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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隐情燃烧的蜂鸟 作者:秦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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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顾红星又开始闷闷不乐了。 冯凯知道,顾红星又开始怀疑自己,甚至否定自己了。于是只能继续嘻嘻哈哈地安慰顾红星,告诉他任何证据都是不可能独立存在的。只要他们能够用系统分析的眼光来看待案件中发现的证据,那么证据就会更加客观而真实,指纹就还会成为证据之王。 不管是闷闷不乐还是嘻嘻哈哈,两个人还是踏踏实实地完成了一项任务。在顾红星的强烈要求之下,冯凯和他一起骑车重新回到了郭头镇。 要知道,这二十公里路的骑行,足以把屁股都坐麻木。放在以前,以冯凯“差不多先生”的态度,他是不愿意再回去的。但为了对郭若的审判更加合法、合情、合理,顾红星坚决提出要重新返回现场。冯凯也不知道自己是受了顾红星的影响,还是自己有了精神层面的升华,顾红星一开口,他二话没说就决定陪同前往。 回到了郭头镇,郭金刚已经被自己亲生父亲杀死的消息不胫而走。和上次大家一听见“郭金刚”三个字就避之唯恐不及的情况截然相反,得知顾红星他们两人是从公安局来的之后,居然有上百名群众自发赶到了镇政府。 一打开镇政府的大门,冯凯吓了一跳,原来门外居然齐刷刷地跪着一片男女老少。 “哎,哎,乡亲们,你们这是干啥?”冯凯跳了起来,冲过去扶起了最前面的一位老者,说,“现在都是社会主义社会了,你们还以为是封建社会呢?共产党是为人民服务的,党员是人民的公仆。你们哪里见过主人给仆人下跪的?” 话刚说完,身后传来了“咔嚓”一声。 冯凯扭过头去,说:“你还有心思拍照,来扶人。” “我,我,我就是要把这张照片给法官看看。”顾红星把相机转到身后,也跑了过来,他的办法倒是简单粗暴。 “老郭是为民除害,大义灭亲,政府应该赦免他。”为首的老人家站起身来,握着顾红星的手说道。 顾红星一时不知所措。 “老人家,你们配合我把郭金刚的恶行都说清楚,我们会和法院说明白的。”冯凯说,“你们要相信,共产党是人民的党,咱们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 冯凯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在二十一世纪,他曾经觉得这些大道理就只是口号,但是此情此景之下,他居然由衷地说了出来。 听说真的可以挽救老郭头的生命,村民们自觉排起了长队,挨个讲述郭金刚生前的种种恶行。为了节约时间,镇长甚至还找了镇子里的三名文书,按照冯凯教给他们的格式,记录询问笔录。在现代,两个侦查员询问一名证人,都是要记录时间的,时间点还不能重复,否则就会被认为是伪证。可是现在没有那么多规矩,他们仅仅在一天的时间里就记录了近百份询问笔录。看着手中沉甸甸的笔录,顾红星有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这就是所谓的“万民书”吧。 冯凯二人赶着天黑之前回到了局里,把正准备下班的预审科廉风科长拦在了办公室。因为案件调查进展很快,证据齐全,所以此案已经完成了侦查工作,明天就会被报卷[报卷:指把卷宗报送(到法院)]到法院。由于此时检察院的职权还没有恢复,案件审办的速度都很快,缺少了审查起诉这一个重要关卡,所以幸亏冯凯他们二人的动作快,这才给案件审判带来了转机。 花了三个小时,在看完那厚厚一沓询问笔录和顾红星临时冲洗出来的照片后,廉科长明白了冯凯他们的意思。 “可是,他不是在侵害发生的时候作案的,不能算是正当防卫。”廉科长没有计较被耽误下班,说,“不管死者有多坏,以暴制暴那也是犯罪啊。” “民意啊,我们法律虽严格,但是必须尊重民意啊。”冯凯说,“法律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人民啊,不尊重民意的法律算什么法律?” 廉科长盯着冯凯看了半天,没想到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对法治居然有这么深的思考。他想了想,笑着说:“我能理解,你们今天被乡亲们的举动感染了。但是,究竟该怎么判,不是我们公安机关能说了算的。这样吧,我明天专门去一趟政法委,和上级领导详细汇报一下此事。特事特办,上级会协调法院的。” “那,能不判死刑吗?”顾红星问道。 “死刑?”廉科长笑了笑,说,“你们要求这么低?你们不都说了吗?我们党,是人民的党。我相信法院会酌情减轻刑罚的,我原本还想着,能争取个缓刑呢。” 冯凯知道,1979年,我国才颁布了第一部《刑法》和《刑诉法》,1980年才正式实施。而此时,除了反革命、贪污等特殊犯罪,对于其他刑事犯罪,法院都是参考之前的《刑法草案》,酌情判决,有着很大的自由裁量权。虽然这个时候一般对刑事犯判决都很重,但毕竟社会危害性不大,还有了“万民书”,廉风并不是在夸夸其谈。如果真的判了缓刑,就不用进监狱服刑了,在老百姓看来,和赦免无异。冯凯这才喜笑颜开地从预审科办公室大门前移开,算是放廉风回家了。 像是做了一件好事,顾红星的心情大好,之前的闷闷不乐一扫而空。他和冯凯二人回到了宿舍,径直去敲响了林淑真的大门。 果不其然,袁婉心也在宿舍里,面颊上还挂着泪珠,不知道是因为对老郭头的感激还是因为自己的内疚。林淑真看到顾红星也是显得有些尴尬,但和上次给他们吃闭门羹的态度相比,现在已经算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 这种尴尬倒是让冯凯放心不少,既然是误会,那一定是会解开的,虽然顾红星这个愣头青还弄不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放松下来的心情让冯凯格外兴奋,他绘声绘色地把他们去郭头镇的经历以及和预审科科长的交谈都给描述了一遍。袁婉心的表情由忧到喜,林淑真也是充满了感激。 冯凯注意到,林淑真趁人不注意,偷瞄了顾红星一眼。那种眼神,是他俩在楼顶上看星星的时候才有的。 而最近几天,那个费青青没有再来找过顾红星,看来是他冯凯的“狗叼肉”的故事起了作用,顾红星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于是冯凯趁热打铁,约了林、袁二人休息日去开豁。可惜两人一算值班日期,礼拜日都有班,也只有在礼拜二的时候两个人都轮休,开豁的日期也只能定在礼拜二。 回到了自己宿舍,两个人都沉默着。冯凯思忖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其实,你和林医生……” 话还没说完,就被顾红星打断了:“冯哥,你之前说,那个翻拍架我们可以自己做,可是灯箱能自己做,相机支架是金属件,没有车床是不行的啊。” 原来顾红星的心思根本就不是在林淑真这事情上。 但是顾红星的话还是刺激了冯凯的灵感,他灵机一动,说道:“车床,阿姨原来在的玛钢厂不是有车床吗?” “可是那厂子是给军工企业提供材料的,管理很严格,一般人进不去啊。”顾红星说道。 “你不是一直很想进去吗?”冯凯的眼睛里闪着光,说,“这不就是天赐良机?” “啊,我懂了,我懂了!真有你的!”顾红星用食指指着冯凯,不停地摇晃着手指,兴奋地说道。 这一夜,因为兴奋,顾红星整晚没有睡着。天一亮,他就拉着冯凯等候在了尚局长的办公室。 快到上班时间的时候,尚局长拎着公文包走到了办公室门口,一看见门口这俩人,立即皱眉揉起了太阳穴,说:“你们俩这又是要提什么要求?” “没有,没有,这次是小事儿,小事儿。”冯凯接过尚局长手中的办公室钥匙,打开了办公室大门。 “我得告诉你们,不管你们破案有多厉害,那也是在为人民服务,不是在为我破案。”尚局长说,“你们别一破了案就来提要求。要知道,艰苦朴素是我党的优良传统,别看到什么都想要。” 尚局长看穿了他俩的心思,这让顾红星顿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嘿,老尚,您真不愧是局长。”冯凯说,“我们来,是想和你说,云泰的刑警都已经开上挎子了。” “你们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刚有了自行车,就想摩托车,你们这是得寸进尺。”尚局长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不同意,所以,我们就退而求其次,给我们买个翻拍架得了。”冯凯一脸谄媚地说道,“我这训练了这么久,怎么拍也比不上翻拍架啊。” “四千块的那个?”尚局长的眼睛还是没有恢复过来,说,“我上次都说了,哪儿来的那么多钱给你们买这个?别想。动不动就要大件儿,还说是小事儿?你说你们这哪一件是小事儿?” 被尚局长这么一说,顾红星更是不知所措了。 “那我们再退一步,翻拍架我们都不要买了,我们自己做,怎么样?”冯凯笑着说道。 尚局长警惕地看着冯凯,半晌,才说:“原材料要多少钱?” “你看你这老头儿,就知道钱啊钱的。”冯凯说,“钱呢,我们自己出,但有个问题,我们解决不了。” “自己出?那也不合适,如果不超过五十块钱,你们可以去报销。”尚局长嘟囔着。他也很纳闷,为什么全局民警都怕他,只有这个小子从来不怕他? “行,五十块够了。”冯凯说,“可是,金属支架呢,我们没办法做,但如果去玛钢厂,有车床的话,我们就可以自己做了。” 尚局长盯着冯凯愣了愣,然后转脸看向顾红星,似笑非笑。 这下顾红星更是窘迫了,他满脸通红,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就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 “所以,你们想找我要个介绍信,让你们可以去玛钢厂‘公干’,是吧?”尚局长笑着说道。他还特别把“公干”两个字加了重音。 “像我们俩这样执着的民警,不多吧?”冯凯觍着脸,一语双关,说,“我们想干成的事儿,如果干不成,晚上都睡不好觉。” 冯凯知道,这时候,他们和尚局长都已经开始心照不宣了。 尚局长想了想,说:“嗯,自制设备,给公家省钱,给百姓服务,这种行为是值得鼓励的嘛。” “那您同意了?”冯凯从身后拿出已经填写好的介绍信,铺在了办公桌上。 尚局长无奈地摇了摇头,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在介绍信上签了字。 公安局开出的介绍信就像是一把尚方宝剑,带着介绍信,两人来到了玛钢厂。上次在玛钢厂目睹惨剧,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顾红星来到这里甚至还有一些恐惧感。 门卫惠大爷时隔一年没有什么变化,见到顾红星还是十分热情。 “小红星都长这么大了,警服一穿,还真是精神啊。”惠大爷慈祥地笑着说,“不过,咱们厂子你是知道的。别说你妈离休了,就是她还在厂子里,我也不能让你随便进啊。” “这次,我们是来公干的。”顾红星和惠大爷亲热地拥抱了一下,把介绍信递给了他。 惠大爷推了推鼻梁上破旧的老花镜,念道:“兹介绍我局冯凯、顾红星两名同志赴贵厂借用车床,制作公安设备相关零件。” “是啊,惠大爷,我们要做个翻拍架。”顾红星说道。 “嗯,为啥不去别的厂子啊?我们炼钢为主,制造为辅啊。” “咱们这不是熟悉嘛。”顾红星仍是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 “那我打个电话啊。”惠大爷回到门卫室,拨了一个分机号码,“厂长啊,我是惠建国,顾红星你还记得不?他现在当公安了……” 经过一番汇报,厂长同意顾红星和冯凯进厂了。 因为还不到中午时间,工人们都在各自的车间里工作着。如果冯凯二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去事发车间里勘查事故机器,那也太惹人耳目了。毕竟,他们的介绍信上,并没有写着要重新调查此案。尚局长曾经也说了,涉及敏感工厂,不能随便旧事重提。所以,两个人带着翻拍架的图纸,直接去了制造车间。车间主任曹玉兰是顾红星母亲以前的好友,这个五十岁出头的妇女很是热情。她看了介绍信以后,就安排车间里动作最利索的一个工人,帮助他们制造零件。而她则拉着顾红星问长问短。 “你妈现在怎么样啊?身体好点了吗?你经常去看她吗?你找对象了吗?你要赶紧给你妈抱上孙子啊。”一连串的问题,让顾红星十分窘迫。倒是冯凯捕捉到了战机,也凑过去聊天。很显然,她这个岁数的妇女,很喜欢冯凯这样能说会道爱拍马屁的年轻人,没过半个小时,就能交心了。 “一年前,那个事故死亡的女工,大姐您可认识?”冯凯用现代人喜欢的称呼,把车间主任的年龄瞬间拉低了。 曹主任很是开心,侃侃而谈:“那必须认识啊,这小吴啊,就是爱打扮,不过三十多岁的年龄,也可以理解。可就是这么讲究的人,居然工作的时候那么不小心,可惜了。” “按您说,她平时为人不错了?和大家的关系都很好?” “那倒不是。”主任做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我们都是不允许背后议论同事的嘛,但现在人都走了一年了,说说也无妨。她啊,清高,不喜欢和同事们多聊。女人啊,到这个岁数,这么勺道,一般都是有问题的。” “勺道”是龙番的俚语,意思就是过分注重自己的仪表,比较臭美的意思。于是冯凯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问道:“说说呗,什么问题?我最喜欢听这些八卦了。” 曹主任纳闷了:“八卦?什么八卦?道士那个?” “不是,就是道听途说的意思。” “那我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哈。”曹主任说道,“之前我们都不知道,直到她去世了,才有人发现厂办的王秘书每天情绪都很低落,听说还得了一场大病,就是到现在,每个礼拜三上午都要去人民医院一趟,这都一年了,还是这样。后来才有人说出来,曾经看到这两个人饭点的时候在食堂后面小树林里亲嘴。啧啧啧,两人都已经结婚了,这就是乱搞男女关系啊,你说,是不是勺道的人都有问题?” “您说的王秘书,是?” “王飞凡。”曹主任说,“斯斯文文、一脸正气的,暗地里却搞破鞋。” 冯凯听完,陷入了沉思。 “我忙去了,过一会儿就到饭点了。”曹主任看了看手表,说,“你们可别说出去啊,都是他们瞎议论的。对了,需要我帮你们要两张饭票吗?” “不,不用了。”顾红星见冯凯正在沉思,于是抢着说道。 翻拍架上唯一的金属件——相机支架的构造也非常简单,所以没用一个小时,工人就把支架给做好了。可是时间还是没有到饭点,冯凯只能继续磨磨蹭蹭,一会儿说这个螺丝孔小了,一会儿说那个旋钮不灵光,逼着工人不断地改进,直到工厂的午饭铃响起。 冯凯道了谢,收起了零件,拉着顾红星一起,混在前往食堂的人流之中,躲到了事发车间的门口。等工人们都汇聚到食堂排队打饭的工夫,两人从门缝之间溜入了车间。 车间的布局还和一年前一模一样,摆放在车间东北角的技术革新机器,因为出了人命已经封存。所谓的封存,就是用一大块帆布覆盖上机器罢了。 因为常年没有人打扫,这块帆布上积累了厚厚的灰尘。顾红星看见了很是高兴,毕竟有了这块帆布的保护,机器大概率没有被人直接触碰,提取到物证的概率也就大大提升了。 悄悄掀开帆布,尘土飞扬。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帆布一打开,顾红星似乎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而机器抓钩上暗红色的印记,依旧是那么触目惊心。机器紧贴车间厂房的东北角,和北面的墙壁距离很近,几乎站不下一个人。而北面的墙壁有一扇小门,因为机器的阻碍,看起来是废弃很久了,但是还能开合。顾红星趴在机器的皮带上看了许久,说:“足迹已经看不出来了。” “你要看足迹干啥,照片里不都有嘛。”冯凯左顾右盼,怕有人进来把他俩当小偷。 “你看啊。”顾红星指着机器说,“这机器距离墙壁那么近,几乎无法站人,所以正常情况下,包括女工在内,没有人会去机器的北边。那么,就不应该有人在北边留下脚尖向南的足迹。” “可事实上就是留下了。” “对啊,所以足迹出现在北侧框架上,就说明事情不简单。”顾红星挤到了机器北侧,说,“正常情况是不会站到我这边的,但如果是故意杀人,就可以躲在机器后面,趁女工靠近机器的时候,钻出来拉女工一把。” 说完,顾红星从机器的主体后面闪身出来,拉了一把机器南边的冯凯,说:“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女工肯定重心不稳,摔在皮带上,就会被卷入机器。而我这个位置,因为空间狭小,使劲拉人的话,也容易重心不稳,这时候就需要用脚踩到框架上,防止同时跌落。” “你早就判断过,警方得出的女工用脚拨弄焦炭意外卷入的结论,是错误的。”冯凯说,“你要不要抓紧时间搜证了?” “不,这个现场复原也很重要。”顾红星说,“我原来以为是有人从背后推女工,但是来了现场就可以看出,肯定不是推完人后因为惯性才踩上了边框。这里的空间狭小,只有可能是在机器对面拉人。既然凶手的行动模式是突然出现,然后伸手拉人,那么这件事要成功,就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凶手是女工的熟人,不然女工对面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人,正常来说,第一反应是喊叫,但是死者并没有这么做;二、凶手是伸手拉人,那就必须要有足够的支撑点,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脚踏在边框是一个支撑点,但同时他的右手也应该放在机器这个位置作为支撑。”(如下图所示) 说完,顾红星在自己划定的一个范围内,用放大镜看了起来。冯凯很是惊叹,这种利用现场重建,来缩小寻找指纹的范围的方式,是很先进的一种办法。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纪,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脑子。 不一会儿,顾红星就掏出了相机,说:“果然有!不过这是一枚变形的指纹,说明凶手的手按在机器上,发生了位移。” “一年了,还有指纹?”冯凯难以置信。 “是啊,正常的指纹早就没了。但是这机器上都是油啊,油是可以把指纹保存下来的。”顾红星说,“机器的这一面,是靠墙的,既然平时没人会到机器的这一面来,那这枚指纹就非常可疑了。还有,你看,这枚油脂指纹里,是有暗红色的印记的。这说明,很有可能是女工被绞死的时候,喷溅出来的血迹黏附到了凶手的手上,同时他站立不稳,用手扶住了机器。” “那会不会是机器安装的时候,安装工人留下的?” “不会,这个机器安装之前是不抹油的,只有使用一段时间后,为了润滑,才会加机油,机油会从机器里渗透到对面的面板上。”顾红星说,“我妈是这个车间的主任,这点常识我是知道的。而且,如果是其他人留下的,就不会有暗红色被保存下来。” “也就是说,有人从北侧小门进来,躲在机器主体结构的后面。等女工靠近后,他突然出现,拉了女工一把,把她拉进了机器。血溅到了他手上,他因为重心不稳,一只脚踏在机器边框,一只沾血的手扶住了机器。”冯凯点点头,说,“而且这个人还是女工的熟人。” “拍完了,油脂指纹只能拍照,没办法取下来。”顾红星说,“我们把帆布复原吧。” 2 穆科长正坐在办公室里,把铝饭盒里最后一团饭囫囵扒拉到嘴巴里,见到冯凯二人,连忙问:“听局长说,你们去自制设备了?” “设备不重要。”冯凯拉了一张凳子坐到穆科长身边,说,“当年他妈妈厂子里的女工被轧死的案件,我们发现了疑点。” “这都定了性的案件,还真没完没了啊?”穆科长有些不耐烦。 冯凯也能理解,毕竟当年这就是穆科长亲自办的案件。这种时候,让他轻易承认自己办错了案子肯定不容易。所以冯凯这次也是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用一张纸,画上车间的图,把顾红星的推断和从车间主任那里了解来的线索,一一地向穆科长说了个明白。 “倒也不是我不愿意认错。”穆科长脸上的褶子更深了,说,“但是这厂子毕竟是和军队有关系的,领导都不愿意旧事重提,怕引起不良的社会影响。” “可是,发现了疑点,总要重新立案侦查吧?”冯凯说,“要不然,对得起冤死的人吗?” 穆科长盯着冯凯,说:“我可以去和尚局长聊聊,但是你们没有确切的证据,这案子肯定不会重新立案的。” “证据是吧?”冯凯指了指顾红星,说,“他肯定能找得到证据的。” 顾红星一直在马蹄镜下看着指纹,此时被点了名,连忙说:“啊,我,我正在看。” “我去和局长说吧。”穆科长拿起饭盒,说,“等你们找到确凿证据再来找我。还有,我去刷碗了,你们也赶紧吃一点,吃完就去城西,那边有个案子,死了个人,老马已经去了,还搞不清情况。” 见穆科长松口,冯凯放下了心,但是他要的确凿证据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到的。两人去食堂随便吃了点青椒炒茶干就饭后,骑上车,向穆科长交代的位置出发了。 路上,冯凯问顾红星:“那个指纹,能看出来啥不?” 问完,连冯凯自己都吃了一惊,毕竟曾经的自己,对刑事技术是不太看重的,认为侦查就可以解决一切。而现在,不知道怎的,他几乎把破案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顾红星身上了。 “纹线还是很清楚的,但是是明显的变形指纹。”顾红星有些担忧地说,“到底能不能比对成功,还得等找到嫌疑指纹才知道。” “只要能看出来就行。”冯凯说,“之前你不是教过我什么差异点嘛,我相信你能分辨出来变形指纹。” 顾红星没有接话,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 骑行了大约半个小时,他们俩来到了城郊的村落。村口一名公安正在等候着他们,见他们来了,便带他们来到了村子中央的一户人家。 小院的中央有一副担架,担架上盖着一块白布,下面显然是死者的尸体了。老马正坐在离尸体不远处的石凳上,抱着一个碗吃中午饭,细嚼慢咽、津津有味的样子。冯凯心想,真是不论什么时代,法医都一个德行。在尸体旁边是怎么下咽的? “来啦?喏,尸检我做完了,你们自己看吧。”老马一边咀嚼,一边用筷子指了指担架,说,“老乡家的大锅饭就是香。” “什么叫我们自己看?”冯凯白了老马一眼,“要能看得懂,要你法医做什么?” 顾红星没说什么,拿出一副手套戴上,然后拉开了白布。在顾红星看来,他已经“身经百战”了,连高度腐败的尸体都看过,这个刚刚发的人命案,肯定也没啥。可万万没想到,随着白布的拉开,顾红星还是给吓了一跳。 眼前的尸体是一具完整的、没有腐败的尸体,可是,他的胸前和腹前已经完全裂开了,暗青色的肠子和黄色的网膜膨隆在尸体的外面,血迹斑斑。裂开的大缺口周围,都是黑色的皮肤。 顾红星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 冯凯皱起眉头,咂了咂嘴,说:“你这老家伙,越来越懒了,解剖完了不知道缝合啊?对死者还有没有尊重?” 老马依旧在往嘴里扒拉着饭,说:“你看仔细了,死者的前胸和腹部皮肤都缺失了,我就是裁缝也缝不上啊。不过,倒是省得我动刀了,直接就这样看完了,肝脏破裂、心脏挫伤。” 在这个年代,并不要求法医对所有尸体都要三腔[三腔:指胸腔、腹盆腔、颅腔]打开,只要能明确死者的死因就可以了。所以在很多尸检中,法医只是做一个局部解剖就了事。比如在烧死的尸体命案中,法医打开死者的气管,看见里面有烟灰炭末,甚至就不再动刀了。这一具尸体,老马甚至都没有动刀,检查了死者的内脏,头部都没打开就结束了工作。冯凯知道,这样的解剖漏洞很大,很有可能丢失关键的线索或者证据。但是,时代不同,工作要求也不同,他也不好多说。 “这,这是谁这么残忍?开膛破肚的?”顾红星问道。 “你看,创口巨大,一次形成,且周围还有烧焦的痕迹,很显然,这不是人为形成的嘛。”老马说道。 “不是人干的,难道是鬼干的?”一位老太太走进了院子,带着哭腔说道。 “死者的妻子,你们问问吧。”老马朝老太太的方向伸了伸下巴。 据死者的妻子说,死者叫作徐茂,今年70岁了,两人有一个儿子,在外地工作,不常回来。平时就是老两口相依为命,和其他人交往也少,没有什么矛盾关系。今天一早,老太太去地里干活儿,摘了菜回来,然后就去赶集了,等赶集完回来,就看到老头子躺在院子里,被开膛破肚了。家里没有被翻动,没有外人侵入的迹象。 “你自己说,什么人光天化日到人家里来杀人,杀完人还开膛破肚的?”老马对老太太说道,“你自己都说了,没和什么人有深仇大恨。” “关键是死因啊。”冯凯说。 “这么大的胸腹部开放创口,不是刀割的,就只能是炸的了。”老马慢悠悠地说,“以前在战场上,经常会有这种。” “可是现在不打仗了啊。”顾红星说。 “反正我觉得是爆炸伤。”老马吃完了饭,收拾碗筷,说,“派出所的,问了几户邻居,只有一户事发的时候在家,确实听到了爆炸声,说是很闷的那种声音。” “爆炸?”冯凯疑惑地看着老太太,说,“你们家有手榴弹啊?” 老太太倒是陷入了思考,过了一会儿,说:“是这样的,我早上去田地里摘菜的时候,看见地上有个啤酒瓶,瓶子口用软木塞塞住的,里面还有不少一分钱、两分钱的硬币。我看有钱嘛,就拿回来了。但是,那就是一个瓶子啊,不可能是手榴弹啊。” 顾红星手疾眼快,在老太太描述完之后,就走到墙角,捡起了一个软木塞。只不过,此时的木塞已经被熏成了黑炭,一头还有灼烧的痕迹。 “对,就是这个塞子,塞进了瓶口,拔不出来的。”老太太说。 “瓶子里,除了硬币,是不是还有许多沙子?”老马问道。 老太太点点头,说:“对,大概半瓶沙土一样的东西,上面有钱。” “这是‘滚天雷’啊。”老马说,“有一些村民为了捕捉野兽,会在瓶子里面放上沙子和火药,当野兽叼住了瓶子一咬,或者反复晃动,沙子和火药摩擦,就会炸。所以,是你把村民们打猎用的‘滚天雷’给捡回家了。” “什么?是我害死了我家老头子?”老太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开始号哭起来,“我看里面有钱啊,我不该贪小便宜啊。” “可是,老马,炸野兽的话,里面放硬币做什么?”冯凯突然问道。 老马愣了一下,说:“这,呃,是增加杀伤力?” “那放铁片、石块就行了啊。”顾红星说。 “这,这我没考虑到。”老马说。 “大妈,您是在哪里捡到的,带我们去看看。”冯凯说道。 老太太一边抽泣着,一边带着冯凯等人从田间小路,一直走到了她自家的田地里。这里一片旷野,田地连着田地。老太太指着自己家的黄瓜架说:“就在这架子下面。” “最近您地里的菜,有被野兽拱过吗?”冯凯问。 老太太摇了摇头。 冯凯说:“这里没有山,菜地也没有野兽入侵的痕迹。而且,徐家的菜地在一整片菜地中间,并不在边缘。那为什么会有人把‘滚天雷’扔到这里来?” “你是说?”老马皱起了眉头。 “‘滚天雷’既然能炸野兽,也能炸人啊。”冯凯说。 “可是,用这种手段杀人,不太保险吧?”老马说,“他怎么就知道被害人一定会把瓶子捡回家?” “所以他放了钱。”冯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远处的老太太,又看向老马身边的民警。 民警立即会意,说:“这村子我还是了解的,老太太没什么特殊的,但是贪小便宜这种事情,很正常吧。” “可惜她在路边捡到一分钱,却没有交给警察叔叔。”冯凯说。 儿歌《一分钱》是1963年创作的,此时已经流行了十几年,孩子们都会唱。 “交给我们,我们也未必知道那是‘滚天雷’啊。”民警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所以,是老太太捡了‘滚天雷’回家,但是并没有晃动它。”顾红星说,“徐茂在家里看到了瓶子,也看到了里面的硬币,可是他打不开软木塞,只能左晃右晃,导致了爆炸。看来,我有事情做了。” 冯凯知道,这个年代,没有监控、没有DNA检验技术、没有理化检验,即便是对爆炸物品的管控也是不健全的。这种普通的炸药,如果有心,弄一点易如反掌,而且无据可查。想要破案,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调查矛盾关系,二是在爆炸残留物上找到指纹。 可是,人都被炸得开膛破肚了,想要找到玻璃瓶的残片已经希望渺茫,而软木塞又不是获得指纹的最好载体。经过派出所的初查,也并没有找到任何可以用这种方式报复杀人的对象。这个案子,看起来挺难的。 “火药烧没了,沙子也找不到,软木塞已经烧毁了,但是玻璃片和硬币总不会凭空消失。”顾红星像是在给自己鼓劲,说,“我现在就去院子里找,等我好消息吧。” 看着一溜烟小跑离开的顾红星,冯凯低头想了想,对老太太说:“大妈,去派出所吧,反正现场要封存,咱们去聊一聊吧。” 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对生死看得似乎比较淡然一些。到了派出所,老太太就已经情绪稳定了下来,可以正常谈话了。 “您确定,你们家一直没跟谁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二十年前的都可以。”冯凯知道,这枚炸弹是针对徐茂夫妇的,而不是特定针对徐茂或者老太太本人的。 老太太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呢?就是邻里的纠纷矛盾?” 老太太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都是下地、回家,最多赶个集。就是在集市上讨价还价,也没和人红过脸啊。” “那,你家老徐,就没有什么经常交往的人?” 老太太思忖了一下,说:“还真是不多,除了他侄子二黑,个把月就带他去蹭个澡。” “二黑?蹭澡?” “是啊,老徐的侄子,徐二黑,当兵回来就在镇粮食局看大门。”老太太说,“他能搞得到镇子上浴室的澡票,偶尔来喊他一起去泡澡。” 冯凯顿时来了精神,说:“上一次泡澡,是什么时候?” “有大半个月了吧?”老太太说。 “泡完澡回来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吗?比如老徐很生气,或者有心事?” “没有。我家老徐这个人吧,嘴是漏的,有什么事情肯定会和我说。” “我知道这个人,找他问问看。”派出所的民警说道。 把老太太在派出所里安顿好,冯凯和民警一起骑上了自行车,赶往镇子上。在镇粮食局的宿舍里,他们找到了徐二黑的室友。根据他的室友反映,徐二黑昨天晚上就向局里请了假,说是自己的叔叔病了,要去帮忙照顾,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显然,徐二黑说了谎,他的嫌疑瞬间上升了。 冯凯在这一间简陋的宿舍里转来转去,看见一个挂在墙头钉子上的搪瓷茶缸,于是戴上手套把它拿了下来,装进一个纸袋子里。这一套,都是二十一世纪现场勘查的基本操作了。 出了门,冯凯就向民警布置着:“让你们所里的弟兄都辛苦点,带上联防队员晚上在镇子上和村子里搜索一下。看户籍状况,这个徐二黑双亲亡故,除了徐茂就没有别的亲人了。” “是啊,刚才我问了一下他室友,这人虎了吧唧、神神道道的,和单位的人也不打交道。”民警说,“没有什么朋友。” “所以,他肯定没地方去。”冯凯说,“通报他的单位,只要一发现他的踪迹,就地按倒,扭送公安机关。” “知道了。” 见民警已经返回派出所,冯凯骑着车子回到了现场。现场已经封存,门口站着一名派出所的联防队员。根据联防队员所说,老马坐着顾红星的自行车,回局里了。徐茂的尸体,也被生产队派人拉走,送到一个废弃民宅里暂时停放了。临走的时候,顾红星还嘱咐联防队员,要连夜封存现场,没有市局的指示,不能让任何人进入屋内。所以,联防队员不知道从哪里拖来了一张凉床,横在现场的院子里躺着。好在这个联防队员胆子大,不然可不是谁都能在这个刚刚有人被开膛破肚的凶宅里睡上一夜的。 冯凯于是又骑着车赶回了局里。办公室的正中央,顾红星一手拿着镊子夹着一枚硬币,另一手拿着一根烧着的木柴,正在忙些什么。 3 “你在干什么呢?”冯凯问道。 “做实验。” “做实验?你还搞发明创造啊?”冯凯惊讶道。 “你看看那个。”顾红星扭头朝办公桌上努了努嘴。 他的办公桌上铺着一张报纸,报纸上面摆满了各种零碎的物件,看来都是从现场搜索出来的。有十几片乌黑的玻璃片,还有一些熏黑的小石块和几枚硬币。 “所以,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冯凯好奇道。 “那些都是我在现场找到的东西。”顾红星说,“本来我想着,凶手制作‘滚天雷’,肯定会在玻璃瓶上留下指纹的,可惜,因为瞬间爆炸作用,玻璃片都被熏得很黑了,即便是有指纹,也都被覆盖了。后来我一想,不对啊,只要有人碰到玻璃瓶,就会在瓶外留下指纹,反倒是瓶子里面的东西,基本上只有凶手才能碰到,更有证明力,所以我就把心思放在这些硬币上了。” “我是问你在做什么?”冯凯纳闷这个顾红星,现在怎么越来越“唐僧”了? “你别急啊。瓶子里面的东西,只有小石块、沙子和硬币,唯一有可能留下指纹的,就是硬币了。”顾红星说,“可是,硬币表面凹凸不平,又是铝制的,不太容易留下完整的指纹,如果用传统方法去刷,估计效果会很差。” 冯凯扶着额头,强迫自己不厌其烦地听下去。 “我和你说过,刷出指纹的原理是,指纹就是手指上的汗液和油脂把皮肤纹路印在载体上。因为汗液和油脂有一定的黏附力,所以可以把细微的金粉或者银粉黏附住,从而显现出指纹。”顾红星说,“可是,硬币本身就小,表面又凹凸不平,能留下的汗液和油脂就很少,且不完整。加之经过爆炸的高温作用,其残留的有黏附力的成分就更少了。如果我用传统方法,很有可能显现不出来指纹,反而会破坏硬币上留下的指纹。” “所以,你开辟了新办法?”冯凯勉强跟上了思路。 “我也是受到这些被熏黑的玻璃片的启发。你看,中间的那块玻璃片,仔细看就能看见上面的纹线,可惜爆炸产生的烟灰太多,大多数部位都被遮盖住了,没有什么鉴别价值了。但是,这种现象能说明一个问题。”顾红星说,“燃烧产生的烟灰炭末,比我平时用的金粉、银粉碎末更加细碎,也就是颗粒物更小,那么就会更容易被所剩无几的有黏附力的油脂汗液黏附住,那也就有更大的概率把硬币上的指纹显现出来。” “所以,你自己燃烧木柴,让燃烧产生的细碎颗粒去显现硬币上的指纹?” 顾红星没有立刻回答,他把手中的木柴放下,用镊子把硬币举到眼前,皱起眉头看了看,一脸兴奋地对冯凯说:“好像真的显现出来了。” 冯凯知道,此时他内心里对顾红星佩服得五体投地。作为一个痕迹检验技术员的丈夫,他也算是耳濡目染。他知道,到了2021年,用502熏显指纹的技术已经十分成熟了,而原理就和顾红星说的差不多。能够在工作中思考,以问题为导向,进行创新,这实在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最宝贵的东西。不管这枚指纹有用没用,顾红星都是把自己的工作方法往前推进了一大步。 “喏,嫌疑人家里的一个茶杯,上面肯定有他的联指指纹。”冯凯把从徐二黑宿舍拿出来的茶缸递给顾红星,说,“你要真找出了硬币上的指纹,那就可以直接比对看看了。” 见顾红星还在饶有兴趣地用木柴熏硬币,甚至可以坐在那里保持一个姿势十分钟都不动弹,冯凯算是彻底服了。他是不可能在办公室里待着陪顾红星“做实验”的,于是用科里的电话给几个派出所打了电话,希望他们能协查徐二黑的下落,然后又去找了穆科长汇报了这一起案件的进展。不知不觉,天也就黑了。 冯凯很疲劳,但这也很正常,毕竟他连续工作了很久。如果是陶亮那个年纪的身体,早就累趴下了,现在这副20岁小伙子的身躯还真是经累。 躺在床上,冯凯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听见顾红星回到宿舍洗漱后,也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晚归的顾红星倒是起得比冯凯还早。 “你的实验做完了?” “做完了,真的是可以熏显出来的,效果还行。” “效果还行?那你比对了吗?”冯凯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问道。 “嗯,呃,这个……”顾红星吞吞吐吐地说道。 “嗯啊个啥?”冯凯很是不解。 “怎么说呢?你看啊。”顾红星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五分钱的硬币,说,“你看,硬币就这么点大,现场发现的一分的和两分的硬币比这个还要小。关键这么点大的地方上,有很多凸起,所以印在硬币上的指纹就不是平面的了,就是立体的了。你知道的,比对指纹,是指比对两个平面上的指纹。而一个指纹变成立体的了,我就得发挥出我的空间想象力,来寻找两者之间有没有共同点和差异点了。” “你现在废话咋那么多?你直接告诉我,共同点多吗?”冯凯抓耳挠腮。 “这个,我其实空间想象力不行。”顾红星抬头看了看冯凯。 “你别看我,我被迫营业帮你看过指纹,但是那是我最可怕的经历。”冯凯说,“我反正是不会帮你看了,也看不好。” “好吧,这样说吧,我个人觉得,共同点还是有一些的。”顾红星说。 “那不就得了?”冯凯跳了起来,说,“这个人从调查看有重大嫌疑,现在你又看到了不少共同点。你说,哪儿来那么巧的事情?” “可是……”顾红星有些顾虑,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不要可是了,你要相信你自己。”冯凯说,“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只要‘差不多’,就能立大功!你相信我说的话!” “差不多,那是可以算的。”顾红星说。 “那不就行了?我去安排抓人。”冯凯扣好警服的扣子,拉开宿舍的大门,又回头,说,“对了,今晚约她俩开豁,你别忘记了。” “哦,好。”顾红星也拿起大盖帽,扣在头上。 突然,一阵熟悉的声音从楼下传了上来:“冯凯你们俩起来没?直接到审讯室。” 是穆科长的声音。直接去审讯室?难道,徐二黑这么快就被抓获了? 一时兴奋,冯凯一溜烟地跑到了局一楼的审讯室。一进门,就看见昨天在现场院子里看守的那个联防队员,正把一个面色黝黑的粗壮汉子按在审讯椅上,两人还在不断地争吵。 “你那么用劲干吗?我又不跑,我就是来自首的。” “你放屁!你什么时候要来自首,明明是我把你按住的。” “你不按住我,我也来自首。”黑汉子眼睛红红的,大而突出,嘴唇也突出,他不停地甩着脑袋,说话大舌头,看上去傻乎乎的感觉。 “徐二黑!你来自首还那么用劲挣扎做什么?” 冯凯心中一喜,知道这个黑汉子就是徐二黑了,又二又黑,还真是名副其实。于是喝道:“别吵了,吵什么,怎么回事?” “昨晚我在现场看守,半夜的时候,这小子翻墙进来了。”联防队员滔滔不绝地说,“当时我听见瓦片响,就在墙根底下等着,果然不一会儿他就跳进来了,和我撞了个满怀。那时候,他前面是我,后面是墙,跑都跑不了了,就给我掐住带派出所了。” “我,我,我就是想去我大伯家看看什么情况,然后去自首的,你不掐我,我就去自首了。”徐二黑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道。 “行行行,只要你现在老实交代,算你自首。”冯凯笑了,一边说一边走到对面桌子,从抽屉里,拿出了笔录纸。 “那我?”联防队员急了。 “你也算立功。”冯凯说。 “那就行了。”联防队员放开徐二黑,说,“没我事儿,我就走了。” “自首不判死刑的,对吧?”徐二黑看着冯凯说。因为他的眼睛太大了,又突出又没神,看得冯凯有些想笑。 冯凯心想,你这种犯罪不判死刑,还能有什么判死刑的?他指了指背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几个大字,说:“判什么刑,那是法院说了算,但你的态度很重要。” 徐二黑眯了眯眼睛,看了看背后的几个大字,嘿嘿一笑,说:“那行,我坦白就是了。我大伯是我炸死的,其实我是想把大伯大妈一起炸死的,老太婆命大。” 虽然徐二黑看上去就是一副虎样子,但这样轻描淡写地说杀人的事,还是让顾红星背后渗出了冷汗。顾红星见冯凯转头朝他眨了眨眼,知道他的意思是让顾红星对自己的指纹鉴别更加自信一些。不用冯凯说,此时顾红星已经很自信了,没想到难度这么大的指纹显现和比对,他都准确无误地做出来了。 “说吧,为什么要杀他们?” “老头子、老太婆太爱占便宜,还护食,不厚道。”徐二黑又甩了甩脑袋,说,“老头子喜欢泡澡,我只要蹭到澡票就带他去,结果他还想黑我的钱。” “黑你的什么钱?” “过年前后吧,有一次我带他去泡澡,结果老头子泡完了出来,在躺床箱体里掏衣服的时候,意外发现箱体的侧面有个破洞。躺床都是三合板打的嘛,就是两层三合板之间的空隙里,有个东西。”徐二黑说,“老头儿当时把它掏出来一看,是一个像笔记本一样的东西,里面夹着两百块钱。” 冯凯算了一下,两百块钱大约是他半年的工资,对于农民来说,确实是一笔大钱了。 “过年前后?”顾红星问道,“那到现在半年多了。” “是啊,本来没事,我们一人一百把钱分了。”徐二黑说,“那本笔记本看起来比较漂亮,就被老头子带回家了。” “什么样子的笔记本?” “线装的,白色羊皮封面的,我约莫着是哪个村子的家谱吧。”徐二黑说,“半个月前,我又带老头子去洗澡,浴室管理的同志就和我们说,有一个顾客来他这里找本子,让我们帮忙问问,如果谁拿了本子,他愿意再掏两百块来买。说是那个本子是这个人祖上留下来的,很重要。” “所以你们分赃不均了?” “不是。”徐二黑眨巴眨巴眼睛,说,“都是社会主义新青年,我怎么会那么做呢?我就让老头子回家把本子拿出来,结果他说本子丢了,找不到了。” 这番话说得太虚伪,冯凯冷笑着摇了摇头。 “他是不可能丢的。他家破烂成什么样的东西都留着,那么漂亮的本子他怎么也不舍得扔的。”徐二黑说,“说白了,他就是想独吞那些钱,啊,不,他就是想占人家便宜。所以啊,我怎么能让他的这种拾金就昧的不良行为得逞?我就准备炸伤了他俩,等他俩去了医院,我就把本子拿出来还给人家。没想到,药下猛了。” “还给人家?你那么好心?”冯凯想笑。 “那必须的,我昨晚翻墙进去,不就是去拿本子嘛。”徐二黑说。 “炸药,哪里来的?”顾红星问道,他似乎有点心事重重。 “我战友在矿上,我就找他要了一点。”徐二黑说,“真的,就只有一点点。我想着,他俩那么爱占便宜,我在瓶子里放点钱,他们肯定得拿回家去开瓶子。那个瓶子,晃几下就会炸的,我在部队里学过。” “行了,炸药的来源,我们会去调查。”冯凯说,“你在里面好好想想吧,为了两百块钱就把你唯一的亲人给炸死,是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你可别瞎说啊,公安同志。”徐二黑的嘴唇更突出了,“我怎么是为了钱?我是为了道义!道义!而且我也没想炸死他。” 冯凯摇摇头,拿起笔录纸离开了审讯室。穆科长正站在审讯室外面听,见他们出来,问道:“证据行不行?别到时候法院要判他死刑,他翻供。” “我这边在瓶子里的硬币上,找到了他的指纹。”顾红星明显比早晨起床的时候自信多了,措辞也都没有用“可能”之类的不确定性用词。 “炸药的来源,也可以通过调查固定下来,放心吧,没问题的。”冯凯挥了挥手。 “我发现,你们俩还真是我们科的福将啊。”穆科长满意地笑着,语速也没那么快了,说,“那行,炸药的来源,你们给我调查明白了,明天我放你们俩假。” “可是我们晚上……”冯凯正想推托,顾红星倒是欣然允诺,说:“行,晚上之前应该能调查完。” 冯凯摇摇头,心想这家伙真是不把和女朋友的约会当回事,活该单身。 顾红星并没有忘记晚上的约会,他只是希望能够亲自去把炸药来源问题调查清楚,从而来印证他的指纹鉴定没有犯错罢了。 矿山很远,他们也不可能因为调查一份笔录而使用局里的吉普车,于是只能蹬着自行车长途跋涉。冯凯很是郁闷,一路上不停地揉着酸麻的大腿和屁股,心想要是自行车也能记录公里数的话,估计日均公里数得超过陶亮的那辆蔚来车。 到了矿山,徐二黑的战友当然是对偷窃炸药的事情矢口否认。好在矿山的负责人是个细心的主儿,炸药的去向都记得一清二楚。没用三个小时的时间,就把丢失的炸药算清楚了,即便只有十几克,也找到了线索。有了线索的佐证,这个战友也就不得不承认了自己利用职权,克扣下部分炸药的事实了。 有了这份证词,顾红星更是信心满满了,整个人似乎都散发着阳光的气息。指纹技术真是好东西,是破案的撒手锏。从公安部民警干校学习归来,他们遇见了这么多案子,每次在山穷水尽的时候,都是指纹技术使得案件柳暗花明。虽然在郭金刚的案子中,指纹运用出现了一些问题,但是这都是可以积累的经验。即便是在这个案子中,指纹技术也都是准确无误的。而眼前这个爆炸案子,难度这么大的立体指纹分辨,他顾红星也通过自己的努力做到了准确无误。这也难怪穆科长说他们是“福将”了。“福”的前提,是专业的“富”。 固定好了证词,把犯罪嫌疑人移交给了矿山保卫部门后,冯凯二人就急匆匆地骑车往回赶,毕竟此时已经日落西山了。 好在,他俩在林淑真就快要放弃等待之前,满身大汗地赶回了宿舍,四个人一起,心情极佳地去了国营餐馆开豁。 4 这次机会,是冯凯等了好久的。他们点了四菜一汤和几瓶啤酒,一边聊着,一边吃着。冯凯则用半开玩笑的口气,有意无意地把办案过程中遇到费青青,费青青又怎么暗送秋波,而顾红星则无动于衷,最后费青青望而却步的经过全部都说了一遍。 顾红星有些气恼,他不能理解冯凯为什么在这种场合要拿这种事情来说,这实在是不符合冯凯的性格。他很是尴尬,低着头抿着杯子里的啤酒,都不敢抬起头来看看林淑真是什么反应,心里七上八下的。 好在林淑真不以为意,准确地说,是在冯凯说完此事之后,林淑真似乎情绪更加高涨了一些。虽然她刻意绕开此事不去评价,但还是叽叽喳喳不停地询问他们最近办案的故事,像突然对冯凯他们的工作开始感兴趣了似的。 袁婉心是个文静的姑娘。她其实只比冯凯大一岁,23岁。一束马尾高高地束在脑后。和审讯的时候,天壤之别,她就是一个话不多、很温和的姑娘,这也就能理解为什么在社会主义的今天,她还会不抵抗父母包办婚姻。她在听冯凯他们说话时也很认真,虽然不插嘴,但表情会随着冯凯讲的故事的情节而变化,对于冯凯偶尔抛出的冷笑话,也会腼腆一笑。 林淑真像读懂了什么一样,看了一眼袁婉心,然后似笑非笑地问冯凯:“你有对象了吗?” 以冯凯的情商,当然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斩钉截铁地说道:“有了。” “哦。”林淑真有些失望。 “啊?你什么时候有对象了?”顾红星放下筷子,一脸迷惑地看着冯凯。 冯凯在桌子下面踢了踢顾红星,说:“我真的有对象,她叫雯雯。哎,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不过,我们的感情很好,我相信她会等到我的。” “雯雯?”顾红星说,“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冯凯瞪了一眼顾红星,说:“我为什么要和你说?我现在也不能和你说。不过,你早晚会知道的。” “她长什么样子啊?我见过吗?”顾红星不依不饶。 “长得和你差不多,你早晚会见到的。”冯凯皱起眉头,说。他又开始万分思念顾雯雯了。这么久以来,每到夜晚,他都孤枕难眠,顾雯雯的笑容充斥着他的脑海,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趋严重。只有在工作的时候,他才能暂时分神,遮盖住那如海的思念。 顾红星似乎还想继续问点什么,却被冯凯用一大块肉塞住了嘴巴。冯凯说:“你吃肉吧,话那么多。对了,林医生,我想问问你,一个人得了什么病,会每礼拜都要定时去医院诊治,一诊治就是一年的时间?” 顾红星立即明白冯凯在问什么了。他对冯凯一直记着“女工案”而心存感激,也同时对冯凯心存鄙视:原来这次开豁,冯凯是预谋了有事相求啊。 林淑真喝了一口啤酒,用刚才听故事学来的刑侦术语说:“这可就多了,你给的线索太少,没有抓手[抓手:指破案的依据和方法,或者是指可以直接甄别犯罪嫌疑人的重要物证],没有证据,我也不好定案。” “那我再给一点线索。”冯凯说,“每个礼拜三上午去你们医院,一般都是看什么科啊?” “礼拜三,那什么科都上班啊,这算什么线索。”林淑真说,“咋啦?你是在调查什么吗?” 冯凯咬着嘴唇想了想,说:“告诉你们也无妨,我们正在调查一起一年前的疑似命案,这里面有个嫌疑人,在死者死后就大病了一场,然后一直到现在,每个礼拜三都去你们医院就诊。” “一年前你们不是在上学吗?”林淑真的关注点果然出乎冯凯的意料。 “就是刚刚当警察那会儿,是他发现的问题。”冯凯指了指顾红星说。 “哦,我知道了,是你们半夜去火葬场偷看尸体那事儿。”林淑真说。 袁婉心吓了一跳,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冯凯。 冯凯很是尴尬,说:“什么叫偷看尸体?你放心,我们不是变态,我们是半夜去查案。” 袁婉心竖了竖大拇指,低头笑了。 “那案子,你们后来查出什么了没有?”林淑真歪着头想了想,说,“我记得,你们是不是找到一双鞋子?” “具体案情,你作为普通群众,就不要打听了。”冯凯按住了刚准备和盘托出的顾红星,说,“就是说,我有什么办法去调查到嫌疑人去你们医院看啥病?” “嘿,你那么有本事,别来问我们普通群众啊。”林淑真白了冯凯一眼。 “你这话说得不对。”冯凯说,“我们公安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这是毛主席说的。” 林淑真扑哧一笑,问:“那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知道,王飞凡,玛钢厂的秘书。” “那还不简单,你们拿着介绍信,去病案室一查,不就知道了?”林淑真说。 “不就是介绍信开不出来嘛,案件是保密的。”冯凯挠挠头,说,“要是能开出介绍信,哪有那么多麻烦。” “那就没辙了,病案室不让随便查病历。”林淑真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医院的内部员工也不行。” “我有个办法。”袁婉心举了举手,柔声说,“如果能翻看药房的取药记录,也可以大致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 “对呀!聪明!”林淑真拍了拍手,说,“丫丫你以前就是药房的,和他们很熟悉吧?” “查个取药记录应该没问题。”袁婉心的声音还是很温婉,“药房的取药记录是保存三年的,比较多,但是你们有准确时间,有确切的患者姓名,那就很好查了。” “那太好了,明天你帮我们查查呗?”冯凯心想,也就是这个年代能这样干。要是到了现代,不按程序调查到的证据,都是非法证据,不能算数。 “行。”袁婉心点头应允。 “明天就是礼拜三,他如果去医院看病,你们直接去问他不也行吗?”林淑真说。 “简单粗暴。”冯凯摇了摇头,说,“破案是要讲究策略的。” “对了,明天是礼拜三。”顾红星说,“如果我们能查到他看哪个科,你能不能帮忙把他的指纹搞出来?” “你脑子里就只有指纹。”冯凯说。 “就像上次那样,让他按手印?”林淑真问。 “能不能不要那么简单粗暴?”冯凯说,“为了不打草惊蛇,你可以以你医生的身份,让他拿一下什么东西,比如茶杯啊、药瓶啊什么的。对了,你现场机器上找到的,是哪根指头来着?” “这个不知道啊。”顾红星说,“我提取到的是一枚变形的指纹,没办法判断是哪根手指。” “那就得十根手指都取。”冯凯看着林淑真,说。 “那我总不能强求他两只手都去拿杯子。”林淑真感到压力巨大,说,“而且我还是个急诊科的医生。” “根据现场的情况,右手的某根手指的可能性大。”顾红星说,“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左手的可能性。” “都得取。”冯凯说。 “我在医院工作的时间长,认识的医生多,明天看看他在哪个科,再具体想办法吧。”袁婉心说道。 “那真的谢谢你了。”冯凯说道。 “是我应该做的,你帮了我那么多。”袁婉心羞涩地说道。 第二天一早,冯凯信心百倍。毕竟有过那么多年的刑警经验,他培养出了一种超凡的直觉,就像他开始怀疑徐二黑一样,他认定这个王飞凡一定有着不寻常的地方,和女工的死亡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赶在医院正式开诊之前,冯凯和顾红星就来到了医院。为了掩人耳目,两人躲进了急诊科的医生办公室,也就是林淑真的办公室。 药房还没有开门,但袁婉心已经进去了,通过之前的老同事,她拿出了近一个月的取药记录,开始查找。 不一会儿,袁婉心就推门进来,低声说道:“我查到了,这几个礼拜三上午十点左右,这个王飞凡都是定时来取药的。还不错,现在的药房越来越规范,记录了患者姓名、诊断和药品名。他患的是癔症,每次取的药都是盐酸曲舍林,也确实是治疗抑郁的药品。这种药是不能多吃的,所以每次他只能取一礼拜的药量。” “癔症?”冯凯觉得这个词儿似曾相识。 “就是一种精神类疾病。”林淑真说,“比较常见的是,受过什么刺激,然后出现精神障碍,从而出现一系列的躯体反应。” 那就说得过去了。冯凯心想,不就是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嘛。 “你们医院有精神科?”顾红星问道。 林淑真点了点头。 “就一个坐诊医生,赵主任,我认识的。”袁婉心低下头,咬着嘴唇说道,“我找他,找他看过。” 冯凯点点头,心照不宣,说道:“那你能不能和赵主任说说,弄到他的十指指纹?” “我去试试吧。”袁婉心好像想起了过往,心情有些低落,转头离开了。 在焦急的等待中,时间总是过得很慢。两个小时的时间,似乎是过了一整天。终于,在上午十点钟不到的时候,袁婉心拿着一张白纸回来了。 “我不知道,在白纸上能不能找到指纹。”袁婉心说,“但用其他东西,实在是太假了。” “白纸可以,当然可以!”顾红星跳了起来,拿过白纸。 “赵主任说王飞凡总是有全身发抖的症状,所以让他双手合十,夹着白纸,看白纸抖不抖,从而判断他的手抖不抖。”袁婉心拨弄了一下刘海,说,“这本来就是每礼拜都要做的检测,所以也就顺水推舟了。” 顾红星此时把白纸铺在桌面上,从勘查包里拿出了一瓶粉末,刷子蘸上粉末,只是在白纸上轻轻一刷,就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手掌印。 “我的天,这么明显。”林淑真惊讶道。 “你看,就是他。”袁婉心拉开门缝,指了指外面的一个男人说道。 医院大厅里,一个女人挽着一个男人走过。男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高高瘦瘦的,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白白净净的书生模样。 “快点比对,王飞凡在药房排队拿药了。”冯凯从门缝里向外看去。急诊科在一楼,和药房正对面。 “快点,快点,轮到他拿药了。”冯凯见顾红星半天没有说话,着急地催促道。 “现场的变形指纹有点像是他的左手环指指纹。”顾红星的眼睛放在马蹄镜上,说,“可是,毕竟是变形指纹,所以我不确定啊。” “你怎么总是瞻前顾后的?”冯凯有些不耐烦了,说,“上次也是这样,立体指纹不确定,但事实证明只要你找到共同点,不就是可以确定的嘛。” “如果说共同点,那是有好几个的。”顾红星说,“但我感觉差异点也是有的。” “你都说了,是变形指纹。既然是变形的,那么差异点就可以忽略啊。”冯凯说。 “说的也是,不会那么凑巧,正好有几个共同点一模一样的。”顾红星在冯凯的鼓励下,来了自信,说,“我觉得是他。” “行了。”冯凯见王飞凡已经拿了药,正向医院大门走去。他整理好身上的警服,扣上大盖帽,大跨步向王飞凡走了过去。 “王飞凡,等一下。”冯凯喊道。 王飞凡愣住了,回头看到两个公安正向他走来,立即嘴唇开始发白,身上开始微微地颤抖。他的这些表现,都被冯凯收入眼底,冯凯更是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了。 “我们想要和你了解一下吴秋月的事情。”冯凯昨天晚上已经翻过了之前的笔记本,确认自己没有叫错女工案里死者的名字。 “我就说吧,你这事儿早晚得给公安知道。”王飞凡身边的中年女人嘀咕了一句,眼神里不知道是醋意还是愤恨。冯凯猜测,王飞凡身边的中年女人,很有可能是他老婆,估计她是知道丈夫和吴秋月的不正当男女关系的。 王飞凡并没有回答冯凯和身边女人的话,而是轰然倒地,在地上抽搐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冯凯有些意外,他连忙指着王飞凡说道:“你,你别装啊,你这样的我见多了。” “装个屁!你们这些人,我丈夫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们没完!”女人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伴随而来的,就是她刺耳的哭号声。 “快去二楼喊赵主任!”女人尖声哭喊着。 正在围观的林淑真见状,转头向二楼跑去。 因为是在医院大楼门口,进出的人很多,大家都被这忽然倒地的男人和尖声哭号的女人吸引住了目光,瞬间就有几十名围观群众,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这是公安在抓坏蛋?” “不是吧?这人是玛钢厂的,我认识啊。他爹好像是武装部的。” “哦,那就是公安打人了。” 看着王飞凡越来越紫的嘴唇和充满血丝的眼睛,冯凯也有些紧张了。毕竟,这情况和陶亮曾经遇见过的诈病的嫌疑人不一样,很多体征是很难伪装出来的。 不一会儿,穿着白大褂的赵主任在林淑真的带领下跑了下来,喊道:“快点,林医生,给氧气,给氧气。欸,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们就问了一句话,就这样了。”顾红星也是手足无措。 “他是癔症的急性发作。”赵主任一边配合急诊科采取一些医疗措施,一边说道,“他的发作状态有点像癫痫,会抽搐,如果导致窒息就危险了。哎,我都治疗他两年了,中间就发作过一次。” “等等,两年?”冯凯拉住了赵主任,问道,“你说他两年前就这样了?” “是啊,1975年的夏天,第一次发作。”赵主任说,“当时以为是癫痫,后来做了检查,确定是癔症。” “难道他不是1976年夏天受了刺激,才得应激性精神障碍的吗?”冯凯诧异道。 “不是。”赵主任说,“他这个癔症是有家族史的,是遗传性疾病。和你说的应激性障碍是两码事。你看你们,太冒失了。这两年来,他每个礼拜三都来,积极配合治疗,要不是去年又受了一次刺激,就已经康复了。眼看着这又过了一年,要康复了,又被你们吓唬了一下。” “我们没有吓唬他。”顾红星连忙解释说,“林医生可以做证。” “你说他每个礼拜都来?”冯凯可不管那么多,“一次都没有耽误过?还有,上次发作是什么情况?” 赵主任见急诊科已经对王飞凡进行处理,于是停下脚步,说:“基本上没有缺诊过,上一次具体是哪一天我忘记了。但我记得他上午刚来看过病,下午就又被他老婆送来了,说是受到了刺激,又发作了。” 冯凯心中一沉,转头问顾红星:“那次事情是哪一天,你记得吗?” 顾红星也想到了冯凯的担忧,说:“记得,1976年6月23号,是礼拜三,上午十点半不到。那天下午,我们出发去沈阳的。” “也就是说,事发当天,他有不在场证据?”冯凯出了一身冷汗,问赵主任,“你确定他发作那天,上午是自己来的?” “自己来的,八点到十点都在我那里。”赵主任说,“十点钟让他去开药的。” 冯凯顿时有些头晕目眩,他拉上袁婉心,又去了药房,翻出了一年前的存根。他用有些微微颤抖着的双手翻阅着存根,果然找到了1976年6月23日王飞凡的取药记录,记录是上午十点十一分,王飞凡的取药签名和以前的一模一样。 无论怎么算,王飞凡都是有不在场证据的。 冯凯颓丧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直觉这一次真的是失灵了。而更颓废的,是顾红星。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指纹鉴定出现了问题。虽然他也想过,会不会是王飞凡在案发之前或者之后去过机器那边,留下了指纹。但是转念一想也不对,毕竟留下指纹的位置很奇怪,即便是王飞凡事后去机器那边祭奠,也不会钻到机器和废弃小门之间。指纹里有血迹就更无法解释了,毕竟和郭金刚被杀案不一样,女工事件不可能正好有人在这个特殊位置出血。 既然这枚带血的油脂指纹和女工之死强相关,而王飞凡又不可能和此事件强相关,就只能用他顾红星比对指纹失误来解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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