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刀片

燃烧的蜂鸟  作者:秦明

1

接下来的一天,两个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

一直都是典型的乐观主义者的冯凯,有些失落。长到这么大,冯凯还是第一次对自己的直觉产生了深深的质疑。而顾红星则更像着了魔一样,一手拿着现场指纹照片,一手拿着那张印有王飞凡手印的白纸,皱着眉头、目不转睛。

“今天这事儿,怪我。”冯凯见到顾红星的表情,有些不忍,说,“如果不是我催你,恐怕不会是这样。”

“不,不怪你。”顾红星由衷地说,“即便是我看了一下午,我还是觉得这里面有不少共同点。”

“难道你怀疑他的不在场证据?”

顾红星摇摇头,说:“不,其实差异点也是有的。但是我总觉得,既然是变形指纹,那么肯定会产生差异点。就比如硬币上的那枚指纹,也可以和徐二黑的指纹找到很多差异点,但事实证明那就是徐二黑的指纹。”

“原来看指纹这么复杂。”冯凯说,“我一直以为看指纹就像比对DNA一样,对得上就是,对不上就不是。”

“DNA?”

“啊,我的意思是说,就像两幅图画找不同一样。”冯凯连忙解释道。

“是啊,如果是两枚完整、清晰、平面且没有移动变形的指纹,比对起来是很简单的,和你说的比对两幅图画一样。”顾红星说,“但是现场提取到的指纹,有很多都是缺损、模糊或者变形的。这时候,很多共同点就会变成差异点,就要看痕检员怎么去取舍了。”

“所以,我总是觉得痕检员的工作很简单,其实是我自己肤浅了。”冯凯想到了顾雯雯每次工作完回家后疲惫的表情。

“不简单,到现在我也还是想不明白。”顾红星的声音很轻,很失落,“我这脑子,也不知道适合不适合做这一行。”

“你要是不适合,就没人适合了。”冯凯安慰道,“我来做吗?让我坐下来看指纹超过半个小时,我的眼球感觉就要爆掉了。”

顾红星没说话,冯凯对他的安慰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还是唉声叹气,情绪低落。

因为爆炸案的顺利破获,穆科长给了他们俩难得的假日,可没想到,这个假日过得却如此窝囊。直到傍晚下班时间,一直有些放心不下的林淑真和袁婉心敲响了他们宿舍的门。而此时,他们俩还在各自的床上躺着,郁闷地想着心事。

“你们没事吧?”林淑真见到顾红星的脸色不好,关心地问道。

“没事。”顾红星放下手中的指纹照片。

“你脸色不好。”林淑真说。

“办错了案子,总是没有什么可开心的嘛。”冯凯笑着打圆场,说,“谢谢你们的关心,可是案子是保密的,所以也不能告诉你们前因后果。”

“工作犯点小错,这很正常,谁不犯错呢?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主任让我拿肾上腺素,我却拿错了药,要不是主任发现,不知道什么后果呢。”林淑真安慰道,“而且今天那个王飞凡突然犯病,也不是你们的错,是他自己本来就有病。”

“这我们知道,只是我们办的这个案子,现在又回到了死胡同,所以有点失落罢了。”冯凯把自己的失落,归结成了这个原因。

“咱们这两个职业,是一点点小错也不能犯的。因为只要一犯,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顾红星低着头,徐徐说道。

顾红星说得很有道理,在场的四个人都陷入了沉思。尤其是冯凯,他在二十一世纪时,总觉得自己的工作就是自己的兴趣,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意识到,在兴趣之上,责任才是他肩膀上最重的东西。

“对了,今天你们走了之后,下午有两个公安来找丫丫。”林淑真指了指袁婉心,说道。

“对,他们问了我你们调查王飞凡的全过程,然后就又去找药房的人了。”袁婉心轻声说道,“他们还找了赵主任,好像也是问这个事情。”

冯凯和顾红星对视了一眼,心里预感到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但你们放心,我说得很明白,你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喊了王飞凡一句,他就直接倒地抽搐了。”袁婉心见两人面色骤变,连忙安慰道。

“那谢谢你了。”冯凯勉强一笑,对袁婉心有些歉疚,说,“你们忙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我们没事的。”

林淑真这才恋恋不舍地和袁婉心一起,离开了他们宿舍。

“我感觉明天我们要倒霉。”顾红星见林淑真离开,和冯凯说道。

冯凯点点头,说:“王飞凡的老婆不是个省油的灯,估计会来公安局告我们的黑状。不过不要紧,我们是正常查案子,又不是办私事。”

“是啊,我们的出发点是好的。”顾红星还是有所顾虑地说道。

两人在宿舍里烧水煮了方便面当作晚餐。他们吃的方便面,叫“伊府面”,是一种传统的面食,其实就是油炸的便于储存的面条,算是现代版方便面的鼻祖吧。这个冯凯十分熟悉的东西,在顾红星看来倒是个稀罕货。两人在国营商店里买日用品的时候,冯凯无意中看见了这里有卖方便面的,于是掏钱买了几包。那时候顾红星还以为是几袋很贵的饼干。

伊府面味道不错,两人都吃了不少,但是有了心事,睡觉也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两人早早就醒了,却不约而同地磨蹭到了上班时间,这才慢吞吞地去办公室。

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冯凯就知道有事来临了。尚局长正坐在冯凯的位置上,抱着胳膊,气鼓鼓的模样。穆科长站在尚局长的身边,弯腰和尚局长快速地说着什么。其他几个科里的同事,各自在座位上整理着材料,一见两人推门进来,陈秋灵还眯起三角眼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尚局长好,一大早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冯凯一边套着近乎,一边嬉皮笑脸地说道,“小顾,快去给尚局长倒杯茶。”

“倒个屁!”尚局长眉毛都快竖起来了,“被你们气死了,喝茶能回魂不?”

“嘿,您这么大个领导,没那么容易被气死。”冯凯赔着笑,说,“人家不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嘛,您一个大局长,肚子里说什么也能停辆挎子。”

顾红星一头冷汗,心想都什么时候了,你冯凯还在插科打诨。

“严肃点!”穆科长在身边喝道。

冯凯心想,你这老家伙要落井下石吗?说什么我也是你的兵啊!我犯了什么错误,你还能脱了干系是怎么的?他不自觉地朝穆科长吐了吐舌头。

“昨天的事情,我已经了解清楚了。”尚局长说,“你们私自去查案,违反纪律了,知道吗?”

冯凯很是纳闷,在二十一世纪,没有齐备的法律手续,自己去调查案件,那肯定是不行的,督察纪委很快就会找上门来。可是现在只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啊,什么时候对办案程序要求也这么严格了?这尚局长,是不是有点矫枉过正啊?

“此事可大可小,我随时可以下了你们的枪。”尚局长说完,狠狠地摸了摸自己的白色平头。

“哟,不好意思,我今天没带枪。”冯凯嘟囔了一句。

“你老实点吧!局长的意思,是你们犯的错误,是可以被开除的。”穆科长瞪了一眼冯凯。

冯凯回头看了一眼顾红星,他低着头,完全一副“认罪服法”的样子,显然没有申辩的意图,于是只能独自辩解道:“是,昨天我们是放假,但是我们利用假期工作,是学雷锋做好事,又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不至于上纲上线吧?”

“要是为了一己私利,我早就把你们抓起来了!”尚局长说,“我们手中的权力,是人民赋予的,权力是要关在笼子里的,如果都像你们这样,想调查谁就调查谁,那岂不是乱了套?”

冯凯抚了抚额头,心想怎么这就开始唱起高调了?

顾红星则没觉得局长在唱高调,他小声说道:“是的,我们意识到错误了。这次主要是我对于指纹比对太有信心,导致了这样的后果。”

“嗯,我看小顾这个说得对。”陈秋灵捧着茶杯,眯着三角眼,说,“不能因为在几起案件中碰了巧,就以为技术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了。”

作为侦查员的冯凯,以前可能是会非常赞同陈秋灵的看法的,但经历了这么多事后,他只觉得这个阴阳怪气的老刑警实在有些令人讨厌,思想保守、墨守成规,成不了大事。

“今天不说指纹的事情,就说你们违规办事的事情。”尚局长说,“已经是1977年了,你们还以为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我听说已经有人在提议立法,一系列的法律法规都要出台了,到时候难道你们还打算让我亲自给抓起来?”

“局长消消气,他们俩有心结,从他们刚上班的时候就想着解开了。”穆科长用很少见的温和语气说道,“毕竟是一条人命,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

冯凯这时候才知道,老穆看来是一直在为他们俩说话的。

“这事儿也不是只有你知道。”尚局长白了穆科长一眼,说,“该给你们的方便,已经都给你们了,但是你们就不能帮我省点心?有什么行动,先汇报,这也做不到?”

冯凯知道,尚局长说的是开出介绍信,让他们以做零件为由,去玛钢厂秘密现场勘查的事情。对这件事情,冯凯还是心存感激的,所以嘴上就不再贫了。

“即便是审讯犯罪嫌疑人,也要先了解他的身体情况,研判适不适合审讯,更何况是一个无辜的老百姓?”尚局长严厉地说,“王飞凡的老婆闹到了他们厂子,他们的厂领导专门去找了市领导,市领导大发雷霆,说我们公安局无法无天,把我骂了一顿。对了,这个王飞凡的爹,还是军方的人。”

“我说呢,原来是有背景的人啊。”冯凯又有点不服气了,“不都说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

尚局长被冯凯气得青筋迸出,说:“首先,这个王飞凡的父亲已经退役了,之前也不是领导,并没有什么背景。其次,你们做错了事情,处理不处理你们,和对方有没有背景没任何关系。”

“其实,我们什么也没干,就和他说了两句话。”冯凯觉得尚局长说得有道理,泄了气,老老实实地说道。

“这个我们都已经调查清楚了。”尚局长说,“不管你们是只和他说了两句话,还是把他错抓回了公安局,你们没有按程序办案,没有组织上的授权就私自行动,就是犯了错误。人家王飞凡的老婆可不这样说,她说,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彪形大汉往她老公面前一站,就是正常人也受不了,更何况一个有精神病的人?”

“凶神恶煞?”

冯凯看了看身边斯文瘦弱的顾红星,突然觉得很是好笑,忍不住笑了出来。

“真有你的,还能笑得出来!”尚局长也被气笑了,说,“在市领导那里,我把责任扛了下来,我说你们找到了女工案的一些证据,为了一条可能是冤死的人命,是我授意你们秘密调查的。”

他们在机器上找到了可疑的指纹,这件事情尚局长并不知道。他们在发现疑点时,只跟穆科长汇报过,说明穆科长真的把这件事当成一件重要的事情向尚局长做了汇报。一名老刑警,自己办的案子被两个年轻人质疑,还能这么坚定地支持他们,穆科长才真的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啊。

“不过,王飞凡的老婆一直在闹,这时间可能还坐在副市长办公室里呢。”尚局长口气稍稍缓和,说,“市领导的压力很大,我的压力也很大,所以我得来问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指纹虽然带血,但是是变形的,很难比对。”顾红星说。

“也就是说,虽然你们找到了证据,但还是走进了死胡同?”

“玛钢厂上班时间不允许其他人进入,除非登记。”顾红星说,“如果我们能拿到玛钢厂所有人的指纹,和当天进入厂子的外人的指纹,我可以再试着比对一下。”

“肯定不行。”尚局长挥挥手,说,“一来这件事情已经闹得很大了,如果再大范围采集指纹,会闹得更大。二来如果真的是一起命案,大范围采集指纹无异于告诉犯罪分子,让他快跑。打草惊蛇,对于你们后期办案也是个麻烦事。除了这种方法,就没有其他侦查方面的办法了吗?”

“就是啊,我都说过,指纹技术只能作为一个辅助。”陈秋灵又插话了,“如果让技术牵着鼻子走,早晚要犯大错。毕竟技术这个东西,有很多不确定性。”

冯凯烦躁地揉揉耳朵,反驳道:“侦查方面也不好做,我们进去挨个调查,和挨个取指纹的效果是一样的。”

“这件事情,既然你们已经捅了娄子,那就继续捅下去吧。我也破罐破摔了。”尚局长站起身来,说,“不过,行动前必须报告!”

“是!”冯凯立正说道。

“还有,”尚局长说,“既然这么多领导关注此事,不给你们处理,我没法交代,也没法掩人耳目。从今天起,你们两个人停职。”

转折来得太快,让冯凯有些不可思议。他瞪大了眼睛,问道:“不都说好了吗?彻查案件,怎么又停职了?”

“反正你们现在也进了死胡同。”尚局长说,“这几天,你们就给我好好想想,捋一捋案件过程,总能找到突破口的。”

“那行,我们睡几天大觉好了。”冯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睡大觉?你想得美!”尚局长拍了一下冯凯的后脑勺,说,“公安局不养闲人,你们俩这几天给我去档案室整理档案去。这十年来,案件卷宗都乱七八糟的,该整理整理了。”

说完,尚局长背着手走开了。穆科长送走了尚局长,走了回来,看了一眼烦躁的冯凯和颓丧的顾红星,摇了摇头。冯凯知道,如果不是穆科长担下责任、给他们求了情,这种惊动了市领导的违规办案肯定不会处理这么轻。他感激地看了一眼穆科长苍老的背影,心里却轻松不下来。因为冯凯想到了档案室里,那一堆堆完全没有任何归类的案件卷宗,这要全部整理起来,不知道要把他们累成啥样。

而顾红星感到颓丧,绝对不是因为他们要干枯燥的活儿,而是通过这半年时间实战办案建立起来的技术信心,此时突然垮了。回想从警一年的时间,他顾红星一直在怀疑着自己的这个小身板和这份职业不搭,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不靠身板就能体现价值的事业,刚刚建立起充足的自信,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能和谁说,谁又能理解他内心里的沮丧。

顾红星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心理活动,其实早就被冯凯读懂了。冯凯对顾红星声称自己有事儿,让他先去档案室报到,自己稍后就到。

2

有人说,年纪大的人喜欢小孩和年轻人的原因,是因为风烛残年的老人更加渴望旺盛的生命力。虽然档案室的大姐五十多岁,还不至于风烛残年,但是对蓬勃的年轻人还是十分欢迎的。在得知冯凯二人要来档案室帮忙后,她还特地画了个眉毛。这让刚刚赶回来的冯凯觉得十分违和。

违和归违和,冯凯还是一如既往地嘴甜。冯凯来的时候,大姐正在整理卷宗目录,而顾红星默默地在档案室里排档案,两人没有说话。可是冯凯一到,档案室立即就有了欢声笑语。冯凯“大姐”长、“大姐”短地叫着,话不停地聊着家常,让档案室大姐喜笑颜开。

毕竟大姐在档案室工作了一辈子,虽然档案没有分类、也不是按时间排序的,非常凌乱,但是大姐凭着职业经验,还是对大部分卷宗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在大姐的帮助下,档案的整理工作就顺利多了,效率也提升了不少,也没有冯凯想象中那么累人了。

让冯凯没有想到的是,经过了一天的工作,他们就把1970年之前的案件档案都整理好了,按时间顺序和案件类别分门别类,还做了登记和检索查询。只不过这一整天,顾红星除了询问档案整理的事情之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下了班,冯凯和顾红星回到了宿舍,走上了二楼,就闻见了一股肉香。原来隔壁的袁婉心正在一个煤炉子面前炒着菜,旁边的林淑真也在忙忙碌碌的。

袁婉心见二人上楼,歪头甜甜一笑,没有说话。

“我做菜没有丫丫做菜好吃。”林淑真则是连珠炮似的说道,“所以我就让丫丫调了班,回来帮忙。快快快,你们俩先到我们宿舍坐。”

顾红星这就明白了冯凯上午的时候为什么要离开了,原来是找林淑真给他们开荤。

“等会儿哈,我们回去拿碗筷。”冯凯走到锅边嗅了嗅,高兴地说道。

“对,对,对,有能盛菜的缸子多拿几个,我们这煤炉子都是找楼上借的。”林淑真被油烟熏得眯起了眼睛。

“你们这是干吗啊?”顾红星回到宿舍,问冯凯。

“我出钱买菜,她们出力做饭,多联络联络感情。”冯凯在柜子里找着饭盒和茶缸,说道。

“这又是你的主意吧?”顾红星说,“咱们自己的事情,总是麻烦别人干吗?”

“嘿,你要去她们那儿吃饭,林医生别提多高兴呢。”冯凯意味深长地说道。

顾红星没再多说,两个人去了隔壁宿舍。袁婉心做了六菜一汤,冯凯又去门口国营餐馆买了一捆啤酒,四个人又开始边聊天边吃了起来。

顾红星和上次开豁一样,话没有多说。但是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还没怎么吃菜,他就喝下去了两瓶啤酒。不怎么喝酒的他,此时脸上红彤彤的,上半身也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家常聊了好一会儿,冯凯引入了正题,说:“你们听说过一个英国的将军威灵顿没?他原来打了败仗,逃难到了一个村庄。当时他心灰意懒,准备一死了之了。可是就在他准备自裁的时候,看见墙角有一只蜘蛛在结网,刚刚拉起一根丝就被风吹断了,蜘蛛并不气馁,又重新拉,结果又被吹断了。威灵顿看到这些,立即受到了鼓舞,最后打败了拿破仑。人生就是这样,面对困难和挫折,态度不一样,结果就不一样。”

“说那么远的。”林淑真扑哧一笑,说,“要我说,勾践的卧薪尝胆比外国人的故事精彩多了。”

袁婉心也跟着笑了。

“你们别说了,我知道是什么意思。”顾红星舌头有些打转,“这些道理我都懂,我能调整好自己。”

“你可别逞强了吧。”冯凯有些担心地说,“你从来不酗酒,就是喝也只喝那么一点点。你长了二十年,什么时候喝醉过?”

“就一次,就这一次,行吗?”顾红星伸出了一根手指,说道。

古人说,借酒消愁愁更愁。但在顾红星身上好像并不是这样。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林淑真鼓励的作用,第二天顾红星的情绪就好了很多。虽然他还是绝口不提女工案的事情,但在整理档案的空闲,也会和大姐聊一些家常了。

可能是觉得自己做菜自己吃很温馨,冯凯这天下午提前下班,居然去买了个煤炉子回来,然后自己琢磨着生火做饭。做饭这件事对于冯凯来说轻车熟路,但是生火实在不是他的技能范畴之内的。弄了一鼻子一脸的灰,总算是把炉子弄着了。

晚上,四个人又在一起吃了一顿,聊的还是那些励志的话题。而次日一早,顾红星的情绪又好了一些,这让冯凯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没有白费。

随着一天天情绪的变化,顾红星在即将把档案室整理完毕的时候,又有了重新拿起女工案的卷宗的信心。这本卷宗他们之前是看过的,但是重点是看现场拍摄的照片。而对于穆科长他们进行的调查访问笔录,他们则没有多看。除了勘查笔录和调查笔录之外,其实卷宗里还有很多其他的附件,比如女工吴秋月的指纹卡。可能是因为尸体已经残缺不全了,所以老马当时只采集了她八根指头的指纹,有的还不完整。

顾红星用相机拍下了指纹卡,然后开始翻看调查笔录。没想到这么一看,就看出了问题。

在一份陈秋灵署名的调查笔录中,被调查人——三车间的某工人说,在出事前半个小时,他还看见吴秋月正在机器旁边的凳子上坐着,翻看着一本笔记本。当时机器正在正常运作,因为噪声比较大,还有很多灰尘,所以大家都离机器比较远。吴秋月是机器管理员,所以必须在机器旁边监督机器的正常运转。不过基本上也就是坐在旁边看着,没有什么具体的活儿要做。因此,她便拿着一份报纸、一本小说在机器旁边看,这也是吴秋月的日常状态。当时陈秋灵还问了一句:“为什么你知道是一本笔记本,而不是一本小说?”那人说,小说的封面都比较好认,笔记本是白色皮革封面的,所以与众不同。

陈秋灵寥寥几笔,记录下了这段供述,却并没有把它当回事。然而,陈秋灵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现场勘查记录中,并没有提到什么白色皮革封面的笔记本。不过也可以理解,这个时代的技术部门和侦查部门之间还没有完善的沟通机制。

顾红星在几十份笔录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他把笔录拿给冯凯,说:“笔记本,你不觉得有些耳熟吗?”

“你说徐二黑和徐茂偷的那本笔记本?”冯凯想了想,说,“可是徐二黑说的是过年前后找到的笔记本啊,这样算起来,和女工案距离有半年多的时间。”

“如果是女工案发后,就一直藏在那里,半年后被徐家人发现了呢?”顾红星说。

“那倒也说得过去。”冯凯眨巴眨巴眼睛,说,“不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吧?”

“我们应该把徐二黑说的笔记本找出来看看的。”顾红星说,“即便和女工案没有关系,也算是证明徐二黑证词的一个依据。”

“这还用你说吗?我早就安排了。”冯凯说完,想了想,接着说,“我让派出所找到之后,送预审科入卷的。可是,好像这些天来,没人提这个事情了。”

“案件证据扎实了,这个小细节他们有可能忽略掉啊。”顾红星说。

“我去问问。”冯凯说着,用档案室的电话接通了派出所的电话。

派出所很恪尽职守,在接到冯凯的要求之后,就派出了那个抓获徐二黑的联防队员返回了徐茂家里寻找。这本夹了两百块钱的笔记本果真被徐茂当成了宝贝,藏在了床头柜的隔层里。好在联防队员细心,还是把它给找了回来。找到本子后,派出所联系了刑侦科,想让冯凯来取。但此时的冯凯已经被“发配”到档案科去了,其他人则觉得路程太远,没有去代取,所以这事儿就耽搁了下来。

顾红星看着冯凯,冯凯会意,摸了摸屁股,说:“行吧,你把档案科剩下的活儿干完,我去派出所取笔记本。”

“记得别直接用手摸。”顾红星说。

“这时候还惦记着指纹呢?”冯凯笑着说道,“女工案过去一年多了,就是本子上有指纹,还能刷出来吗?”

顾红星摇摇头,说:“也许有意外呢?”

满怀着希望,顾红星在上午就整理好了档案,一直等到过了午饭的饭点,才看见冯凯骑着自行车,车把手上还挂着两个馒头和一袋榨菜,回来了。

“你看吧。”冯凯递给顾红星一个牛皮纸袋,咬了一口馒头,说,“受到咱们的影响,现在派出所出现场都用绳子围成警戒带,戴手套取物证了,真好。”

顾红星掏出手套戴好,小心翼翼地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了那本白色羊皮封面的笔记本,说:“为什么我感觉这本笔记本和那个工人供述的那么像呢?”

“你说的不是不可能,谁在笔记本里夹那么多钱啊?而且还要悬赏那么多钱去找这本笔记本。”冯凯使劲嚼着馒头,说道。

顾红星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笔记本第一页,立即从包里翻出了放大镜,照着说道:“冯哥,你看,你快看!这不都是喷溅状的血迹吗?”

冯凯停下咀嚼,把头凑过来看了看。笔记本的封面内侧,有一些点状的暗黑色印记,都非常小,如果不是用放大镜看,根本就发现不了。

“你咋知道这是血?”冯凯说。

“要不要去老马那里做个实验?”顾红星说,“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出来。”

“先别急,你看看笔记本里写的是什么。”冯凯说。

顾红星往后翻了翻,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公式、画了很多图形,但是他们完全看不懂。

“这是物理还是化学?”顾红星问道。

“不知道,我咋觉得是高等数学呢?”

“高等数学是什么?”

“大学里学的数学,我的天,噩梦一般的存在。”

“你还知道大学学什么?”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走吧,我们去穆科长那里汇报一下。”

两人三步并成两步,跑到了刑侦科办公室,此时的穆科长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干什么啊你们?一惊一乍的。”穆科长被冯凯的推门声吵醒了。

“汇报一下案件的问题。”冯凯把笔记本放在穆科长的面前,把徐二黑的供词和顾红星在女工案卷宗里发现的细节,都拿出来讲了一遍,还用放大镜给穆科长展示了一下笔记本内侧的疑似血迹。

“有啥用?你咋知道这是血?你咋知道这是人血?你咋知道这是谁的血?我翻笔记本的时候,鼻子出血了行不行?”穆科长说道。

“让老马做个血型?”

“天底下同血型的人多了去了。”穆科长说,“这两个事情,风马牛不相及,我觉得不会那么巧合吧?”

“如果了解一下笔记本里记录的,都是什么东西,是不是会有点头绪?”顾红星说。

“行啊,回头我找大学教授问问。”穆科长说,“我听说你们今天档案就能整理完,是吧?现在有个任务要交给你们。”

听到“大学教授”几个字,冯凯愣了一下。

陶亮的父母就是龙番大学的教授,这个年代,他们应该还在龙番大学上学吧?可是到了这里这么久,冯凯怀着复杂的心情,一直都鼓不起勇气去见他们。现在也是一样。

“老头儿你真的一天都不让我们闲着是吧?”冯凯挠了挠头。

“这不都让你们休了快一个礼拜了?”

“整理档案一个礼拜!这也算休息?比办案还累好不好?”冯凯不服气地说道。

“行了行了,年轻人多干点事情怎么了?”穆科长滔滔不绝地说,“任务很简单,局里给我们科配了两辆东海750,以后我们就是机械化部队了。”

“东海什么?”

“是边三轮啊!我们国家最好的边三轮。”顾红星的眼神里闪着喜悦的光芒,扯了扯冯凯的衣袖。

冯凯心想原来这个年代的年轻人也喜欢车啊,只是喜欢车的类型不一样罢了。看来上次和尚局长说云泰公安都有挎子骑,刺激到了局长,这么快也就给他们买了挎子。

“这挎子,没法运过来,所以得我们派两个人去上海的厂里,给骑回来。”穆科长说道。

“去上海骑回来?”冯凯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说,“上海欸!直线距离就有五六百公里!连高速都没有!大热天的,把摩托骑回来?”

“高速是什么?”

“不是,我是说,速度也骑不快。”冯凯连忙解释道。

“边三轮最起码能骑到60迈。”穆科长说,“不耽搁的话,你们两天也就骑回来了。这个任务完成后,你们才可以复职。”

冯凯恨得牙痒痒,这老家伙居然用复职来要挟他们。他还想说什么,却被顾红星一把拉住。顾红星说:“保证完成任务。”

“你们坐明早六点的火车去上海。穿警服去,回来沿途可以住在兄弟市局的招待所里。”说完,穆科长背着手站了起来。

“这笔记本?”顾红星问道。

“先放你那儿,等你们回来,我去找大学教授问问。”穆科长一转身就走出了办公室。

“这活儿你也接?”冯凯摇摇头,疲惫地坐在办公桌后。

“你还记得我们在学校认识的老乡吗?潘教员。”顾红星说,“他说过,如果有困难,可以找他。他就在上海市局啊!其实王飞凡的指纹鉴别出问题后,我就想给他打电话。可是看指纹这种事情,电话、电报都实现不了。现在正好有了去上海当面请教的机会,我怎么会放过?”

冯凯恍然大悟,原来顾红星是打着这个算盘。现在冯凯算是意识到信息化的时代,是有多优越了。顾雯雯经常说的“网上会诊”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既然有了自己的目的,两人的行程就有了更多的希望色彩。但希望的色彩很快就被疲劳掩盖。坐惯了高铁的冯凯,坐着这行驶缓慢、摇晃不停、还经常停下来等车的绿皮火车,心都快急炸了。不过他知道,相比于他们的返程,这已经算是够幸福、舒适的了。

因为出发前顾红星先给潘教员打了电话,所以在他们疲惫地下了火车出站的时候,潘冬教员的警车已经等候在出站口了。

久别重逢,三个忘年交都很兴奋。他们一路聊着家常,坐着上海市局的吉普车,向上海市公安局开去。一路上的高楼大厦让顾红星目不暇接,赞叹不已。而冯凯则暗自好笑,心想让你到了四十多年后的上海,你还不得被吓死?

冯凯对上海的地形不熟悉,他不知道这个时候上海刑警的大本营是不是在中山北一路803号。这个门牌号,后来被用作上海刑警的代号,甚至还有档非常著名的刑侦有声故事节目,就是以《刑警803》来命名的。收听这个节目,就是陶亮儿时最快乐的时光。而“上海803”即便是到了2021年,也是神一般的存在。

刚进潘教员的办公室,顾红星就迫不及待把现场的指纹照片和有王飞凡指纹的白纸从包里拿了出来,一边让潘教员看着,一边和他讲述一年前女工案的来龙去脉。

故事讲完了,潘教员也看完了。他用手帕擦了擦汗,笑着说:“结合现场情况来分析指纹,这一点你做得很好。任何物证,都不能脱离现场。根据现场来找物证并且分析物证的可靠性,根据物证来还原现场,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这一点,必须表扬!在今后的工作中,一定要牢记。”

说完,潘教员站起身来,把吊扇调大了一挡,接着说:“这案子中,你之所以指纹认定失误,就是因为你的经验不足啊。你说了,因为之前有枚立体指纹,你忽略了差异点,也成功比对了,这让你觉得所有变形指纹都可以忽略差异点。其实不然。我们的指纹比对,就是要尽可能寻找共同点,尽可能解释差异点。这枚现场指纹,是枚典型的平移指纹。你想想,既然是平移指纹,A点动了,同为一根手指、看似是共同点的B点不也要动吗?那共同点还能算是共同点吗?而立体指纹不一样,因为有凸起,所以在凸起的位置A点动了,而在平面的B点却不一定动,这样的共同点就还是共同点。”

冯凯听得头疼,只能低头抿茶水。

“那这样的指纹,就没法比对了?”顾红星问道。

“谁说的。”潘教员胖胖的身躯重新挤回办公桌后,说,“我在学校的时候,和你说过,空间想象力。这种时候就更需要空间想象力了。你需要想着,如果指纹不平移的话,每个特征点都会回归到什么位置,又会是种什么样的状态。”

说完,潘教员在一张白纸上开始画图。指纹的形态,被潘教员的画笔描绘得栩栩如生。顾红星顿时茅塞顿开,说:“这样说的话,这两枚指纹是可以排除的。”

潘教员微笑着点头,说:“如果一定要把现场的这枚变形指纹给变成正常指纹,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的。”

说完,他又开始画了起来。

“明白了,这是一枚右手拇指指纹。而不是我之前比对错误的左手环指。”顾红星说,“您这么一画,我是真懂了。看起来,还有十几个特征点,是完全具备比对条件的。”

潘教员咧嘴笑着,把警服的领扣给解开了。

“只可惜,领导不让我们大面积采集指纹,不知道该怎么缩小范围。”顾红星刚刚闪亮起来的眼神里,突然又出现了一丝落寞,“哦,对了,还有我刚才说的笔记本的事情。只可惜,笔记本应该被人藏起来至少大半年了,刷指纹肯定是刷不出来的。我想请您看看笔记本里写的都是些什么。”

潘教员戴上手套翻开笔记本,看了看,说:“这里写着的,不是我们痕检的领域,我就不懂了。我以前就是个当兵的,现在也就是个公安,可不是大学教授。不过,你刚才说指纹刷不出来,那倒不一定。”

顾红星一听,立即振奋了起来。

“我们刷指纹的原理,是物理学的原理。就是因为人的汗液油脂有黏附力,能黏附粉末。”潘教员接着说,“是,过了大半年,汗液油脂干涸了,就沾不住粉末了,因此也就刷不出来指纹。可是,我们可以用化学办法啊!比如说茚三酮。”

这个名词顾红星在学校的时候并没有听说过,所以还是一脸不解和期待。

“这方法二十年前就在欧洲被提出来了,我们用的时间却不长。”潘教员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试剂瓶,用棉球蘸了一些里面的液体,然后涂在笔记本的扉页上,等液体干了,又拿手中的茶杯熨了熨扉页,不一会儿,扉页上出现了一些蓝紫色的印记。

“啊!这是指纹啊!”顾红星惊喜地叫了出来。

潘教员笑嘻嘻地说:“只要保存得好,指纹上的汗液虽然干了,但是人体的代谢物不会消失殆尽。茚三酮和汗液里的氨基酸发生化学反应,就可以显现出指纹了。当然,需要非常完美的载体,比如笔记本里的纸张。”

“这,这太好了!”顾红星激动得汗都出来了。

“这个不着急,你也没有比对的指纹卡。”潘教员说,“这瓶试剂我送给你,你带回去,慢慢显,总能在笔记本上找到好些枚指纹的。”

“谢谢!谢谢您!”顾红星像藏宝贝一样,把茚三酮试剂瓶藏在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办完了公,释完了疑,顾红星彻底放下了思想压力。意外惊喜般的收获,更让他欣喜若狂。所以晚上的开豁,顾红星陪潘冬多喝了几杯,再一次喝醉了。

第二天一早,潘冬就让自己的助手陪着冯凯和顾红星来到了东海的厂家。有了上海刑警的陪同,交车手续办得出奇地顺利。这让冯凯不得不感慨这个年代公安的荣耀和地位。

拿到了两辆崭新的边三轮摩托,摩挲着闪亮的车漆,冯凯和顾红星都格外地兴奋。尤其是冯凯,在二十一世纪,他什么车都开过,但是边三轮确实从来没有骑过。虽然在学校的时候骑过,但也没有过瘾。不过,很快他就过足了瘾。因为天气实在是太热了,他们刚刚开出上海市市区,就感觉自己要被太阳晒化了。

想到之后还有漫漫长路,冯凯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和顾红星商量着,躲避正午的阳光,找个招待所睡到傍晚再走。

可是顾红星哪里还能等?他的心思全都在自己包里的笔记本和口袋里的茚三酮上,所以他根本不同意冯凯的“偷懒计划”,坚决要用最短的时间赶回龙番。

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在尘土飞扬中,两人一直开到深夜,才来到了兄弟城市,加了油,吃了饭,然后去公安局招待所住下。

“对了,你上次说你有对象了?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过?”顾红星一边擦着脚,一边问。

“这事儿你还记得呢?”冯凯岔开话题,说,“对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过什么样的生活?”顾红星想了想,坚定地说,“当公安。”

“我是说生活!不是说工作!”

“生活?”顾红星躺到床上,看着天花板,说,“我希望以后局里能给我分个小房子,筒子楼也行,算是自己的小窝。家里最好能买一台电视,有一辆自行车。想一想,多美好啊。”

冯凯心想,你也就这么点出息了,说:“筒子楼,住得下老婆孩子吗?”

“怎么住不下?我小时候就住筒子楼的。”顾红星好像是累了,声音低了许多,“我以后有个儿子的话,也让他干公安。嗯,如果是女儿,也干公安……”

天亮了,冯凯和顾红星又在边三轮的轰鸣声中吃了一整天的土。

距离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龙番市公安局的招牌就在不远处了。

3

“穆科长,我们回来了!”冯凯把摩托车停在公安局大院的正中央,高声喊道。

这是刑侦科的第一辆和第二辆边三轮,在冯凯的想象中,同志们应该很快就会从办公室里涌出来,围在他们身边,一边抚摩着摩托车,一边问他们这问他们那的。

可是,他们等了好一会儿,并没有一个人出来。

“怪事儿了?”冯凯停好车,向楼上走去,说道,“今天不是礼拜六吗?不是节假日啊,怎么没人呢?都提前下班了?难不成这年代也开始双休日了?”

办公室里也没人。冯凯和顾红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准备回宿舍去换一套衣服。

可能是听见了他们两人上宿舍楼时说话的声音,冯凯和顾红星还没走到二楼楼道口,袁婉心就从宿舍里蹿了出来。

“出事了!”袁婉心的声音就像要哭出来似的。一个文静的女孩这样冒失,显然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怎么了?”冯凯和顾红星停下脚步,异口同声。

“小林被人划伤了脖子,现在住在急诊科!”袁婉心说道,“我等你们一整天了。”

冯凯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事,顾红星就一个转头,向楼下奔去。

“哎,等等我!”冯凯和袁婉心一起追着顾红星去了。顾红星跑得很快,在公安部民警干校的时候,从来也没这么快过。

顾红星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了人民医院,猛地推开了一楼急诊科病房的门,把里面正在拔针的护士吓了一跳。

护士厉声说:“干什么?当这是你家啊?”

林淑真躺在床上,长发已经被剪短,脖子上缠绕着白色的纱布,纱布上还有殷红的血迹。林淑真微微抬了抬头,一脸幸福地对护士说:“没事,来找我的。”

护士会意,笑着白了她一眼,说:“小声说话,别牵动伤口。”

“怎么了?谁干的?”顾红星走到病床边,见林淑真气色尚好,放心了一些。

“这是啥口气?你要帮我报仇吗?”林淑真笑了起来。

这时候,冯凯和袁婉心也追了过来。冯凯看了看林淑真,除了脖子上被纱布包裹,并无异样,才对顾红星说道:“你以后能不能不要一惊一乍的?”

“昨天晚上我和小林去北门集贸市场买衣服,离开的时候,想起自己原来的衣服丢在集贸市场了,所以回去拿。回来的时候没有了公交车。我们想着走回来也就一个小时的时间,所以就当成是散步了。”袁婉心很少连续说这么多话,“回来的路都是大路,都有路灯,所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可是我们走了没多久,就有一辆自行车从后面追上来,在小林的脖子上划了一下就骑走了。”

“是啊,当时我就感到脖子上火辣辣的,顺手一摸,发现一脖子血。”林淑真说,“不过不要紧,划得不深,没多大事儿,大不了以后脖子上留个疤。只是,可惜了我刚刚在集贸市场买的布拉吉[布拉吉:一种俄式连衣裙。],穿上不到两个小时,就全被血染了,也不知道回去能不能洗干净。要不是忘拿了东西,就不会那么晚了,也就能躲过此劫。这次算是给了我忘性大这个毛病一个教训。”

冯凯看过一些年代剧,知道布拉吉是这个年代最受小姑娘欢迎、最时髦的衣着了。他回忆了一下,自己认识的岳母,脖子上好像确实有一条淡淡的疤痕。看来她还真是逃不过这一劫啊。

“还不要紧?流了那么多血!”袁婉心有些心疼地说道,“王主任都说了,再往前一厘米,就危及颈动脉了。”

“这不是没碰到动脉嘛,又不会死、不会残疾。”林淑真笑着拉起袁婉心的手。

“究竟是谁干的?”顾红星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发抖。

“你是得罪了什么人吗?”冯凯补充问道。

“不是,公安说,已经有好几个姑娘都受伤了,应该是‘变态’干的。”袁婉心从冯凯那里学来了新名词,说,“小林是第四个受伤的,在她受伤之后,距离事发地点不远的地方,又有一个姑娘受伤。”

“伤了五个?”冯凯大吃一惊,说,“怪不得全局的人都出去了。”

“他们好像都在北门那边调查,你们可以去那边找他们。”林淑真说,“天又快黑了,希望别再有姑娘受伤。”

冯凯和顾红星二话不说,跑回了公安局,骑上新买的挎子,向城北开去。

不知道为什么,路上的行人不多,还大多都是男性。接近北门的时候,他们看见两名穿制服的公安,正在询问一个路人,并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同志你好,刑侦科的人在哪里?”冯凯停下车,问道。

民警侧头用羡慕的眼神看了两眼冯凯骑着的挎子,说:“往前两百米,右转,指挥部就在那里。”

指挥部是征用了一个国营的小饭店,尚局长坐在中央的餐桌前,看着眼前的一张地图。

“你们回来啦?”穆科长看了看门外停着的挎子。新装备配备的喜悦将他脸上的忧虑冲淡了一些。

“什么情况?”冯凯小声问穆科长。

“不知道什么人,专门在路边划姑娘的脸。”穆科长叹一口气,说,“大前天晚上,作案一起。当时派出所认为是寻仇,所以就围绕那个姑娘的社会关系进行调查,调查了一天也没结果。结果前天晚上,连发了两起,案子这才移交到我们刑侦科主办。昨天晚上,我们就调动了四个派出所和刑侦科所有的警力上街布控、盘查。没想到这小子神出鬼没,在我们布控的范围之间,又做了两起。”

“我的天。”冯凯揉了揉太阳穴,他知道,这种随机作案的案件,是最难侦破的,更何况是在这个没有监控的年代。

“老马看过伤者,确定凶器是刀片。”穆科长说,“好在受害者受伤都不重,有两个伤在面颊,可能会留下细疤,其他的都在下巴和颈部,伤都不深。”

“会是什么人干的呢?没人看到他的脸?”冯凯问。

“都是骑车从背后追上来,不下车,划一下就蹬上车跑。”穆科长说,“夜间作案,又挑了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五个受害者都只是看到了背影,说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男人,平头,骑着二八大杠。有一个受害者只是瞥见了一下他的脸,但是记忆模糊,都不具备辨认条件。”

“那是怎么瞥见的?”

“这姑娘反应快,脖子一被划,立即伸手一推,推了那男的。”穆科长说,“那男的因为在骑车嘛,所以顿时重心不稳,开始摇晃了起来,结果扶了路边的电线杆才把重心调整回来,没摔倒。就在摇晃的过程中,那姑娘看到了一下他的脸。可是当时那地方没有路灯,当天又没有月亮,所以光线很暗,姑娘只能说出,是个方脸的男人。”

“扶到电线杆了?”顾红星兴奋了起来,说,“现场有人碰吗?”

“应该保护了吧?”穆科长翻着白眼,说。

“你说你这个老头儿,都什么年代了,一点现场保护意识都没有。都碰到电线杆了,不知道提取指纹啊?”冯凯讥讽道。其实若不是顾红星说,他也没想到。

穆科长带着冯凯和顾红星,骑着一辆挎子,朝电线杆的方向驶去。

“这事情闹得很大,传播很广,人心惶惶。”穆科长揉了揉脸上的褶子,说,“市领导要求限期破案,所以尚局长都来坐镇指挥了。可是,我觉得他今晚不会出来的。一是我们全局能调得动的民警都调动了,到处都是公安,他没机会下手了。二是现在天一黑,小姑娘都吓得不上街了,他也难找得到作案目标。”

“受害者,有什么体貌特征的共同点吗?”冯凯还是想通过寻找一些共同点来总结出规律,从而判断出凶手的心理症结在哪儿。

“有是有。都是年轻女孩,都穿着布拉吉。”穆科长说,“体貌特征倒是没有共同点,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长头发的短头发的都有。”

“你们搞这么大阵仗,他肯定是不会出来的。”冯凯说,“用我以前的办法,假装撤出警力引他出来,也做不到吧?”

“市领导给了这么大压力,现在撤出警力,岂不是找骂?”穆科长说,“而且也不是所有犯罪分子都能中你的欲擒故纵的计谋。更何况,万一撤出了警力,又被他作案一起,就完蛋了。”

“科长,”顾红星问道,“凶手是用哪只手作案?”

“右手。”

“那我有个事情想不明白。”顾红星说,“如果他右手拿刀片,那怎么用右手扶电线杆呢?如果划完了立即把刀片揣兜里,来不及吧?如果握在手里,手会受伤吧?”

“这个问题问得好。”穆科长皱起了眉头。

说话间,摩托车开到了一根电线杆子处。还不错,这一块地方果然是有民警用绳子围了起来。看来现在在他们的倡导下,保护现场已经成了龙番市的常规操作了。

顾红星戴好了手套,走到电线杆旁,说:“载体不错,是水泥的电线杆,比木头的好。而且这上面全都是灰尘,只要有人碰,一定会留下灰尘减层痕迹[灰尘减层痕迹:指的是将原有覆盖在载体上的灰尘抹去后留下的痕迹]。”

“嘿!你看你们这些老头子的眼神!”冯凯也戴上了手套,从电线杆旁边的草丛里,夹出了一片刀片,说,“这都没找到?”

穆科长有些惭愧,摸了摸后脑勺,说:“小顾分析的是对的,凶手要维持平衡、扶住电线杆,自己又不受伤的唯一办法就是扔了刀片。”

“太好了,有‘抓手’了!”顾红星说了一句从冯凯那里学来的“职业俚语”。

“难道你的指纹技术,还真的能把这个头疼的案子给破掉?”穆科长满怀希望地说道,脸上的褶子都浅了些。

顾红星没有说话,他半蹲在电线杆的旁边,眼睛离电线杆只有五厘米的距离。他皱着眉头绕着圈看着电线杆,时不时拿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拍几张照片,神色凝重。

忙活到了天完全黑了,三个人又返回了指挥部。

“今晚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尚局长正在指挥部里发号施令,“每个人负责的区域都给我搞清楚了,在谁的区域出了事,我就下了谁的枪。”

冯凯心想这种高压态势,犯罪分子作案是不可能了,但要想抓住他,也是不可能的。

顾红星没管那么多,找到一盏台灯,就坐到灯下,先用刷子仔细地刷着刀片,然后拿出马蹄镜看了起来。

大家见到顾红星一言不发忙活了起来,目光都集中到了顾红星的身上。毕竟这种高压态势不可能持续多久,民警也需要休息,也有其他工作要做。如果真的能通过指纹破案,那可就算是破案的捷径了。

所以,整个指挥部安静了下来,似乎都在等待着顾红星说出结论。就连一直挤对技术的陈秋灵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渴望。

顾红星也意识到了这种安静,其实是大家都在等待。所以他在看完刀片之后,说:“刀片的正面和反面,有两枚指纹。一枚弧形纹和一枚箕形纹,我们知道,左倾弧形纹就是左手的,右倾的就是右手;而箕形纹,如果箕头朝右,就是左手所留,反则反之。依次判断,这两枚指纹,都是右手指纹。”

燃烧的蜂鸟
常见的三种指纹对比示意图

冯凯感觉很无语,在这种气氛紧张的环境之下,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思来给大家做科普。好在尚局长不忍心打断顾红星的迂腐讲解,若碰上个脾气更火暴的局长,他帽子都能给骂掉了。

“每根手指的指印形态也是不同的,比如拇指就是上窄下宽的圆锥形,食指是上部尖圆的不规则矩形,中指是瘦长的椭圆形,环指是上宽下窄的大头长圆形……”顾红星还在滔滔不绝。

穆科长的急性子终于先忍不住了,说:“你直接说结果。”

“哦。”顾红星摸了摸脑袋,说,“刀片的正面是一枚右手食指指纹,反面是一枚右手拇指指纹。”

大家纷纷开始比画起来。

“那不正好是这样捏着刀片行凶吗?”冯凯说。

顾红星点了点头。

“好,那就好办了。”尚局长说,“现在我们不仅要有足够的人保障各个区域的安全,还要安排一支精锐力量,围绕城北这个区域,进行调查。凡是有自行车的年轻男子,有失恋经历,或者和布拉吉有关经历的,都要采集指纹。”

原来尚局长他们早就对凶手的特征进行了刻画。

“还有,”顾红星举了举手,说,“我们曾经因为其他的案件,对城北的十个生产队的所有人员右手拇指指纹都进行了提取,取了三四千份。”

“哦?那就是一个指纹库喽?”尚局长说,“有可能在这中间比对上吗?”

“有可能。”顾红星说,“这人的拇指箕形纹很有特征,所谓的箕形纹就是内部花纹中心有一根以上的箕形线,其上部……”

话还没说完,顾红星就注意到了尚局长又瞪了起来的眼神,连忙打住,说:“这个人的箕形纹形态有点像弓形纹,比较有特征,我记得以前在看那几千份指纹的时候看过一个类似的,我需要回去找一下。”

“好,你马上就给我回去找!”尚局长说道。

“不过,还有个事情。”顾红星吞吞吐吐地说道。

“快点说。”

“就是我对现场的电线杆进行了勘查,那上面全都是灰尘,如果是近期有人触碰过,一定会留下痕迹。”顾红星说,“可是,我在电线杆上,并没有找到任何一枚灰尘减层指纹。”

“那,说不定是那姑娘看错了?”穆科长说。

“不,没有指纹,但是有痕迹。”顾红星说,“电线杆上,有一处新鲜的擦拭痕迹,符合骑车的人用手触摸的高度。可是,这处痕迹不是手印,而是手套印。”

“手套?”尚局长皱起了眉头。

“是的。”顾红星说,“如果凶手是戴着手套作案的话,那么刀片上的指纹,就有可能不是他的。因为这种刀片就是刮胡刀里的刀片,随处可得。”

冯凯意识到,顾红星已经不仅仅是吸取到了郭金刚被杀案中血指纹的教训,更是完全理解了潘冬教员对他的谆谆教诲。任何指纹,都不能孤立去看,而是要结合现场情况。有的时候现场情况,就能印证指纹在证明犯罪过程中,是否可靠。

“你是说,凶手很有可能是戴手套作案。而这枚刀片,是他从别人那里偷来的或者是拿来的?”尚局长思忖着。

顾红星使劲点了点头,说:“不过,只要找出指纹的主人,就能极大地缩小侦查范围。毕竟能拿到别人的刮胡刀的人数,很有限。”

“有道理,你先回去看看你的抽屉里,看能不能找出这枚刀片的主人吧。”尚局长拿了一张纸,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回去一旦有所发现,立即给指挥部报告。”

4

2021年8月19日 阴

今天是陶亮昏迷的第五天。

单位给了我长假,除了必要的睡眠,我一直守着他、看着他。

医生说他颤动着的眼球,只能说明他在做梦,而并不是苏醒的征兆。他是在梦见我吗?他想我吗?

我相信他一定会醒来。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毕竟顾红星的抽屉里,有三四千份指纹,上次看完,他也花了几天的时间。虽然顾红星对那枚目标指纹有印象,但毕竟是在几千份指纹中寻找,找起来还是有种遥遥无期的感觉。

冯凯理所当然地被尚局长派回来协助顾红星,可是他看到那一抽屉的指纹卡,立即有种头痛欲裂的感受,更何况他们白天还骑了一整天的摩托。在这种时候,冯凯不由得想到了顾雯雯。在 2021 年,比对指纹已经不需要人肉寻找了,有了电脑技术的加持,顾雯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精确地对指纹进行比对。生活在科技先进的时代,雯雯比她爸要幸福多了。

可是现在没有办法,只有用慢办法、笨办法。看着顾红星认真、细致的模样,冯凯也不能总闲着。于是他问清楚目标指纹的特殊性所在,也开始帮起忙来。

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冯凯几次都差点趴在马蹄镜上睡着,但都因为看见身边瞪着通红的双眼还在孜孜不倦地工作的顾红星而清醒了过来。是啊,这就是肩上责任的体现吧。他们绝对不能让凶手再去伤害第六个人了。

“找到了!我就说嘛!”顾红星突然叫了一声,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格外刺耳,但让人兴奋,“就是这个刘万川!”

冯凯抬起头,感觉头皮都累得很紧,说:“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

“三四千份的指纹卡就能发挥出这么大的作用了,要是以后有了几万、十几万,岂不是更有用!”顾红星兴奋地说,“这次,确实是咱们运气好。但是破案本身也就需要有运气嘛。”

“高兴早了啊,你都说了,凶手可能只是刘万川的一个关系人,而不是刘万川。”冯凯说。

“范围缩小了,我就坚信案子能破。”顾红星说完,拿起了科里的电话机,向前线汇报工作。

虽然很疲劳,但是让冯凯二人现在回宿舍睡觉,他们肯定是做不到的。毕竟自己的战友们,还全部都在前线熬着。冯凯在派出所的时候总结过,警察为什么总是主动放弃休息时间。那是因为只要有一个人休息,就会有其他战友顶上去,如果你总休息,就会总是要欠人情。时间长了,从开始的不好意思,慢慢地就到习惯性放弃休息了。

既然睡不着,又因为有了挎子而避免了屁股受苦,两人还是换上了干净的便装,骑上了挎子,重新返回了城北的指挥室。

和市公安局的静谧形成强烈的反差,指挥部里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有的人在研究地图,有的人在盘问被前线民警带回来的形迹可疑的人。尚局长则是不停地在接电话。

“如果因此能破案,我要给你们记功。”尚局长见两人进来,放下电话,说,“刘万川的情况现在已经摸清楚了,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49岁。通过外围秘密的调查看,刘万川这两天晚上都是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的,没有作案时间。而且,他也没有自行车。”

“看来凶手是戴了手套的。”顾红星若有所思。

“所以你分析得非常准确!你的准确分析,有助于破案。如果我们只是根据指纹抓了刘万川,那么肯定就打草惊蛇了。”尚局长说,“目前前线正在排查有可能接触刘万川,尤其是有可能偷拿他的刀片的人。”

又等了两个小时,天很快就要亮了,各路调查的线索都汇总了上来。

“这样看,符合有自行车的年轻人,且能接触刘万川这样的条件的,有三个人。”尚局长看着统计结果,说,“一个是刘万川的邻居,刘金,25岁,农民,单身,经常去刘万川家串门。一个是刘万川的侄子,刘邦度,农民,27岁,有妻有子,每个月都会去他家里一趟。最后一个是刘万川的大儿子,刘阿金,农民,24岁,和刘万川不住在一起,但是不远。最可疑的是,根据邻居的反映,刘阿金的妻子杜玲,不久前买了一条布拉吉。”

“这个刘阿金看来是我们的重点嫌疑人啊。”穆科长说。

“是不是可以抓人了?”陈秋灵说道。

“恐怕别急吧,一点证据都没有,要是不交代咋办?”冯凯一反常态地反对了激进的抓捕行动。

“只要是他干的,就有办法让他交代。”陈秋灵说。

“万一不是呢?”冯凯说,“如果把有自行车这个条件去掉,会不会多出来很多符合条件的人?毕竟,自行车是可以外借的嘛。”

“那是要多几个人。”尚局长点着头说道,“这几个人,都有可能去刘万川家里。”

“我觉得这些人,都要从侧面摸一下。”冯凯说,“天快亮了,农民都要起早干活的。我们化装成供应社收菜的人,去田间地头再摸排一下,范围还会进一步缩小。”

“这个刘阿金,真的不动?”陈秋灵问道。

“嗯,暂时别动,防止不是他干的,打草惊蛇。”穆科长支持了冯凯。

“他要是恨他老婆,最有可能去侵害他老婆。”冯凯说,“没听说过恨自己老婆,去伤害那些和自己老婆穿着一样的人。”

“那不一定,万一他老婆不喜欢别人和自己穿的一样?”陈秋灵说道。

“把名单上这些人,加上刘阿金老婆的行踪、性格摸一下,也许就都明白了。”尚局长拍了几下手,接着说,“大家辛苦了,现在我们距离破案不远了。趁着距离发案时间不久,群众对每个人的行踪还有记忆,一鼓作气,加油。”

各部门、小组的负责人领命离开了,冯凯和顾红星也不能闲着,他们俩步行离开了指挥部,在附近晃悠着,一方面希望清晨清新的空气可以消除掉睡意,另一方面也希望能有一些偶然因素让他们有所发现。

两个人从指挥部步行到了村子里,找到了刘万川家的位置,在附近溜达着,一边见到路人就聊上两句,也下地帮农民干点活,一边远远地观察着刘万川家的动态。上午九点钟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背着书包走去了刘万川的家里。

“那男孩是谁啊?”冯凯踩在泥地里,帮一个老农干着活,问道。

“阿银啊,万川的小儿子。”老农说道,“在城里读高中,平时住校,今天礼拜天,放假回家了吧。”

“哦。”冯凯拍了拍手上的泥巴,跨上了田埂,对顾红星说,“这个刘阿银,为什么今早没有在尚局长的名单里看到?刘万川的儿子,岂不是嫌疑都一样大?”

“不知道。”顾红星说,“今天下午信息汇总,到时候就知道了。”

一直溜达到了傍晚,两人实在是走不动了,也十分困倦,于是回到了指挥部。此时,各路调查结果都差不多反馈上来,尚局长正在愁容满面。

“所有人都排除了。”尚局长说,“案发时间,他们要么在打麻将,要么在聊天,所有嫌疑人都有不在场证据。尤其是刘阿金,三天案发时间都在打麻将,都有村民可以证实。他的老婆杜玲,所有人都说为人善良贤惠,不太可能是因为一条裙子就在家里惹事儿的人。这就奇怪了,难道这名单有问题?”

“要我说,把刘阿金抓来问一下。”陈秋灵打了个哈欠,说道。

“不行,现在就更不能打草惊蛇了。”穆科长说,“专门查了自行车,这村子有自行车的几个人,这些天都没有外借。”

“刘阿银,为什么不在名单里?”冯凯问道。

尚局长抬起头,盯着一名侦查员。侦查员连忙说:“刘阿银不可能,他的左脸上,有一大块黑色的胎记,一眼看见,就肯定忘不掉。而我们的目击证人并没有说凶手脸上有胎记。”

“在那种黑暗状况下,胎记能看得到?”冯凯质疑道。

“应该能看到,现场周围都有路灯,即便作案地点不被路灯直接照射,但晚上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侦查员说道。

“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去现场做个侦查实验怎么样?”冯凯拉了拉顾红星,解释道,“你们技术能做实验,把指纹熏出来,我们侦查也能做实验,看究竟能不能看得到脸上的胎记。”

说完,冯凯拿了一块抹布,从尚局长面前的墨水瓶里倒出一些墨水在抹布上,对侦查员说:“胎记在什么位置?”

侦查员指了指冯凯的颧骨,冯凯把抹布往脸上一抹,说:“走,骑辆车,去现场看看。”

从指挥部门口拿了一辆警用自行车,冯凯和顾红星两人一前一后骑车到了发现刀片的现场。冯凯让顾红星站好,然后自己骑自行车从后面追上来,模拟当天晚上的情况,不断地变换着自己的方向和脸部的角度。

“能看见不?”冯凯掉头回来,问道。

“看不见。”顾红星说,“根本就看不见。”

两人兴冲冲地回到指挥部复命,冯凯说:“既然所有嫌疑人都排除了,那么这个刘阿银就应该被我们纳入视野。如果他是和自己的嫂子有矛盾,又不敢报复嫂子,是不是就有可能去报复那些和自己嫂子穿着一样的人?”

“一样,没有证据。”尚局长捶了一下桌子,说,“而且刘阿银是北门中学高二的学生,涉及学生,更要谨慎了。”

“可是他也没有自行车啊。”陈秋灵说,“如果他外借了自行车,调查也应该摸上来了。”

老陈说得有道理,冯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

“要不,我们去他学校看看?”顾红星说,“今天是礼拜天,明早学生们和老师们才会去学校。只要我们让门卫保密,这事儿不会有人知道的。”

“你要去他宿舍密搜?”尚局长说,“不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没有证据就密搜,会惹麻烦的。”

“那我们就去学校周围看看吧。”冯凯拉着顾红星离开了指挥部。

“你和局长汇报,他当然不同意。”冯凯单独对顾红星说,“我们随机应变,到了再说。”

两个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到了北门中学附近。学校很小,里面除了一栋三层教学楼和一栋两层的宿舍楼之外,就是一个不大的操场。因为是礼拜天,学校里静悄悄的。门卫室的灯开着,里面一个老大爷正在扇着蒲扇。

“大爷,我们来办事的,自行车停里面行不?”冯凯喊道。

“不行,里面没场子停。学校老师的车都停外面墙根。”老大爷用蒲扇指了指门卫室外面的墙壁。

冯凯只能把车推到墙边,见墙边停着一辆黑色的二八大杠。这个礼拜天,学校里既然没人了,那会是谁把车停在这里呢?

“大爷,这是您的车吗?”

“不是。”

“那是谁的啊?”

“我哪知道是谁的?每天那么多车停这儿。肯定是哪个老师坐公交车回家了,没骑车吧。”

冯凯朝顾红星使了个眼色。

顾红星走到那辆黑色自行车边,用手拨弄了一下车锁。车锁应声而开。原来这个车锁就是个摆设,其实已经坏掉了。

顾红星蹲下身来,用手电筒照着车锁,看了一会儿,说:“车锁是被螺丝刀撬坏的,这是一辆被偷的车。”

“那就很可疑了。”冯凯小声说道,“如果我是刘阿银,我偷了辆车,放在这里最安全了。这里每天都停着很多老师的车,谁也不会注意到这里面有一辆不起眼的车是被偷的车。”

顾红星没说话,而是拿出放大镜,在手电筒的配合下,检查自行车的车把。

“他戴着手套作案,能留下指纹不?”冯凯一边张望着门卫室,一边说。

“作案的时候戴手套,但是正常骑车的时候不一定戴啊。”顾红星说,“肯定是有指纹的。”

“好事儿!”

“还有更好的事儿。”顾红星说,“你看,这车塑料把手上,有很多细小的划痕。”

冯凯凑过去看了看,说:“只有右把手上有,是刀片划出来的。”

“对!”顾红星兴奋地点头,说,“他在准备作案之前,必须用戴着手套的手拿着刀片,还要扶住把手骑车,右手手指夹着的刀片难免和车把手发生刮擦啊。”

“现在就看指纹的了。”冯凯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办?”

“最近风声紧,估计刘阿银不会再骑车作案。”顾红星说,“我们把他的自行车把手卸回去,他也不会发现。”

“就这么办。”冯凯走到门卫室边,说,“大爷,我的车坏了,能不能借我一把螺丝刀啊?”

老大爷都懒得起身,用蒲扇指了指门口的柜子,说:“第二格,自己拿。”

“谢谢大爷。”

拿到了螺丝刀,两个人只花了五分钟,就把自行车的塑料把手卸了下来,装在了顾红星的勘查包里。在顾红星的要求下,他们两人没有去指挥部,而是直接骑车回到了局里。

在刚来上班的时候,顾红星听了老马的意见,去局仓库里搜罗了一番,甚至还找到了一台简易的立体显微镜。这种显微镜可以把实物上的细微痕迹放大,起到比对工具痕迹特征的作用。虽然是简易的,但是比对目前的痕迹特征是足够了。

回到了局里,顾红星先是用刷子把把手上的指纹刷了出来,发现是一套完整、清晰的右手联指指纹。他兴奋而细致地制作了指纹卡,然后又用现场提取到的刀片,轻轻地划了几下塑料把手,把把手放在立体显微镜下看着。

“工具痕迹,我们在公安部民警干校学得不多,但很有意思。”顾红星说,“所有的金属工具,因为都是机器制造出来的,所以上面肯定有固有的线条。这些线条非常细小,不用显微镜是看不出来的。不同的工具,就有不同的固有线条,那么这些工具作用在载体上,也会留下不同的细微痕迹特征。”

“所以,这车把上的划痕,是这把刀片形成的吗?”

“刀片太薄了,固有线条不太好分辨。”顾红星说,“我不敢确定是不是这把刀片形成的,但能确定的是,这些划痕肯定是同类刀片形成的。”

“那不就得了!怎么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冯凯说,“正好和嫌疑人在一个地点,又正好也用刀片划了把手。如果有了刘阿银的指纹,一比对,不就明白了吗?我现在就打电话汇报。”

冯凯拨通了指挥部的电话,尚局长好像正在休息,声音很是疲惫。冯凯把他们的发现和他们的分析都一股脑儿向局长汇报了。

尚局长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刘阿银的指纹倒是好取,明天上学了,找个人去要一本他的作业本就行了。但是,通过自行车把手上的划痕,就定案,是不是武断了?”

“那你觉得还会有其他的可能性吗?”

“如果是他不小心碰到了真正凶手的自行车呢?”尚局长说。

“那不是胡扯的吗?”

“不仅仅是抓一个学生需要谨慎的问题。”尚局长说,“即便是这样把他抓回来,他会交代吗?他誓死抵赖,我们能定案吗?”

冯凯知道,这还是个口供是王道的时代,如果仅仅靠着这个需要很多联想分析才能判断的证据,零口供是不可能定案的。所以,尚局长的顾虑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样吧。”尚局长说,“你们出差刚回来,就熬了一天一夜,再年轻身体也受不了。现在我强制你们休息!我这边会安排人明天去取刘阿银的指纹,也会安排人设计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你们明天下午再过来,让小顾把勘查包带上。”

虽然案件悬而未决,但再怎么焦虑也抵挡不住冯凯的睡意了。顾红星执意要去病房再探望一下林淑真,而冯凯则迫不及待地回到宿舍,简单洗漱后,就进入了梦乡。至于顾红星什么时候回到了宿舍,他是完全不知道的。第二天一早,冯凯醒来的时候,顾红星已经离开了,桌子上留了张条子,说自己去医院了。

看来这两个人已经不再避讳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午饭后,冯凯和顾红星骑着自行车再次回到了指挥部。顾红星在包括尚局长在内的诸多人的注视下,显现出了刘阿银作业本上的指纹。又在大家的注视下,用马蹄镜进行了指纹比对。

良久,顾红星抬起了头来。

“怎么样?”尚局长关切地问道。

“是他的。”顾红星兴奋地说道。

“那看来还真是八九不离十了。”尚局长踱起了步子,说,“这个小孩,用老师的话说,品学兼优,居然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学优就算了,品我看是不优。”穆科长说道。

“但是,这样的小孩,我们就更不能轻易动手了。”尚局长说,“绝对不能办成了夹生饭。”

“那怎么办?”冯凯说,“盯着他?等他再次作案?”

“时间也不能拖。万一不是他干的,而是另有其人。这人再出来做一个案子,就麻烦了。”尚局长说。

“那就没辙了。”冯凯摊了摊手。

尚局长盯着顾红星,朝身后挥了挥手。一名民警抱着一条布拉吉和一顶假发走了过来。

冯凯顿时明白了过来,说:“这是要引蛇出洞吗?”

这种办法,在二十一世纪,一般是不允许使用的。但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还是没有那么多限制。

尚局长点了点头,说:“不过你这五大三粗的,肯定不行,我看能伪装得像的,就是小顾了。”

顾红星看了看那条裙子,像是看着一只会咬人的怪兽。

“下午我已经安排了引蛇计划。”尚局长说,“传出消息说,因为学校附近较为安全,我们撤回学校附近的民警,请女同胞尽量不要去学校附近路段。这时候出现一个穿布拉吉的人,刘阿银很有可能会忍不住再次行动。只要抓了现行,他就没法抵赖了。我考虑过局里的女同志上,但是危险性比较大,小顾你是公安部民警干校的,总是有两下子的,可以保护好自己。”

军令如山。无论顾红星怎么不情愿,都不得不穿上那条按照他的尺寸买的布拉吉,戴上了假发。顾红星的模样让冯凯笑得直不起腰,说:“你要是女的,我就追你!”

按照既定的计划,两组刑警驾驶边三轮,在学校前面的道路两头埋伏。顾红星则独自一个人,在学校周围晃荡。

可能是受到“变态”的威吓,路上并没有什么人,更没有穿着布拉吉的女孩。顾红星很是别扭,如今自己男扮女装穿着一条裙子在大街上走,要是被自己父亲看见,不知道是什么后果。

不仅如此,已经当了公安一年的顾红星,如今一个人走在无人的街上,心里还有一些凉飕飕的。他的心情很复杂,一来害怕这个变态真的来伤害他,而他无力反抗;二来又希望这个变态出现,好尽快抓获他,防止有其他像林淑真这样的女孩受伤。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顾红星有一种被某种目光注视的感受。顿时,他的汗毛直立,不知道这是不是冯凯总说的“直觉”。又走了一会儿,顾红星走上了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他似乎听见了背后传来的自行车的链条摩擦声。他知道,鱼上钩了。

顾红星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竖着耳朵判断着背后自行车的距离。他手拎着一个小布袋,里面有手枪。但是他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能掏枪的。在犯罪分子没有实施犯罪之前,一旦他暴露身份,就无法抓现行了。

顾红星只能聚精会神地听着背后的声音。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在月光的照射下,自行车的影子突然在顾红星视野里出现。他似乎可以看见自行车上的人,一手离开了车把,准备要作案了。顾红星猛然回头,看到了一个正在骑车、戴着手套、脸上有一大块胎记的年轻男孩。男孩右手指缝间夹着的一个什么东西,因为月光的照射,反了光。

可能是因为对方只是个看上去孱弱的学生,也可能是因为他和对方的距离已经非常近,来不及做多余动作了,顾红星并没有像冯凯交代的那样——遇见危险,第一时间掏枪。他反而扔掉了手中的累赘——那个装有手枪的布袋。他蹲着马步,做好了肉搏的准备。

顾红星猛然地回头,做出了应敌的姿态,让刘阿银猝不及防。不知道是不是顾红星那国字脸让他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他一个急刹车,想要掉转车头,却被勇猛冲上来的顾红星扑倒在地。

自行车的轮子还在不停地转着,刘阿银手中的刀片也掉落在一边。顾红星完全不在意自己穿着并不方便的裙子,骑跨在刘阿银的身上。在公安部民警干校学到的那些抓捕动作,此时早就被顾红星忘到了脑后,他就用最笨拙的方式,用自己的体重死死地压住了刘阿银,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任凭刘阿银四肢混乱地挣扎。

两人的姿势看上去并不像是警察在抓捕,而是两个小混混在打架。

大约只过了一分钟,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两辆边三轮从两个方向包围过来。包括冯凯在内的六名民警迅速支援,冲了上来,按住了正在挣扎的刘阿银的手脚。

“别动!警察!”

“终于抓到你小子了!”

“别蹬了,你跑不掉了!”

随着手铐的合起声,刘阿银挣扎的动作减弱了。

而那枚锐利的刀片,正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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