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人世间  作者:梁晓声

白笑川告诉秉昆,“和顺楼”这条街的拐角开了一家私人书店——不是报刊亭捎带着卖什么畅销书,而是以卖书为主,兼卖报刊,名曰“崇文书店”。书店很有些新书好书,他自己就买了一本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

那个街口与秉昆上下班的方向相反。他已经很久没摸书了,为了看看到底有些什么好书,有一天他下班后去了一次。

书店的门面装修得还可以,简单,古朴。门两边的墙上镶着一块块规格不等的木板,上面以各种字体烫出古今中外名人读书的语录,外国名人的语录下还配有英文,这是既省钱又有想法的一种装修。店内面积一百二三十平方米,高矮书架井然有序,窗子擦得干干净净,窗台摆着几盆花。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店里除了秉昆再无他人。秉昆正走动着,观看着,听到背后有人轻声问:“先生要选哪方面的书?”

秉昆一转身,顿时惊呆了,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当年的瘸子,看来他正是店主。

瘸子穿一身中式裤褂,黑色布鞋,平头,头发全白了。他蓄着三缕须,半尺多长——那么长的胡须都得蓄上四五年。十几年过去了,他还坐过牢,看上去却没怎么显老,面容仍那么白皙,这让他的胡须看起来像是假的,而头发像成心染白的,给人一种不真实的错位印象。

瘸子的样子没怎么变,秉昆一眼就认出了他。

瘸子却并没有立刻认出秉昆,或者,在他的记忆中秉昆这个人早已不存在了。

瘸子看秉昆有些疑惑,轻声问道:“这位朋友,我们曾经认识不成?”

秉昆吞吞吐吐地问:“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还记得当年酱油厂那个……”

“哎呀……是你吗?”他终于认出秉昆是何许人了。

秉昆说:“对,是我,周……”

他抢着说:“周秉昆!你当年却不知道我姓甚名谁,现在你可以知道了……”

他把扇子放在书架上,从兜里掏出名片盒,取出一张名片双手奉上。

秉昆犹豫一下,接过去,见上面印着“水自流”三字。

秉昆问:“真名真姓?”

他说:“绝对真的。”

“有姓水的?”

“不多,绝对有。”

二人聊了几句,一时再无话可说,却分明都有不少话想问、想说。

水自流试探道:“愿意坐下聊聊吗?”

秉昆点了一下头。

书店一角摆了两只高脚凳和一个小茶几,水自流把秉昆引到那里坐下了。茶几后是一大株龟背竹,几片阔叶罩着茶几。

这时,秉昆特别想吸烟,觉得若不及时吸支烟,心脏就快停止跳动了似的。他掏出烟来,首先礼貌地递向水自流。

水自流说:“我戒了,彻底戒了。从入狱那天起,再没吸过一支。”

秉昆又一愣。

水自流劝道:“能戒你也戒了吧,对身体确实有害无益。我这里都是书,吸烟不安全。也怕不吸烟的人来了,闻到烟味儿转身就走。不过今天对你例外,想吸就吸吧。”

“就吸一支。”

秉昆忍不住还是吸着了一支烟。

水自流说,书店是几个朋友一块儿投资帮他开起来的。他们都是从前尊他为大哥的人,如今都合法经商,做得挺顺,风生水起。他们不指望这个书店挣钱,挣了全是他的,亏了由他们往里贴。只要他想开下去,他们就保证贴得起。

“怎么偏偏要开书店?”

“从前的梦想呗。一种情结啊,当年不是不许嘛。”

“情况呢?”

“还行吧。刚三个多月,已经赚了点儿,来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估计一年后能把装修的钱挣回来。将来怎样,那就难说了。我也不是为了钱。我单身一人,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只不过活着总得干点儿事,这事对社会有帮助。”

“你那些朋友真好。”秉昆听了大为羡慕。

“也谈不上好。不瞒你说,还个个都是污点不少的人,只不过对我比较义气罢了,我当年拿义气换来的。”水自流的话说得淡定坦率。

“有《大众说唱》吗?”

“对不起,没进。我这书店的定位比较高,是为大学生和读书人开的。我进书有选择,翻一翻随手就扔的书我不进,何况你们那份刊物现在也不好卖。”

听一位曾经危害社会的人说那么高蹈的话,秉昆的心里挺受刺激,也很替自己曾付出过大量热忱和心血的刊物感到悲哀。

他嗫嚅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和那份刊物的关系?”

水自流微微一笑,低声说:“我知道你的一切,所以今天你不必谈你自己。你只听我说,要完全相信我的话,还要牢记住我的某些叮嘱,行吗?”

秉昆点了点头。烟己短得烫手,他舍不得地插在了花盆里。水自流从兜里掏出手纸把烟头左包右包地包严后,竟揣进了兜里。

“我入狱前,除了你,没接触过一个好人。你是个例外,不仅对我是例外,对我们那伙人都是例外。我也要洗心革面做好人了,所以我才要告诉你一些事,叮嘱你一些话,理解吗?”

秉昆又默默点了一下头。

“你和郑娟,你们做了夫妻,这可以说是上天的安排,你永远不要后悔。”

“这话不必你说。”

“涂志强死得冤枉。当年先逮捕的是他,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扛着,要么供出另外几个哥们儿,那就会越供越多,最后连我也得栽进去。那也还是得审出个人偿命,结果必然互相撕咬,也许还会多毙一两个。他那人义气,估计想到了这一点,干脆把死罪一个人扛下了。当时他们都喝高了,或者他以为就是自己捅死了人吧。”

“你怎么能肯定他死得冤枉?”

“他确实死冤枉了,因为后来有人承认用刀捅了人。”

“谁?”

“你也多次见过。”

“‘棉猴’?”

“你叫他‘棉猴’?他的真名叫骆士宾。别这么瞪着我,我也是刑满释放后才知道的。他比我早出来一年。我出来后他为我接风,酒桌上没谁逼,他自己承认的。”

“那……涂志强就白冤枉了?”

“不白冤枉了又能怎么样?人都死了十五六年,世上也没亲人。能再追判骆士宾的罪吗?就算有人替涂志强鸣冤喊屈,骆士宾也可以不承认,酒后的话能作为证据吗?”

“他……他这种人仍是你的朋友,对吗?”

“朋友肯定谈不上了,但从前是那么一种特殊关系,如今谁对谁大面上总得过得去。如果我有什么困难,他不会袖手旁观的,这是他对我的态度。他胆大,在当年的几个人中,也数他生意做得顺,有人说他抱住了一位港商的大腿,有人说他靠上了高干子弟。我没问过,问也白问,不会跟我说实话的。但我开这书店,没用他投一分钱。上赶着给也不要,这是我对他的态度。我和他划清界限了。”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因为在你和他之间,我得站在你这个好人一边。”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难道你忘了?你如今的大儿子楠楠……他才是楠楠的生父啊!他如今尽管自鸣得意,却再也生不出儿子来了,他那东西在狱中被人废了。为了他自己,他会和你争儿子的。为了对得起当年替他顶了死罪的涂志强,我也会替你争儿子的。他如今是一家公司老板,坐进口车,有几处房子,他肯定认为自己比你更有资格做楠楠的父亲。也许,为了争儿子,他会连郑娟一起争。我太了解他这个人了,周秉昆,你得有心理准备。”

“他敢那样,我杀了他!”周秉昆觉得全身血液开始疑固,眼中顿时投射出凶光来。

“别说气话,说气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更不该有那样的想法。如果他真那样,我给你的建议是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你肯定很爱郑娟,也很爱楠楠,何况你和郑娟又有了自己的儿子,爱他们就不能做不计后果的事。今天是偶然见到了你,否则我也会找你,提醒你。我知道你在‘和顺楼’上班,你放心,我再了解到了什么情况一定及时告诉你。在你和他之间,我站在你这一边,我说到做到。”水自流的诚意看似无可置疑。


周秉昆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书店的。

他信马由缰地走了很远,才发觉自己走在和回家相反的路上,便乘公交往回返,结果乘过了两站。到了家里时,妻子和两个儿子已睡熟了。

他站在里屋炕前低头看着两个儿子熟睡中的脸,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像猛兽般叼起两个儿子将他们转移到自认为绝对安全的地方——骆士宾根本见不到的地方。他太清楚他们这个四口之家缺一不可的关系了。别说在他和郑娟之间楠楠这个儿子有多么重要,就是聪聪一日见不到哥哥也会魂不守舍的。

他关了灯脚步轻轻地走到外屋。外屋没开灯,他尽量悄无声息地上了炕,克制着想要抱住妻子的欲望,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寻思水自流对他说的那番话,越想对骆士宾的憎恨越难以平息。那时骆士宾若在近前,他肯定会和他拼命的。身边这个女人给予他的幸福太多了,不是任何别人所能理解的。无论谁企图从他的人生中夺走她,都将成为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也将与那个人拼到死为止。

他困得不行睡着了一会儿,却梦到了涂志强。

梦中的涂志强自然是一副鬼样子,一张嘴口里就变成了一个黑洞,从那黑洞里冒出的话是:“俺弟,还是让我的女人和骆士宾的儿子跟他去过吧!人生苦短,让她们娘儿俩离开光字片享几年福吧。你这辈子给予他们娘儿俩的最好的生活,估计也就是现在这么一个样子了……”

他惊醒后,再也睡不着,又消无声息地下了炕,轻开家门到小院里去连吸了几支烟。吸第二支烟时,发现街对面有一个戴着头盔骑在摩托上的身影,浑身一激灵。定睛再看并不是,是一户人家白天晒在绳上的一串串黄瓜丝茄子丝什么的,没收回家。


十月底,天要冷了。骆士宾倒也没出现在周秉昆的生活里,给他制造什么麻烦,他也没再去过崇文书店。楠楠的一切表现都正常,在新学期当上了数学科代表。

只有一次,郑娟忧郁地背着楠楠对丈夫说:“楠楠这孩子也不知从哪儿听到什么闲话了,今天问我他是不是你亲儿子。”

秉昆问:“你怎么回答?”

郑娟说:“我打了他一巴掌,让他自己照镜子。”

“他照了镜子后说什么?”

“说自己挺像你。”

“你觉得咱们光字片还会有人说闲话吗?”

“不会吧?儿子都这么大了,谁还会那样呢?咱们光字片也没有多么阴损的人啊。我奇怪,所以才问你。”

“你别太多心,他跟你开玩笑。”

秉昆嘴上虽这么说,心里也起疑。后来的事,转移了他对妻子的话的重视。哥们儿几个一直盼着吕川回来,吕川却失联了。倒是周秉义回来了一次,但没顾上与自己的母亲以及弟弟妹妹见面。他只在家里住了三个晚上便匆匆走了,还从厂里带走了一批精兵强将。苏联方面出于对他的信任,委托他作为中间人再次向中国卖出了两艘运输船。一艘还能用,通过秉义的联系卖给了南方某航运公司。另一艘将要报废,卖给了国内同一家钢厂,仍由军工厂负责解体。

周秉义带回来些虾皮之类的干海货,嫂子冬梅亲自分送给小姑子和小叔子两家。

冬梅走时说:“秉昆,不送送我啊?”

秉昆明白了她的暗示,便出门送她。

那是个星期日的上午,天色阴沉,要下第一场雪了。

二人走到大马路的人行道上时,冬梅站住问:“怎么没看到楠楠和聪聪?”

秉昆说:“楠楠和聪聪到我姐家玩去了,他俩想奶奶了。”

不知怎么一来,秉昆妈住在女儿家乐不思蜀了——大学校园里环境好,到处是花是草是树。冬季供暖有保障,一来暖气,待在屋里对于老人那就是享福。而且走廊里有公共厕所,干干净净,也有暖气,还有专人打扫。秉昆妈不但爱上了女儿的家,也爱上了大学教师公寓楼的公厕,偶尔才想起光字片还有一处老屋。想起来了也不愿回去,希望秉昆两口子带着两个孙子去看她而已。好生活可以轻而易举地俘虏百分之百的老百姓,包括他们中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周蓉乐于尽孝,她在与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的母亲共同生活中磨合出了宝贵经验,甚至把母亲训练得可以到小卖部买东西也可以到食堂去打饭了。秉昆和郑娟差不多每月都带两个儿子去看妈,见妈被姐照顾得白白胖胖,他与姐姐的关系也亲密了。

离公交车站还远的人行道上,在一棵片叶不剩的老杨树旁,郝冬梅严肃地对秉昆说:“楠楠骗你了。”

秉昆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骗我呢?”

郝冬梅说:“他肯定是和玥玥到什么地方去了。”

“楠楠带着聪聪,天又挺冷的,没去我姐那儿会去哪儿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玥玥也骗了我。情况肯定是这样,他们三个先一块儿到你姐那儿去了,然后楠楠和玥玥找什么借口把聪聪留在你姐那儿,他俩离开了。”

“那怎么了?嫂子你到底想说明什么呢?”

郝冬梅看起来特别为难,但责任使然却又不得不说。为了消弭谈话的严肃性,她弯腰捡起了一片硕大的金黄叶子,欣赏似的看着反问:“你从没觉得楠楠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秉昆困惑地摇摇头。

冬梅说:“要不是有人提醒,我也从没发现玥玥有什么异常。”

她不得不如实说出了她母亲以及她自己的忧虑,曲老太太把她所见的情形在电话里告诉了冬梅的母亲,冬梅的母亲第一时间告诉了冬梅。冬梅本想先告诉周蓉,可上个星期去周蓉那里时,晓光在,周蓉的几名学生也在,她忍住了没说。

“秉昆,玥玥住在我那儿,我和你哥都对她的成长负有一定的教育责任。现在你哥不在,我的责任更大了。所以,我不能装成没事人似的。”冬梅长出了一口气,将手一松,金黄的大叶片从她手上滑落下去了。

“嫂子你是说……楠楠和玥玥……他俩,早恋了?”秉昆的话问得很艰难。

冬梅回答:“可以这么认为。”

“那……那我们大人……该怎么办?”

“我也没什么更好的主张。秉昆你得明白,此事主要是你们周家内部的事。我虽然是你嫂子,但毕竟是外姓人。我想,你得及时告诉你姐吧?当然,我也可以从旁规劝玥玥,但你和你姐作为家长首先得统一立场,是不是?”

公交车驶来,秉昆让嫂子上了车。望着公交车驶远,他满腔怒火,腾腾迈着大步往回走。进了小院,也不进家门与郑娟打声招呼,推出自行车,一跨上去便朝周蓉家猛蹬。

正如嫂子所料,聪聪在他姐家写作业,秉昆妈在包饺子。老太太的精神状态恢复得越来越好,只要女儿预先拌好馅,居然已能把饺子包得大小一律,并且摆得整整齐齐。

秉昆问聪聪:“你哥和你玥玥姐哪儿去了?”

聪聪说不知道。

“你傻呀?怎么不问?”

“他俩有他俩的事,我问个什么劲儿?不问就是傻吗?”

“你以为你聪明吗?”他对小儿子吼了起来。

“如果你认为我天生就傻,那又何必给我起名叫聪聪呢?”聪聪反唇相讥。

“你姑呢?”

“给研究生上辅导课去了。”

母亲不高兴了,看着秉昆训道:“你一进门就大吼大叫发的什么邪火?聪聪正好好写作业呢,怎么就惹着你了?洗洗手帮我包饺子!”

秉昆哪有心情帮母亲包饺子呢,也没处找姐姐,更没耐心等姐姐回来,便郁闷地离开了姐姐家。

他回到家里时,郑娟己做好了午饭。

她奇怪地问:“你送嫂子送哪儿去了?怎么一个多小时再没进家门?也没戴棉帽子,耳朵都冻红了,快到炉子那儿暖和暖和!”

秉昆在炉旁坐下,瞪着郑娟说:“你给我过来,也坐下!”

郑娟说:“你暖和暖和咱俩就吃饭吧,我陪你坐那儿干吗呀?”

秉昆火了:“叫你过来,你就过来!”

郑娟一愣,忍气吞声地坐了过去。

“你可真生了一个好儿子!”秉昆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聪聪一早就跟楠楠出去了,什么时候又做错事了?”

聪聪正处在男孩子招猫逗狗的年龄,常常鼓捣出些事来,比如晚上与几个孩子把一块并不算大的石头搬到谁家门口,还用粉笔写上“王屋山”三个字;或把一块糖砸碎了摆在谁家外窗台上,吸引蚂蚁爬遍人家的窗台。所以,如果丈夫由于儿子生气,郑娟首先想到的责任人自然是小儿子。相比之下,大儿子楠楠可要懂事多了,不但在学校里是优秀生,在街坊四邻的眼中也是好少年。

不料丈夫冲她吼:“我说的是楠楠!”

“楠楠?楠楠怎么惹你生这么大气了?”郑娟吃惊了。

于是,秉昆把嫂子冬梅告知他的事以及他到姐姐家实地查看的经过讲了一遍。

“你是说……他俩好?”郑娟还是没怎么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那不叫好!他俩表姐表弟的关系,好是我们应该高兴的事。”

“是啊,我也这么想的呀!”

“你二百五哇?他俩那是不正常的好!他俩早恋了!”

“是吗?我可从没看出来!”郑娟笑了。

“你怎么还笑?”

“以他俩的年龄来说是太早了,但从根本上来说也是好事呀……”

“怎么在你这儿倒成了好事了?”秉昆的脸气红了。

“你想啊,他俩没什么血缘关系,只不过就是名分上的表姐弟,将来要是真做了夫妻,那不是亲上加亲吗?有什么不好呢?”郑娟居然显出很憧憬的样子。

“郑娟我今天把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别忘了他是谁的种!他将来怎么可以成为我姐姐的女婿?别说我姐反对不反对,我周秉昆也绝不允许你的白日梦成为事实!”由于生气,周秉昆的话说得特别伤人。

郑娟顿时被训得满眼眶泪水,自尊心仿佛被一锤砸碎了。

秉昆又大声说:“他这是恩将仇报!”

郑娟两眼含泪默默起身走进了小屋。

而秉昆烦恼地吸起了闷烟。

两口子谁也没吃午饭。


在周蓉任教的那所大学的游泳馆里,穿着泳裤、泳衣的楠楠和玥玥并排坐在泳池边,腿浸在水中,亲密地小声说话。

年长两岁的表姐玥玥先学会游泳的,她一再坚持要做表弟楠楠的教练。游泳馆供暖早,温度宜人,正是中午时分,只剩下他俩。

“你怎么敢去见他呢?万一他是坏人那多危险啊!”玥玥说的是骆士宾,而楠楠已经与他有过接触。周秉昆如果知道了这一点,肯定会寒心透顶。

楠楠说:“他先派人守在学校门口,送了一封信给我。我看了信,决定要见见这个自称是我生父的人。”

“愿意让我看看那封信吗?”

“不敢留,撕了,扔了。”

“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呢?”

“开公司的,公司租了一层楼。他的办公室挺大,挺气派。人就是个一般男人,形象和我爸爸没法比。”

“我小舅是多有样的男人啊!那个男人他对你亲吗?”

“亲不亲我没法说,总之见了我特激动,哭得一塌糊涂,抱住我不想放开。”

“你相信他是你生父?”

“不愿相信,但也不由得有几分信。”

“如果确实是你生父,那你将会怎么办呢?”

“我还是认为,我首先是周家的人,并且应该永远这么认为。但他如果资助我出国留学,我会考虑的。”

“那你愿意去哪个国家呢?”

“日本我是不去的,我最想去法国。”

“我也有你那种想法,我妈和我两个爸爸都表示支持。咱俩说定了吧,不管谁先到了法国,都要等着欢迎对方,行不?”

“行,可眼前的关系我该怎么处理呢?”

“听我的,顺其自然。一切都不是你个人解决得了的,到头来还是得大人们协商。不过,一个妈两个爸爸也没什么不好。像我,三个大人都爱我,蛮幸福的。”

“真想不到,我有一天也会多出个爸爸来。”

“别愁眉苦脸的,对于咱俩反而是福音,看着我……”

楠楠便扭头看着表姐。

“以前我想吻你却不敢。从今往后,我没有心理负担了。”玥玥捧住表弟的脸,情不自禁地吻了起来。

一阵长吻终于结束,楠楠迷醉地问:“姐,如果骆士宾是个骗子呢?”

玥玥肯定地说:“我认为,他可能还真就是你的生父。否则,一个当上了老板的人,干吗非认一个光字片的孩子是自己的亲儿子呢?”

“那我也没有心理负担了。”

于是,楠楠也捧住玥玥的脸不管不顾地长吻起来……


当天下午四点多钟,楠楠和聪聪回到家里,周秉昆立刻对楠楠严厉盘问。

“说!究竟到哪儿去了?”

“和弟弟去姑姑家了啊!”

“撒谎!”秉昆扇了楠楠一耳光。

郑娟坐在小屋炕沿没出屋。她听到了那一记脆响,眼中立刻充满了泪水。她大声说:“楠楠,跟你爸说实话,啊?”

聪聪替哥哥说:“我们就是去姑姑家了嘛!”

秉昆冲小儿子吼:“没你说话的份儿!”

楠楠平静地说:“爸,我知道你去过姑姑家了。你去那会儿,我和表姐游泳去了。”

“在哪儿游泳?”

“我姑学校的游泳馆。”

秉昆愣了愣,冲到小屋门口,大声嚷嚷:“你当妈的听到了吧?他居然和玥玥一块儿游泳!”

郑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满脸屈辱,眼泪汪汪地看着丈夫。

楠楠平静地说:“爸,你如果反对,我以后不了。”

“我当然反对!”周秉昆又大吼起来。

毕竟自己没有抓住现行,早恋的罪状也不能当面宣布,那会让事情难以收场。而且,对于楠楠的自尊心,他这位父亲必须予以考虑。

周秉昆保持住了起码的理智,他向楠楠约法三章:一是不许主动去找玥玥玩;二是如果玥玥回来了,他俩只能在家里玩,不许一块儿外出;三是不许互相写信,更不许到公共电话亭打电话找玥玥。

楠楠平静地表示绝对遵守,之后被罚面壁反省。

聪聪大声说出自己的义愤:“爸,你变成一个粗暴的爸爸了!”

秉昆气得又想扇小儿子一耳光。

而郑娟默默从小屋里抱出被褥枕头,放在大屋的炕上了。

从那一天起,秉昆郑娟这对曾经如胶似漆的两口子,形同住在同一个大车店里的赶路人了。


周一下午,玥玥出现在“和顺楼”,出现在小舅面前。

她质问秉昆:“小舅,你为什么要打楠楠?”

她这一问让秉昆更是心头冒火。

他训道:“为什么?你还不清楚吗?你是当表姐的,你自己首先应该有个表姐的样子。以后你不要再找楠楠了,最好把心思全用在学习方面。”

玥玥显然早有心理准备,她理直气壮地说:“小舅,请不要把姥爷教育你们的那套方法,用在我们这一代身上。那绝不是什么好方法。我从小见过我妈妈给我姥爷下跪的场面,给我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影响了我对姥爷的亲情……”

秉昆不听则罢,一听更是勃然大怒。不待玥玥说完,他一巴掌扇在了她脸上。

玥玥捂着脸又说:“你们家长如果肯和我们平等对话,批评得对,我们会心悦诚服地改正,但是小舅,看来我的话说了也等于白说。”

秉昆又举起了手掌,国庆他姐及时跑过来将他推开。

又一个星期日,“和顺楼”刚开门,姐姐周蓉出现在了秉昆面前。

周蓉面有怒色。

秉昆小声说:“给我留点儿面子。”说罢把头一摆,径自朝外走去。

周蓉倒也照顾弟弟面子,一言未发跟了出去。

天更冷了,并且刮风。“和顺楼”右侧有间卖豆浆油条的早点亭子,姐弟俩站在亭子犄角的背风处说话。

周蓉问:“为什么当着你的员工打我女儿?”

秉昆把楠楠与玥玥之间的不正常关系说了一番。

周蓉说:“那你也应该先教育你家楠楠。”

秉昆说:“我教育过了,还对他约法三章。是你女儿无理取闹,居然跑到这儿来跟我瞎掰扯。”

周蓉说:“总之,你不该打她。你应该首先告诉我,由我这个母亲来管她。”

秉昆说:“只怕你听了她的一面之词,会以为是我家楠楠勾引她。她是表姐,主要责任在她那边。”

周蓉说:“你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两个半大孩子之间,说什么勾引不勾引!”

秉昆说:“我觉得玥玥变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可爱了,越来越像你。自从住到哥哥嫂子那边,还添了臭毛病,以为她真成了上等人家的小公主,一种凡人不理的劲儿,讨厌!”

周蓉说:“你别扯远了,她越来越像我,怎么就不可爱了?”

秉昆说:“姐,你以为自己是盏省油的灯吗?我实话实说,你小时候还比较可爱,可你长大后让父母和哥哥弟弟操了多少心?我担忧玥玥身上遗传了你那种让人不省心的基因。估计冯化成遗传给她的基因也不怎么样。一个风流诗人,能将什么好基因遗传给女儿?你是我姐,当年我为你的事流过多少泪我认了,命嘛,没法。可你的女儿搅得我家庭不和,这不行!我心烦的事已经够多的了。今天我把丑话搁这儿,如果她再跟我这小舅犯矫情,我还会大嘴巴子扇她!”

他这番话刚一说完,自己脸上先挨了姐姐一记耳光。

“越说越放肆!真是想给你留面子,你都让你姐留不成!今天我也把话搁这儿,俩孩子那点儿事不许你再过问,由我处理!”周蓉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没人知道周蓉是怎么教育女儿的。或许秉昆的糙话还真说对了几分,玥玥身上确实遗传了几分父母那种任性基因。或许身为副教授的周蓉教育学生还有两把刷子,教育自己的女儿却根本不得其法。

她让事态更加严峻也更加复杂了。

玥玥给大舅妈冬梅和金婆婆留下一封信,委托同学向老师交了请假条,谎称自己的诗人爸爸重病住院,之后登上列车去了北京。

周蓉又急又气,决定亲自去北京将女儿找回来。

蔡晓光不放心,怕周蓉与冯化成发生不必要的冲突,节外生枝,便陪着她去。

周母只得回到小儿子家。

郑娟怕秉昆迁怒于楠楠,在蔡晓光行前向他要了钥匙,让楠楠暂住蔡晓光家。

蔡晓光在本市没有亲人,一直把周家每个人包括小字辈全都视为自己的家人,周家的什么事都忙前跑后,毫无怨言。

周母虽然又住回来了,却并未让秉昆两口子的关系有所缓和。秉昆有意缓和,但郑娟佯装迟钝,不为所动。秉昆这次确实将她伤狠了。所幸周母是真迟钝,丝毫看不出儿子儿媳之间的那种僵局。她一回来,郑娟立刻把聪聪的被褥抱到小屋去了,两口子各睡一屋的情况继续了下去。

四五天后,周蓉与蔡晓光把玥玥带回了A市。

玥玥无颜再住回大舅妈冬梅那儿,只好回到母亲家去了。

玥玥的老师和同学们本不知道她母亲与诗人爸爸离婚,经她闹了那么一出,差不多都知道了。这让她在学校里也不像以前那么自我感觉良好了。

冬梅和母亲的情绪也受到影响——当初知道了不说吧,是不负责任;一说呢,闹成这样。

楠楠住回来后,对秉昆变得毕恭毕敬。那种毕恭毕敬让秉昆想挑理都挑不成,别提有多伤心了。父子三人在小屋睡,楠楠嘱咐弟弟要睡中间。这么一来,秉昆与楠楠每晚躺在炕上便不言不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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