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人世间  作者:梁晓声

一九七六年的春节来了。

周秉昆和他的朋友们又聚在周家了。

秉昆妈到兵团去和秉义两口子过春节了。那是她的心愿,也是秉义夫妻的心愿。秉义调了一次住房,分到了有两小间住屋有一小片自留地的平房。师部机关干部若选择有暖气的楼房仍是一间,而选择没暖气的平房可以是两间。秉义夫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平房,他俩希望母亲前去分享乔迁之喜。

其实秉昆并不怎么欢迎朋友们再聚在自己家里,他希望在他家出现的是郑娟。三十儿晚上,他是潜入郑家陪郑娟姐弟俩度过的,后半夜才回到自己家。初一上午他补了个懒觉,下午挨家挨户给街坊们拜年,那是母亲交代的任务,他必须完成。初二一早,他和师父白笑川乘列车去了不远不近的一个县城。邵敬文的妻子女儿都住在县城里,他妻子是县委招待所所长,女儿上小学六年级。除了大部分时间不能生活在一起这一点美中不足,可以说,邵敬文的小家庭生活是幸福美满的。他春节前就一再诚邀秉昆师徒去他家做客,那种盛情难以谢绝。白笑川结过一次婚,没几年就因双方性格不合离婚了。他无儿无女,一直过着孑然一身二茬光棍的生活。秉昆明白,邵敬文主要是想让白笑川过一次不孤独的春节。

春节期间县招待所没人住,所有的房间都空着,这让秉昆师徒俩可以白住一个小套间。他俩原本的打算是要晚上赶回市里的,因为住得舒服,师父改变了想法,希望徒弟陪着多住一天。师父的希望对秉昆来说便是要求,他只能无条件服从。为了奖励秉昆的服从,在那两天里,白笑川极其认真地向徒弟传授了不少曲艺表演和创作的经验。邵敬文家的曲艺表演用物应有尽有,连口技哨子和三弦也有。三人或在邵敬文家或在招待所那小套间切磋技艺,邵敬文的妻子和女儿兴致很高地充当观众,有时还叫了些亲朋好友去看“演出”。那两日,秉昆受益匪浅。妻子女儿不在家时,邵敬文就温上酒,与白笑川就着炸花生、肉皮冻和凉皮儿什么的边豪饮边纵论国家大事。窗严门厚,不担心邻居家听到。原来他俩都是政治动物,并且对现实极其不满。他俩所谈的政治之事秉昆从不知晓,如同听两个人在合说评书《逼上梁山》或《杨乃武与小白菜》,听得义愤填膺了,也不敬自饮,也骂“什么鬼世道”!于是三个人居然勾肩搭背小声哼唱起来,然后东倒西歪地醉睡。酒醒后那两人又都心虚,问秉昆他俩是否说了什么犯忌的混账醉话。秉昆就说自己也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

其实,他相当清楚地记得他俩说的一些话。


初四中午,师徒二人才回到市里,秉昆到家又倒身补觉。他挺累,师父白笑川却觉得许多年没如此开心地过春节了。秉昆干躺着睡不着,头脑里没法不寻思邵敬文和师父讲的那些政治之事。他联想到了吕川,并且完全理解吕川为什么到了北京进了大学便判若两人,变成了政治动物,对社会现实不满,思想也分明开始“反动”了。

他突然意识到,从此自己也不可能不关心政治了,自己头脑里也开始有些“反动”思想了。

许许多多不正义的手段卑劣的事情真相,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中国好人看清,连他这样从不关心政治的人知道后都义愤填膺,看来中国要出大事了,而且简直太应该出大事了。他进一步意识到,自己无可救药地也成了一个思想“反动”分子了。

然而,他却并不恐慌,竟有种终于不再是一个“二杆子”的欣慰。但是,思想开始“反动”归“反动”,一想到春节过后刊物就要排版,他没多躺一会儿便起来,胡乱吃了些东西,责任感使然地改起了稿子。与邵敬文和白笑川一样,秉昆对那份刊物已有很深感情。他明白,努力完成好自己的编务,是他目前能做好的最有意义的事,绝不亚于为社会生产酱油、醋和味精。不同的是,作为后一种产品的生产者他从不曾获得到过真实的劳动者的愉快,而与两个对自己信任又友好的人合编那样一份刊物,不但使他感到愉快,还使他觉得是莫大的幸运。他爱这份刊物,如同爱养花的人爱小小的花园。对于许多人,酱油、醋和味精是生活必需品。对于他来说,那份刊物也是生活必需品。若有人贬低他的工作,他是会翻脸的。

他吸着烟,特别享受地改到第三篇稿件时,德宝与春燕两口子来了。他这才想起朋友们要在他家相聚的事。因为他初三不在家,相聚改在初四了。按他的想法,改完稿子要去郑娟家,在她家待上一个小时,天完全黑了再与郑娟一块儿来自己家。他要告诉她关于他们的一些打算,希望并且相信,之后他俩就又能互相亲近起来了。

德宝两口子的出现使他颇烦,却又只能尽量掩饰,装出高兴的样子。相聚不是他提出,而是朋友们决定的。十几分钟后,国庆两口子和赶超两口子也到了。他们领了结婚证,是合法夫妻了。因为这样那样的准备尚不充分,国庆两口子和赶超两口子尚未举行婚礼,但吴倩和于虹两人腹中,都已分别怀上国庆和赶超的种了。春燕做了母亲后发福了,就体形而言像熊外婆。她一脸愁苦,不过不是由于体形,而是由于经常开会,还得代表广大革命的妇女同志表态。一次两次她没什么意见,次数多了心里真的烦透了,用她的话说那就是“宁肯捧着别人的臭脚修脚丫子,也不愿再被当枪使”。让她更加不快的是,还有人一次次指示她动员徒弟于虹当积极分子。于虹才不愿意,有一次还对她生气了,这让她夹在中间备觉受罪。

吕川来不了,向阳来不了,龚宾也来不了。进步有事不能来,他们也不愿让他来——来了听不到别人说什么,他着急,也没人还有耐心写在纸上给他看。

德宝说:“除了吕川,五个秉昆的老友都到齐了。”

于虹问:“怎么是五个,而不是六个?”

赶超替德宝回答:“我们第一次相聚时没有你。我们都是一期的,你是二期的。”

于虹怒道:“我是最早与邪恶势力斗争过的!你们谁有那觉悟?还有脸在我面前摆什么一期不一期的鸟资格吗?当这里是黄埔,是抗大呀?狗屎!一个个都是满脑袋糠皮的货!在这里,我就没听谁嘴里说过一句关心国家命运的话。人家吕川来信批评了你们几句,你们还骂人家来着。”

吴倩不爱听了,反驳道:“我家国庆骂他王八蛋了不假,可我记得你也没说什么好听的话。”

国庆也说:“别忘了,为你那事,我和你那口子一块儿被关了七八天。”

秉昆听得心里更烦,找出《红齿轮》来一一分给他们,为的是阻断他们那种没意思的拌嘴。他们却没人看一眼,接过去都往屁股底下一坐。

春燕叹道:“我真希望有人能特有说服力地告诉我,怎么样的表态肯定是对的,怎么样的表态是不对的,不仅是被人当枪使了,而且是……”她扭头看一眼德宝,又说:“你说那个破词儿,我记不住。”

德宝以遵旨禀报的模样说:“为虎作伥。”

春燕皱眉道:“不是!我想不起来的是‘助’字打头的破词儿!”

德宝立刻又说:“错了错了,刚才走神了,那就是助纣为虐。”

春燕训道:“你走的什么神呢?咱们是为什么来的?是为了把政治搞清楚才来的!不许走神。”

国庆也讥讽道:“德宝长知识了嘛!你为什么就不能告诉你老婆怎么是对的,怎么又是不对的呢?”

德宝没好气地说:“我有那么高级的政治头脑吗?我搞不清楚!”

赶超说:“也没那么复杂吧?好比街坊吵起来了,那也是常有的事。咱们不相干的人并不清楚他们为什么吵,以为吵吵就拉倒了。可一吵就吵了十来年,以咱们老百姓的常理来看,那越嚷嚷越不说人话,还不让咱们老百姓消消停停过日子的,肯定不是好东西啊!”

一阵沉默后,吴倩小声说:“可咱们老百姓为什么就不可以不相干到底呢?”

又一阵沉默后,春燕也小声说:“是啊,我一向就这么想的。何况,也没谁非不许咱们消消停停地过日子,除非咱们自己不识好歹。”

于虹立刻顶了她一句:“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你经常被当枪使,那对你究竟是好呢还是歹呢?如果你认为那反而是对你好,那你自己图那个好去,我才不沾你的光!春燕,我的师傅,别怪我大初四不给你留面子,我今天把话搁这儿,你以后再被当枪使,别把我于虹扯上。‘我代表徒弟于虹’,这话你也给我少说!你代表‘广大的革命妇女同志’那我管不着,不许你以后再代表我!”

春燕一声不吭地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待于虹数落完,她的脸又由白转红,红得像要渗出血来。

德宝的脸也红一阵白一阵,忍气吞声地说:“于虹,打狗还得看主人吧?”

春燕腾地跃起,将屁股底下的《红齿轮》一卷,当作短棍劈头盖脸地打向德宝。

吴倩叫道:“春燕住手!”

秉昆把春燕拖向她的椅子,让她重新坐下。

吴倩说:“春燕,于虹的话虽然说得太重了,但还真的值得你好好想一想。你应该记得我小舅的,当初你那篇‘批林批孔’的文章就是他替你写的。我小舅从去年初就离开他们厂的大批判组,别人再怎么劝也不干,甘愿回车间当工人。我小舅说,再写那种文章,太没点儿正义感了。”

国庆郑重地说:“我做证,她小舅是那么说过。”

赶超叹道:“然也,然也。以前是和咱们不相干,现在却有点儿相干了。尽管咱们才真的是小小小小的老百姓,可那也得做多少有点儿正义感的老百姓吧?”

德宝已在沉着脸吸烟了,这时也讥讽了赶超一句:“怎么做?请赐教。”

赶超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于是,大家都将目光转向了秉昆。

秉昆说:“连吕川也没在那些信里告诉咱们该怎么做,是不是?”

大家都点头。

秉昆又说:“那我更不知道了。”

大家互相看看,一个个都哑巴了似的。

秉昆想了想,接着说:“看我们光字片哪条街还像条街?条条街都成了名副其实的脏街!咱们全共乐区,几十条脏街都不止。咱们全市,几百条脏街都不止。咱们几家,住的都是什么破房子啊,可还有那么多比咱们住得还差的人家。咱们都参加工作六七年了,到现在也没涨过工资。工人们终于盼了一次涨工资的机会,往往还给你来个只涨百分之几,搞得各行各业拿工资的人明争暗斗,可不就会争出人命来嘛!最近我总在想,如果国家不由着一些人任性地折腾来折腾去,好好搞建设,把劲头用在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方面,咱们的下一代才会过上比咱们强点儿、自己想消停大概就可以消停的日子。”

赶超拍着膝盖叫道:“然也!然也!”

于虹也用卷成筒的《红齿轮》重重地打了赶超的头一下,呵斥道:“然你个屁!我还这么想呢?谁不这么想?想有屁用!”

一阵沉默中,德宝幽幽地说:“我还是那句话——怎么做?请赐教。”

秉昆惭愧地说:“我也希望有人能告诉我。”

一时间都无话可说,又沉默一阵,就交流起小道消息来。这些一向不关心政治的青年,居然也知道了不少从北京传向全国四面八方的“内幕”,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连民间的神经都因北京的剧烈晃动而绷紧了。如同一艘满载乘客的巨轮遭遇了海上飓风,海啸随之将至,不管是豪华舱的人还是头等二等以及底舱的人,那种不安是相同的。只不过底舱的人因为不明了甲板以上的情况,不安仅仅是一种更纯粹的本能反应而已,心理上尤其愤懑。

他们说的那些小道消息,秉昆全都听邵敬文和白笑川讲过。他两个自从不拿秉昆当外人了,将门一关,什么都敢讲的,讲到冲动处,还骂娘。秉昆由此明白,民间所传的小道消息与北京方面追查的“政治谣言”,就是一些真实的事件,只不过某些人怕老百姓知道罢了。朋友们不知道的,秉昆也从邵敬文和白笑川那儿知道了不少。为了不给邵敬文和白笑川惹来麻烦,秉昆对老友们也守口如瓶。他不是不信任他们的人品,而是怕他们管不住嘴巴引出祸端来。

他们却误解了他,以为他自从和“臭老九”混一块儿了,变成一个树叶掉下来都怕砸脑袋的人了。谈了一会儿,大家各自怀着对秉昆不同程度的不满怏怏而去。

初五那天,秉昆也没和郑娟幽会成。郑娟弟弟光明发高烧了,秉昆带他去医院打针。怕他的重感冒传染了郑娟的孩子,秉昆把他从医院直接带回了自己家。初六上午,高烧退了以后才将他送回郑家。接着,秉昆就得去上班了。

初七,秉昆妈从兵团回来。与秉义两口子共度了一次春节,她格外想念女儿了。算起来,她已快八年没见到女儿了,想得魂不守舍。秉昆遵从母命给姐姐寄了一封航空信,三月初周蓉回了一封航空信,保证说他们一家三口很快会与母亲和弟弟团聚。信上说,学校多了一名来自上海的女知青老师,他们一家想回北方多住些日子。


三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周志刚班里的诗人郭诚,背着秉昆的外甥女玥玥进了周家。他说周蓉和冯化成两口子有事回不来了,委托他将女儿先带到姥姥家。虽然没有周志刚和周蓉的信,秉昆母子却深信不疑。因为周志刚上次探家时说到过郭诚,给母子俩留下很深印象。何况玥玥长得极像周蓉,没什么可怀疑的。那年头组织上对人的疑心多,民间人对人却没多少疑心。郭诚喝了杯水就说必须走,因为他的东西寄存在车站呢。郭诚是河北人,还得再坐火车到石家庄转车。秉昆母子非常过意不去,却也不便挽留。探家之人有谁不是归心似箭呢?玥玥已快五岁了,似乎路上受了什么惊吓,一副想哭不敢哭的可怜模样。孩子从没见过姥姥和舅舅,郭诚一走,怕得大哭起来,在姥姥怀里扭动着大叫:“诚叔叔别丢下我!诚叔叔别丢下我,我不要自己在这里!”秉昆妈几乎都没法抱住她了,她的哭闹也让郭诚眼泪唰唰地往下流。

秉昆说:“别理她,哭一会儿就好了。”

他骑自行车送郭诚到了车站。

趁列车还没进站那工夫,郭诚告诉了秉昆实情。原来,他与周蓉一家三口结伴探家,途经某省一个小站时,列车出了故障,晚点几个小时。本来这也是常事。偏偏那日不知乘客中什么人发起,许多人就在那小站悼念起周总理来。当时已有“红头文件”一级级传达了,要求各地警惕“别有用心”的人继续悼念,煽动反革命行为。小站铁路警察们当然要制止,那也是奉命行事。乘客众多,又哪里制止得了呢?结果就发生了冲突,引来了大批手持棍棒的工人农民,结果流血事件不可避免,有人受伤,有人被抓走了。

郭诚悲痛地说:“我写了一首悼念周总理的诗,在车上给你姐和你姐夫看了,他俩都认为写得好,我自己也认为写得好。不过就是一首悼念诗,真没什么反动的句子。你姐夫是冲动型的诗人,双方一冲突起来,你姐夫反而高声朗读那首诗了。这时有个人一棒子抡在你姐夫腰上了,你姐夫一倒地,你姐将孩子往我怀里一塞,扑过去保护你姐夫。混乱中,你姐头上也挨了一棒子。我要不是怀里抱着孩子,也会扑上去保护你姐,可我抱着孩子啊!都是我那首破诗惹的祸,我为什么非得写那么一首破诗呢?咱们老百姓人家,为什么要出我和你姐你姐夫这种喜欢诗的人呢?”

曾经因为自己既是领导阶级一分子,又是工人中的稀缺元素,这位桀骜不驯的“大三线”资深工人泣不成声,说不下去。

秉昆却异常平静地问他的姐姐和姐夫后来的情况。

郭诚肯定地告诉他,他姐姐应在那个小县城的医院里,至于情况怎样就无从知晓。至于他姐夫,要么被关在什么地方,要么逃亡了。郭诚当时抱着惊恐得哭起来的玥玥,行李又都在列车上,只能选择在列车重新开动前退回车上。他把自己的诗写在几页纸上,给秉昆时说作个纪念。

那郭诚真是了不起,不但一路要哄好玥玥,还把周蓉两口子所带的东西全部带到了A市。

秉昆也很了不起,列车开走前居然能微笑着和父亲那年轻的工友拥抱、挥手。郭诚伸出手臂的那个窗口一远,微笑顿时从他脸上一扫而光。

秉昆能把满是大包小包的自行车顺利地骑回家,简直也是个奇迹。家中,玥玥睡了。姥姥把她妈妈从小到大的照片一一指给她看,这才取得了外孙女的信任,开始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然而,秉昆的个性终究还是脆弱的。他能在外人面前短时间地装出特爷们儿的样子,但在自己家里,在母亲面前,老疙瘩们那种担不起事的熊德性暴露无遗。

他一进家门就抱住母亲放声大哭。

母亲怕他哭醒外孙女,没让他进里屋,将里外屋门关严。

他原本并没有隐瞒的想法,那时他满心希望的只不过是得到母亲的安慰。

母亲一问,他把郭诚告诉他的事毫无保留地全说了。

母亲一句也没安慰他,她昏倒了。

首先赶到周家的是春燕妈,她是秉昆第一个求助的人。

春燕妈发动了几位街坊,还算及时地把母亲送到了医院。

三天后,春燕妈和街坊们又帮着把母亲接回了家。母亲成了植物人,春燕妈和街坊们从秉昆口中知道了缘由。

春燕妈是最后一个离开周家的,她走前对秉昆说:“孩子,拍电报让你哥回来吧。你家这样的情况,根本不是你撑得住的啊!你哥回来之前,需要我的时候你只管来找我,但是千万别找春燕啊……我的意思你明白?”

秉昆说:“明白。”

朋友们中,春燕和德宝是第一对来到周家的。

春燕看着仰躺炕上不省人事的干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临走时说:“秉昆,我也许只能来这么一次了。我们这样一些人接到通知,如果谁与你姐你姐夫那种事有牵扯,处理起来将比一般人重得多。”

秉昆说:“德宝,你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德宝说:“你骂我是不是?”

春燕说:“他来行。追究起来,我大不了跟他离婚。”

德宝怒道:“你想让咱们儿子没妈啊?再说这种屁话我废了你,信不?你自己也不想想,到目前为止,你除了经常被人当枪使,还他妈的哪点儿不一般了?”

春燕就又哭起来。

国庆两口子、赶超两口子还有常进步一起来的。进步的父亲因为不停地写申诉材料,又被关进了“学习班”。

趁他们在,秉昆去了郑娟家。

他一五一十地讲了自己家发生的不测之事,她吃惊又同情地问:“你想让我怎么帮你?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秉昆就说,街坊们还是怕受牵连,他们能做的也都做了。他希望她能到自己家去照顾母亲和外甥女,白天她可以带着儿子和弟弟待在他家,晚上他负责送她们回家,留宿在他家也行。

郑娟有点儿犹豫。

秉昆问:“你也怕沾上政治的边儿?”

郑娟摇头。

秉昆说:“我是要付你钱的。”

郑娟说:“自从他俩出事了,你不是一直在用你的钱供我们生活吗?”

秉昆明白她说的他俩是谁,愣在炕前。

郑娟告诉他,她骗了他。其实,母亲死前那个晚上对她讲了自己看到他俩游街示众的情形。母亲建议她将孩子送人,那样她和弟弟靠卖冰棍或许勉强能活下去。母亲一再叮嘱,孩子只能送人,千万不能卖,若卖便是犯法。她犯法了,她弟弟就活不了了。她说正寻思怎么才能将孩子送人抚养时,他像救星似的出现在了她家。

郑娟说到“母亲”二字时,就像旧戏里的忠臣说到了“圣上”。她担心地问:“可你哪来的钱呢?你不会为了我们,也在做什么不可以做的事吧?”

为了让她放心,他坦白了自己卖镯子的事,追问她究竟顾虑什么?

郑娟流泪了,她内疚地说:“为了我们,你都把自己逼成这样了,我还有什么不愿为你做的呢?我是怕如果同意了你的想法,风言风语会让你吃不消啊!”

他说:“我家的情况都这样了,我还怕什么风言风语呢?我不想告诉我哥家里出事,他回来一次又能解决什么实际间题呢?如果你不帮我,我就无路可走了。”

他也流泪了。

郑娟叹道:“那我听你的。只要你不怕,我更不怕。”


秉昆回到家时,见家中多了一个和他们年龄差不多的青年,穿件兵团知青们常穿的那种旧黄棉袄。他说是兵团的,与秉义认识,回城探家,受秉义的委托到周家来看看。

秉昆要求他,暂时别把看到的真实情况告诉自己的哥哥。

他说:“你的朋友们替你嘱咐过我了,我不会的。”

他又说他受秉义的嘱咐,有几句话要单独对秉昆讲。

秉昆陪他出了家门到了小院里,他这才改口说自己是兵团知青不假,但并不认识秉昆哥哥。他是从兵团上大学的,与吕川是同学。他由于在日记里写了些“反动”言论,被同学出卖,随后被校方开除了。他这次要戴罪重返兵团,行前吕川托他捎东西给秉昆。

“你先看这个。”他将一封信给了秉昆。

秉昆抽出信纸,借着自家窗内透出的光,看到信纸上仅写了“此人可信——吕川”六个大大的钢笔字,连日期也没写。

那确实是吕川的字。

秉昆问:“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哥哥在兵团?”

他说:“吕川告诉我的,他常对我讲到你。”

秉昆问:“他好吗?”

他说:“一些人很尊敬他,一些人在监视他,也有些人在保护他。”

秉昆就明智地不再问什么了。

他又从书包里取出一卷用塑料布包着的东西递给秉昆。

秉昆问是什么。

他说:“你看后就知道了,但是千万不要给别人看,以后要保存或要销毁,随你的便吧。”

他一说完,也没跟秉昆说“再见”就匆匆走了。

秉昆连他叫什么名字都忘了问。

秉昆没将那卷纸带进屋去,暂时藏在了小院里的一个地方。

他再回到屋里后,国庆他们什么都没问。玥玥在吴倩怀里睡着了,周家不断有对她表示喜欢的女人出现,她对陌生的新环境感觉适应了,也开始相信新环境的主人一个是姥姥一个是舅舅了。

朋友们离去后,秉昆趴在母亲和外甥女之间,一页页看那些抄自北京天安门广场的诗歌,看得一阵又一阵地热血沸腾。

他认为那些诗应该发在《红齿轮》上。

第二天一清早,秉昆出门去倒泔水时,见小院外站着郑娟,背上用带子十字结花背着儿子,手牵着弟弟。


“周秉昆,你不可以这样。我们三个之间不管关系多好,首先是工作关系。既然是工作关系,每个人就都应该自觉地按照工作纪律来要求自己,你已经三天没上班,也没什么人替你请过假,这是绝对不可以的!”秉昆一出现在办公室,邵敬文就劈头盖脸训斥了他一通。

秉昆说了家里发生的意外,邵敬文立刻收回了批评,起身拥抱他,真诚地问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他的拥抱和话语使秉昆心里热乎乎的。

秉昆苦笑道:“我都料理好了。”

“我也料理好了,白老师也料理好了。不料理好了后顾之忧,有些事是不能去做的。”邵敬文又说了这么几句让秉昆不解的话。

秉昆见白笑川的桌面收拾得一无所有,甚是奇怪,问自己的师父怎么没来上班?

邵敬文说,白笑川出差了。

秉昆问,到哪儿去了?何时回来?

邵敬文严肃地说:“只许你这样问一次。我的回答是无可奉告。”

秉昆便不再问,坐在自己办公桌前发了会儿呆,起身将几页纸默默放在邵敬文的桌面上。

那是郭诚的诗。

邵敬文看后,惊讶地问谁写的。

秉昆就讲了郭诚与他父亲的亲密关系,反问可不可以在《红齿轮》上发表。

邵敬文说:“咱们《红齿轮》正需要这样的诗,多多益善,我和你师父都希望能选一批这样说真相发真情的诗,出一期特刊。”

秉昆就默默地将吕川托人捎给他的诗,全摆在邵敬文桌面上了。

邵敬文看了几首不看了。他这才承认,自己和白笑川凑了一百元钱,由白笑川带着去北京了,为的就是要收集些诗尽快带回来发表。

他将秉昆拉起,大喜过望而又激动万分地说:“秉昆,你给我听好。我不能等白老师回来,怕那时就晚了。我要现在就开始选,选好了就送印刷厂请工人们加加班,要以印日报的快速流程来印,争取后天就出成品。你呢,你立刻回家。你在这儿既不能替我做什么,还分散我精力。这事会有严重后果,我和你师父都豁出去了。国家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总得有人豁出去做点儿什么。你给我记住,这事与你毫不相干,你一概不知。明白?”

秉昆说:“不明白。”

邵敬文说:“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他边说边将秉昆推出门去。秉昆想再进入,门插上了,敲门也不理。


秉昆回到家,找出存折交给郑娟,对她说或许有一天,自己会直接从单位就出差了,并且可能因为工作需要较长时间回不来。

她问:“真会有那么一天?”

他说:“我不确定,但今天领导打招呼了,咱俩都做好思想准备吧。你要善用存折上的钱,尽量花的时间长一点儿。”

她点头。

他就坐下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她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写。他将所有自己视为朋友的人的姓名及住址都写在纸上,包括老太太和蔡晓光。当然,他也写上了父亲与哥哥的通信地址,但没写吕川、邵敬文和白笑川的联系方式。依他想来,如果那一天猝不及防地到了,吕川他们三人也就联系不上了。

秉昆起身交给郑娟那页纸时又说:“保存好。我的这些朋友和亲人,也将是你的朋友和亲人。”

她接过那页纸,低头无声地哭了。

他温柔地将她搂在怀里。他已经很久不曾对她有过温柔举动了,感觉她的身子在自己怀里微微发抖,感觉自己真是要出远门的丈夫,而她也真是他挚爱的妻子。这时,他才忽然理解了邵敬文那句话:“不料理好了后顾之忧,有些事是不能去做的。”尽管他还不清楚自己将会做什么事。

他说:“今晚别走行吗?”

她偎在他怀里点点头。

那夜月光大好,为了便于照顾里屋的亲人,他俩没将窗帘拉上。皎洁的月光洒满一炕,两个孩子、一个盲少年和一个植物人母亲躺成一排,都直溜溜地睡着,看上去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幸福”一词。

秉昆和郑娟睡在外屋。为了享受那月光,他俩也没将外屋的窗帘拉上。但这是他俩共同的借口,其实都是为了在不开灯的情况之下也能看清对方的脸。

月光体恤地成全了他俩的愿望。

他们享受的不仅是月光,还有对方。然而并无性事发生,都没那种心情,郑娟也说她不在安全期。

秉昆家发生的不幸,加上郑娟不在安全期这一无法逾越的现实,使两个对彼此身体朝思暮想的人,那时的爱只能体现为“精神至上”——尽管他们紧贴着的身体,都是一丝未挂彻底而纯粹的身体。


四月七日那天,一批样刊带着墨香由印刷厂送到了甲三号。邵敬文不知何故没在班上,秉昆一人帮着把样刊一包包搬到编辑部摆放好。他独自当班无事可做,索性拆了一包楼上楼下分送起来。

第二天,邵敬文还是没上班。

甲三号的气氛很不对劲儿,人们打照面时目光恍惚,似乎都无话可说了。

九点半钟,全体人员集中在一起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重要广播,大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秉昆只听了一会儿,就悄悄离去了。

他用自行车尽量多地带走了一些样刊,盲目地在市里到处骑行,将样刊分送给形形色色的路人,经过一些单位时,也会在门口放上几册。

此后数日,秉昆倒也太平无事。

他仍去上班。除了上班,他不知自己还能怎么做。

在编辑部照例无所事事,他便反复看样刊。那些印成铅字的诗依然让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他竟很享受那几天的上班时间,认为自己能参与编成一期诗歌特刊,实在是做了件很值得骄傲的事。

一天下午四点多钟,他打算回家,几下敲门后进来了两名公安人员。他们都年长于他,其中一人还是他在慰问演出时认识的。

不认识他的那个问:“你是周秉昆?”

他说:“是的。”

对方说:“跟我们走吧。”

他平静地伸出了双手。

认识他的那个说:“不给你戴。”

他说:“谢谢。”

他在门口站住,转身望着编辑部内熟悉的一切,像望着另一个家。

他在心里对吕川说:“哥们儿,谢谢你那些信,谢谢你托人捎给我的那些诗——这里也曾经是我周秉昆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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