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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间烟火 作者:梁晓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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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工队的年轻小伙子们,今天上班后,没有马上开始干活儿。他们围坐在工棚里的大铁炉子周围,不知是受其中哪一个的启发,热烈地谈论起了“民主选举”四个字。仅仅用一分钟,他们就统一了认识——施工队长是个地地道道的笨蛋加坏蛋,因为坏才笨。施工队如果继续在他的“领导”下,将面临不被任何施工单位雇用的绝境,大家将不得不作鸟兽散,各谋生路。他们终于觉悟到应该罢免这个家伙。就在他们一个个激昂愤慨的时候,有一个声音缓慢而冷冰冰地说:“咱们今天就搞一次民主选举嘛!”这冷冰冰的声音一时压住了众人的七言八语。他们都听出来了,是施工队长的声音,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听出了他的声音,却没有一个人敢扭回头瞧他一眼。 他的声音带有那么大的……威严! 施工队长两臂交叉在胸前,两手夹在腋下,不慌不忙地围绕着他们走,一边走一边说:“我这个队长,当初是你们选举的。今儿你们要罢免我,我毫无怨言。中国有句俗话,推完磨杀驴吃。我不敢说我为这个施工队立下过汗马功劳,但是汗驴功劳,我自以为还是并不夸张的。公社、区里、劳动局、建筑公司,为这个施工队得到批准,哪一关不是我跑下来的?……” 他站住了,但两臂的姿势并不改变。目光像两柄伤人利剑,一一扫视着他对面几个人的脸,他们都先后低下了头。 他微微冷笑了一下,继续走动,又开始说:“在你们还没有罢免我之前,我要最后一次履行我的职权,昨天,都谁参加打人了?站起来!” 有几个人的身子不由得抖了一下,他们顺从地站了起来,头,却低着。他们没有足够的勇气正视他。他还是队长,他还没有被罢免,他还操纵着他们的命运。起码在此时此刻,他们心里都暗暗想到了问题的另一方面——倘若他们罢免不了他呢?是啊,这太有可能了!谁知道如果真的“民主选举”起来,他们之中会不会还有一半以上的人,出于种种顾虑,也许仅仅是对他的畏惧而违心推选他呢?背地里诅咒他憎恨他是一回事,要夺了这个人的权那是另一回事。即使他们把他选下来了,他所仰仗的那几位公社、区里、劳动局、建筑公司的头头,要是再把他强加给他们呢?…… 他们暗暗感到了问题的严峻性,都为刚才对他的胆大包天的议论而深悔了。他们甚至认为,要把他选掉的念头简直是轻举妄动了。 施工队长并不是笨蛋,这几个站了起来的青年人的心理活动,逃不过他那双深通世故的眼睛。他们站了起来,这就说明他的话对他们还是具有不敢违抗的权威性的。第一个回合他已经击败了他们,第二第三个回合他还能不稳操胜券吗?他绝不轻饶他们,他要好好地调教他们一番,让他们接受一次教训。他想:你们说我是笨蛋?和我比起来,你们还嫩得多哩!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对这些青年人的毫不掩饰的嘲弄和鄙视。 他在他们面前一边来回走动,一边说:“你们知道,你们昨天打了什么人吗?他们都是几位局长介绍来的,其中两个是公安局长介绍来的。你们将公安局长介绍来的人打得住了院,你们好大胆!你们吃不了得兜着走!……”他把“公安局长”四个字说得异乎寻常地有分量,语气中含着明显的威胁。 “队长……我……我只打了几下……”站在他对面的青年中,有一个讷讷地为自己开脱。 “队长……我刚才可没……没说你的什么坏话啊!……”另一个,可怜巴巴地声明着,希望这种无力的声明,会使自己和其他人划清“性质不同”的界限。而这种声明,实际上也就无形中把别人“出卖”了。 被“出卖”的人可悲地沉默着。 队长心里既得意又高兴,他非常需要有这样一个角色替他瓦解人心。 他用赞赏的目光瞧着这个青年,缓和了语调说:“我这个人讲义气,重感情,你骂了我,我也不会生你的气,记你的仇,耿耿于怀的。你是个小青年嘛!……” 他忽然觉察他们有些骚动,便停止说下去,朝工棚门口转过身。 葛家父子并肩站在工棚门口,显然他们已经站在那里多时了。 他略略一怔,犹豫了一下,向葛家父子走去。 葛全德在路上,对儿子讲述了昨天发生的那件事的经过,昨夜几乎一宿没合眼。他考虑到了那件事,恐怕不但会给自己而且也会给儿子带来的后果。他并不多想自己,最了不得,把他从施工队开除罢了。他早就不想在施工队干下去了,不想再受腌臜气。还能把他如何呢?担负医疗费?他认了。以“侵犯人权”的罪名被关入狱?真要这么法办他,他也认了。但是,他却不能不为儿子想到很多很多,自己被开除了,那么儿子呢?儿子还能继续在施工队干下去么?那一切的打击报复将落在儿子一个人的头上,儿子承受得了么?施工队长打击报复人的狠劲儿,他心里是有数的。还有那几个挨打的呢?他们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不计后果。在儿子身上扎几刀的事,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小把戏。儿子也和他一块儿离开施工队?那不又成“待业青年”了么?即使父子俩都离开施工队,施工队长也肯定会对他们父子进行种种诬蔑和诽谤的。会有人相信施工队长的话,这些人会想:为什么单单他们父子俩一块儿离开了施工队呢?可见是他们自己在施工队混到了干不下去的地步……这样的推想不是挺符合一些人的逻辑思维么?那么对儿子的重新分配也会受到影响……他差不多是用承认错误的语调对儿子讲的,他感到非常内疚,感到牵连了儿子,感到非常对不起儿子。他一路被一种父亲向儿子请罪的羞愧而委屈的心情所折磨。 葛玉明并没有对父亲说一句埋怨的话,反而安慰父亲说:“爸,你昨天做的是大快人心的事,你别顾虑那么多,后果不至于像你想的那么可怕。”实际上,他并非对此事一听了之,他一路的心情并不比父亲轻松。他想:父亲已向施工队长及其仰仗的某种势力公开挑战了,他敬佩自己老父亲的挑战精神。但接下来可能需要进行的较量,应由他这个当儿子的去勇敢战斗了。父亲他毕竟是个只能够爆发,却不能够也不善于迎战人世间的战斗的老人啊!到了让施工队的所有人,包括父亲在内,看清他葛玉明是个什么性格的人的时候了…… 施工队长走到葛家父子面前,似笑非笑地说:“以为你们今天都不会来上班了呢!” 葛玉明平淡地说:“你为什么会这样以为?” 施工队长吸着一支烟后,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难道你们今天就不到医院去看看那两个被打伤的人吗?” 葛玉明回答:“不。他们自作自受,罪有应得!”说罢,走到大铁炉子前,将两个饭盒放在炉盖上,挤了个地方,摘下棉手套烤手。 施工队的一部分青年人,听了葛玉明回答施工队长的话,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们刚才那种忐忑不安,顿时被驱除了一些。他在他们之中是年龄最大的,也是最有威信的,他才真正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他们觉得他和他们不同,这种不同不仅在年龄的差别,还体现在经历的差别上。他们大多数都没有下过乡。下过乡的几个,在农村待的时间也很短,一二年后就赶上大返城市的浪潮了。而他,却在北大荒度过了整整十一年。当过垦荒队长、连长,带领兵团战士组成的担架队参加过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冒过枪林弹雨,受过伤,荣立过二等功。他在他们心目中是个堂堂男子汉,他们平常有什么心事,都愿意告诉他。而他平常也很乐于为他们排忧解愁。对他,连施工队长平常也不敢无礼。 他们因为他的出现,因为他对施工队长毫不客气、毫不妥协的话,刚才被压制下去的“轻举妄动”的念头,又开始在心里暗暗萌生了。 只要有人带头,他们还是敢于和施工队长对抗的。他们想干一场而又不敢带头,希望他能带这个头。 葛玉明看了那几个站着的青年一眼,装糊涂地问:“你们都站着干什么?哦?谁罚你们站了?” 那几个站着的青年,被他问得很有些尴尬。他们偷偷瞥视施工队长,见他并没有对葛玉明的话作出什么反应,就先后坐下了。 葛全德进入工棚后,始终没讲一句话。他坐在墙角的一个放工作服的破箱子上,默默地很认真地修一把掉了头的铁锹。他觉得自己在今天什么话都不应该再说了。他不知道施工队的青年们,因为昨天的事,此刻是在心里暗自追悔莫及呢,还是在暗自诅咒他这个老头子。 施工队长将吸了半截的烟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脚,狠狠碾碎后,说:“大家都听着,根据大家的意思,咱们施工队今天搞它一次民主选举!大家如果还信任我这个队长,继续选我的话,我绝不推辞,今后更要为大家服务,鞍前马后,两肋插刀,任劳任怨!……”他停顿片刻,沉吟着,在头脑里搜索着更能迷惑人的词句,也在察言观色。 他干咳了一声,接着说:“要是大家信不过我了,选别人的话,我让贤。至于后来的两位是否赞同民主选举嘛,我看少数服从多数吧!”听他的口气,好像怕葛家父子破坏民主选举似的。 葛全德还是一声不响,在用锤子往锨头的钉眼里砸钉子,砸得锨头当当响。 施工队长从兜里掏出一个又小又脏的笔记本,“喂”了一声,一个青年朝他扭头看了一眼,他将笔记本扔向那个青年,“接着,裁选票分给大家!”说完,又吸上一支烟。那个接住笔记本的青年,用有点茫然的目光瞅着葛玉明。葛玉明慢慢站了起来,沉静地问大家:“你们果真要搞一次民主选举,重新选一个你们信任的队长么?”后半句话他说得意味深长。他那善于深思熟虑的目光非常严肃地注视着大家。 大家都对他微微点头,却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话。 “那好,我来!”他要过笔记本,撕下十几页,从皮带上取下刀子,不慌不忙,一丝不苟地裁起来,很快裁成纸条,分发给大家。当他将纸条分发到父亲手中时,父亲抬起头看了他许久。他从父亲的目光中,看出了父亲非常想要对他说,而在此时此刻又不能够对他说的话:儿子,无原则的屈从或不择手段的机灵,都是我的性格所不容的!在这种情况之下我无法帮助你,但我要你像一个正直的人那样打败他!也许父亲的注视中,还包含有其他的话,但他已领会了最主要的。他这么想。 他对父亲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这个细小的动作是不易被别人观察到的。他相信父亲完全理解了这无言的传达话语的方式。 他转身看着施工队长说:“既然你要在这里发扬一点民主,那何不就给予大家更多一点的民主权利呢?” 施工队长吐出一缕青烟,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你不是虚伪的,而是诚心诚意的,你敢赞同有人与你竞选吗?” “竞选?好哇,我当然赞同啊!” “那么,你就对大家庄重地说一句赞同的话吧!” 施工队长迟疑了片刻,对大家说:“我赞同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与我竞选!” 大家听了他的话,都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或反应。 施工队长弹了弹烟灰,轻蔑地盯了葛玉明一眼,用近乎遗憾实则嘲讽的口吻说:“你看,大家都这么谦虚,有谁会来和我竞选呢?谁?” 葛玉明仿佛有点惭愧地微笑了一下:“我。” 他的声音并不高,从他的声音里也听不出半点自信,甚至可以说连点热情都没有。好像他所作出的决定不过是和对方下一盘棋,并且有言在先:我可能下不过你,为了不使你扫兴才奉陪。 虽然如此,施工队长还是愣了一下,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是被对方所支配走了第一步棋子,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失利。但随即他响亮地笑了两声,在葛玉明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说:“老弟,可真有你的!你要想当队长的话,咱俩还用竞争么?我让位给你当算了嘛!” 葛玉明不动声色地回答:“让就太轻易了,我不喜欢太轻易地得到什么!”又将脸转向大家问,“谁去找一块黑板和几支粉笔来?” 坐在墙角的葛全德这时已修好了铁锹,他又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随后,将目光盯在手中那当选票的纸条中,粗糙的手指将纸条对折起来,好像要用它来卷一支烟吸似的。 两个青年走出工棚去,不一会儿,抬进了一块大黑板。 又有两个青年,一个主动当监票员,另一个主动当计票员。葛玉明和施工队长的名字,一左一右写在黑板上。 开始三票,都是选施工队长的。当葛玉明获得了一票时,施工队长的名字下面已经出现了一个“正”字。 这个施工队的某些青年人,曾因这样或者那样的行为,被拘留、被劳教过。他们与那些不可救药的社会渣滓有本质的不同。他们都是些贫家子弟,他们的劣迹乃是和要求有一个职业的愿望连在一起的。他们害怕失掉已经得到的职业,尽管这职业并不符合他们的理想。但毕竟使他们可以不再依靠父母而生存,也使他们想要实现独立的正当愿望获得部分的满足。他们唯恐丧失这种低微的满足,他们唯恐再成为一个待业青年,唯恐因此而堕落到不可救药的泥潭中去。他们曾是失足者,但他们也都在本能地抗拒着犯罪对他们的刺激而险恶的诱惑。他们某些时刻表现的有违心愿——其实有悖他们的本性,不过是对自己的自私的防卫。何况,施工队长刚才对他们的威胁所造成的不安,还缠绕在他们的心头。因此,他们在往选票上写字的时候,是感觉到施工队长那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他们的。 施工队长见自己的选票一开始就超过葛玉明,大有遥遥领先之势,脸上浮现出了得意的欢喜。但他努力掩饰起自己的得意。他认为,他控制这个施工队的威力,那是像灰尘一样,飘散在工棚的空间的。每个人都不可能不受影响,尤其在他们往选票上写字的时候。除非他们停止呼吸。 他掏出烟盒朝葛玉明递过去,他甚至有点可怜他的竞选对手了。 这是傲慢者的报复性的可怜,他虽掩饰了自己的得意,却丝毫也不掩饰对葛玉明的可怜。他脸上夸张到了戏剧性地表现出对葛玉明极其同情的样子,语调缓慢地说:“老弟,沉着点,现在咱俩之间还看不出个谁胜谁负,才念了十几张选票嘛,你的好光景在后边呢!” 葛玉明不接他的烟盒,他的手伸进自己衣兜里,却没有掏出烟来。今天没带。 葛全德将半盒烟朝儿子扔了过去,葛玉明接在手里,取出一支,又将烟盒抛还给了父亲。他看到父亲脸上的表情那么阴沉! 葛玉明没有当即抽那支烟,他把它在手指间捻动了一会儿,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夹在耳朵上。他异常冷静,他对自己在施工队青年中的威信并不怀疑。但他同时也对自己可能在票数上被对手压倒,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理解,他们当中某些人心理上的负担。因为理解,也就不暗恨他们。他想,即使在这次事前并没有预料到的选举中,自己扮演的是悲惨的失败者角色,那也不足遗恨。他们会从他的勇气中得到有益的启示。施工队长也会从他的勇气中感到正义的抗衡力量的存在。而这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比他轻而易举地获胜更主要的。 他想到这些,非常坦然,走到大铁炉子前捅火去了。他把火捅旺,加了几块煤,独自坐在炉前吸着了那支烟。而这时,在他的名字下面也出现了两个“正”字,仅与施工队长一票之差了。此后,他俩的票数紧紧咬住,但葛玉明始终比施工队长少一票。施工队长的神态不那么从容了。他心神不定地在黑板前走来走去,脸上紧张的表情暴露了他内心潜在的不安。 无论两个竞选者,还是那两个监票和计票的青年,都没有注意到,八九个人的选票还在他们自己手里攥着,包括葛全德的那张选票。 忽然,隔壁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 没有一个人去接。 电话铃不停地响。 不知是谁嘟哝了一句:“这打电话的人准是个白痴!没人接就挂了呗,真够讨厌的!” 施工队长皱起了眉头,电话铃搅得他心烦。他大步走至工棚门口,推开门想到隔壁去接电话。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拿不定主意地站住了。他对监票和计票的青年怀有戒心。 电话铃就在这时停止了。 施工队长刚从门口走回到黑板前,它又响了起来。 施工队长心烦意乱地骂了一句:“他妈的!” 葛全德站起身来向外面走去,他怕不是一般找人,而是某施工单位联系工作。 五分钟以后,葛全德走进了工棚,他走到黑板前,用手势止住了监票的青年,低声说:“公安局长打来的电话!” 他一下子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了,连葛玉明也惊愕地望着父亲。 施工队长用手朝葛全德一指,迫不及待地问:“快讲,公安局长说什么?”他满面突现的兴奋。 “他说……他向我们施工队道歉!他声明……他从来没有介绍一个人到我们施工队来,更没有写什么介绍人的条子……是他的儿子冒充他的名义,他一定严厉对他的儿子进行教育……他还说,他非常感谢我们施工队的同志及时写信向他如实反映了这一情况……”葛全德是那么激动,他心中从昨夜到现在的千忧百虑都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施工队长如泥胎一般僵住了。半天,他才恼羞成怒地吼起来:“是谁给公安局长写信拆我的台?是谁?是谁?!” 葛玉明平平淡淡地说:“你那么激动干吗?信是我写的。” “你?!……”施工队长凶神恶煞般地瞪着他,那副样子恨不得把他一口吃了。 葛全德不理睬施工队长的吼叫,继续说:“公安局长明天将亲自到我们施工队来向大家道歉,他还表示,那两个家伙从我们施工队诈骗去的几个月的工资,将由他补还给我们,因为他教子不严,也有责任……” 工棚里一时鸦雀无声,异常肃静。 葛玉明看着大家说:“继续选举吧?” “我这里还有一张选票没交。” “我的选票也没交。” “还有我的。” 八九个人一下子同时走到黑板前,争先恐后地将选票往监票的青年手中塞。葛全德也张开了自己的手,他的那张选票攥在手心里,纸条攥成一团,已被手心的汗弄湿了。 他用颤抖的手指展平了那张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他儿子的名字——葛玉明。 施工队长悄悄地、不被任何人注意地离开了工棚。他意识到,他在这个施工队里再也当不成队长了。他并不为此而多少有点难过,倒是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遗憾——他在这里苦心经营的“事业”刚刚开始,今天就彻底宣布结束了。他痛恨公安局长甚于痛恨葛玉明,他认为没有那“致命一击”的电话,竞选失败的绝不会是自己。“此处不养爷,还有养爷处。”他走出工棚之前想,他还会在别的什么地方扬起“事业”的风帆。 他走到工棚外面,不由得转身对工棚扬了扬手:“拜拜!……” 工棚里传出的兴奋的谈论声,引起了他傲然的嘲笑——可怜的一群人,靠汗水和力气吃饭也值得这般兴奋吗?! 这天晚上,葛家父子下工后,又走在光华街上时,葛玉明问父亲:“爸,你看我当队长能行吗?” 葛全德站住,盯了儿子一会儿,说:“我看你能行!” 儿子由衷地笑了,笑得很自信。 他欲对儿子说几句教诲的话,但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他已承认,大儿子是能胜过自己的。 他感到很欣慰。 …… 父子俩回到家里,晚饭已做好了。秀娟和母亲守在饭桌旁等待着他们呢! 葛全德问老伴:“家里还有酒么?” 秀娟听父亲要喝酒,知道父亲今天心里高兴,赶紧从小橱里拿出半瓶“二锅头”,给父亲斟满一盅,轻轻放在桌上。 葛全德摘了帽子,扔到炕上,预备慢斟畅饮地坐了下去。 他刚端起酒盅,忽然问:“玉龙呢?还没下班?” “他……”老伴犹豫着,想说不说的样子。 “二哥到北戴河去了。”秀娟嘴快,话已出口,还生气地哼了一声。 “唔?厂里派他出差么?” “什么出差呀!许晶晶和一个小伙子到北戴河玩去了,他知道后,就买张火车票去追……”秀娟不理睬母亲的眼色,话语中流露出对“没出息”的二哥的鄙视和愤懑。 “啪!”葛全德将酒盅在桌上重重地一顿,酒盅碎了,酒液在桌上横流。 他怒骂一句:“混账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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