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一月

十角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凶手”究竟是如何进入仓库的呢?

我反复考虑这个问题,但得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答案。

门的确是锁上的,也看不出被卸下过的痕迹。

我考虑过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凶手”会不会连门一起卸下呢?但是,那扇厚实门板颇有些分量,并非轻而易举就能取下。况且在我看来,门也没有被卸下的痕迹。

我从库房里拿来梯凳,检查了窗户,也没发现任何异常。铁丝网被铁钉自屋内牢牢地钉住。即使取下了它,成年人也绝对不可能从这里进出。

我确定,仓库处于完全密闭的状态。

其后,我立刻检查了那扇连接正房与洋馆的门,没有任何异常。

算得上是双重密室吧?

应该没有人能潜入正房。

而这间仓库,也是正房的一部分。

然而,事实上,有人潜入了这里。自前一晚我离开仓库,直至今日午后打开门,这期间,有人潜入仓库,再次对人偶动了手脚。

他(或她?)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冷静地思考一下,我觉得破解谜题的关键在“钥匙”上。

首先,是外部密室——正房的钥匙问题。

我不露声色地问了一下母亲。母亲说,正门自不必说,就连窗户以及外廊的门也全部上了锁。而且,第二天早上也没有任何异常。我也亲自检查了所有门窗,没有发现破坏玻璃窗或损毁门锁等异常情况。

倘若持有钥匙,就算上了锁,依然可以从外面进入正房。正房之中总共有三扇通往外面的门——分别是正门、厨房旁的后门以及通向洋馆的那扇门。

我和母亲各有一套这几扇门的钥匙。

明明知道母亲会很诧异,但我还是问了“钥匙串平常放在哪里”、“最近有没有丢失”这类问题。她回答说“钥匙串在手提包里”,“未曾丢失过”。

与母亲一样,我也是随身携带钥匙串,或是把它放在身边,从未丢失。我还检查了放在厨房碗橱抽屉里的那串备用钥匙,也没发现任何疑点。

那么,“凶手”究竟是怎样潜入正房的呢?

难道是“凶手”瞒着我和母亲,偷偷配制了那些钥匙?只要能偷出钥匙,配出备份钥匙易如反掌。但是,“凶手”是什么时候偷走某把钥匙的呢?

难道是用门上的钥匙孔配出了备用钥匙?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比如说,用蜡或什么东西印出钥匙模。

(对了。)

我终于察觉到了一件事。

如果关键问题就是配制备用钥匙的话,那么,不是有人首先应当受到怀疑吗?毫无疑问,我指的是水尻夫妇。

在我们搬至此处之前,他们夫妇就住在这里。听说,纪祢太太还会照料亡父的日常起居。如此说来,他们理应保管着正房的备用钥匙吧?

在把钥匙交给我们之前,多配一把相同的钥匙,对他们而言易如反掌。

水尻夫妇——一位是乐于助人、身体健康的纪祢太太,另一位则是驼背的道吉老人。很难想象其中一人(或是夫妇二人)会是做出这一连串事件的“凶手”,但自此以后,还是对他们多加注意为好。

“凶手”持有正房某处的钥匙。

继续推测下去,接下来就是内部的密室,即仓库的问题。

仓库门上挂着的荷包锁共有两把钥匙,均由我保管。这两把钥匙连同正房的其他钥匙,一并挂在钥匙串上。

一般来说,就连母亲也很难打开那把锁,那么第三者要偷走钥匙,配制出备份钥匙——我想,基本上可以排除这个可能性。

那么——

仅仅剩下两种可能性。

一、通过钥匙孔配制出备用钥匙;二、事发当夜,“凶手”趁我熟睡潜入房间,拿走了放在枕边的钥匙串。

且不说前者是否可行,光是后者,就存在很大变数。最近,我突然变得神经质,不会察觉不出有人潜入我的寝室。难道凶手宛如忍者般可以完全隐匿身形吗?

我再三考虑,仍然没有任何突破性观点。我真的很想和母亲谈谈,但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放弃了。

总而言之,我必须不分昼夜地提高警惕,以策万全。除了现在的门锁,正门、后门以及通向洋房的门上,最好再加一道门链或暗锁吧?

另外——对了,有必要换一把仓库的门锁。

我又去锁店买回一把新锁。付钱时,我还询问了通过钥匙孔配制备用钥匙的可行性。

“有的锁是可以的。”锁店的店员回答道,“但是,为了防止滥用,倘若不是相当可信的顾客,我们是不办理这类业务的。”

——1

深夜。房间内。

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全身沉浸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

(胆怯吧。)

**拿起笔。

(胆怯吧。)

那个男人应该有所察觉了吧?

那份对自己散发出的强烈敌意以及其中的深意。

(胆怯吧!而后……)

左手持笔。

(给我好好想想吧!)

2

进入十一月后,京都气温骤降。仿佛越过晚秋,一下子进入了冬天。

一早一晚尤其寒冷,寒风自山上呼啸着刮了下来。我和母亲都很怕冷。因此,我们做好准备迎来在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冬天。

十一月十日,星期二。

我依然在傍晚时分来到咖啡馆,但在那天后就再也没有见到架场。几次取出他给的名片,想打电话跟他说说那晚发生的事件,但最终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

我很怕打电话。

很早以前,我就对“只靠声音沟通却见不到本人”这一行为感到相当棘手,而且,我也很害怕突然而至的铃声。那玩意儿响起来,才不管你在干什么,也不管你此刻是什么状态。何况,架场给我的名片上只写有K**大学总机的号码。对我来说,通过交换台转接电话实在是一种折磨。

我也考虑过拜托来梦的老板,请他转告架场我想跟他联系,但最后也没能付诸行动。

下午六点。

我回到家,似乎有客人在母亲的房间里。拉门里面传来低沉的男性声音。

“你回来了!”母亲似乎察觉出我回来了,隔着拉门招呼着我。

接着,传来男子的声音:“是少爷回来了吗?”

我以为是水尻老人,但声音似乎有些不同。

“是哪位来了?”我边说边走向母亲的房间,“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母亲答道。

我拉开拉门,看到母亲趴在被子上,她已经脱去和服,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衣。一瞬间,我十分尴尬。

“打搅了。”那名男子说道。穿着白大褂似的外套、坐在母亲身旁的那名男子,就是按摩师木津川伸造。

这么说来,母亲倒是抱怨过,说最近全身酸痛得要命,还说要请木津川先生帮自己按摩按摩。

“啊……您好。”

“我请木津川先生过来帮忙按摩。”母亲支起身子说道。在她背后,煤油炉烧得旺旺的。

“不愧是专职按摩师,捏得好舒服。”

“您不是说酸痛得紧吗?”木津川通过墨镜看向母亲,“有需要尽管开口就好。”

“啊?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吗?”

“不是的。虽然今晚我不当班,但是,您还要为少爷准备晚饭吧?”

“啊,没关系。”我从母亲身上挪开视线,“我还不太饿。”

“那有劳木津川先生,请你再按摩一会儿。”

说着,母亲又趴到了被子上。

不过,她又支起身子,看着我说道:“喔,对了,想一——”

“什么事?”

“有一封你的信。我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了。”

“我的信?”

“是呀。总觉得那字迹挺不工整的,不知道是哪位寄来的。”

自那起玻璃碎片事件发生以来,不知不觉间,我改掉了习惯,不再去信箱查看信件了。可是——

母亲说“不知道是哪位”,也就是说,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名字。

母亲又躺下来,木津川立即将双手伸到她裸露的肩上,时机恰到好处。好似那双隐匿于盲人镜后的双目,可以将母亲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

我关好拉门。突然——

(也许,他并不是盲人?)

这样的想法掠过我的脑海。

3

如母亲所说,信件就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那是到处都可以买到的白色标准信封。

我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写在信封上的字。

上面写着我家的地址以及收件人的名字——飞龙想一先生。

像是用签字笔写的——那是犹如蛆虫蠕动般蹩脚的字体。刚才母亲说过“觉得那字迹挺不工整的”,现在怎么看都觉得是故意写成这样的——也许是用左手写的,或是抓着签字笔末端写的。

(为了掩饰真实的笔迹吗?)

我又看了一眼信封背面,果然没有寄信人的名字。此时,我隐隐约约地猜出寄信人是谁以及信上写了些什么样的内容。

我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人在盯着自己。

八叠大小的空间被灯照得明晃晃的,显然,不会有人在周围。面向外廊的玻璃窗上挂着深绿色窗帘,从缝隙间可以看到夜幕已经降临。

我走出起居室,几乎是小跑着去了工作室。

(来自不明寄信人的信件。隐匿真实笔迹的字体。)

打开新换的锁,我推开半扇房门。确认屋里没有异常之后,我以甩掉追踪者般的心情溜进屋内,再从里面上好门闩。

(来自不明寄信人的信件……)

坐在工作室最里面的书桌前,我将信封扔在桌子上。

邮戳的日期是十一月九日,盖着“左京”字样。这封信是昨日在同一地区寄出来的。

我无法下定决心一探究竟。不一会儿,我已经抽了三支烟。

(来自不明寄信人……)

我叼着第四支烟,总算拆开了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

那是张印有竖线、B5大小的信笺纸。写在这张薄纸上的,依旧是掩饰着真实笔迹的不工整字体。

好好回想回想你的罪过吧!

好好回想回想你的丑恶吧!

好好回想回想吧!

等着瞧好了,近日内定为你松松筋骨!

“这……”

不经意间,喉咙一阵发紧。我仿佛置身于噩梦之中,好一阵子无法从信上挪开视线。

虽然并没有表明什么,但是,这显然是封威胁信——不,是预告信!

有人强烈地憎恨着我。有人要杀我——果然如此!

两次“人偶血案”;割伤手指的玻璃碎片;放在玄关外的石块;被破坏的自行车;被砸烂了头的猫——这一切果真是同一人所为。这一切,都是在向我示威。

可以肯定的是,“恶意”的第一阶段展示已告一段落,这封信象征着第二阶段的开始。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扪心自问了多少次。

(是谁?以什么理由……)

拿在右手里的信笺悄无声息地落在书桌上。

瞬间,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寒意。那股寒意扩散至全身,让我打了个冷战。于是,我向放在屋子中央的煤油炉走去。

我将双手凑到燃烧着的火焰旁,恐惧地环顾屋内,就像刚才在起居室里那样。

散乱在四处的画具,尚未完成的画作,早已完成的画作。我无法丢弃浑身“血迹”的人偶,将它们聚集在工作室的一角,并盖上了布。

高高的窗。漆黑的夜。不可能存在的他的视线穿越黑暗直射而来。不可能听到的他的笑声回荡在寂静之中。

他说:“好好回想回想你的罪过吧!”

所谓“罪过”指的是什么呢?

我的罪过究竟指的是什么呢?

……两条……

……无尽延伸的……

(什么?)

……黑影,两个……

我觉得后脑勺微微发麻。与此同时,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动摇起来。

又来了!

它又想给我看某样东西,又想告诉我什么事。

心中的晃动越来越猛烈。现实的表象混乱异常,而后……

孩子……

(有个孩子。)

(那个孩子是我?)

……血红的花簇……

……随风飘动……

(这是哪里?)

……两条黑色的线……

(两条黑色的……)

……轰……

……轰隆……轰隆隆……

……犹如巨蟒……

(蛇?)

……犹如……尸体……

……妈……妈妈……

……妈妈……

轰!

……妈妈!

……君!

“不!”我脱口喊出。

遥远的风景。遥远的声音。旧日记忆的痛楚……是这个吗?

不完整。无法拼凑起的碎片。但,这就是我的“罪过”吗?这就是我的“丑恶”吗?要我“回想”的就是这个吗?

“近日内定为你松松筋骨!”

他这样说。

为我松松筋骨是什么意思呢?显而易见。

寄信人以我的“罪过”和“丑恶”为由,想要害我。他宣称要“杀了我”。

剧烈的晕眩和呕吐感一下子向我袭来。

我离开煤油炉,体力不支般倒在书桌前的转椅上。

(会被杀死的。)

我,会被人杀死的!

“死亡”这个词在我的心中劈开了一道黑暗的深渊。我心惊胆战地向下窥视,然后……啊,没错,沉醉于自黑暗深渊中喷涌上来的腐臭气息之中。双脚不听使唤,跌跌撞撞地向前摔倒,一下栽了进去。

我僵硬地挪动四肢,仰视着天空。

(想一。)

现实世界的淡淡光辉化作无数金缕垂降下来,轻轻地缠在我身上,想把我从深渊中拉上来。

(想一。)

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我的脸——我那呆滞地仰望着天空的脸。

(想一。)

那是母亲——沙和子姨母——的眼睛。那双眼睛看起来明亮而充满活力,根本不像已经寡居十余年的女人的眼睛。可是——

可是——没错,我知道她已老去,知道她的忧愁。她叹息着了无生趣的生活。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如此疼爱我。

作为亲生儿子的“替身”,我感受到毫不吝啬的热情。她也因此得以存活下来,因此存活着。

我——

我不能死。

我再次拿起桌上的信,在强烈冲动的驱使下将它撕成了两半。

虽然不知道谁要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害我,但是,我不能坐以待毙。

此时,屋子的角落里响起“丁零”一声。

那细小声音,让处于极度紧张中的我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

原来是电话铃声。

搬到这里前,这部黑色的转盘式电话就已经放在仓库中了。它和正房走廊上的电话使用同一条线路。我很少使用,但也不愿特意请人拆走。因此,我将来电音量调至最低。

在响过数次后,铃声停了。大概是母亲在正房那边拿起了话筒吧?

片刻之后。

“想一。”传来她的声音,“想一,你的电话,是架场君打来的。”

4

“前些天,你说的那些话让我放心不下,之后没出什么事吧?”架场这样问道。

对我来说,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那封来路不明的信件,可以理解为是封“杀人预告”。这是以我一人之力无法解决的事情。尽管如此,我也不能与母亲商量。即使是开玩笑说有人要杀我,她也会彻底崩溃。

在电话里,我只告诉他那件事有了进展,商定明日——十一日午后,我去找他。

架场工作的K**大学位于“百万遍”一带,在东西向的今出川路和南北向的东大路交叉点的东南角。整个大学总部占地面积很大。从家里走过去要三四十分钟,乘公共汽车也需要十分钟左右。

我混在学生中走进校门,循着昨晚电话中架场的指示,寻找着他所在的文学部大楼。

出乎意料的是,我很快找到了那幢コ字形的四层建筑。稳重的石制造型古典而威严。学生的喧闹与此形成鲜明对比,使这种印象更加突出。

我胆怯地走进那幢建筑物。每每与学生或像是教师的人擦肩而过时,我总会低下头,顺着昏暗的楼梯一直走向四楼。

我找到架场的研究室,伸出深深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敲了几下那扇黑色的木门。然而——

“您好,请进。”门内出乎意料地响起清晰悦耳的女性声音。

我惶惑不安地又看了一眼贴在门上的金属指示牌。

社会学共同研究室

没错,这就是昨晚架场提到的房间。我记得先前从他那儿得到的名片上也写着相同的名称。

“请进。”那个声音再次说道。

我下定决心,打开了门。

这是个长方形房间。靠门这边有三分之二左右的空间都被一张椭圆形会议桌占据着,桌子四周摆放着扶手椅。一名身材娇小、穿着淡紫色毛衣的年轻女孩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面前放着好像打字机的东西。

“请问助教架场君在吗?”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朝屋里看了一眼后,说道:“架场老师,有客人来访。”

我看了过去。他在窗边的书桌前,趴在打开的厚厚书本上打盹儿。

“架场老师!”那名女生再次喊道。

架场这才惊醒般抖了一下肩,旋即眨巴着那他双小眼睛看了过来。

“哎呀,欢迎欢迎。”

“打搅你休息了,对不起。”

“哪里哪里,没有的事儿。”

大概他察觉出我在不时偷看桌子边的女生吧,于是边揉着困倦的双眼边说道:“她呀,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叫道泽希早子。这里是共同研究室,所以大学生和研究生一有空就会聚在这儿。啊,不用管她。”

“你这么闲,还真好意思啊!”道泽希早子轻松地开着玩笑,“让学生誊写你的论文,还真是会偷懒啊。”

“别说了。”架场看起来并没有不好意思。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我说道:“他姓飞龙,是我的朋友,喜欢画画。”

“你好,我是道泽。”她爽朗地笑着,冲我鞠了一躬。

我不知所措,勉强地回了一句“你好”。

乌黑柔软的披肩发,白里透红的脸颊,直挺小巧的鼻翼,与此相比稍显宽阔的唇瓣,双目灵巧地转动着。

“您画画?那就是画家喽?”她好奇地看着呆立在门口的我。

说实话,我很怕与女生聊天,尤其是像她这样活泼伶俐的女生。然而此时此刻,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无法转移视线。她的勃勃生气令我无法忽视。何况,迄今为止,我很少有机会接近这样有魅力的异性。

“画家啊……”我摸着口袋里的烟回答道,“就算是吧。”

“了不起!没想到架场老师还能结交到艺术家,真意外啊!”她调皮地笑着,突然——

(这声音……)

我突然觉得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希早子的声音。

(这双眼眸……)

与此同时,她看向我的那双大眼睛,与我的记忆——而且是最近才有的记忆——产生了共鸣。

(……什么时候?)

(对了!是那个时候的……)

那是八月中旬。是了,就是送神火的那个夜晚,和母亲结伴去看大字形祭奠的那个时候。

有个女孩子撞在我背上,撞掉了拿在手里的书袋——不就是她吗?

仅仅见过一次,寥寥数语,为何会对她印象颇深呢?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即使我没有记错,她大概也不记得我了吧?

“喝咖啡吗?还是喝杯茶呢?”希早子边说边向右侧靠门的地方走去。那里有个操作台。

“那个,嗯,请别费心。”

“飞龙君,你也别老站着了,随便坐吧。”架场边说边坐了下来。他坐在会议桌旁,与希早子刚才工作时坐着的地方隔了一个座位。

“道泽同学,也给我倒杯咖啡。我要和他谈些私事,抱歉,能请你回避一下吗?”

“架场君,没事的。”我慌忙摆了摆手,“没关系,用不着特意让她出去。”

说出这句话后,我自己都觉得非常狼狈。

原本不想让第三者在场,然而,我却在挽留她。

——或许,这时我已经对她动心了。

5

“喔?杀人预告吗?啊,确实像是那么回事。”架场看着被撕成两半的信说道。希早子依旧坐在刚才的座位上,继续打着字。

“虽然也能拿着它去报警,但即使如此,警察也不可能给你贴身保护吧?我听说现在骚扰信可是屡见不鲜。”他慎重地选择着用词。与上次见面时相比,他明显紧张了起来。“要是报警的话,我觉得倒是先说说最初那件仓库人偶事件为好。”

“为什么?”

“因为,如果真的有人潜入你的工作室,做了那种恶作剧,就已经构成侵入住宅和器物损坏的罪行了吧?提出受害调查申请书的话,警察大概会采取相应措施吧?”

“对啊,没错,也许会的。可是……”

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喜欢警察那种样子。再说,就算我向警察咨询,他们肯定会一本正经地问东问西吧?要是严重到需要登门取证的地步,母亲自然就会知道那一连串的事件了。

“不过——”架场见我犹豫不决,接着说道,“在上了锁的仓库里居然还能发生那样的事,真是让人放心不下。那锁看上去很坚固啊。窗户也如你所说,无法出入。那钥匙真的不可能被人偷走吗?”

“是的。”我点点头,“这种事应该是谁都做不到的。”

“就算是令堂也……”

“啊?”

我感到有些意外,重新打量起架场来。

“这个嘛……怎么……”

难道他认为母亲有可能是“凶手”吗?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有一件事就能轻而易举地被解开——那就是凶手是如何潜入正房的。如果母亲就是凶手,这就根本算不上问题了。

可是,她究竟……

“别误会,我并没有怀疑令堂。”毫无疑问,架场察觉到了我的惊慌,改用温和的口吻劝道,“只是,就我听到的情况而言,有些太不自然了。最可疑的是管理员夫妇吧?对于他们来说,有正房的备用钥匙不足为奇,对于房间的摆设也是一清二楚。可是,关于仓库钥匙的问题……”

架场沉吟片刻后,喝光了希早子帮他冲的咖啡。

“这就不好说了啊。总而言之,那个凶手用某种方法弄到了备用钥匙,好像只能这样想了。”

随后,他又把目光落到手旁的信上。

“在这封信里,‘回想’这个词重复出现了好几次。上次见面时,我似乎也问过你,有没有这方面的线索?”

被他一问,我犹豫了。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说出那个最近越来越让我在意的“记忆的痛楚”。我至今仍未确定那是否真的是自己的记忆。再说,即便果真如此,那也未必就是寄信人命令我“回想”的“罪过”。

不过,我还是决定说一说。虽然没有把握,但先将自己感觉到的情景如实相告总没有错。

“原来如此。这是记忆的片断吗?”架场喃喃自语着,轻轻仰靠在椅子上。然后,他将双手手指交叉在一起,开始了他那个用大拇指敲桌子边的习惯。“你知道那是多久之前的记忆吗?”

“我不是说了嘛,就连这是否是过去的记忆我都没有把握。只是有种感觉,觉得有可能和这个有关吧。”我用力咬了一下叼在嘴里的香烟过滤嘴,“不过,果真如此的话,我想那应该是相当遥远的过去,可能是从懂事起到上小学。”

“孩提时代的记忆啊。”架场闭上那双小眼睛,“刚才听你描述的片断中有个‘小孩’吧?飞龙君,那是你自己吗?”

“不清楚啊……我既觉得那个小孩是我,可又觉得有可能不是。”

“对了,我们回忆一下你说过的那些‘片断’,怎么样?”架场提议道,“首先,是‘风’、‘血红天空’、‘鲜红花朵’……这花开了很多吧?它们随风摇曳。”

“我觉得那些鲜红的花朵应该是彼岸花。”我说道。

(没错,我想,那些就是彼岸花。)

“彼岸花?这样啊。这也就是说,季节应该是秋天?秋季刮风的某日。血红的天空嘛,就是指傍晚吧?要说彼岸花开的地方,应该是田野、墓地,或是河滩?我说得对吗?”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不像田野或墓地。”

“哦。那接着说吧。然后就是‘两条黑色的线’、‘巨蟒’。我说,这一句相当抽象啊!怎么样,能想起什么更为具体的东西吗?”

我掐灭了烟头,立即又点燃了一支烟。

(两条,黑色的,线……)

(巨大的,蛇……)

对了!还有,还有像是地壳运动的沉闷声音。轰,轰隆……

(两条,黑色的……)

(犹如巨蟒……般……)

“铁轨。”一个词在无意识间溜出嘴。

“啊?你说什么?”

架场这么一问,连我自己都有点吃惊。“啊,也就是说那个——是我刚才突然想到的。所谓的‘两条黑色的线’,指的是不是铁轨呢?”

“铁轨?电车的铁轨吗?可不是嘛——那所谓‘蛇’呢?”

“……”

“你想不起来了吗?”片刻之后,架场点点头,说道,“你觉得那所谓的‘巨蟒’,会不会就是指在铁轨上行进的列车呢?”

“啊……”

(列车……)

这样说来,那犹如地壳运动般的声音,就是列车行驶的声音了?

“似乎就是这样吧。原来是铁轨和列车啊!那么,刚才说开着彼岸花的地方,也许就是铁轨沿线的草地之类的地方吧?”

“也许吧。”我缓缓地点点头,回想着心底里的景象。

(犹如巨蟒的……)

(巨蟒的……尸体……一般……)

(尸体?)

假设“蛇”就是列车的话,那么,那个“犹如尸体一般”的又是什么呢?

(……妈妈!)

小孩的喊声回荡在耳畔。

(……妈妈?)

(……妈妈你在哪儿?!)

(妈妈……妈……)

“啊!原来如此!”我再次无意识地喊出了声。

“怎么了?”架场问道。

“我似乎知道了什么。”我的视线聚焦在空气中的某个点上,说道,“列车脱轨了。”

“脱轨?”

“嗯,就在秋天。是了,我喊着母亲……”

“等一下,你说什么?列车脱轨之后,你妈妈怎么了?”

“我竟然忘记了,忘得一干二净。”我喃喃自语着,再度看向架场,“我跟你说过我生母因事故过世了吧?那是我六岁、上小学一年级时的秋天。那是一场……”

“列车脱轨事故?”

“没错,正是如此。”

(这么说来,那一天……)

突然,我记起了一件事。

那场事故发生在八月十六日,与送神火是同一日。

在“来梦”窗边随手拿来看的报纸上,记载着那篇弑童案的报道。如果没有记错,当时我的心里微微“动摇”了一下。

这么说来,登在那篇弑童案报道旁边的,不就是前一天在奈良发生的列车事故的报道吗?如此一来,或许那篇报道就成了“引发记忆”的诱因吧?

但即便如此,为什么它成为这段奇妙的“记忆的痛楚”而被我记起呢?而且,这件事为什么是我的“罪过”呢?

我觉得还有什么藏在心底。

这并不是全部,还有什么埋藏在心底。

证据就是,虽然我无法全部想起来,但在“痛楚”之中,我还隐约窥见其他的场景。

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怅然地抽着烟,边抽边看向朋友。

“喂,架场君,好像还有……”

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架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当我察觉到他的眼睛——那双茶褐色眸子的那一瞬间,突然,我又在头皮发麻的同时,为一种奇妙的失衡感所驱使。

……天空……

……血红天空……

……两个黑色的……

……长长延伸的……

……影子……

……水……

……流水……

……摇曳……

……君!

……君!

咣当!

响亮的一声。

我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只见咖啡杯在我脚边摔得粉碎,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手碰落在地的。

“飞龙君,你怎么啦?”架场欠身说道,“没事儿吧?”

“对、对不起。”

“不要紧吧?”正在打字的希早子站起身,跑到我身旁,“你没有受伤吧?”

“对不起。”我慌忙拉开椅子,伸手去捡散落在地板上的碎片。

“啊,我来收拾吧。”说着,希早子走到操作台的橱柜旁,取出扫帚簸箕,又跑回来。

“给、给你添麻烦了。”我感到脸颊发烫。

她的发丝掠过鼻尖时,我闻到一丝淡淡的甜酸味儿——与我在送神火之夜闻到的香味一模一样。

——2

**屏息静听。

窗外不断传来单调的雨声。昏暗的家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睡下了。

蹑手蹑脚地走向目标房间。

(首先……)

悄无声息地拉开门。透过拉开的门缝,窥视室内的情形。黑暗中勾勒出灰白色被褥的轮廓,其中传来女人匀称的呼吸声。被炉上随意摆着酒壶和酒盅,散发出烟酒的气味。

(首先……)

偷偷溜到放置煤油炉的地方。在保持安静的前提下,将手搭到煤油炉上。接着……

从里面取出油箱,倾斜过来。

液体四溢,散发出煤油的味道。油箱放回煤油炉后,将煤油炉轻轻地放倒。

不知喝了多少酒,女人睡得很熟,不用担心她会突然苏醒。

拿起放在被炉上的打火机,点着了火。

看着被小簇火焰映照在拉门上的自己的影子,**无声地笑了。

(首先,必须干掉母亲。)

6

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一。凌晨三点半左右。

睡梦之中,我听到异样的声音。

起初,那声音很微弱。意识自睡眠深处渐渐浮出,那声音因此逐渐变大。

异样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沙沙作响,咆哮怒吼,横冲直撞。

(这是……)

在苏醒的一瞬间,我察觉出情况有异。

(什么?)

光线随那声音摇曳跳动。

房间的天花板和墙壁上,都晃动着橙黄色的光。

那是自外廊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的光。既不是灯光,也不是星光和月光。

与此同时,我闻到一股刺鼻的臭气。

是异臭。糊臭味。什么东西燃烧的气味。

我从被褥中一跃而起。

天很冷。我下意识披上了放在枕边的长袍,旋即跑到通往隔壁起居室的拉门前,猛地拉开了门。

摇曳的火光。强烈的异臭。拉门缝隙中呼呼冒出的浑浊气体。

(火?!)

(着火了!)

(妈妈!)

我用手掩住口鼻,穿过那间起居室,又拉开通向下一个房间的拉门。

“哇!”我大喊一声,随即倒退了几步。

火焰在房间的右侧——即与母亲的寝室仅一门之隔的那侧——熊熊燃烧着。赤红火舌仿佛化身为有意识的生物般,一边沿着墙壁一直烧到天花板,一边吐出滚滚浓烟。

“妈妈!”我大声喊道。浓烟侵入口中,呛得我透不过气来。

火势越来越猛,渐渐烧了过来。未曾体验过的热浪朝呆立在原地的我奔袭而来。

我转身跑回起居室,又自外廊飞奔至内庭。

这时,母亲的寝室——成L状弯曲的正房南拐角部分——已经被火焰包围。

飘落小雨的深夜,恣意蹿升的黑红色火焰将夜空尽染。

木料噼啪爆裂的声音。建筑物嘎吱作响的声音。打着旋儿冒出的浓烟。

我看到放在外廊上、没有下半身的那个模特儿人偶。“她”被火焰吞噬,不一会儿就被烤化了。

“妈妈!”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边喊边向那里奔去。

但是——

房子的一角突然塌下来。火势猛烈,浓烟滚滚,我已经无法得知屋内的情况。

(不好了!)

我连连后退,束手无策地呆立在内庭。

(啊……)

火焰映入呆滞的眼底,我看到打着旋儿的烟雾裂成两半。接着,我透过紧闭的玻璃窗,似乎看到母亲的影子。这是幻觉吗?难道是幻觉吗?

(妈妈……)

不久——

我听到人们吵嚷的声音以及刺耳的警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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