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二月

十角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母亲死了。

最终,那夜的火烧毁了正房三分之二——从玄关到起居室,直至我的寝室附近——的房屋。

多亏邻居及早通知消防队,也多亏自前一天傍晚起持续下着的小雨,才能将损失控制在这个程度。否则,岂止是这幢古老的木质建筑,就连洋房也难以幸免。

然而——

母亲沙和子却没能获救。

我被迫要去辨认自废墟中挖出的尸体。因受热而走形的样子实在惨不忍睹,较之没有生命的躯壳,那看上去更像是某种被废弃的艺术品。

葬礼结束。不知不觉间,两周过去了。

进进出出的警察。相机的闪光灯。调查取证。记者的采访。仓促的葬礼。

有几位亲友听闻噩耗赶来吊唁。虽是亲戚,但没有一个是飞龙家的近亲,几乎全是池尾父亲的亲戚——即与我无直接血缘关系的人。而且,我似乎在吊唁人群中见到了关照过母亲的律师。

家里惨遭走水,又目睹了母亲的尸体。经历这些之后,我的心似乎也被那夜的火舌焚毁,完全处于茫然的状态。不要说回忆火灾的起因,就连母亲已逝的现实我也无法接受,自然,我也没有余力和前来吊唁的人一一寒暄。我仿佛隔着一扇半透明的玻璃窗,用空洞的眼神眺望着葬礼的风景。

我暂时搬到“2-B”——洋馆二楼的空闲房间——居住。有人提议重建烧毁的正房,但我现在无法考虑这件事。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火灾以“事故”简单结了案。

现场取证的结果认为,起火之处就是母亲就寝之处。那个房间的煤油炉倒在地上,由此猜测火灾起因是火星或是别的什么溅到煤油上。

也有人认为这不是事故,而是母亲故意点火——即“自杀”,但这一观点因母亲没有自杀动机而被否定。

一入腊月,每日登门的刑警不见了踪影,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我整日躲在没有被火灾波及的工作室里虚度时光。一日三餐与更衣洗濯等事务全部交由水尻夫人料理。

母亲的的确确离我而去了。

于是——

那位抚育我二十八年的女性故去了,在我心底某处渐渐涌起悲恸之情。我以冷静的目光审视发生的事件,我非常确信的一点是:她是被杀害的。

母亲怕冷,每晚必定点燃煤油炉,待房间变暖后再休息。她习惯睡前喝点酒,当时大概也抽了烟吧?我想,正因为有我的这些证词,警方才会将失火原因归咎于她的不慎吧?

但是,这种结论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当然,无论多么谨慎,还是会有疏漏,可是……

我之所以这样考虑,大致说来基于以下两点理由:

其一,母亲的性格。虽然她在很多地方十分散漫,但一直非常谨慎地用火。我曾听她亲口说过,那是因为在她小时候家里发生过一次小火灾,所以才……因此,我不大相信她的房间会失火。

其二,起火的时间。起火时间被推定为凌晨三点左右,而母亲就寝时间大致是在十二点至一点这一时间段内。即使火灾的起因是醉酒的母亲疏忽大意所致,那么凌晨三点这一时间不是太晚了吗?在这一时刻,她应该早就入睡了。

也许她点着炉子睡着了,因而发生了什么事故;或是躺着抽烟的她并未察觉自己弄倒了煤油炉,不知道煤油溢出。

我无法断言不会发生这种事,可是,我对官方的这些解释总是无法释怀。

如果这场火灾不是“事故”的话,那又是什么呢?

接下来,我要推敲的是“自杀”这一观点。她因某种动机,施行了冲动性自杀,将煤油洒在房间里,点火烧死了自己。

这绝对不可能。

因为,母亲不会丢下我而自杀,何况还是用自焚这种方法。

那一晚,若是我迟些醒来,或者是火势更猛烈一些的话,很有可能也会葬身火海。母亲不会选择那种稍有差池便会累及我的自杀方法。

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她都希望我——亲生儿子的“替身”可以保全性命。她没有要求我做个“普普通通的儿子”,从未逼迫我成家立业,也不求三代同堂。我几乎可以断言,她只求我陪伴左右,此生足矣。每天能见到我这个“替身”,恐怕是母亲唯一的希望。因此——

因此,她绝对不可能“自杀”。

既非事故,也非自杀。于是,仅剩下一种可能性——没错,她是被害死的。

火灾的起因是“纵火”,有人趁母亲熟睡之时,在她的寝室中放了火。

警方搜查时,无疑也研究了“纵火”一说。我想,这一观点会被轻易舍弃,大概是因为查证结果显示起火处在屋子里面。

但是,我清楚,这不能成为否定这一观点的决定性因素。

今秋以来,在我身边发生来了无数可疑的事情。例如,那封不明寄信人的信。

某人潜入家中,在母亲的寝室中纵火,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实际上,他(她)可能早已潜进正房里,进而闯进本应无人能进的仓库之中。

在第二次“杀害人偶”之后,正房的玄关、后门、正房与洋房连接处的各扇门上,都被我装上了从外面打不开的内锁。因而,即使凶手配制了某扇门的钥匙,应该也无法轻而易举地潜入。

但是,如果意在“纵火”,情况就变得不同了。这是因为,反正凶手也是打算烧毁房子的,即使手脚不甚精细,也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只要随便敲破某扇窗子溜进来就可以了。

那么——

假设寄出那封信的人就是凶手,那么,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那句“近日内定为你松松筋骨”,应该是向我发出的“预告”。可他却绕开了我,反而在母亲的寝室内纵火。

难道他期待我惨遭波及,葬身火海吗?还是他本就预谋杀害母亲?

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憋得发慌的无力叹息。

无所谓了。

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即使如我所想,母亲是被人谋害,可现在又能如何?即使我把这一推论告知警察,凶手被捕,依旧无法改变母亲已死这一事实。

人自出生之时起,便已步入死亡的倒计时,我无意憎恨对别人无缘无故(为了折磨我吗?)执行死刑的人。

同样,我觉得现在自己何去何从,也已经无所谓了。

即使他下一次要加害的是我,也随他去吧。

至今,我依旧不清楚自己有什么“罪过”。如果母亲沙和子的“眼睛”就是连接我与这个现实世界的锁链,那么,现在母亲已逝,我不觉得死亡有多么可怕。

已经……无所谓了。

也许是母亲亡故对我造成的打击太大,致使我陷入了无可救药的自暴自弃中。

我那消沉透顶的心,就好像涂抹着毫无层次可言的灰色画布一般。只有当道泽早希子身着丧服、与架场一起吊唁烧香时,我才感到些许安慰。

我束手无策。

——1

深夜。房间内。

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沉浸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这令**很满意。原本还担心警察起疑,但他们却没有怀疑失火的原因。

必须先除掉母亲。

为此,那晚**放了火。

当然,那个男人也有可能受到牵连。

(……接下来……)

(接下来非做不可的事情是……)

**拿起了笔。

2

十二月九日,星期三。今冬第一次出现积雪。

现在,我住在绿影庄的“2-B”房间。它位于二楼的中央,是一个西式套间,靠着大厅的房间附带面向前院的阳台。

这里长期无人居住,但是依旧保留着床、衣橱以及书桌等家具。衣物、被褥和餐具已被付之一炬,多亏水尻夫妇帮我购置了新的。善后工作告一段落,我总算恢复了正常生活。

从前一天晚上开始,我总觉得身体不大舒服,头昏脑涨,各处关节隐隐作痛,吸烟时吐出的烟雾竟也和平时不一样——气味刺鼻得要命。

我以为要感冒了,于是早早睡下。果然不出所料,早晨一起床,我就觉得症状恶化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觉外面的情形。我体力不支地躺在床上(这张床置于南侧的房间),躺了几分钟后——

窗外传来孩子的声音。还都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吧,我听到“雪哟”、“下雪啦”这样的只言片语。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向窗边走去。

那是通向阳台的法式窗。一打开窗帘,整个房间充满了阳光。我伸出手,擦拭着玻璃上的雾气。

每家的屋顶、道路、电线杆、前院那些叶片凋零的树木……远山近水,银装素裹。我不知道雪积了多厚,至少对我而言,这已经是很久未见的大雪了。

几个小孩在屋前的道路上玩耍。白色的积雪中,艳丽的红色和蓝色欢蹦乱跳。

令人眩晕的光景。不知道为什么,比起雪的白色,这些孩子的喧闹声更令人目眩。我用手指按住了有些发烫的眼皮。

孩子们攥着雪球,一面互相喊着名字,一面四处乱跑着。欢笑声震荡着被冻结的空气。

……轰!

突然,遥远的记忆中的声音重叠着孩子们的欢笑声,响彻耳畔。难道,这是心理作用吗?

……轰!

在感到眩晕的同时,一股强烈的恶寒爬上脊背。我咽了咽唾液,只觉喉咙一阵剧痛。

我只能回到床上。


结果,我不得不在床上度过了整整一天。

无法熟睡,病恹恹地醒来。在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中,我不知不觉地思考起各种各样的事情。尽管我发了烧,记得并不是很清楚,但那大致是对过去种种的思考(似乎也不能称之为“忧思”)。

傍晚六点左右,水尻夫人给我端来了晚饭。

敲门声和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使我从半梦半醒中醒来。我来到北侧的起居室,打开连通走廊的门。(寝室与走廊之间也有一扇门,但已经被封死了。)

“怎么样?有食欲吗?”身穿白色围裙的老妇人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食欲……今天也没有胃口。”我虚弱地摇了摇头。

“哪怕只吃一点也好,要不对身体不好的。”她边说边进了屋,将盛放食物的大托盘放在桌子上。

“我把药放在这儿,得按时吃。”

“好。”

“还有封信,从这边的信箱里拿到的。”

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封白色的信,递给了我。

(信……)

那是普通的标准信封。但是,当我看到信封上的字迹——那仿佛蚯蚓蠕动般、歪歪扭扭的字迹时,我想自己一定绷紧了脸吧?

“你还好吧?”水尻夫人错解了我的反应。她看着我,很是担心,“还是去趟医院比较好吧?”

“不用了。”我摇了摇头说道,“没事儿的,我想我只是感冒罢了。”

“真的不要紧吗?”

“嗯。”

“你要是想吃什么,请开口吩咐,半夜里叫醒我也没关系。”


你母亲的死,也是你的罪过。

你母亲因你而死。

你受尽煎熬吧!

煎熬吧!然后,再好好回想回想吧!


信封上的邮戳是昨天的,投递邮局依旧是“左京”,里面的信笺也和上次的一样。信笺上用黑色签字笔写下了歪七扭八的字。

我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读完那封信。强烈的寒战使得我内心深处一阵颤抖。

直觉告诉我,该来的终归要来。

那场火灾后的一个月里,“他”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这反而让我觉得奇怪。

“你母亲的死,也是你的罪过。”

果然如此。母亲真的是被害死的。

我拿起扔在桌子上的烟,叼在嘴里,拿着打火机的手抖个不停。“你母亲因你而死。”

为什么?

“你受尽煎熬吧!”

他想提醒我吗?

“煎熬吧!然后,好好回想回想吧!”

他又要我“回想”。

回想我的“罪过”吗?还是我的“丑恶”?抑或二十八年前导致生母实和子的亡故?还是……

头一阵剧痛。吸入的烟刺激着肿胀的喉咙,呛得我流下了眼泪。

啊……耳边传来不知隐匿在何处的冷酷窃笑。

3

那晚八点左右,架场久茂打来电话。他打到了大厅里的电话上,是水尻夫人替我转接过来的。

“怎么样?别来无恙?”他安慰般地问道,“本想早点儿跟你联系的,但又是学会会议又是其他什么的,忙得四脚朝天。刚才的大婶就是那个管理员的夫人吗?她说你因感冒卧床不起,你还好吧?我跟她说,你要是实在不舒服,不必勉强来接电话。”

“啊,我不要紧。”虽然这样回答,但大厅内渐渐转凉的空气真够我受的。

“帮不上你什么忙,真对不起。”

“不不,哪里的话。”

“等你心情好了,再来研究室玩啊。道泽君——就是上次的那个女孩,她也很想见你。我不是跟她介绍过,说你是画家吗?她相当感兴趣呢,似乎想跟你聊聊绘画什么的。”

这应该是他关心我的方式吧?我很感激他的关心,但眼下却提不起精神来。

我说想再独自待一段时间。

听我这样一说,架场停顿了片刻,说道:“虽然有些老生常谈,不过我还是要说,你可不要钻牛角尖啊!整天闷在家里也不好。也许你觉得我多管闲事……”

“我可没有那么想。总之,谢谢你。”

“需要的话,尽管随时和我商量。”

当时,真想什么都跟他说了。

关于那起火灾,关于母亲的死,我的疑虑,还有刚才收到的那封信。

说起来,我记得架场曾经提过,他有个在京都府警察本部当刑警的朋友。我也想过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架场,请他委托那个刑警进行调查。

也许架场也隐隐察觉出这次的火灾与上次说的事有关。他问了一些问题,诸如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收到那封信以后还发生过什么事儿,等等,但是——

“没,并没有发生什么。”最后,我都用暧昧的口吻予以否定。

“总而言之,等你心情好些咱们再见面吧。去来梦也行,我登门拜访也行。”

我依旧暧昧地作答,然后挂断了电话。放下听筒的回声仿佛穿透了高高的天花板,寒气更加强烈地渗入身体。

我一面把披在睡衣外的长袍前襟合拢起来,一面步履蹒跚地回到二楼。

在围着大厅的走廊上铺着苔灰色地毯,在上面一走,地板就和着脚步声吱吱作响。大概因为是老房子吧,无论怎样,这声音都消除不掉。

没有左臂的那个模特儿人偶依然站在老地方。发生火灾的夜晚,她透过窗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包围正房的火焰。

我从模特儿人偶面前走过时,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飞龙君,你来得正好!”

住在“2-A”的辻井雪人叫住了我——他正准备去打工吗?

“听我啰唆几句,好吗?”

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事,但是我希望他能改日再谈。我想以发着烧为托词,可辻井已经毫不客气地走到我身旁,说道:“其实,我想换个房间。在这种时候,还要提这种要求,对不住你啦。不过要是可以的话,我想换到二楼那边顶头的‘2-C’,反正那是间空房。”

“为什么又要换房呢?”我问道。

辻井听我这么问,立即愤愤不已地答道:“是创作环境的问题。说出来实在是对不住你,可是自打火灾之后你搬过来,我就不得安生了。你自己姑且不说,下面的管理员要去你那儿忙东忙西吧?这儿的地板本来就吱吱作响,那个老太婆一来更是响个没完,没有比这里更吵人的了。真是的,一点儿都不体贴。你也是艺术家,能理解我吧?这种对别人来说可以满不在乎的声音,多么妨碍我的工作啊!但是,她是为了照料你才走来走去的,也不能不让她来吧?所以只能换房间了。那个房间离楼梯远些,而且和这边并不相连。那下面住的是木津川,总不至于会像现在这样吵得要命吧?”

木津川伸造住的“1-D”以及上面的“2-C”位于洋房的北端,均采用不规范的布局,各自都有除公寓正门外的其他入口。正如辻井所说的,是“和这边并不相连”。一楼也好二楼也罢,建筑物这一侧走廊上均设有一扇门,平时这道门都上着锁,根本不会打开。

“所以,你肯让我搬过去吧?”辻井像是已经谈妥了似的问道,“房租照旧没问题,我自己打扫,不必操心。”

他那一厢情愿的态度有点惹我生气。以工作为由来表达不满,可这个夏天以来,他取得什么成果了吗?

不过,那反正也是间空房,没有理由回绝他的要求。关于房租的问题,对我来说也是无所谓的事。

我只是回答他说,随你便吧,具体的事情请你与水尻夫妇商量。之后,我便匆匆忙忙回到屋里。

4

翌日下午,症状才稍稍好了一些,又过了三天,我的身体才彻底康复。

十二月十三日,星期日,下午三点。我慢吞吞地起了床,出门走走。

沿前院的小路向北,沿建筑物转了一个弯儿,右边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扇门。这就是“2-C”的入口。在洋房改建成公寓之前,这里似乎一直被用作后门。

搬到这里时,水尻老人曾领着我进去看了看。门内是通向二楼的楼梯。我记得一楼楼梯旁放着个架子,像是用来堵住通向走廊的门。

辻井雪人在第三天就搬进了“2-C”。

再往前走几步,又看见一扇门。这是木津川住的“1-D”的入口。

小路一下子变窄,绕过建在正面的仓库,向正房方向延伸过去。我沿着白墙与山茶花树篱间那条荒芜的石子路,慢吞吞地走着。

不久,我走出了废墟。

在开阔的视野里,残存着一个月前火焰肆虐的“爪痕”。

凄惨的残骸。烧落下来的焦黑的瓦片上满是积尘,堆在用木桩和绳索草草围起来的地面上。碎玻璃散布满地。几根烧剩的柱子。倒在坍塌墙壁上的水管。被火焰烤焦的树干和叶子。

目前,我无意重建正房,只是处理了一下仓库入口处的甬道与通向洋馆的走廊交界处。但是,也不能总是这样放置不管。似乎已经有邻居到水尻夫妻那里诉苦了,说什么孩子进去玩儿会有危险,得赶快想想办法之类。所以,正房一侧的门上了锁,无法随意进出。

我向前面那荒凉的里院望去,更加缓慢地挪动着脚步。道路穿过一片小树林,与正门口的踏脚石相接。

我发现自行车倒在废墟中,车身及控制装置的钢管已经弯曲,被烧化的坐垫露出了弹簧。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脑海里闪出母亲那被烧焦的尸体。

靠近锁着的门,我下意识地瞧了一下信箱,里面自然空空如也。现在,寄给我的邮件都送到绿影庄那边了。

但是,就在此时——

我无意中向下看去,余光瞥到了一个东西。

(嗯?)

灰色的门柱旁的枯黄杂草中,露出一样白色的东西。

(这是……信封?)

我弯腰把它捡了起来。果然不出所料,那是一个白色的——虽说是白色,但已经相当脏了——信封。或许从信箱里掉下来的吧?信似乎一直在草丛间,从未被我和母亲发觉。

信封上写着“飞龙想一先生收”的字样。

这是写给我的信,只不过,收信地址是先前我在静冈市的地址,已经被红色圆珠笔划掉了,旁边重新写下现在这个家的地址。这封信似乎被邮局从静冈转送过来。

看上去,这信封在杂草中饱受风吹雨打,满是污泥。信封正面的字迹被水洇得很厉害。

当我看到写在白色信封背面的寄信人名字时,稍稍有些震惊。

那上面写着“大分县O市……门牌五号,岛田洁”。街道名字洇得厉害,根本看不清楚。

(岛田前辈……)

这个名字令人怀念。

出院。搬家。与架场重逢。而后,母亲沙和子亡故。身陷诸多事端,我几乎忘记了这个名字。

我立即拆开了信封。幸好里面信笺上的字没被弄脏。


(前略)

前几日,鄙人收到令堂来信。信上说您已经顺利出院,所幸身体已无大碍。

鄙人欲亲往祝贺病愈,无奈俗事纠缠,无法脱身。在此略表慰问之情,望请见谅。


实指青春永驻,然至今年五月间鄙人已三十有八。自二十二岁与您相识以来,将近一十六载。如古人所云,时光犹如白驹过隙。

鄙人至今仍未打算成家,亦无固定工作。也许迟早会继承父业看管寺院,但家父精神矍铄,尚无退职之愿。若是抱怨,似乎会遭天谴吧?

于是,鄙人这个不孝子一如既往东奔西走,不务正业,以致落人话柄。尽管“好奇心旺盛”这类冠冕堂皇的话听起来还算不错,但实则难改爱凑热闹的顽劣本性。不过,上岁数的人多少都有些自制力吧?

今年四月,鄙人因意外再次被牵连进一桩意想不到的案件之中。那桩杀人案就发生在位于丹后半岛的T**村之畔,一家名为“迷宫馆”的老宅中。此事亦被媒体传得沸沸扬扬,因此,也许您已经通过某些途径得知此事。

不幸的是,近两三年间,鄙人造访的各处均发生类似案件。

如蒙死神眷顾般……不,并非如此,鄙人亦半信半疑作如是想:蒙死神眷顾的并非鄙人,而是假某建筑师之手所建的“馆”。

您可曾记得去年秋季,鄙人前来探病之时所云种种吗?

关于那位古怪的建筑师——中村青司。他曾于全国各地建造风格奇特的建筑物。随后,那些“馆”内接连发生了案件。

那时,鄙人刚刚从冈山的“水车馆”中脱身,很是兴奋了一阵。况且入院病人禁止读书,日子过得无聊至极;您亦认识藤沼一成及其独子藤沼纪一。因此,鄙人才会于不知不觉中,不分场合地喋喋不休。

同为艺术家的您似乎也对那位中村青司的“杰作”颇感兴趣。这就是所谓的“英雄相惜”吧?


话说回来,您最近开始作画了吗?

请您忘却不快,继续创作。自学生时代起,鄙人就钟情于您的画作。尽管对美术一窍不通,但鄙人的确能从您的画作中感受到独特魅力。您的画作一如鄙人于水车馆内亲眼所见的、画师藤沼一成先生的幻想画般,具有某种不可思议的魅力。

连篇累牍,奉书如上。近期定当亲自拜访。


如有所需,请您立刻联系鄙人,无须多虑。鄙人乐于为您出谋划策。

就此搁笔。

请代我向令堂问候。

匆忙之中,字迹潦草,望请见谅。

---一九八七年六月三十日(星期二)

---岛田洁致飞龙想一先生

5

傍晚,我去了来梦。

寒风吹落了路旁树木的叶子,吹得树枝瑟瑟发抖。寒空依旧阴沉,好像就要飘下雪来一般。与这阴沉的景象恰恰相反,即将到来的圣诞节使得这条街热闹非凡。到处都是用五彩缎带打扮的冷杉,圣诞歌曲随处可闻。

带着孩子的父母,骑着自行车的主妇或学生,年轻的情侣……或许是我神经过敏吧,总觉得街上的行人看起来都匆匆忙忙的。我竖着大衣领子,双手插在口袋里,只盯着脚下的路。

我毫不关心街上的景象。阔别一个月的来梦依然冷冷清清,靠里的桌子上只坐着一个身穿黑色皮夹克的年轻人。

“欢迎光临。”老板的声音如旧。

“来杯咖啡。”我只说了这句话,在窗边老地方坐了下来。

老板是架场的朋友,因此,他也听说了我家的不幸吧?但是,他端来咖啡时却只字未提,只是说了几句“好久不见”、“天气变冷啦”。对此,我由衷感激。

店内难得地播放起日文歌曲。我浅啜一口苦涩的黑咖啡,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大脑一片空白。感冒似乎已经痊愈,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深知自己已经快被掏空了。

一如既往人山人海

每张脸上都绽放开心的笑容

可是 为什么

为什么 这座城市

一如既往 这般冷清

无意中,我听到这样的歌词。声音沙哑的女歌手。旋律之中带有一种意外的透明感。

城市冷清吗?没错,城市永远是冷清的。不仅冷清,有时,城市简直等同于无穷的恐怖。

突然,这种想法不断地从内心深处涌出来。

这个世上充斥着无数视线。

无数局外者投过来的无数目光——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那些目光都与我形影不离。我想象着,在那些视线之中,包含着嘲笑、蔑视、敌意等情感。

人山人海,堵塞喧嚣……城市的混乱和拥挤总在诱惑我走向无底的黑暗。其中也有爱意吧?但毫无疑问,恨意更浓。它们错综复杂,纠缠不清,汇为暗黑之湖。

“飞龙先生,你好。”

突然,有人向我打招呼。我不由得睁开双眼。

“你好,还记得我吗?”

“你是……”我认出身穿灰绿色大衣、站在桌子旁的她时,吃了一惊,“你是……道泽小姐吧?”

“好记性!真是巧啊。”道泽希早子歪着脑袋看着我,“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当然可以,请坐。”

希早子脱了大衣,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尽管天气寒冷,她还是要了一杯冰红茶。

“那个……葬礼的时候,多谢了。”我紧张得连自己都觉得难为情,“你来上过香了吧?”

“是呀。明明只见过你一次,却跑去上香,心里觉得怪怪的。”她里面穿着像是手织的浅蓝色对襟毛衣。那双圆圆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不过,你不要紧吧?请你打起精神来,架场老师也很担心你。”

“他前些天打过电话了,叫我再去研究室玩,说老闷在家里不好。对了,你经常来这个店吗?还是偶尔路过这里?”

“今天可是星期日呀。”希早子笑了,“而且,我们大学早就已经放假了。”

“已经放寒假了吗?”

“正式放假是从二十号开始,但一到这会儿,老师们心照不宣,都停课了。”

“原来是这样。”

“每星期日我都在银阁寺附近的一间私塾打工。今天在回家的路上无意中看到了这个店,想起之前架场老师也提过。所以说,真是巧遇啊。”

“他还好吗?”

“老样子。你可以偷偷去研究室看看,三次有两次在打瞌睡。就这样,还自信满满地自称是社会学者,所以,做他的学生倒也轻松。说起来,他最近似乎干劲儿十足,说是年底准备去旅行。”

“旅行啊……去滑雪什么的吗?”

“怎么会!”她又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你不觉得架场老师根本不适合滑雪吗?多半是去什么地方的温泉吧。”

她一笑,右边脸颊上就会出现小小的酒窝。那酒窝看起来好可爱。我盯着她那可爱的酒窝,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说起来,最近这一带好像出了一些吓人的事。”希早子将吸管插进刚端来的冰红茶里,“你看昨天的报纸了吗?据说左京区又有一个孩子惨遭杀害。”

“是吗?”我没看报纸,现在居住的房间里也没有放电视。所以,我没有机会得知此事。

“听说这次是在我们学校附近吉田山的树林中发现了尸体。那孩子还是被勒死的。”

“同一个凶手干的吗?”

“看起来像是同一个人干的。”

后来,我找出星期六的报纸看了看。报道称,被害人名为“掘井良彦”,男孩,小学二年级,从七号星期一的傍晚起就失踪了。据悉他是被绳状的凶器勒死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第二起案件发生在九月下旬吧?曾轰动一时,说是连续杀人案。因此,大家都很警觉,凶手很可能无法再次下手。可是……”希早子有点生气似的鼓着腮帮子继续说道,“架场老师说自己是搞‘脱节的社会学’,专门研究这方面的犯罪,好像对此很感兴趣,可也只是些胡乱分析。飞龙先生,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的想法吗?”

“你怎么看犯下这起案子的凶手?我完全不明白凶手在想什么,竟然喜欢杀害无辜的孩子,真是好变态!”

“确实是很残忍。”

“倘若我是被害人的母亲,绝对要亲手抓住凶手,然后宰了这个浑蛋!”

我不由得把自己现在的处境与“杀人”这样的词语重叠在一起,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

“啊,真对不起。”希早子察觉出我的异样神情后,抱歉地说道,“说这么沉重的话题。”

随后,她话题一转,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我觉得她很同情我,才费尽心思想要鼓励我吧?我和她聊了起来,渐渐地,我被她营造出的氛围吸引住了。

我们聊起大学生活,谈到自己的故乡(她与我和架场都出身于静冈),还从私塾里的孩子聊到店里播放的音乐。

我心情愉悦地倾听着,眯着双眼凝望她的笑颜,时而随声附和,时而提些问题,刚才还笼罩在心中的阴霾渐渐散去。

我不是最害怕和希早子这样的年轻女孩聊天吗?我觉得非常奇怪,也很吃惊。

我以最近——不,似乎是几年内——都未曾有过的平静心情,享受着与她的交谈。这样的我,连自己都觉得非常陌生。

6

走出来梦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也就是说,我与希早子东拉西扯地聊了近两个小时。

我刚意识到“好冷”,就发觉路上有点湿。白色的物体随着山那边刮来的凛冽寒风舞动着——下雪了。

希早子戴着手套,一双小巧的手相互搓着,忽然提出想欣赏我的画作。

“给你看倒也没什么。”我含混地应允道,“不过,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好吗?”

“为什么?”

“毕竟已经是晚上了。而且,刚才你不是也说最近这一带好像挺不安全的吗?”

“时间还早呀。”

“公寓有门禁吗?”

“我住的是学生公寓,没有门禁。而且,公寓就在飞龙先生家附近,才十分钟左右的路程。我们应该趁热打铁,对吧?”

“可是,去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不危险吗?”

“怎么会?飞龙先生,你才不是那种危险人物,对吧?”

“这我怎么知道。”

“你绝对不是那种人,跟你聊两句就会知道。虽然我这个人笨笨的,但直觉还算敏锐。”希早子信心十足地说着,同时用手掌接着落下来的雪花。

我望着她那天真烂漫的面容,说道:“不过,还是改日吧。”

我没有非将她拒之门外的理由,只是,说起来虽然有些夸大其词,但是我的确还没有做好邀请年轻女子到家里做客的准备。

“那,不许变卦。”她略感失望般地说道,“改天一定要给我看呀。”

我与希早子肩并肩地走在路上,听她讲着自己的故事。

听希早子说,她从小就喜欢画画,原本想考入美术大学,学习日本的传统绘画艺术。除了绘画之外,她其他科目的成绩也非常优秀。因此,她身边的人都认为,有这样的好成绩,只学画画太可惜了,何必上美大呢?

希早子的父母也不赞同她学习绘画。她的父亲是当地某银行的董事,非常讨厌女儿“热衷于艺术”。最后,她屈服于这些压力,考入K**大学文学部。

“至今我还时常后悔,觉得自己太没有主见了。”她感慨万千地说,“不过,我也没有什么自信,不认为自己有绘画天赋。”

“天赋之类的,只是模棱两可的说法罢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地这样说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我觉得这句话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如果真心想画画,就算做着其他事,也能画出来。至于这样画出来的作品是好是坏——都是他人做出的判断。这种评价与画的本质完全是两码事。因此,只要对喜欢的事信心十足就行了。”

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流利地说出这些话,尽管我认为这并不是自己该说的话。

“我觉得飞龙先生你的确很有绘画的天赋啊,连架场老师也这么评价过你呢。”

“有没有绘画天赋,也要等你看了我的画,才能下定论吧?”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

随后,她还提到了我的父亲飞龙高洋,似乎也是从架场那里听来的。

“也许我这么说,会让你感到不适。可说得直白些,无论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都是个微不足道的人。”这是我的心里话,“我只是利用他的遗产做自己的事,是个到了这把年纪还游手好闲的男人。我至今还没有靠自己挣过一分钱。”

“钱?那才是两码事呢。”

“你是基于对艺术的信仰,才会这么认为吧?”

我自知这话说得太过火了,不由得深深陷入了自我厌恶之中。

7

那晚我与道泽希早子分开后,一回到屋里,就又重新读了一遍白天发现的信。

(岛田前辈……)

正如信上所写,我与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年秋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九月末或十月初。他特意从九州来探望当时正在医院疗养的我。

岛田洁。

他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尽管如此,他并不与我同在M**美术大学,而是在其他大学里攻读宗教学之类的专业。而我与他相识,则是因为我们的宿舍只有一墙之隔。他比我高三个年级。因此,与其说我们是朋友,倒不如说是学长与学弟的关系。在相识之初,我就觉得他是个很古怪的人。

他看起来并没有专心学习,但也不去四处游玩。他总是一副悠闲的样子,好奇心旺盛,酒量并不惊人,健谈且见识丰富,尤其精通推理小说、魔术以及超自然现象。即使聊起其他的话题,也会在不知不觉中转向他喜好的那些领域,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最初是抱着惶惶然的心态与他接触的,但不久我们俩就熟稔起来。我想,比起友情来,我对他的情感说“依赖”更为合适。

说真的,对我来说,大学时代在东京的独居生活非常寂寞。对着偌大的城市之中太多陌生人的目光,我的神经绷得很紧。而且,当时我的身体比现在还差,常常发烧,卧床不起。

这种时候,正是岛田前辈如亲人般为我出谋划策,还帮忙照料生病的我。不知何时开始,我对这个举止古怪的学长渐渐产生了依赖。我觉得,自己倘若有个哥哥,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吧?

曾休学一年的他,毕业的时候似乎也比普通学生耗费了更多的时间。因此,在我结束四年的学业、动身离开东京时,岛田前辈也回到九州大分县的老家。虽然我们没有定期联系,但自那以后每年也会有几次书信往来,他也曾来静冈玩过几次。

(岛田前辈……)

一年前的秋天,他来探病。那时我们已有三年未见,他看上去与学生时代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他说自己是开车来的。当他戴着墨镜走进病房时,我觉得他好酷——修长的身材,和我一样瘦削的浅黑色脸庞,稍稍下垂凹陷的眼睛里充满了少年般的天真烂漫。

(……岛田前辈。)

写信的日期是六月三十日。也就是说,这封信在信箱下面的杂草丛中躺了大约半年。

我不知道母亲将我出院的消息告诉了他。不,说起来,我隐约记得在出院后不久搬到此处之前,她提过此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完全忘了告知岛田前辈自己的近况以及新的住址。

信的主要内容是将他的近况告知于我,我能感受到他的亲切和体贴。只是——

没错。只是与此同时,那上面记叙的内容让我的脑海中源源不断地涌现出不祥的回忆。那是——

鄙人亦半信半疑作如是想:蒙死神眷顾的并非鄙人,而是假某建筑师之手所建的“馆”。

那位建筑师——中村青司。

我回忆起岛田洁前来探病时,在病房里聊起的那些事。

那位名为“中村青司”的古怪建筑师,是岛田前辈一位朋友的哥哥。

前年秋天,在大分县被称作“角岛”的小岛上,在中村青司设计的宅邸内,发生了悲惨的事件。

半年后,同样建于角岛的奇妙建筑物——“十角馆”内发生了闻所未闻的连续杀人事件。凑巧,岛田前辈被卷入了那场事件中。

随后岛田略显兴奋地讲述了从九州到静冈的途中,被迫卷入的某个事件。

那起事件的舞台也是中村青司设计的奇特建筑物——“水车馆”。最令人吃惊的是,据说这建筑物的主人是藤沼纪一——就是画师藤沼一成的儿子。

当我告诉岛田,我的亲生父亲高洋与已故画师一成是至交时,岛田露出非常吃惊的表情。那个时候,他曾一本正经地说,他觉得建筑师中村青司留下的这些馆建筑,以及与这些建筑扯上关系的人(包括岛田自己),都会陷入不幸之中。

建筑师,中村青司。

最近,我曾听到过这个名字。那是在两个月之前,在母亲的建议下,大家围在一起吃火锅的时候。

——你听说过中村青司吗?

没错。那是辻井雪人提起的话题。

——你觉得怎么样?如果这个被我称为“人偶馆”的建筑也是他的作品,你会觉得有意思吗?

——这里?是中村青司建造的吗?

——没错!我想过,这里也许真的和他有关。

那是醉意朦胧对话,自然会令我想起先前岛田洁的那番话。

诚如辻井所说,从高洋与藤沼纪一之间的关系不难推测出,父亲也认识中村青司。二十八年前祖父武永过世后,继承这个家的高洋随即进行了改建,并将这项工作托付给了青司——我想,这不是不可能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那会怎样呢?

如岛田所说,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蒙死神眷顾”。倘若,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家(人偶馆?)的话……

正是如此!

父亲高洋在这个家的庭院内上吊。母亲沙和子死于火灾。而今,更有针对我的来历不明的杀意。

啊,正是如此!

蒙死神眷顾的家——人偶馆。

(岛田前辈……)

我的视线再一次落在岛田洁的信上。用蓝色墨水书写的漂亮文字,不禁使得他那令人怀念的脸庞浮现在我的眼前。

(要是现在他在身边的话……)

我这样殷切地期望着。

8

翌日。十二月十四日,星期一下午。

我决定联系岛田洁。

不幸中之大幸,仓库并没有被火灾殃及。我打开抽屉,找出写有熟人的地址及电话号码的笔记本。我找到后马上拿着所有零钱,来到了大厅的粉色投币电话前。

我很少主动打电话联系别人,从很早以前就是如此。就算是要好的同学,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我也很少打电话过去。

这还是第一次打电话到岛田的家。我边确认记在笔记本上的号码,边用僵硬的手指拨着电话转盘。

谁会来接听这通电话呢?要是岛田本人就好了,如果是他的父母或兄弟姐妹这些素未谋面的人接了电话,那……

我抑制着自己的紧张心情。

“您好,我是岛田。”终于,电话那头传来嘶哑的男人声音。接听电话的并不是岛田洁。

“请、请问……”我的声音一定细若蚊蝇,“请问……洁学长在吗?”

“啥?你找谁?”

“呃……请洁学长听电话。”

“找阿洁啊。您是哪位?”

“我叫飞龙。”

“飞龙先生吗?啊,抱歉,阿洁现在不在家。”

“这样啊……那、那他什么时候回家?”

“天晓得。前些时候,阿洁说是去旅行一趟,然后那小子就像子弹似的出去野了,一出了门就不见回来。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也不知道脑子里都想些什么,成天游手好闲的!”对方发牢骚般地说道。

这是他的父亲吧?明明嗓音嘶哑,音量却震耳欲聋。

“对不起啦。你有什么急事吗?”

“没、没什么……那就算了。”我慌慌张张地答道,随即放下了听筒。

9

“明天傍晚,我能去你家玩儿吗?反正我又要去私塾打工,回来也是顺路。”道泽希早子打电话来这样说道。

那是十九日,星期六晚上。据说是架场把绿影庄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

“前阵子你不是说改天给我看你的画吗?你没有忘记吧?”她满不在乎地说道,“还是说,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我当然不会有什么安排,依然闷在家里打发时间。就算有打个照面或是聊上几句的人,至多是水尻夫妇或公寓的这些房客。

犹豫来犹豫去——其实根本没有必要犹豫——最后,我同意了,并约定在第二天傍晚六点在来梦碰头。

10

星期日晚上,希早子在我的带领下步入了绿影庄——不,我也如辻井那样,称之为“人偶馆”好了——不出所料,她也被放置在走廊角落的模特儿人偶吓得目瞪口呆。

“可怕吧?”十月末架场造访时,我记得自己也说了同样的话。

“家里其他地方也有……有这种……这种脸部扁平的人偶吗?”希早子问道,“晚上碰到它的时候,不会害怕吗?”

“起初是挺害怕的,不过,我很快就习惯了。房客们也不曾抱怨过什么。”

“这样啊。”她表情丰富地打量着人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架场老师也觉得这些人偶很奇怪,还说为什么这家的人偶不是没有脸,就是身体缺少了某个部分呢?飞龙先生,为什么呢?”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而后,我们从没有上躯干的人偶面前走过。恰恰此时,迎面遇上了正好从“1-C”里走出来的仓谷诚。

“啊,对、对不起。晚上好。”

仓谷见我与一位年轻女子走在一起,不禁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他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一样,稍稍将视线投向斜上方。

“晚上好!”

和他打过招呼后,我们与他擦肩而过。直至拐过顶头的拐角,我才对希早子说仓谷是K**大学的研究生。

“我刚才还想,他会不会是研究生呢。”希早子微微一笑,右边的脸颊上露出了酒窝,“我们大学的研究生,大多都给人这种感觉。”

即便如此,对我来说,这又是一个无法理解的问题:那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通向正房的门依旧上着锁。发生火灾的那晚,察觉到情况异常的我夺门而出。这扇门和仓库的钥匙能够安然无恙地保留下来,是因为它们被装在睡衣口袋里。

我们进入正房的走廊,向仓库走去。烧落塌陷的地方用白铁皮与胶合板封堵起来,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这里就是当工作室用的仓库。”我边说边指了指大门。

希早子不时偷瞄站在甬道深处、幸免于难的无头人偶,神情诧异地点了点头。

即便从住在静冈那时算起,让母亲以外的女人进入自己的工作室,这恐怕是第一次。

昏暗空旷的房间。今晚,油画画具及灰尘的气味格外刺鼻。昨晚我匆忙收拾了一下,但这里依然杂乱无章。

“好冷啊!我这就把炉子点起来。”我的心情如同初次将女友邀请到家中的少年,迅速点燃了煤油炉,请希早子坐下。

“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请不要费心了。”

她交叉着戴着手套的双手,走到工作室的中央,好奇地环视着四周。

“以前的画作不是在搬家时处理掉了,就是放进储藏室了。因此,这儿的画都是这半年来的作品。”我随着她的视线解释着。

大小不一的画布散落在各处。她是怎样看待画布上那些奇妙的——连我自己都认为有些“奇怪”——风景呢?又会对这些风景产生怎样的感受呢?

这应该是无关痛痒的问题吧?

近十年间,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讲,我都从未向别人展示过自己的画,也没有这样的念头。

说起来,我的作品是对内心世界的展示。因而,别人如何看待我的画作,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希早子不发一言,只是从各种距离及角度欣赏放置在屋子里的几幅画。不久,她用拘谨的声音问道:“画作有题词吗?”

“有的有。”我答道。

“在这儿的这些画呢?”

“这些画……我想想看。只有竖在书架旁的那幅大画上题过。”

“叫什么?”

“季节虫。”我皱着眉头回答道。

绿色的天空与藏青色的大地。茶褐色枯木。一个男人的头紧贴地面滚动着。那男人干巴巴的黄色面容上,是空洞漆黑的眼窝和丑陋扁平的鼻子,嘴里的牙齿也已经掉光。男人面对着头部开裂、露出大脑的胎儿。周围涌出大量红色的虫子。

希早子轻轻皱眉问道:“‘季节虫’是什么意思?”

“这个我就不解释了吧,随你怎么理解都行。”我边掏出烟边回答道。

“这样啊。不过,还真让我感到意外呀。”

“怎么说?”

“在我的想象中,你是个会用清淡的笔触作画的人,应该不怎么使用原色,而是用微妙的色彩。”

“这么说来,似乎过多地使用了强烈的色彩呀。”我事不关己般回答道,“你不喜欢这种画吗?”

“不,也不是不喜欢。不过,怎么说好呢,很多画都很可怕。你很喜欢达利吧?”

“和达利不太一样吧?”

“是吗?我不是什么行家,不过这种画都是凭想象画出的吗?”

“姑且就算是吧。当然,我也画过很多普通的风景、人物及静物,虽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比起凭空想象,这种画可能更接近心境吧。我不想给每张画冠以单纯的寓意。”

可怕的画——也许正是如此。

被倾斜的石塔尖端刺穿胸膛的男人。

被绑在玻璃十字架上的人面兽。

在高层建筑的夹缝间,被沥青吞噬的女人。叼着失明婴儿的巨犬。

用空中垂下的绳索上吊的老人。

希早子将每幅画都专心致志地看了一遍。最终——

“这是……”她的目光停留在画架上的十五号画布上,“现在正在画的作品吗?”

“是的。”

“这个……难不成画的是——我要是说错了请你原谅——你曾对架场老师提起过的、你的遥远记忆吗?”

“没错,你知道得挺清楚的。”

那是从昨天起突然想到并动笔的。

一簇簇红色的彼岸花。秋风。血色天空。两道黑线。渐近的隆隆声。犹如巨蟒般的影子。流水。幼童。呼唤母亲的声音。

我设法将摇曳在心中某处的这些片段画出来。

尽管如此,这幅画仅仅用炭条勾勒出未成形的线条,甚至连整体构图也没有定下来。虽然我可以预测到大概会与二十八年前生母实和子遭遇的列车事故有关,但说实话,现在我还不知道自己会以怎样的笔触画出什么样的作品,也不知道要如何下笔。

希早子仅仅看了画布上连底稿都算不上的几道线条,就能立刻猜到与我的“记忆”有关。由此看来,她的洞察力真的非常敏锐。

“自那以后,我试着回忆了好多次,却无法回想出更多的事情。记忆太过遥远,根本想不起来。而且,我觉得那些形状各异的记忆碎片犹如拼图般无序。所以,我觉得想到哪儿画到哪儿就好了。”我对她倾诉着,突然想要一股脑儿全都告诉她。虽然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但真的非常想这样做。

一个月前的火灾与母亲沙和子的死。那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寄来的第二封信。岛田洁告诉过我的有关中村青司的事情。中村青司与“人偶馆”的关系。

上个月我到架场的研究室时说的那些话,希早子或多或少应该听到一些。或是在那之后,架场又告诉了她更多的信息。

现在,她听了我这些话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呢?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呢?对于这些问题,我并没有多作考虑。

我觉得她会建议我报警。只是,目前我依旧没有想要惊动警方的意思。

顺其自然吧。

这是我真实的想法。

听天由命就好。只是……

我并不关心今后会有怎样的灾祸降临。不过,我只是……

遥远记忆的痛楚。模糊暧昧的景色。

那是写信的人执拗地、不断地让我“好好回想回想”的——

我的“罪过”。我的“丑恶”。

我只是想尽快了结这个问题,即使命里注定会被“他”杀害也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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