可能已经洗漱完毕上床看书睡觉了。于是,冯凯回到了宿舍。

宿舍的灯黑着,顾红星并不在里面。

“咦,这小子跑哪儿去了?”冯凯很是意外,准备回局里找找。

可是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似乎听见有人声从楼上传来。冯凯循着人声,走到了顶层四楼,发现人声是从楼顶平台上传下来的。冯凯于是继续循着声音的来源,从一个木梯子爬到了楼顶平台。

平台上,有两个熟悉的背影,一个是顾红星,另一个是林淑真。两个人相隔一米的距离,席地而坐,仰望着星空。

冯凯心中一喜,这两个人正在这里谈恋爱呢。

冯凯坐在了楼顶入口边,抱着膝盖,想起了顾雯雯。自己已经离开顾雯雯快一年的时间了,不知道陶亮究竟是死了呢,还是消失了,也不知道顾雯雯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思念自己呢?没有了自己,顾雯雯的生活又会是怎么样的呢?

想起自己和顾雯雯谈恋爱的时候,曾经也想仰望星空,可是那时候雾霾挺严重的,很少能看见星星。后来空气好了起来,星星重新出现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一起仰望星空的时间和精力了。

还是顾红星好,能在这里和林淑真一起看星星,多浪漫啊。冯凯用双手向后撑住身体,仰视着繁星点点,顾雯雯的模样一直在脑海里若隐若现。如果自己再回不去,可能就会忘记顾雯雯长什么样子了。可是,自己如何才能回去呢?自己从那时代过来,是因为翻看了太多案件的卷宗。可是那卷宗是1990年的案子,难不成要自己在这里待上13年?

“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女工案,后来怎么样了?”林淑真问道。

“没有领导的批准,我没有机会推进。”顾红星说。

冯凯心想,这两个人真傻,多好的环境下谈恋爱,谈的还是工作。

“那你放弃了?”林淑真问。

“不放弃。”顾红星说,“前不久,我看过一本书,说到一种我们没见过的鸟,叫蜂鸟。”

“蜂鸟?”

“是啊。”顾红星说,“它很小、扇动翅膀很快,一副很忙碌的样子,像小蜜蜂一样。”

“那和你也差不多。”林淑真笑着说,“你天天跑来跑去,怪忙的。”

“关于蜂鸟还有个故事呢,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人类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为了寻找光明,就向蜂鸟和其他动物求助。很多动物都觉得这件事太难了,做不到,但蜂鸟答应了这个请求。因为它长得娇小,其他动物都笑话它,于是蜂鸟就憋着一口气一直飞一直飞,终于从远方衔来了燃烧的火种,把希望带到了人间。”顾红星说着蜂鸟,也好像在说着自己,林淑真都听得入迷了。

“当然,这,这就是个故事。”顾红星侧头看到林淑真的模样,脸一红,“我查了资料,真实的蜂鸟,可以识别出更多的颜色,比人的眼睛厉害,这一点,倒是很适合当痕检。”

“是吗?”林淑真笑了。

“看到没?天上那么多星星,就像是一只只蜂鸟,把光明带到人间,指引着探险者们的方向。有了方向,中间的艰难险阻并不算什么。”

冯凯心中一惊,这顾红星还真有文学家的潜能啊。看来,爱情果真是最能激发人潜能的东西。只是这两个人在这种环境下,依旧保持着一米的距离,也不挪近一点。或者,牵个手什么的。这个年代,还真是够保守的。

两个人就那么坐着,看着天上的繁星,冯凯觉得自己没必要再等下去了,在这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思想环境下,自己再怎么等,两个人也不会发生点什么的。

于是,冯凯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几眼星空,然后站了起来,说:“呀,你们在这里啊。”

林淑真直接跳了起来,柳眉倒竖,说:“吓死我了,人吓人会吓死人的知道不?”

顾红星则在一边憋红了脸,不说话。

“并没有想吓唬你们。”冯凯信奉“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道理,说道,“我也不想来打扰你们,可是穆科长有任务。”

“那你们忙,我困了。”林淑真逃也似的跑下了楼。

“那个,嗯,其实是我欠她一个人情,要请她看电影,结果今晚没有电影,所以,”顾红星解释着,“所以,天气挺好嘛,就来这里聊会儿天。”

冯凯并不关心顾红星心里怎么想的,说道:“现在,陈三翻供了。穆科长的意思是,为了坚定起诉信心,需要我们去给预审科说明一下证据。”

“证据?”顾红星立即从尴尬的情绪里解脱了出来,说,“证据确凿啊。有赃款,有指纹,有足迹。”

“别的不说,他都有狡辩。”冯凯说,“现在关键是指纹和足迹,预审科的人似乎完全不懂你们痕检技术,比我还不懂。而且陈三只承认去喝了茶、吃了小吃,但没杀人。”

“嗯,关键是拼接的指纹。”顾红星说,“要证明里面被翻乱的橱柜上的指纹,和外面茶杯、小碟上的指纹是能拼接起来的。”

“还有足迹也很重要。”冯凯说。

“如果是平面足迹,让我比对同一,我不敢说。”顾红星说,“但是我们提取到的是立体足迹,那磨损的痕迹比对,就很有证明价值了。”

“这个我懂,你当天晚上是做了一个和鞋底差不多的东西。”

“那是石膏模型。”

“两个鞋底一比较就行了。”

顾红星想了想说:“那我们还是连夜拍一点照片吧,用你的PPT法来和他们解释,会比较好说明。”

“指纹可以拍,鞋底你直接带过去不就好了?”冯凯说,“两个一比,一目了然。”

“好像,带一只鞋子去别人办公室,不太吉利?”顾红星想到了自己上一次带着女工的鞋子去局长办公室的情形,有些顾虑。

“随便你,我是在想,明明一个立体足迹挺不错的,硬是又变回了平面的,能说得清楚吗?”冯凯说。

“只要能拍得清楚,就能说得清楚。”顾红星很是自信。

两个人回到了办公室,从柜子里拿出了案件的物证:指纹卡、鞋子、石膏模型。

“这么多东西,都塞在你的柜子里啊?”冯凯说,“那要是丢了怎么办?弄乱了怎么办?以后案件多了,你柜子还能放得下吗?”

“你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了。”顾红星说,“我之前已经和档案室的大姐说了,希望她能腾一个档案架给我,专门存放这些案件的物证。”

冯凯暗地里给顾红星的超前意识竖了竖大拇指。

办公室的灯光全靠房顶的两盏日光灯来支撑,十分昏暗。指纹卡的拍摄工作倒是进展得很顺利,很快就能拍出基本上可以说明拼接道理的照片。但是立体足迹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无论从什么角度拍摄,石膏模型和鞋子的拍摄,都会被阴影影响到磨损痕迹的判断。

“不行明天一早再拍?”冯凯说,“这光线实在是不行啊。”

“明天一早拍摄也是一样的,无论怎么放,都会有影子,有影子就会影响细微痕迹的呈现。”顾红星忙得一头汗。他一会儿拿来台灯,一会儿让冯凯做助手打着手电筒。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打光,对侧总会有影子的出现。

“你不能再浪费胶卷了。”冯凯说,“要不,足迹这一块,还是拿着实物去吧。”

顾红星又变换了几次光源的角度,还是不能达到完美的拍摄效果,于是只能作罢,说:“好吧,也不早了,等把照片洗出来,也就快天亮了。”

为了让顾红星的工作效率尽可能地提高,冯凯在他洗照片的时候,主动当他的助手。在现代,胶卷相机早已经淘汰了,只是陶亮小的时候还对胶卷相机有一丝印象。但那个时候,也是自己的父母把拍摄完的胶卷送去冲洗店来进行冲洗。对于一张底片如何变成一张照片,陶亮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顾红星受过训练,对洗照片这件事胸有成竹。他配好显影药水和定影药水,确定好温度,按照步骤先显影,再定影,最后用清水把胶片冲洗干净,就可以看到胶片上那一枚枚小小的指纹了。

接着,把底片晾干,用灯光在底片上方照射,下面放上相纸,相纸涂布感光剂,曝光后,相纸再行冲洗,一张张黑白照片就显影出来了。

顾红星把黑白照片一张张夹起来,晾干,一张张原始的指纹照片,和最后被他拼接起来的完整指纹照片就出现在了相纸上。顾红星又按照顺序,把相纸编好顺序,又把拼接起来的完整指纹照片中,拼接的各个部分对应的号码给编了出来,这样看起来,就一目了然了。

不知不觉中,天都已经亮了,两个人丝毫没有睡意。冯凯并不是变勤快了,主要是对冲洗照片的过程比较感兴趣,在学习中,不知不觉就过了一晚上。而顾红星则不存在什么新鲜感,支撑着他熬夜的,就是为了明天能够完美汇报证据,让犯罪分子得到应有的惩罚。

顾红星制作好的照片集,有编号、有标识,看起来和现代的PPT演示似乎区别已经不大了。顾红星忙来忙去、不知疲倦地工作了一晚上,冯凯也帮不上太多的忙。冯凯看着他还能把照片集弄得这么细致,由衷地佩服他的不怕麻烦。要是自己,怎么也做不到。

“要是我能有个翻拍架,就能把鞋子拍出来了。”顾红星看着照片集,觉得有些美中不足,说,“可惜,太贵了。”

“什么翻拍架?那么神?”冯凯好奇道。

顾红星拿出一本图册,里面都是一些刑侦技术用品,他翻到翻拍架那一页,指了指,说:“我不是之前和你说过吗?看起来,并不复杂,就是上面一个可以固定相机的架子,下面一个灯箱。物证放在灯箱上面的毛玻璃上,因为底部四周都有光,就没有阴影了。”

冯凯看着图,陷入了沉思。

“走吧,差不多到上班时间了。”顾红星收好照片集和石膏模型,说,“尽早让犯罪分子服法吧。”

两人并肩来到了公安局的预审科,科长廉风很热情地接见了他们。廉风很年轻,三十岁出头,一个精神小伙。

“真不好意思让你们跑一趟。”廉科长说,“对于指纹、足迹这些东西,我以前还真是没有接触过。毕竟犯罪分子翻供了,但我相信你们并没有刑讯逼供,所以希望你们能让我理解这案子里的证据体系。”

这一次,顾红星虽然准备了照片集,但是并没有像上一次找局长那样,准备了台词。所以在刚开始解说为什么指纹可以进行个体识别、留下指纹的科学道理的时候,顾红星还是有些结巴。不过,不管他怎么结巴,冯凯也没办法帮助他,只能靠他自己克服了。

等顾红星说到什么是斗形纹、什么是箕形纹、什么是弓形纹的时候,已经讲到了他最拿手的地方,慢慢地,他也不紧张、不结巴了。

“从箕形纹箕头的方向,我们就可以看出来左右手,再从接触面的大小和形状,可以判断是哪根指头。”顾红星对着照片说,“你看,从我们模拟的动作,也可以分析出这是哪根手指头。”

廉科长一边听,一边做笔记。

“同样,我们找到一些残缺指纹,就会损失很多特征点,不能孤立地进行比对。”顾红星说,“所以,我就把分析出来的同一根指头的残缺指纹归类。比如,1号图就是指纹的顶部,2号图是根部。把重合的部分取掉,不一样的部分,就可以拼接成一枚完整的指纹了。”

“可是,那是你先入为主这是一个人的指纹。”廉科长一下看到了点子上,说,“如果是不同人、同一根手指头,被你拼在一起的话呢?”

“这,”顾红星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说,“可是,如果是不同人的手指拼起来的指纹,恰好和嫌疑人的指纹一模一样,这也太巧合了吧?”

“万一存在这样的情况呢?”廉科长说。

“那你这是在吹毛求疵啊。”冯凯插话道。

“不是吹毛求疵,是人命关天。”廉科长说。

“所以,我也没觉得一枚指纹就能定案。”顾红星从包里拿出鞋子和石膏模型,说,“我们还有鞋印。”

不知道是陈三的鞋子太旧,还是在塑料袋里闷出了气味,鞋子从袋子里一拿出来,一股臭气立即弥散到了整个办公室。

廉科长连续干呕了两次,连忙打开了窗户,说:“这个你们都带来了。”

“臭吗?这不算臭吧。”冯凯冷笑道,“你是没去过尸体解剖的现场吧?”

“你直接说吧。”廉科长有些窘,离了老远说道。

“我直接说不行,得您来看。”顾红星把鞋子往前递了递。

廉科长皱着眉头,捂着鼻子说:“下次还是拍一些照片来比较好。”

“我们尝试了,但是拍不清楚。”顾红星说,“你可以看看这两双鞋子的鞋底,以及我在现场泥巴里提取出来的嫌疑人鞋印。”

“这就是解放鞋,现在七成的人平时都穿这个吧?”廉科长说,“光看大小,也不能认定吧?”

“是啊,所以要看它前掌的磨损痕迹。”顾红星说,“这个人的鞋子比较旧,磨损痕迹很清晰,而且位置也很有特点。”

虽然廉科长很痛苦地坚持着,但顾红星还是饶有兴趣地给他科普了足迹比对的一些知识点。只是这时候廉科长苦于要捂着鼻子,都没有办法腾出手去记笔记了。

“你这个石膏鞋底,是你做的?”

“是啊。”顾红星说,“一个人的鞋踩到泥地里,会陷进去,在底面形成鞋底花纹。这时候的花纹是立体的,比平面的更加全面和清晰。咱们把石膏水倒进去,等凝固后再拿出来,就把鞋子底面和侧面的痕迹都提取上来了。”

“这个,出现一模一样的概率有多大?”廉科长依旧捂着鼻子。

“没人测算过有多大,但肯定不容易有那么多巧合。”顾红星说,“指纹和足迹都比对上了,那就更不可能那么巧合了。”

“好了,我懂了,我知道怎么和法院说了。”廉科长拉开房门,说,“谢谢你们。”

既然廉科长迫不及待地逐客,冯凯和顾红星相视一笑后并肩走了出去。

“你现在真不错啊,可以和陌生人无障碍交流了。”冯凯出门后,拍了拍顾红星的肩膀。

顾红星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解说状态创造了历史,被冯凯这么一说,再回头想想,确实是这样。他低着头微微笑着,为自己今天的表现而深感满意。

2

顾红星在沟通能力上的自信心增强的结果,是他又琢磨着要去找局长了。当然,这一次他说什么也不会自己一个人去了。

酝酿了两天后,顾红星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对冯凯说:“你说,咱们连续破了两起命案,局长会不会给我们什么奖励啊?”

“奖励?想啥呢?破案是你的本分,破不了案给惩罚还差不多。”冯凯一边吃着,一边说。

“我是说,同意我重启女工案之类的。”顾红星说。

“那不可能。”冯凯说,“领导之前都明确拒绝你了,理由是这案子影响大,不能因为你的一些小想法,就重新拿出来‘炒’。大局为重,知道吗?哦,现在又同意你,那不就是打自己的脸嘛。”

“我想也是。”顾红星说,“那,如果是要求买翻拍架呢?”

“那我觉得比重启女工案要容易。”冯凯说。

“那你陪我,下午上班的时候去一趟?”顾红星说。

“你自己去就是了。”

“你刚才还说容易,你在打自己脸吗?”

冯凯瞪了顾红星一眼,说:“你约林淑真去看电影,我就陪你去。”

这个条件出乎了顾红星的意料,他的脸就像被突然染色了一样,一阵青一阵红。

“行了,行了,你至于吗?”冯凯说,“我就是觉得你们俩挺合适的,早点确定关系,说不定我就回去了。”

“回哪儿去?”

“没啥,我陪你去好了。”

顾红星早就踩好了点,尚局长若不是有会议,中午都会在办公室里休息。一个人若是在想休息的时候被打扰,是很容易妥协的。

两个人一起敲门进了局长办公室,尚局长正在支开行军床,准备睡个午觉。在听二人说明来意后,尚局长苦笑着摇头说:“怎么你们只要一有点工作成绩,就想着回报啊?”

“这哪算什么回报?这是为了更好地投入工作啊。”冯凯抢着说道。

“那你们说说,这个翻拍架,有什么用处?”

冯凯于是把在廉科长办公室的经过说了一遍。

“就为了这个?”尚局长忍不住乐了,“下次你们拿着臭鞋来我办公室,我保证不说你们。”

“不仅仅是这个作用。”顾红星说,“这东西可以拍很多物证。尤其是微小的物证,要仔细看细节的话,就得用这个拍成照片看。案件到了法院,也很容易让法官理解。”

“那行吧,我听着,你说的这个东西,也不复杂。”尚局长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说,“多少钱?”

“四千。”顾红星说。

尚局长一口水喷在桌子上,说:“顾红星啊顾红星,我看你小子是膨胀了吧?这么贵的东西,你也敢张口要?”

“您张罗这么大一个公安局,四千块还拿不出来啊?”冯凯想用激将法。

“你们是自己走,还是我赶你们滚蛋?”尚局长把茶杯摔在桌子上说道。

“局长,您别急,您看哈,公安局这么多警种,老百姓最关心的是什么?是生命财产安全啊!生命财产安全被侵犯了,靠谁来打击?靠咱们刑警啊!现在你深谋远虑培养了顾红星这么一个技术尖兵,现在在实际工作中已经屡见奇效了。”冯凯拎起水瓶给尚局长续上水,说,“可是他就一个人,又缺设备又缺精力,很难继续发挥作用啊。如果你给他装备都配齐,那可就是如虎添翼啊。”

“一个人。嗯。”尚局长眼睛珠子一转,说,“好。四千块的装备我是买不起的。不过,我派个人当你顾红星的助手,还是可以的。冯凯,我命令你,从现在开始,跟着顾红星学习技术。两个人,也算是如虎添翼了吧。”

局长这一招让冯凯直接愣住了,他明明想帮顾红星一把,可没想到把自己给牵扯进去了。他愣了半天,还没来得及说话,顾红星倒是先点头说:“嗯,这样也行。冯凯拍照拍得挺好的。”

对于阵前倒戈的顾红星,冯凯很是无语,他想再辩驳几句,可是局长却直接喊来了秘书,把两人轰出了办公室。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冯凯出了门就狠狠瞪了顾红星一眼。

“技术其实不难,你好好学,三个月就能独立勘查了。”顾红星哈哈一笑,说道。

“我不学,爱谁学谁学。”冯凯说道。

“局长下的命令。”顾红星说,“尚局长对政令畅通很看重的,听说上次给政保科的一个人下了命令,结果抽查的时候他没完成,就直接给开除了。”

冯凯吓得一个激灵,政保科就是现代国保部门的前身,是一个很重要的部门。这样的部门里的人,都能被开除,那他一个小刑警就更不用说了。自己之所以回到了这个年代来当警察,肯定是有意义的。如果自己被开除了,那说不定可就真的回不去了。变不回陶亮,又没了工作,那可咋办。

“来吧,今天我们就从指纹学起。”顾红星把冯凯按在座位上,自己拖了张凳子过来,开始讲授起来。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是枯燥的。六七月份,天气炎热了起来,因为没有案件,几乎全部的上班时间,顾红星都会来教授冯凯痕检技术。几乎每天,顾红星都能把冯凯给讲睡着。就连休息时间,顾红星也不忘出题来考冯凯,这让冯凯生不如死。

终于,刑侦接到案子了。虽然只是个盗窃案件,但是冯凯主动请缨,要求去办理。刑侦科的同事们都感到很奇怪,这个平时很懒、不是大案子不愿意主动去办的冯凯,怎么这次一反常态了。

说是盗窃案件,但是到了现场才知道,也不是小案子。

现场位于居民楼三层小楼的一楼,因为只是个盗窃案件,派出所民警并没有学着目前已经在龙番市推广使用的“拉绳子”法去框定现场范围、保护现场。现场的门口站着一个眉清目秀、打扮得挺时髦的女孩,约莫着有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派出所所长正在给她记笔录。

“报案人,喏,就这姑娘,费青青。”派出所所长用笔指了指女孩,说,“今天上午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就发现自己家门是虚掩着的,门锁被撬坏了。还不错,很聪明,没有贸然进家,而是直接跑去了派出所。我们民警陪她过来,发现家里被偷了。”

“丢,丢了啥?”顾红星低着头从勘查包里拿工具,问道。

“两条大黄鱼。”所长说道。

“看来这个年代,小偷也怪难混的,偷鸡摸狗,偷的还真是鸡鸭鱼肉。”冯凯一边嘀咕着,一边在一楼楼道里转着圈。

费青青听冯凯这么一说,立即涨红了脸蛋。

所长看了看楼道外面的十几个围观群众,拍了拍冯凯的肩膀,示意进屋说。

冯凯一走进屋里,所长就一边比画一边说:“大黄鱼啊!不是真的鱼。”

冯凯见所长比画着一个方块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说:“哦,金条啊。”

所长“嘘”了一下,说:“这事儿还是不能声张,这姑娘也说了,这大黄鱼是她母亲去世的时候留给她的,所以‘破四旧’的时候也没交出去。要在头两年,这可是犯错误的。”

“现在不是不说这些了吗?”顾红星已经开始在刷门框了,说道。

冯凯心里盘算着,民国时期的“大黄鱼”,一根三百多克,两根就是六百多克的金条,放到现代,也是一笔不菲的财富啊。

“青青是我的外甥女,你看,我姐留下的遗物,你们还得帮忙费费心。”所长不好意思地说道。

“哦,原来你有私心啊。”冯凯严肃地说。

“不管是不是亲戚,老百姓丢了东西,咱们都得找啊。”顾红星一边刷着指纹,一边说道,“前一段丢了咸肉、丢了鸡的案子,咱们不也跟着的嘛,更何况这次丢了这么值钱的东西。”

费青青向顾红星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目光,然后好奇地走到顾红星背后看他在做什么。

“是啊,是啊,‘白日闯’[白日闯:又称“白日鬼”,指犯罪嫌疑人在大白天入室盗窃的犯罪行为]的案子,危险性还是挺大的。”所长说,“如果青青不是去报案,而是贸然进去了,而贼还在家里,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指纹是有几枚新鲜的,但似乎有点变形。”顾红星转头拿勘查包取胶带,却和在背后看他做事的费青青差点撞脸。

“不,不好意思,我只是在看你做什么。”费青青抱歉地说道。

顾红星的脸此时就像是被泼了红墨水,他一言不发地从包里取出胶带,黏附指纹。

“有指纹,就表示能破案吗?”所长问道。

“那可不是。”冯凯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幕,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这种流窜作案的‘白日闯’案件,可还真不好破。范围没办法框定,有指纹也没用。”

“你这粘下来黑乎乎的东西,就是指纹?”费青青试探性地问顾红星。

顾红星窘迫地点了点头。

冯凯连忙走到了顾红星的身后,对费青青说:“姑娘,我们到外面聊聊吧,你得告诉我,平时你家几口人,一般什么时候不在家。这种案件,犯罪分子通常是要先踩点的。”

在门口,冯凯了解了费青青的情况,原来她是市话剧院的演员,父母双亡,自己独自居住在这个父亲留下来的小房子里。因为长得漂亮而且工作刻苦,她现在应该是话剧院的“一姐”了。话剧院的工作时间不稳定,没有演出的话,就待在家里。但即便是在家里的休息日,上午她也会去买菜,所以不管是不是工作日,她家上午八点到十点总是没有人的。冯凯知道,很多“白日闯”的案子,就是会寻找这些有明显作息规律的家庭下手。

说话间,冯凯突然注意到了费青青家门口的墙壁上有一处痕迹,于是连忙上前两步去观察。这痕迹很明显是有人用木炭画上去的,因为和破旧的墙壁上的污渍混杂在一起,不注意的话还真是发现不了。

画面是不规则形状,线条很是复杂,没办法用只言片语来形容。冯凯不自觉地想起了现代的自己在派出所工作的时候,有群众来报警,说自己家的信报箱上被人用记号笔做了记号,估计是小偷干的。当时的陶亮还为群众的警惕意识而感到高兴。可是经过几天的调查,这才发现,这些记号其实都是送奶员画上去的。因为楼层较高,每个单元的住户很多,为了方便投递鲜奶,送奶员就在信报箱上做了记号,方便准确投递不同类型、品牌的鲜奶。后来陶亮想想也是,在这种信息通信如此发达的年代,门牌号那么清晰,有必要在邮箱上做标记吗?

可是冯凯这个时代就不同了。一是每幢房子都没有标明明确的门牌号,二是信息通信也只能通过这种土办法来解决。所以,这个新鲜的、复杂的标记,很有可能是小偷标记上去的。而既然需要标记,那么很有可能这就是一个分工合作的盗窃团伙,有人专门负责踩点,并将主人的行踪特点用某种特定的符号来代替,另有人负责撬门入室,实施盗窃。

冯凯喊来了顾红星,让他看一看这个标记。

“呀!这是小偷的记号啊!”顾红星喊了一句。

冯凯还来不及让顾红星小点声,周围围观的群众都已经听见了顾红星的话,纷纷聚拢过来观察。然后对标记议论纷纷。

“你倒是小点声啊,这是侦查秘密,会打草惊蛇的。”冯凯皱起眉头,说道。

顾红星吐了吐舌头,说:“可惜我们看不懂这个符号的意思,而且,留记号也不会留下指纹。”

“你一天天的,就知道指纹,指纹。”冯凯摇摇头。

“我突然想起来,前一阵子丢鸡的案子,老婆婆家门口,好像也有类似的。”顾红星拍了拍脑门,说,“当时完全没在意会是这种标记。”

勘查完费青青家的现场,除了发现了两枚有些变形的指纹之外,并没有找到其他的痕迹物证。对周围的邻居调查,也都没人注意过上午的时候有什么可疑的人员活动。看起来,小偷选择的时间,是大多数人上班的时间,而且也可以避开周围不上班的人的眼睛。

两枚指纹中,有一枚指纹是右手拇指的,但是和之前咸肉案、偷鸡案的右手拇指指纹并不相符,可以排除同属于一人的可能性。顾红星不死心,又去了老婆婆家。老婆婆还以为顾红星是来找她介绍对象的,高兴了一场,没想到顾红星打完招呼,把墙壁上的标记拍照下来后就又急匆匆地离开了。顾红星来无影去无踪的,让老婆婆一阵失落。

两枚被顾红星拍照下来的标记经过比对,有非常多的相似之处,虽然里面复杂的笔画并不完全相同,但是整体的模样还是有很多共同点的。冯凯断言,他们出勘的这三起盗窃案件一定是同一个盗窃团伙所为。

因为盗窃咸肉案和偷鸡案是同一人所为,所以顾红星又拉着冯凯去了盗窃咸肉案的现场。可惜,那个小院近期重新粉刷了墙壁,找不到痕迹了。

随之而来的问题让两人很是苦恼,不过只是获得了两枚犯罪分子的指纹,这又如何寻找犯罪分子呢?串并案件确实可以给案件的侦破带来一些契机,但是毕竟案件数量有限,而且受害家庭都是被踩点观察、做上标记后下手的,并没有直接的社会关系交往。案件侦破一时陷入了僵局。

顾红星每天垂头丧气的,说如果自己真的有一个“指纹样本库”就好了,那样指纹的比对就有了依据。冯凯心想,你确实预言得挺准,但在这个年代,这个想法还是不切实际的。

顾红星并不放弃,除了每天按照他制订的“教学计划”,定时定点强行给冯凯灌输痕迹检验学的相关理论实践知识之外,其他时间,顾红星就会拉着冯凯到前两起盗窃案现场附近找群众聊天,希望可以获取一些有关可疑陌生人员出没的线索。

直到七月中旬的一天,他们刚准备出门,就发现公安局的大门已经被堵住了,外面站着上百号群众。这样的阵仗,冯凯在现代倒是见过,可是顾红星是第一次见,他甚至被吓得瑟瑟发抖。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3

“说吧,怎么回事,是谁把侦查秘密透漏出去的?”穆科长了解完情况,把笔记本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说,“局长让我们刑侦科解决这个问题,现场是你们俩勘查的,你们俩负责吧!”

原来顾红星在现场说到了门口的标记,一传十、十传百,整个龙番市的老百姓都知道了这个“小道消息”,然后都回家观察自己家门口的墙壁。还真有几十名群众在家门口发现了类似的标记,有的已经时间久远了。这些群众于是联想到几个月前甚至一年前自己家里丢失过的东西,于是群众自己判断并“串并”了案件。有些曾经丢失过较为贵重物件的群众,奔走相告,收集类似被盗案件的情况,然后组织了这一场“群体性请愿”。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公安局能够重视这一起连环盗窃案,尽快破获,追回损失。

“泄露不泄露信息并不重要,外面站着的,都是我们公安局欠下的账。”尚局长突然走进了办公室,咄咄逼人地说,“你们看看外面的人,你们羞愧吗?”

冯凯有些不以为然,他心想自己天天跑来跑去、屁颠屁颠的,比在现代还要繁忙,几乎没有自己的业余时间。自己已经尽力了,这些小案件,没精力侦破,有什么好羞愧的?警察不也是人吗?又不是神。

可是尚局长的这句话,却让顾红星振聋发聩。他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两腮的咬肌高高地鼓了起来,双手狠狠地握着拳。

“我去!”顾红星只说了一句话,就拿着笔记本冲出了办公室。冯凯一脸莫名其妙,他完全不知道这个顾红星要去干什么,要去单挑这一百多号人吗?

隔着办公室的窗户,冯凯看见顾红星走到了人群中。群众刚开始似乎还有些情绪激动,有些人红着脸,像是在大声抗议着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顾红星摆了摆手、说了几句话后,群众开始安静了下来。然后顾红星拿着一本笔记本,和上百名群众一个一个地说着话,还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这让冯凯很是诧异和不安。诧异的是,这个社交恐惧的顾红星,居然可以这样顺畅地和人们交流,而且只是用了几句话,就让大家的情绪平稳了下来。不安的是,自己毕竟是顾红星的搭档,看着他一个人在忙碌,心有不忍。在现代,他调任到派出所工作后,因为自来熟的性格,拥有了很好的群众基础。社区里的大爷大妈甚至都把他当成了干儿子一样。可是,当他的处分决定被不小心透露出去以后,群众似乎就开始疏远他了,甚至在背后指指点点。他想解释一下自己的处分并不是群众最厌恶的腐败问题,但并没有人理会这些。每次深入群众见面办事,场面都很尴尬。这一度让他心灰意懒,让他从内心里抵触那些深入群众的工作。即便每次民主生活会,大家对陶亮的批评都是希望他“加强群众路线、增强群众意识”,但他似乎有了心理阴影,依旧我行我素。

来到这个年代,换了一个身份,冯凯为了侦办张春贤被杀案,在一段时间里,和群众打得火热。可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些群众是来找他们“清账”的,他的心里还是存在一些戒惧和抵触。

最终,不安的情绪还是压过了抵触心理,冯凯也走下了楼,去看看顾红星究竟在做什么。原来,顾红星被尚局长这么一激,攒了一股狠劲,居然去一个个登记丢失的物品、丢失物品的时间和被盗的地址。难不成,他这是要一个个复勘现场?通过了解,这些群众被盗的日期大多已经过去很久了,这样的现场复勘,还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深究顾红星的意图,冯凯开始帮助顾红星一起按照固定的格式,向每个群众登记上述内容。登记完的群众总会略不放心地嘱咐几句“一定要破案啊,不能让这个贼再横行龙番啊”什么的,然后再离开。随着工作的开展,公安局大门口的人越来越少,交通也恢复了畅通。在登记完最后几名群众之后,两人都已经大汗淋漓了。此时,冯凯注意到墙角有一个靓丽的身影,居然是费青青。

费青青见他们工作完了,走过来,递了一块深蓝色的手帕给顾红星,说:“我知道你姓顾,顾公安同志,是我家的案子连累了你,对不起。”

“没,没有,这怎么是连累呢。”顾红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嗫嚅了半天才说,“这本来就是我们欠的账。”

“那你保重吧。”费青青转身跑了。

“哎,哎。”顾红星挥舞着费青青的深蓝色手帕,不知所措。

“我跟你说,作为男人,一定要专一。”冯凯拍了拍顾红星的肩膀,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你记住就好。”冯凯说,“现在,这么多盗窃案,从哪一起开始?”

顾红星低头想了想,不知道是在想冯凯刚才意味深长的话,还是在想下一步办案策略,说道:“这个,我还真没有想。我就是觉得,只有我们认真去办每一起案件,大家才能满意。”

“我的天,我以为你有什么办法了呢。”冯凯挥了挥手中的笔记本,说,“你记了四十一起,我这边二十五起,六十六起案件啊!认真去办每一起?怎么办?一个现场一个现场去勘查吗?”

“我只是觉得,会不会,有什么规律呢?”顾红星被冯凯一问,也没了主意,有些窘迫地解释道。

这一句话让冯凯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是啊,规律。顾雯雯曾经总是在他耳边说规律,说统计学。如何根据鞋印来推断身高、体重,就是统计学的概念。数据样本越大,那么得出来的结论就越接近真相。可是,今天这六十六个数据,加上之前的三个,能得出什么结论呢?冯凯的脑海里又闪过了大学时候侦查老师的脸,老师给他们介绍过一门冷门科学,叫作“犯罪地图学”,虽然并没有展开向他们教授,但是至少说了一些原理。

“走,说不定还真有规律。”冯凯一把拉起顾红星,跑回了办公室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找出了一张一米长的龙番市地图。

“找地图干吗?”顾红星一脸莫名其妙。

“来,把我们刚才登记下来的地址都圈上,在圈的旁边写上被盗时间。”冯凯一边说,一边把他们之前出勘过的三个被盗现场给圈了出来。

“那有用吗?”顾红星半信半疑地也拿出笔记本,开始照做。

不到一个钟头,整张淡蓝色的龙番市地图上,就被画出了数十个密密麻麻的红色的小圈。冯凯直起腰,俯瞰了一会儿地图,说:“怎么样,看到规律了吗?”

“规律?嗯?”顾红星趴在地图上看了看,说,“有同一时间段,在城西、城南同时发案的,说明不是一个人所为。既然标记相似,说明是一个团伙,而不是一个人作案。”

“这个是一个规律。”冯凯点点头,说,“不过,既然会在现场画标记,本身就能认定是一个团伙作案了。除了这个,还有别的规律。”

“你说的是,这一片比较密集,这一片,嗯,没有?”顾红星用双肘撑在办公桌上,脑袋凑在地图边,说道。

“你看啊。”冯凯拿出一支蓝笔,沿着地图上的龙番河以北的几个名字,连成了一个大圈,说,“六十九起盗窃案,遍布全市。我们整个龙番市,所有的区域都会有零星的作案痕迹,只有我画出来的这个城市北边的圈子里,从来都没有一起盗窃案。”

“你是说?”顾红星恍然大悟。

“犯罪地图学里,有很多理论,什么同心圆啊、缓冲区啊,这我没学好,不懂也不记得。”冯凯挠挠脑袋,说,“我就知道一个道理,兔子不吃窝边草。”

“这里就是犯罪团伙的居住地。”顾红星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随即又皱起了眉头,问,“这个,靠谱吗?”

“我也不敢说一定靠谱,但是我信奉一件事情:事出反常必有妖。某种现象的出现,一定会有它的道理存在。”冯凯说,“如果我们找不出规律也正常,但是目前看,很明显的规律就在眼前。”

“一、二、三……”顾红星数了数,说,“这个范围里,至少有十个村子,如果按每个村子的生产队有两百人来算的话,总共也有两千人啊,我们怎么知道哪些人和盗窃团伙有关?”

冯凯抱着胳膊,说:“确实,我们一点点排除的条件都没有,男的女的都是可以实施盗窃的,十几岁到几十岁也都可以。”

“但我们有指纹啊!”顾红星从抽屉里拿出指纹卡,扬了扬,说,“大不了一个个排查,两三千人不算多。”

“可是你怎么取他们的指纹?”冯凯说,“是把几千人都喊来公安局,还是去村里一个个秘密取指纹?”

“我们可以去村里公开取指纹啊。”顾红星说。

“那你能保证,这些实施具体盗窃行为的人,不跑、不躲避吗?那么多人,即便少一个能被你发现,但他们刻意让别人来冒名顶替,你能发现得了吗?”

“那就用你之前的办法,说一个理由,比如有传染病、体检送鸡蛋什么的,骗他们来摁指纹。”顾红星说。

“这事儿,早就传遍整个龙番城了,再来一遍,你说谁信?”冯凯还是摇了摇头。

“那你说怎么办嘛。”顾红星有些着急了。

“声东击西,加上暗度陈仓。”冯凯嘿嘿一笑。

毕竟引起了群体性请愿,市局对这个连环盗窃案十分重视。尚局长除了要求限期破案以外,还要求所有警种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给予积极配合。

冯凯遵照尚局长的这条要求,约见了城市南边的五个派出所所长和三个交警大队长。冯凯老气横秋地说:“从这个礼拜日开始,希望你们单位腾出所有不值班的民警,对城市南边、你们辖区内进行挨家挨户的排查。”

“一个礼拜就这么一天休息,还要全员上,我怕民警有意见啊。”一名所长说道。

“排查,也得给我们一个甄别的依据吧?贼也不会把‘贼’字刻脑袋上。”另一名所长说道。

“是啊,这种流窜‘白日闯’本来就不好破,让民警做无用功,我们也不好交代啊。”

会议室里喧哗了起来,大家各说各的,对这个摸不到头脑的命令表达了非议。

“静一静,静一静,谁说没有依据?”冯凯举起手中的牌子,牌子上面画着从费青青家门口临摹下来的标记,说,“你们只需要让被排查对象模仿这个标记画下来,然后标好名字,将画带回来给我们就行。”

“你当破案是儿戏呢?画得一模一样的就是犯罪分子吗?”一名所长说道。

“犯罪分子知道我们在公开排查,还故意和这个画得一模一样,这犯罪分子肯定脑子不好了吧?”交警队长笑道。

“就是,我听说你们市局有了刑事技术,这就是技术啊?”另一名所长附和着。

大家哄堂大笑,笑得顾红星不知所措,不过他也觉得冯凯这个办法,太过于幼稚。

“笑,就知道笑,我说的话都是耳旁风?”尚局长突然推门走了进来,厉声说道。会场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低下头,不再说话。就连顾红星都很纳闷,这个英明的老公安为何会给冯凯的胡闹撑腰。

“按照小冯的办法,把工作做细做实。”尚局长说,“有人漏查的,启动倒查机制追责,散会!”

所长和队长们一个个拿起笔记本,悻悻地离开了会议室,表情里写满了不情愿和轻蔑。

接下来的两天,对城南的大规模排查开始了。礼拜日,冯凯和顾红星去门口国营早点店吃早点的时候,小店服务员都在议论公安的这种“荒唐做法”。

这种议论让顾红星坐不住了,小声说道:“我能理解你的声东击西,故意在城南搅浑水,让藏身在城北的团伙放松警惕,可是你这画图究竟是什么意思?”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冯凯咬了一口包子,说,“好久没吃肉包子了,你能让我安心享用一下吗?”

顾红星低头想了想,说:“可是,你让那么多民警干了两天活儿,我们在家睡了两天大觉,被他们知道,还不得给骂死。”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破天荒吃一顿肉包子吗?”冯凯指了指咬了一半的包子说,“那就是养精蓄锐,待机出击。”

顾红星还想问些什么,冯凯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嘴里,一把拉起顾红星走了出去。

一路无话,冯凯骑着车和顾红星一起来到了城北的镇政府里,按照镇政府的要求,会议室里已经坐上了十个生产队的队长。有的人穿着衬衫,有的人则穿着黑乎乎的白背心,卷着裤腿,趿拉着拖鞋,东倒西歪地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各自抽着烟卷。

“介绍一下。”一名穿着绿军装,看起来是个领导的人说,“这两位,是人民公社派来的督导员。”

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这让顾红星顿时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人民公社的督导员了。让他来督导农业生产,那他可是两眼一抹黑。从小在城市里长大,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啊。

“今天来这呢,就是和大家商量包干到户的事情。”冯凯把手撑在桌子说道。顾红星看了一眼冯凯,他并不知道冯凯在说什么。

可没想到,这一句话,让所有东倒西歪的生产队长全都坐直了身子,眼神里也都闪出了光芒。

“这个,上面不是严令禁止的吗?”镇长显然也被冯凯说的话给吸引了。

“也不是立即就实施,先要看看人民群众的意见。”冯凯说道。

“人民群众当然是拥护。这几年,收成都不好。”镇长的脸色绯红,但显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连忙解释说,“啊,当然,上面无论下达什么政策,我们都是拥护的。”

“光你说没用,现在呢,我写了一份问卷调查,如果愿意拥护包干到户政策的,这一户不管男女老少,都要在后面写上名字、按上手印。”冯凯竖起右手拇指,说,“得用这根手指,而且,可不能一家一个人做主啊,所有群众,都要按。”

听冯凯这样说,顾红星似乎有些理解他的策略了。

“没问题,交给我们了,一天之内把问卷交给你们。”几个生产队长争着说道。

冯凯满意地点点头,说:“反正呢,调查问卷是包干到户的第一步,你们办得快、办得好呢,就有希望尽早实施,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记住啊,是这根手指。”

生产队长们才顾不上去询问为什么只能是那根手指,他们立即站起身,争先恐后地离开了会议室,镇长也跟了出去。

“我大概知道你的计划了。”顾红星说道。

“让城南被调查的人们传出话来,这样城北的犯罪分子就想不到我们掌握了他们的指纹信息,而且会认为我们搞错了侦查范围。这是明修栈道。”冯凯说,“我们在这里化装侦查,犯罪分子就会对按手印毫无戒心,才能保证他们都顺利地留下手印,而且我给他们的诱饵是充满诱惑力的。这叫暗度陈仓。”

“挺高明的。”顾红星说,“可是,你这不又是在欺骗群众?还有,你说的包干到户,是什么意思?”

“你不用搞明白什么是包干到户,你只要知道,现在的群众都希望能这样做。”冯凯说,“今年是1977年了,时代不一样了,当然,毕竟是一项重要的改革,还得两三年才能全面铺开。我现在搞个调查,也不算欺骗嘛。”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顾红星嘟囔道,不过他早已经习惯了冯凯的博学,倒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一整天,顾红星都在镇政府会议室里走来走去,他不太习惯这种闲在这里什么也不做的状态。每当想到其他民警都还在城南挨家挨户画标记,他就有些于心不忍和愧疚。

冯凯倒是没什么,他靠在椅子上打着瞌睡,想着顾雯雯的样子,心想这时候要是能有一部手机,说不定游戏“王者”能上上分呢。

“你不要晃来晃去的好不好?有时间能不能想想什么时候请林医生看电影?”冯凯被顾红星绕得头晕,说道。

顾红星被冷不丁地一激,挠着头,说:“本来上个礼拜日去的,但你安排了其他民警工作,我也不好意思自己去约会,所以就改期了。”

“改期也行,但是不要食言。”冯凯说,“这案子很快能结束,结束了就请人家去,知道不?《黑三角》[《黑三角》:1977年上映的一部著名的电影,说的是抓特务的故事],挺好看的,也让小林了解一下我们公安工作。”

陶亮喜欢老电影,在全局大会的时候,还在偷偷看这些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电影。前不久冯凯经过电影院,见到正在上映他曾经看过的《黑三角》,就琢磨着得让顾红星请林淑真看看。

“那是反特片,不是刑侦的。”顾红星说道。

直到黄昏时分,生产队长们陆续赶了回来。每个生产大队有近一百户人家,大约有三百人左右,所以每份调查问卷的下面,都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名字,名字上按上了鲜红的手印。

“有好多人不识字,我替他们签名的,不过手印都是他们自己盖的,这个请组织放心。”生产队长们留下调查问卷后,几乎都会这样说一句。

“没事,组织只是要大家的一个真实的态度嘛。”冯凯依旧是老气横秋地说道。

天还没有全黑,十份调查问卷都已经收回来了,十个村子三千多人的手印也都全部顺利拿到了。这让顾红星赞叹不已。他们俩在这里闲了一天的成果,比数十民警在城南工作了三天的成果还要丰硕。因为城南民警们只交来一千幅“绘画”。

冯凯满意地看着手上的调查问卷说:“现在城南民警的工作也可以停止了,他们的作用不过就是烟幕弹。现在,剩下来的工作,就是你的了。”

顾红星摇了摇头,说:“不,是我们的。”

4

冯凯很是郁闷,他没想到顾红星翻脸比翻书还快。在镇政府的时候,顾红星乖巧听话得就像是一只小猫。可是一拿到指纹、回到了局里,就板起了脸,成了他的“师父”。

“你喜欢看指纹,你自己看不就好了?”冯凯对顾红星要求他一起比对指纹很有意见,“三千多个,你两天不就看完了吗?”

“要不,我去问问尚局长?”顾红星斜着眼睛看着冯凯。

一提到尚局长,冯凯立即泄了气。这个局长很有魄力,听取了冯凯的汇报后,全力支持他使用这个侦查谋略。可是冯凯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这个尚局长和顾红星一样,坚持要让自己也干技术的活儿呢?早知道自己也要这样做,他就不出这个馊主意,找这么多指纹回来了。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随着社会的发展,陶亮感觉生活节奏是越来越快。然后让他骤然回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习惯了“快”的他,却没办法快得起来了。这一点,让他很不适应。

这些指纹对于冯凯来说是徒增的工作量,而对顾红星来说,就像宝贝一样。他们一回到办公室,顾红星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了马蹄镜,开始检查指纹。

为了不被尚局长教训,冯凯只能乖乖地坐在马蹄镜的前面,学着顾红星的样子,一枚一枚地看着指纹。

冯凯本来以为顾红星是和他一起分看不同的指纹,这样工作效率提高一倍。可没想到,顾红星是让他先初筛,然后自己再重新审核一遍。不相信他冯凯,就别让他来干技术了嘛!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不得已而为之,冯凯坐在办公桌前,强压着躁动的心,在调查问卷上看着指纹。在此之前,最基本的指纹鉴定方法他已经掌握了。可是这份工作不是掌握方法就可以,更重要的是耐心和韧性。冯凯是越看越焦躁,心想着反正自己看完后顾红星还会审核,所以看得非常粗略。

在连续工作到深夜一点的时候,冯凯感觉自己的腰椎、颈椎一起发起了抗议,眼皮也不自觉地打起架来。说来奇怪,让他去蹲守、去抓人,一夜不睡对他来说啥也不算。但是看个指纹,就像陶亮看书似的,不出两个小时,瞌睡精就缠上身了。

冯凯是被门卫养的大公鸡喊醒的。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此时天已经大亮,而冯凯一睁眼,就看见了仍在不停工作的顾红星。冯凯有些感动,顾红星不过二十出头,却可以把自己的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中去。顾红星似乎有些愚钝,他不会像自己那样一心只想着寻找捷径,而是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地去做着最基础的工作,不眠不休,努力寻找着一丝丝的可能性。放在过去,冯凯或许还会笑话这样的行为,觉得是没有意义的“内卷”。但现在,冯凯没有任何嘲笑他的心情,反倒有些自惭形秽。

“你醒啦?我已经看完四百多枚了。”顾红星扬了扬手中的调查问卷,一脸疲惫地说,“可惜,没有能比对上的。”

“本来就是大海捞针。”冯凯挠挠头,说,“我再想想,还有没有办法缩小点范围。”

“已经很好了。”顾红星说,“我算了一下,如果我们每天就睡四五个小时,那么三天就能看得完。不要再走捷径缩小范围了,即便缩小了,依据不足,我也不放心。”

“可是这种排查,真的比想象中难多了。”冯凯说,“你看十枚指纹,还行。看一百枚,眼前就全都是纹线了,根本就看不准了。”

“所以我才让你先看,我来审核。”顾红星说,“去洗漱一下,接着来吧。”

顾红星的这种“老黄牛”精神,让冯凯心情很复杂,他钦佩顾红星,但是当自己和顾红星一样沉下心来排查指纹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适应,时不时会走神,推进的速度要比顾红星慢上许多。

就这样,两个人不眠不休地看着指纹,看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顾红星突然从凳子上蹦了起来:“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咦?那一张我看过啊,没有一样的啊。”冯凯说。

“所以说,必须要有审核机制吧。”顾红星兴奋地说,“这一枚,你再看看。”

冯凯半信半疑地拿过指纹,用马蹄镜看了一会儿,说:“是,有不少共同点,但是这不是还有一个差异点吗?”

“指纹鉴别,不能教条,一定要考虑到捺印的环境。”顾红星说,“你看,你说的这一处差异点,其实是因为纸张变形的时候捺印上去而导致的。我们经常会发现一些变形的指纹,这时候进行鉴别比对,就需要鉴定人员主观判断哪些差异是变形导致的,而哪些是真正的差异点,所以我们鉴别指纹,不是简单地对比不同,而是要抓大放小。”

“那行了,我们出发吧。”冯凯开始解开警服的扣子。

“去哪里?我们只找到了其中一枚啊。”顾红星说,“现在去抓了这个人,如果他不招供,其他人就逃脱法网了。”

“你找到另一枚,不也就多抓了一个人而已吗?没事,我有办法。”冯凯说,“换便服,我这眼睛都看花了,终于可以出去活动一下了。”

从调查问卷上可以看出,这个签名为“魏甲”的人,是上魏家村的村民。通过辖区派出所翻出来的户籍资料看,魏甲所在的家族,是个大家族。他今年二十多岁,有七八个兄弟,而他的上一辈也有五六个叔伯,堂兄弟就更多了。冯凯认为,如果盗窃团伙想要稳固,在家族内部形成的可能性大,也更容易达成攻守同盟。为了不打草惊蛇,冯凯通过派出所联系了镇长,决定去他们的田地里探一探究竟。

此时正值下午四点多钟,是人们最容易感受到疲惫的时间。再次冒充人民公社督导员的冯凯,来到了田间地头,看见农民们都坐在田埂上乘凉,只有几个人慵懒地在田地里慢动作一样地干着活儿。一见镇长来了,所有人都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装模作样地干起活儿来。

“你们都偷懒是不是?饿死你们,你们都偷懒是不是?”镇长气得满脸通红,“那个谁,你还趴窝不起来,督导员来了你们还趴窝。”

“说我干吗?不都没干活儿呢吗?”一个黑黑的汉子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你们生产队,不止这么点人吧?”冯凯高声说道,“魏甲,魏甲在不在?”

一片死寂,但冯凯注意到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轻蔑之色。

“点第一个人名儿,就不在。”冯凯喊道,“究竟还有多少人不在?魏甲呢?谁知道他去哪儿了?”

还是没人说话。

冯凯低声对顾红星说:“估计又去偷了,但是他们家族大,即便溜号,其他人也敢怒不敢言。”

“所以,点完名字,就知道这个团伙的情况了。”顾红星点了点头,佩服地说道。

“不仅如此,我们还得趁势追击一下。”冯凯说完,转头继续喊道,“生产队长点名,把今天下午溜号的人的名单都交给我,不干活儿还赚工分,想得美!”

在场的农民的眼神里,都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另外,你们通知今天下午所有没来的人,明天早上我会过来分别找他们谈话,让他们准备好检查材料向我汇报。”说完,冯凯转头就走,头也不回。

“你真要一个个审啊?”顾红星小跑几步,跟上了冯凯,问道。

“不需要,今晚就可以收网了。”冯凯说道。

顾红星蹬开自行车的支撑架,想了想,说:“我明白了,你这是逼他们连夜开会,攻守同盟,好让他们聚集在一起一网打尽。”

“对。”冯凯骑上自行车,说,“这么老远的路,抓这么多人,我实在想不到,怎么把他们带回来。”

夜幕降临,十几辆自行车排成两路纵队,行驶在林间小路上。夏天的夜里,路边的蛐蛐叫个不停,给有节奏的自行车链条声形成了点缀。市公安局刑侦科和治安科全员出动,借用了局里所有的自行车,向远离市区的城北上魏家村进发,领头的两辆自行车是冯凯和辖区的派出所所长骑的。

“我们前线的侦查员已经摸清楚了,包括魏甲在内的十二个人,都在魏长江的家里开会。”所长一边骑车,一边小声说道,“魏长江是魏甲的二伯,其余十个人都是魏甲的亲兄弟和堂兄弟。”

“怎么样,我猜对了吧?家族企业。”冯凯朝顾红星挤了挤眼睛。

“魏长江是他们团伙中唯一的长辈吗?”顾红星紧蹬了几下,跟上冯凯,问道。

“是的,而且是在这个魏长江家里开会,说明魏长江就是团伙首脑了。”所长说道。

“可是他们这都开了二十分钟会了,我们到得是不是晚了点?攻守同盟恐怕都已经达成了。我们怎么问,他们都会统一口径的。”顾红星担心道。

“嗨,这个怕什么。怕的就是只有一个犯罪分子,只要是团伙作案,就没有无法攻破的同盟。”冯凯自信地说道。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魏长江家的门外。穆科长招了招手,十几个人把那一座小砖房围了起来。穆科长从腰间掏出五四式手枪,一个箭步冲到前面,一脚踹开了大门,“砰砰”朝天上开了两枪。

冯凯一哆嗦,心想这老头儿可真是够心急的,抓贼也要开枪。他拍了拍一脸崇拜的顾红星说:“走吧,发什么呆,老穆干公安干了一辈子,这可能是他的常规操作。”

听到了枪响,屋里的人都吓傻了,不自觉地一个个蹲在了地上,根本就没有反抗的心思。

“怎么了,不就没上工吗?公安也管这个?是闲着没事干吗?”魏长江倒是没蹲下,仍坐在椅子上一脸淡定。

“少废话,都给我铐起来。”穆科长一挥手,民警们纷纷挤进小房子,一人管一个,把他们铐了起来。

“科长,这么多人,我们怎么带回去啊?”冯凯哭笑不得地说,“总不能一辆自行车带一个吧?”

“扯什么,新兵蛋子懂个屁啊。”穆科长皱着他那一脸的皱纹,说,“先拉开,分头审讯。等天亮了,走回去。”

说完,穆科长又对治安科的一个民警说道:“你晚上先回去,通知沿途的辖区派出所,明早七点开始,他们负责沿途警卫,防止人跑了。”

走回去!这二十几公里路呢。冯凯印象中,自己上一次走二十几公里路,还是在刑警学院拉练的时候。更何况,他们晚饭都没吃,还要通宵达旦审讯。

穆科长嘱咐了几句,由刑侦科五个人分两组开展审讯,剩下的民警在原地看守这十来个人。

审讯是在隔壁临时征用的民宅进行的。虽然村民们都不知道他们是盗窃团伙,但是他们在生产队点个卯就跑、不上工也能拿工分的举动,早就激起了民愤,只是大家都敢怒不敢言而已。隔壁邻居见这个庞大的家族此时被一网打尽,说不出的兴奋,不仅提供了自己家作为审讯室,还主动去门口烧了一大锅地瓜稀饭,招待这些一直在村口蹲守、连晚饭都没吃的民警。

地瓜稀饭烧好了,在穆科长的强烈要求下,村民收了民警给的五块钱。可是捧着稀饭,大家都吃不下去,因为审讯进展困难,这些人早已达成攻守同盟,一口咬定是魏甲的堂兄家里的房子要倒了,大家都去帮忙修葺。对于盗窃的事情,都在装傻充愣。

大家在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看到冯凯骑着自行车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没人注意到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冯凯的车龙头上,挂着几袋油纸包和两瓶二锅头。他停好车,和穆科长耳语了几句,拿着东西进了厨房。

审讯魏甲审讯了半个多小时,他缄口不言,穆科长摇了摇头,让顾红星带他去关押地等天亮。途经魏长江家厨房的时候,里面突然传来了嬉笑声。

“怎么样,老魏,这猪头肉不错吧?”是冯凯的声音,“来,再走一个。”

“你说你们这兴师动众的,干吗呀?”魏长江的声音里充满了醉意。

“年轻人嘛,总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冯凯说道,“再说了,我手上有东西,还怕治不了他们吗?”

“他们都还年轻……”魏长江想说什么,却被冯凯打断了:“你放心,既然你这么配合我们,我们不会对他们下手太狠的。”

顾红星心中一惊,难道冯凯用两瓶酒、几包卤菜,就把这个魏长江搞定了?这也太夸张了吧?

被铐着的魏甲显然比顾红星还震惊,他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顾红星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冯凯拎着裤子走了出来,朝顾红星挤眉弄眼。他陪着顾红星一直把魏甲押解到关押点附近,才说道:“今天这是妥了。”

“为什么他能吃肉喝酒,我们只能喝稀饭?你们政府怎么这样?”魏甲从打战的牙齿里挤出了一句话。

“废话,他什么都撂了,当然喝酒吃肉了。要不是他供出你是头头,我们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冯凯说,“你没听说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

因为这句话有“重口供、轻证据”的引导指向,所以在现代早已不用了,但在这个时候,还是家喻户晓的。

“我是头头?”刚说出四个字,魏甲就瞪着眼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不要抵赖了,我刚才说话想必你也听见了,我们有你的指纹。”冯凯说,“像你们这种盗窃团伙,如果其他人都不交代,那就得把所有的罪责都算在你头上了,谁让你留下指纹了呢?”

“盗窃团伙”四个字一出口,魏甲马上哆嗦得更厉害了。

“别哆嗦了,我教你个办法。”冯凯故意凑到魏甲的耳朵边,说,“反正魏长江什么都交代了,你不如去说服大家,把你们真正的头头交代出来。其实我们都知道,老魏才是头头。你想想啊,要不是他的配合,我们怎么会在他召集你们到一起的时候下手、一网打尽呢?可是只有他交代了,我们也只有信他的话了。”

魏甲有些半信半疑了。

“哦,对了,你可能觉得老魏不会出卖你们,是吧?”冯凯说,“那是你不懂法,你们这次偷的两条大黄鱼,那可是大家伙。小偷小摸就判几年算了,偷了这个大家伙,那可是杀头的。当然,只是头头要枪毙,其他人也不会判太重。”

魏甲的双眼通红,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你想想,若不是能判死刑,我们领导能还没见面就开枪吗?”冯凯说,“子弹不要钱啊?所以,你好好想想,为什么这么多人,唯独审了你两次。”

“行,行,我都交代。”魏甲突然崩溃了,“他老魏头真不是东西,我们走上这条道,都是他带的,现在好了,开会让我们什么都不准说,结果他来当好人。”

“哎,对了嘛,你去和大家说说。”冯凯说,“都来指认一下他老魏才是头头,我们再好好分析一下,究竟是毙了你,还是毙了他。”

“不行,不行,他的几个儿子都太狠了,我只能和我的兄弟几个说。”魏甲透过窗户指了指屋里蹲在地上的人,说,“那三个就是老魏的儿子,其他人我可以帮忙劝服。真不是个东西,顺回来的好东西,都是他们家人先拣,现在倒打一耙。”

冯凯微笑着安排民警把犯罪团伙的人分成两拨,让魏甲去其中一拨做工作去了。冯凯很是心满意足,在现代,即便是能使用这种反间计,但这种欺骗审讯的方式是绝对不允许的,而在这个年代,还真是好用。

冯凯给一脸蒙的顾红星解释了一下,其实冯凯和魏长江根本就没有聊到盗窃的事情,只单说溜号的事儿。冯凯冒充人民公社的督导员,说他们手上拿到了溜号的名单,只是吓唬吓唬年轻人,希望魏长江这个岁数大的,给予理解。这顿酒肉,就是给老魏赔不是的。所以,在这个过程中,魏长江根本就没有提起戒心。而带着魏甲来听到冯凯的这一段对话,也是事先就安排好的,利用堂亲几家之间的嫌隙,离间成功。

天亮的时候,除了魏长江和他三个健硕的儿子以外,其他人都全部交代完毕,以魏长江一家为首脑的盗窃团伙的组织结构、犯罪模式都说得清清楚楚,曾经做过的案子,也交代得八九不离十了。但之前盗窃所得,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或者是食品,要么被瓜分后吃掉了,要么就藏起了。按照这几个人的交代,警方起获了剩下的赃物,尤其是那两根保存完好的大黄鱼。

大黄鱼是在魏长江床底下挖出来的,更能证明他是这个团伙的首脑。

第二天一早,十几个公安民警和十几名犯罪嫌疑人浩浩荡荡地从上魏家村出发,开赴市公安局。

十几名犯罪嫌疑人戴着手铐,手铐上又连着麻绳,十几个人被一根麻绳串在一起,两头被前后两名刑侦科的同事牵着。其他民警推着自行车走在队伍的两侧,负责警戒,有的民警还推了两辆自行车。

看着这战争时代控制战俘的办法还在使用,冯凯大跌眼镜、哭笑不得,不过,除了这个办法,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年代押解嫌疑人了。

走了二十几公里,冯凯脚腕都快走断了,好在拐过前面的弯,就要到公安局了。一路上有沿途辖区派出所的护送,嫌疑人内部也已经分裂,所以押解任务并没有什么问题。

刚刚拐过弯,突然响起的鞭炮声把冯凯吓了一跳。在现代,龙番市早已不允许燃放烟花爆竹了,即便过年的时候他被鞭炮声吵了一夜,但这种熟悉的喜庆声,大多还只留在陶亮青少年的回忆里。

原来,盗窃团伙被一网打尽的消息,被昨晚回来的治安科民警传开了。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播到了全城。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丢的东西大多数是找不回来了,但还是自发来到公安局门口,迎接公安同志们的凯旋。他们欢呼着、鼓着掌、放着鞭炮,比陶亮的年代过年还要热闹。

冯凯心里想着,这个年代的人真是纯朴啊,居然还会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们的赞扬。反正在现代他是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不过他转念一想,其实也可以理解,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不愁吃、不愁穿了,当然会更加重视保护自己的权益。这是社会进步的标志,自己不应该牢骚满腹。

冯凯瞥了一眼顾红星,顾红星的脸上洋溢着无法言喻的满足和喜悦。冯凯觉得,警察的职业荣誉感恐怕就源于此情此景吧。

“小顾!你是最棒的!”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嘈杂中传了过来。

费青青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哦,对了。”顾红星自言自语了一句,把自行车撑好,向费青青跑了过去。

“你的东西忘拿了。”顾红星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深蓝色的手帕,递给了费青青。

人群更加嘈杂了,大家都在起着哄。这让顾红星措手不及,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一时红着脸,想解释什么,可是并没有人听他说话。

冯凯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因为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转头从人群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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