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世间  作者:梁晓声

几天后,周家的小院里出现了一堆黄泥和草绳。玥玥告诉小舅,黄泥是姥爷用土篮子不知从哪儿一次次挑回来的。那时,“十一”都过去了。

秉昆一有空,父亲就指导他和泥,抹墙,只动嘴,不动手。

秉昆心里装着那么大一坨子心事,却一直没从父亲那儿讨到一种明确的态度,对父亲的不满大了去了,活儿干得很不痛快。

父亲却说:“你是瓦工的儿子,和泥抹墙,这活你必须会干。连这活都不会干,太让人笑话了。”

秉昆说:“都快到上冻的季节了,抹得再好,明年开春还不往下掉?”

父亲说:“明年那就是我的事了,不是你的事。明年的事用不着你管,你现在给我好好学着干就是!”

到了十月底,秉昆断断续续地把屋里屋外该抹新泥的地方抹了个遍。每次都是这样,他抹着,父亲手握根棍,这捅捅,那戳戳,把一处处不捅不戳不至于往下掉的墙皮一片片弄下来。秉昆心里别提多来气,他甚至认为父亲很虚伪,明明对他和郑娟的事极其反对,却又不挑明了说,不但采取拖的策略,还对他进行变相的劳动惩罚。

整个十月里,父子关系不冷不热,起码在秉昆这方面无论如何热不起来,他不软不硬地顶撞父亲的情况时有发生。倒是父亲表现得挺宽容,每次都以沉默让即将发生的父子冲突化解。

秉昆没去过郑家一次。没什么好结果告诉她,他见了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承诺的话说了一次又一次,却毫无实际进展,连自己都觉得太没意思了。

十一月三日是星期四,春燕妈的生日。秉昆组稿回到家里已近中午,母亲应邀带着玥玥到乔家吃生日饭去了。

周家只有周志刚在家,炕上放着大行李捆和装洗漱用具的网兜。

周志刚说:“你还果然这时候回来了,回来得正好。”

秉昆昨天说过今天回来吃午饭。

周志刚没容他坐下吃饭,命他扛起行李捆,自己拎起了网兜,说要送他去一个地方。秉昆扛的是自己的被褥枕头,网兜里也全是他的东西。

秉昆光火地说:“爸,你抽的什么风?要送我下乡?你别忘了‘上山下乡’运动已经过去了!”

周志刚说:“你再跟我说话没大没小的,我可真扇你了,走!”

路上,秉昆忍不住又问:“送我去劳改?”

周志刚说:“差不多就是那么一个地方,有利于改造你的思想,能让你明白要成为一个有责任的男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在可以看见太平胡同的地方,秉昆百感交集,又光火起来。他恼怒地说:“我不往前走了,我哪儿也不去!”

周志刚说:“那你的东西你拎着。”

秉昆生气地从父亲手中接过了网兜。

周志刚又说:“我也不往前送了,我差不多是亲自把你送到地方了。从今天起,你住到郑娟家吧。有恩不报,那是不义。别以为我好骗,你和人家郑娟早都把生米煮成熟饭了,我还能想不到?如果你不与人家结婚,那是双重的不义!我们周家不许出不义之人,更别说双重的了。为什么非要你学会和泥、抹墙?就她家那屋子,如果每年不里外好好抹一遍,还能住几年?你勤快点儿,那家还能将就着算个家。你连和泥抹墙都不会的话,两年后它就变成一个窝了。现在你会了,我比较放心了。你妈问起你来,我就说你住单位去了。两个地方离得不远,你要经常回来看看我和你妈。郑娟暂时不要和你一块儿回来,我怕你妈见到她犯病,我拿她毫无办法。今后,你的担子那可就重了,你爸老了,帮不上你了。再愁再难的日子,你都要为那边三口把日子给我撑住了,而且要让他们觉得有了你就有了希望,不仅仅是又多了一口混日子的人!就这话,你记住了?”

秉昆望着父亲那张消瘦的老脸,想说“记住了”,却嗓子发紧说不出话来。他点了一下头。

周志刚张张嘴,分明还想再说句什么,同样没说出话来。他扬起手臂,朝郑家那儿指指,一转身便大步往回走。

秉昆想叫住父亲,再听他说些什么,张了几次嘴才小声叫了一声“爸”。那时他泪如泉涌。

第二天,他就和郑娟把结婚证办了。

屈指算来,他与郑娟认识快五年了。

接下来的一年里,秉昆与郑娟凡事商量着过日子,和和睦睦,从没发生过口角。日子清贫是不消说的,然而郑家那小屋里经常有笑声了。在朋友们的帮助下,郑家的后墙往外扩了一米,光明每晚可以在属于他自己的“抽屉”里睡了。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八日,秉昆下班一进家门,立刻把郑娟紧紧搂住。

郑娟正做饭,笑道:“快放开我,一锅贴饼子要干锅了,什么好事让你这么高兴?”

秉昆说:“中央表态了,为我参与的那件事平反了!”

郑娟从他怀里挣出身子,掀开锅盖加了一大碗水,在一阵蒸汽中机灵地反问:“骗人!就你,还值得中央为你表态?”

婚后的幸福让她更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子了。她的聪明是一种头脑简单的聪明,家中没收音机,也不订报。秉昆一上班,她眼里就只有儿子、弟弟和山楂。北京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她是不知道的,她生活在没有政治的环境中,并且自得其乐。

秉昆兴奋地说:“也不是为我一个人,是为许多人平反了!”

郑娟说:“那确实是好事,要不,中国以后没有肯为别人打抱不平的人了,那不就连有点儿血性的人也没了吗?”她踮起脚冲他耳朵又小声说:“为了你当年表现的那点儿血性,今晚我好好犒赏你哈!”

又是一夜“欢乐颂”。场地变了,浓情依旧。

这是很有中国特色的现象,由于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极其贫乏单调,一切被底层人家认为值得庆祝一番的事,要么以集体狂欢的方式来呈现,要么以夫妻间的性喜悦来表达。在除过年节他们连瓶酒都舍不得花钱买来喝的年代,后一种庆祝方式不但不需花钱,而且快乐指数最高。

她在喜悦中智慧地说:“小人物不管大事情,咱们以后不参与那些事了!这一次平反了是你们的侥幸,再来一次绝不会这么便宜你们!”

他却不开窍地说:“国家兴亡,匹夫……”

她双手捂住了他的嘴,嗔道:“别以为我没听说过你想说的话,我听说过!国家兴亡首先是大人物的责任!咱们小老百姓没多大责任。咱们总是抢着担责任,会把他们惯坏的!”

郑娟的话对秉昆竟然也有影响。自那日后,秉昆在甲三号那些人的眼里变得日渐成熟。其实,成熟并非多难的事,努力工作、低调做人、学会发言而已。他本是热爱自己工作的,努力与愿望相符,无须任何人督促。他本是沉默寡言的,但这与低调是两码事。寡言到见了谁都不主动打招呼的程度,那就容易给人以“冷”的感觉,那是不讨人喜欢的。甲三号不再被认为是“臭老九之窝”,连某些领导都改口说那里是“藏龙卧虎之地”。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今儿调走一个,明儿调走一个,调走了就被委以重任,就高升了。一名借调的小编辑,而且还是大众通俗刊物的小编辑,有什么资格“冷”呢?给谁看呢?平反前的秉昆并不思考这些做人原则——说不定哪天又被发落回酱油厂去了,思考那些有什么必要呢?

平反后他开始思考了,因为平反意味着为转正排除了障碍,且有了极大可能性。这件事上,兴许甲三号某人的一句好话就能让他心想事成,兴许某人的一句坏话就足以让他的夙愿成为泡影。他与郑娟谈到这些心事时,她给出的建议是,如果对人热情点儿、嘴甜点儿有利于实现自己的愿望,干吗不呢?

他说:“我读过的那些书里的可敬人物都是本色的,特立独行的。那些书告诉我做人的道理,为了实现个人愿望而违背性格的言行是可耻的。”

她说:“那要看一个人的性格实际上好不好吧?”

他说:“性格都是天生的,哪有什么好与不好之分呢?”

她说:“我想有的吧。如果你甘心一辈子做酱油厂的工人,那你天生的性格也没什么不好,也没影响你有一些知心朋友,可你要当一名转正的编辑,情况就不同了。你对人不热情点儿、嘴甜点儿,能组到稿子吗?”

他一想,也是的,自己其实早已不知不觉改变了天生的性格啊。

她又说:“就说咱俩吧,我一开始给你的印象很冷,对吧?如果我一直那么冷下去,咱们会有今天吗?咱俩那样了以后,你在我面前嘴可甜了,这你得承认吧?如果不是因为你嘴甜,我能心甘情愿为你家做事吗?”

他说:“咱俩是另外一回事。我们那儿有些人架子哄哄的,我根本就不喜欢他们,又怎么能对他们热情点儿,嘴甜点儿呢?”

她说:“你觉得别人架子哄哄的,也可能你的感觉是错的呀!我不像你读过一些书,除了小学和中学的课本,我就再没读过什么书,但我也是懂得一点儿做人道理的呀。我妈经常对我说,性格怎样和人心怎样往往是两回事。性格像皮肤,大太阳下晒久了谁都黑了,关在屋里一年半载的谁都会变得白了点儿。皮肤黑了白了,只要心没变,还是一颗好人心,那就还是先前那个好人。哎,你都读了些什么书啊?那些书里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写进去?再者说了,你们那儿的人都比你年龄大,都有资格当你老师,你如果把他们人人当成老师尊敬着,对人家热情点儿,嘴甜点儿,那还不是完全应该的呀?怎么在你那儿就可耻了呢?”

那晚秉昆与郑娟进行了一次枕边的思想碰撞后,颇有胜读十年书之感。以前他与她不怎么谈单位事,认为不会从她那儿获得有价值的见解,后来则很乐于和她谈,甚至有点儿视她为枕边师了。


甲三号的人们都开始喜欢周秉昆了。特别是中年以上的人,包括架子哄哄的人,见了他都变得和蔼可亲。午休时,到《大众说唱》编辑部聊天的人多了。这让秉昆的组稿联络图又增加了不少新名字,也让邵敬文和白笑川喜在心中。他俩本也像秉昆一样,到了编辑部就如同小姐进了闺房,绝不往别的屋里去,都是自我幽闭式的工作狂,因而也都是给别人印象很冷的人。

邵敬文和白笑川一高兴,就主张开一次邀请甲三号全体人参加的联欢会。三中全会的召开让文艺界如沐春风,闻讯的人都说太应该聚在一起高兴高兴了。一个个憋屈了那么多年,他们中不少人渴望有机会释放释放,消除以往猜疑,重结友谊。任务落到秉昆身上,他邀请了《大众说唱》多位作者,均表示愿意参加。市委宣传部认为是好事,又邀请了一些文艺界人士——即将平反复出的人士,给他们一次亮相机会。

一九七九年春节前,联欢会在甲三号会议室举行,百余人到场,可谓名流云集,群星荟萃,气氛隆重。省委市委宣传部派人前来讲话,报社派来了记者,电台有人来录音。当年电视机是稀罕物,电台的实况录音就是最高规格了。

联欢会非常成功,各方面都满意。周秉昆的文艺活动组织能力也获得好评,参加各类座谈会的机会多了。郑娟为此订了一份日报。与晚报相比,日报社论多,精神多,阐释中央新政策、方针、路线的文章多。她把新提法、新词汇抄在小本上,让他睡前看一小会儿。从事曲艺表演的人大多背功了得,秉昆也差不到哪儿去。每晚必背,妻子抄在小本上那些话语便牢记在他头脑之中,逐渐形成条件反射,一轮到自己发言,也能对着话筒开口即说,不打磕巴,无嗯无呀,仿佛句句都是自己深思熟虑一般。尽管是背的报章话语,因为与表演技巧结合,不显山露水地掺杂了民间语言,竟可以说得真诚朴实,如同完全发自肺腑,一点儿也没有套话的痕迹,一点儿也不令人反感。

春节后的一天,邵敬文接到了一个电话。他刚听了两句,捂住话筒,小声对白笑川说:“你陪秉昆到外边去待会儿,十分钟后回来。”

师徒二人回到编辑部后,白笑川问:“哪儿来的电话?搞得神神秘秘的!”

邵敬文说是有关方面打来的,向他了解秉昆的情况。

白笑川替徒弟问:“‘有关方面’是哪方面?”

邵敬文很原则地回答:“恕难相告,对方要求不能让秉昆知道。”

白笑川又问:“了解些什么呢?”

邵敬文说:“较全面的情况,从政治思想、品德修养到业务能力,基本都问到了。”

白笑川再问:“你是怎么汇报的呢?”

邵敬文说:“我当然往好里评价啊!在我眼里秉昆本来就好嘛!”

秉昆忍不住也问:“你就直说,你估计对我是好事还是坏事吧?”

邵敬文沉吟片刻说:“对方完全是一种履行公务的官腔,还真听不出来……”

三人相互望着,沉默一会儿,白笑川拍着秉昆肩说:“脚正不怕鞋歪,就当没这么回事!”

然而秉昆却做不到,接连多日睡不踏实。他一再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的人生中无非两个“污点”。第一个已经平反了;第二个与瘸子和“棉猴”有关,他俩已判刑几年,要出卖自己早就交代了,不至于等到如今才有交代。毕竟多了桩心事,他不愿让郑娟不安,就憋在胸中,经常郁闷。

转眼到了五月,宣传部的同志宣布:正式任命邵敬文为《大众说唱》主编,任命白笑川为副主编,二人属于正副处级干部;周秉昆正式调入《大众说唱》,任编辑部代理主任……

甲三号的人纷纷来到《大众说唱》编辑部,表达祝贺。不少人认为,以秉昆的编辑能力和贡献,当编辑部主任完全可以,之所以宣布了一个“代”字,肯定是由于学历太低的原因。秉昆说能转正他己喜出望外了,至于是代主任或主任,根本不在他期望的范围内。

白笑川不高兴了,当着大家面说:“你这是没出息的话!你不在乎我在乎。有消息说即将恢复高考了,你如果有志气,那就替我争份光,用它一年功,把大学之门给我迈进去!在我退休前你把那个‘代’字给我去掉!”

邵敬文也说:“你能那样最好,编辑部主任的位置我替你尽量保留着。”

秉昆却说:“我家的情况你俩又不是不知道,就是考上了我也不能去读啊,何况我也未必就能考上。”

一番话说得邵敬文和白笑川默然无语。

有人问:“秉昆家什么情况啊?”

白笑川问秉昆:“可以说不?”

秉昆因为心中高兴,也没多想,脱口便道:“师父觉得有必要说就说,觉得没必要说就别说。”

“那我可就说啦!”白笑川不愧为本省曲艺界的“教头”,他从柜格内取出“家把式”——哪里个哪,哪里个哪,遂以山东快书的形式,即兴表演,把秉昆他姐、他姐夫怎么出的事,他妈怎么成了植物人,他和郑娟怎么相爱的,声情并茂地说了一遍。

白笑川是个智慧的人,他那么做可谓用心良苦。

他的目的达到了。一个形象斯文、身材颀长、年近六旬、满头白发的长者大声说:“小周勿虑,只要你将来能够达到毕业考试的分数,省艺校进修班免试招收你了!”

那人姓史名彦中,原是省话剧团的老导演,很有名气的一个人物,刚被任命为省艺校校长。

白笑川的山东快书感动了他,准确地说是秉昆家的那些事让他大为动情。

那确实是一个反“四人帮”英雄普遍受到尊敬的年代,也是一个中国式的人情味十分浓重的年代。反对“四人帮”的英雄和平反“右派”获得破例优待,不但不会受到谴责,反而会被传为美谈。

于是,众人皆大鼓其掌。

秉昆回到家里,把降临自己身上的两件好事对郑娟一说,她禁不住喜极而泣。

秉昆又说,他得与朋友们在光字片的家里聚一次了,否则他们会挑理。

“可是你不能去,我怕我妈见了你又犯病。”秉昆说这话时,心中满是歉意。

郑娟表示特别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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