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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面疮 作者:横沟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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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就请您说说由纪子失踪当时的情况吧。我听说到今天为止,她已经失踪五天了。” 从刚才起,金田一耕助似乎就一直在留意着什么。朝湖畔看了一阵之后,他又把目光转回到警部身上,静静地说了一句。 湖畔聚集了不少人,都关注着湖面上的警察和年轻人的动静,不知为何,整个场面让人心里感到焦躁。 在这片三面环山的土地上,秋日下沉得格外早,阴影渐渐在湖面上扩展开来。金田一耕助的身上依旧是皱巴巴的斜纹哔叽料上衣和皱巴巴的和服裙裤。从刚才起,他就感觉到有些冷,不住地晃动两腿。 “对。今天是十月八号,正好五天。十月三号,邻村办了一场祭典,由纪子出门去参加那场祭典之后,就再也没人见到过她了。” 警部抬起他那粗大的手指,指着湖面西侧那卧牛一般的连绵山脉说。 “邻村在那座山背后,却也未必要翻山越岭,从山脚下也可以绕过去。按照女子的脚程来计算,估计得花上半小时左右的时间。这附近的村落里,许多人都有姻亲关系,不管哪个村里,都有不少亲戚朋友。所以,每到举办祭典时,村落之间就会彼此邀请。说起来,在乡下地方,比起盂兰盆节和新年来,反而是这类祭典更热闹更有趣。尤其是邻村Y村的祭典在这附近是时间最早的一场,所以大伙儿都会赶去凑热闹。虽然御子柴家是归国的人家,在邻村也没什么亲戚,但村里的朋友也邀请了由纪子一同前去。据说当时她还提前吃了晚饭,四点多就出了家门。” “村里的朋友?” “都是村里的姑娘家。当时她们是五个人一起去的,所以除了由纪子,应该还有四个人。五个人一起到邻村的神宫走了一圈,又看了一阵神乐,之后由纪子就不见人影了……” “当时大概几点?” “据说大致是在八点到九点之间。其他几个人都没想到事情居然会闹到现在这地步,所以当时也没人在意这事。几个人刚到邻村,由纪子就说她感觉有些不大舒服,所以几个人发现她不见了之后,也都以为她只是先回村了而已。恰巧当天正值八月中秋,月光明亮,即便是女子独身一人走夜路,也没什么不安全的。” “从那之后,就再没有人看到过她了吗?” “对。所以才说这事有些蹊跷。如果由纪子当时是走山脚小路回村的,就肯定会遇到其他人。祭典的神乐一直持续到半夜一点,之后青年团表演的余兴节目,也就是炫耀嗓音,甚至持续到了黎明时分的五点左右。八九点只是夜晚的开始,通往邻村的道路上,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行人,但没有任何人看到过由纪子的身影。这就奇怪了。毕竟由纪子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如果见到,是不可能不记得的。” “除了山脚小路之外,就再没有其他路了吗?” “有。” 警部指着远方那座像束紧荷包口般挡在湖边的、周围一带最高的山。 “翻过那座山比起走村道要稍微近一些。但这也得分情况。如果是腿脚麻利的男子,或许能够节约些时间。但如果是个娇弱的女流,反而走山脚的村道更快些。而且,就算当晚月光明亮,单身女子在深夜也不大可能会翻山越岭。” “那天夜里,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翻过那座山吗?” “不,有一个。那人叫北神九十郎,是个从中国东北撤回来的人。据说,当晚十二点多的时候,他翻过山岭,回到了村中。” “北神九十郎?此人不会是浩一郎家的亲戚吧……” “这就不清楚了。或许此人和北神家确实沾亲带故,但关系并不密切。而且,此人之前还在中国东北待了三十年。” “那么他在路上是否发现了什么?” “没有,似乎什么也没发现。当然了,听说当时他喝得醉醺醺的,就算路上真发生了什么,估计他也不会留意到。” “那么,西神家的康雄和北神家的浩一郎两人当晚都在做什么?” “西神家的康雄当晚被邻村的亲戚请去喝酒,喝得烂醉如泥,最后只好留宿在了亲戚家。而北神家的浩一郎并没有参加祭典,直到凌晨一点,他都在对面的水车小屋里舂米。” 矶川警部指着最远的湖岸说道。那里有一条汇入湖水的小溪,溪边建着一座木瓦板屋顶的水车小屋。要翻越山岭到邻村去,就必须从水车小屋上游不远处的桥上走过。 “那座水车小屋是村里的公有财产,村里人要轮流使用。当晚虽然没有轮到北神家,但是轮到的那家人到邻村去看祭典了,所以就把使用权让给了北神家。毕竟这附近水田很少,每户人家的米都不足。所以,早稻成熟之后,为了能尽快舂好吃上,浩一郎也很努力。不,换作以往,北神家的少爷自然不必亲自动手舂米,但如今时代变迁,村里连个长工都找不到了。” 金田一耕助若有所思地说:“那个叫浩一郎的青年什么样?莫非他是个不喜欢祭典之类的热闹场合,反而喜欢独自默默舂米的人吗?” “不,并非如此。平日里一旦遇上什么事,他都是第一个出面,尤其生的一副好嗓子。但不知为何,那天晚上,他却说要去水车小屋里舂米,拒绝了邻村人让他在祭典上炫耀嗓音的邀请……如果说性格阴暗,感觉还是被由纪子甩了的康雄更甚。” 金田一耕助盯着警部。 “这可真是奇怪了。这样一位青年,居然拒绝了这一年一度的祭典发来的邀请……” “的确如此。关于这个叫浩一郎的青年,虽然还有其他令人觉得奇怪的地方,但那天夜里,他确实一直待在水车小屋里。刚才跟你提的那个九十郎当晚十二点多翻过山岭回村,正好经过那座小桥,从水车旁走过,那时浩一郎在小屋里舂米,他们还聊了几句呢。” 不知为何,金田一耕助心里似乎还有些想不明白的事。他望着湖畔,说道:“这样啊。对了,您刚才说浩一郎还有些令人感觉奇怪的地方,是怎么回事?” “那件事说来确实有些奇怪。总而言之,一个大姑娘忽然不见了人影,别说村里,就连邻村也闹得沸沸扬扬的。御子柴一家人都脸色铁青,又是到处寻找,又是找人看卦算命,而村里也派了青年团搜山。一番忙乱后,就在祭典举办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五号的早晨,由纪子的弟弟启吉在自家后院里捡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是浩一郎写给由纪子的信。” “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说三号晚上他会在水车小屋里等由纪子,让她九点整准时到小屋去。又说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有些话希望能在婚礼之前和她说清楚……只是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信里的内容大致就是这些。” “警部,那事情不就简单了吗?由纪子肯定是按浩一郎的要求,避开了他人的耳目,翻山越岭回到这个村里来了。” “可是啊,金田一先生,浩一郎本人却矢口否认,坚称他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信。而且经过笔迹鉴定,最终也确认了信并非出自浩一郎之手。” “是吗。但是,虽然这只是一封伪造的书信,由纪子是否也会上当受骗,跑到水车小屋去呢?” “有关这一点,浩一郎的态度也很坚决。他说当晚他一直在水车小屋里干到了凌晨一点,却根本没见由纪子去过。其间他曾经躺下休息了半小时左右,但如果由纪子来了,他也一定会发现,就算没发现,由纪子也会把他叫醒的。” “水车小屋里有足以供人躺下休息的地方吗?” “有。小屋里有个三叠大小,铺着草席的房间,里面备有枕头之类的东西,只要带上毛毯或者棉睡衣,完全可以在里边躺下休息。说到这里,又有一件奇怪的事。尽管浩一郎一直坚决否认,但村里派出所的警察清水带人调查了小屋,在草席下面发现了由纪子的钱夹。不光由纪子的父母,就连那些和由纪子一起出发前去参加祭典的女子也说,由纪子出门的时候确实带着那只钱夹。” “那不就没什么问题了吗?由纪子肯定去过水车小屋……” “好了,你也别这么急着下结论,金田一先生。如果事情真的如此简单,那我也不必特意出差跑来了,不是吗?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那封信和钱夹了……之前也跟你说过,由纪子是在三号夜里失踪的。而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四号的傍晚,这附近下了一场秋日少有的大暴雨。据说之前已经接连晴了大约三个星期,所以众人都对那场暴雨记忆深刻。因此,如果由纪子是在三号傍晚离开家门时弄掉了那封信,那么到了五号早晨,由纪子的弟弟启吉发现那封信的时候,信纸应该早被淋湿了。可实际上,虽然信纸上也沾了些水,却丝毫没有被大雨淋过的痕迹。而关于那只钱夹,四号夜里,一个名叫勘十的男子……这个勘十就是把祭典当夜水车小屋的使用权转给浩一郎的人……四号晚上,勘十到水车小屋里舂米时,也稍微打扫过草席,却根本就没见过那只钱夹。” 金田一耕助渐渐睁大了眼睛,之前便已经插进那鸟窝般乱发中的五指的动作也渐渐激烈起来。这是金田一耕助情绪亢奋时的一种古怪癖好。 “原、原、原来如此。如、如、如此说来,这事倒确实挺有意思的。”金田一耕助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他情绪亢奋时的另一种癖好。“这么说,是有人在故意设局,企图陷害浩一郎?” “或许吧。听说这些事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情况仅限于刚才说的那些,那么这也不过就是一起发生在山村里的女子失踪案了……纵使其中确有罪犯,说到底也只是一起寻常的杀伤案件罢了。但是发生了书信和钱夹的事,那么就不再简单了。我总有种感觉,这其实是一起手法极为复杂精细的案子。对了,金田一先生。”警部探出了身子,“说起来,还有一件事也挺奇怪的。” “还有吗?” “据刚才提到的那个勘十说,四号晚上他去水车小屋时,草席下面的确没有什么钱夹,可是他一直怀疑,三号夜里由纪子或许去过水车小屋。” “为、为什么?” “四号晚上勘十去舂米,累了准备躺一会儿的时候,在枕头上发现了一根女人的头发。勘十也知道由纪子自从三号晚上出门到邻村去参加祭典之后就彻底消失了。而且三号晚上在水车小屋里舂米的是浩一郎,所以他就猜测,由纪子和浩一郎曾在这里共度良宵。” 金田一耕助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湖畔。 “那实际情况到底如何?由纪子到底有没有去过水车小屋……” “我们至今没能搞清楚这一点。浩一郎坚持否认,说绝对没有这回事……” “可是不管怎么说,众人都怀疑由纪子已经死了,而且已经沉到了这片湖水之中。” “对。五号傍晚和六号白天,人们分别从水里发现了由纪子的木屐和腰带。然后从昨天起,我就出差到了这里,参与了搜查工作。” “但尸体会不会已经被水冲走了?” “不,几乎没有这种可能。从三号傍晚起,那边的闸门就已经关上了。虽然四号傍晚下了一场暴雨,但毕竟之前晴天已经持续了三个星期,水量大减,所以湖水并没有漫过闸门。如果尸体被人抛进了湖里,那它现在应该还在湖里才对……” 警部的目光中闪现出一丝焦躁。他抬眼看了看那些散布在湖面上的船只。眼下还没有哪只船发现什么。山峦的影子渐渐拉长,眼看着就将彻底覆盖整个湖面。照这样下去,今天的搜查工作又将会是白费力气了…… 金田一耕助依旧若有所思地望着湖畔。 “对了,警部,我听说三号晚上还有一个人也从村里消失了?” “嗯,对,村长的太太也不见了。只不过村长本人说他太太是出门到大阪去了……但这事应该和案件没什么关系……喂,怎么,还没发现什么线索吗?” 警部冲着身旁的一艘船叫道。 “嗯,什么都没有……警部,看样子要是不雇艘疏浚船来,这事就没法了结了。” “那可就麻烦了啊。” 矶川警部不快地皱起了眉头。之前一直盯着湖畔的金田一耕助忽然扭头看了看警部。 “我说,警部,您看那边那间小屋。就是那间远离村落、孤零零地建在湖边的小屋。那小屋是用来干什么的?我看那附近似乎聚集了不少乌鸦啊……” 矶川警部一脸纳闷地朝金田一耕助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睁大了眼睛。 在村落与水车小屋两者的正中央,距离湖边三米半左右的山崖上,一间看不出究竟是小木屋还是牛舍的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两边的急坡之间。 此时,小屋周围已是暮色苍茫,彻底沉入了灰暗的黄昏之底。小屋顶上聚集了一群乌鸦,就像在那里撒了一堆芝麻,发出不祥的啼叫声。 “金、金田一先生!” 一丝光芒从矶川警部的眼中划过。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那小屋里有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 “嗯,警部,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在想,与其这样漫无目的地在湖里瞎搅,不如去调查一下那间小屋来得更快。” 矶川警部连眼睛都没眨,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小屋顶上的乌鸦群。忽然,他又把目光转向了旁边的小船。 “喂,你是清水吧?你看,那边离湖边不远的地方,不是有间乌鸦聚集的小屋吗?那小屋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村里派出所的清水巡查年纪尚轻,圆圆的鼻头,平平的下巴,稚气未脱的脸上长满了粉刺。 “嗯,那个,警部,那是北神九十郎的家……怎么回事,那里怎么聚集了那么多乌鸦……” “北神九十郎……嗯,就是那个从中国东北撤回来的家伙吧?他有家人吗?”金田一耕助问道。 “不,他一直独身一人……刚从中国东北撤回来的时候,他还带着个老婆,但那老婆患了很严重的梅毒,过了一年左右就死了。从那之后,他就一直打光棍了。” “他就是祭典的那天夜里翻越山岭的男子吧?他这人平日怎么样呢?” “呃,这个嘛……” 清水巡查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用村里人的话说,那家伙根本就是个战败后留下的残渣。其实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听说当年他在中国东北时倒确实挺风光的,后来却搞得倾家荡产,撤回了国内……而且,在撤退回国的路上,他老婆还被那个,呃……总之就是被虐待了。后来,他老婆患了重病,回来之后,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疱。也正是这缘故,村里人都对他们避而远之,从来不愿理会他们。他老婆病重的时候,就连医生都不愿上他家去……之后,他就彻底颓废了,不与村里人交往,众人甚至都开始猜疑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总而言之,他过的那日子根本就是牛马不如。但警部,看那些乌鸦的样子,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啊……” “金、金田一先生,咱快去看看吧!”矶川警部咬牙道。 看到警部操起船桨飞快地朝小屋划去,清水巡查慌忙喊了几声“警部”,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满头大汗地跟上了警部的小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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