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世间  作者:梁晓声

周秉昆家要修房子,朋友们能来的都来了——他们有德宝、国庆、赶超、进步,连龚宾也来了。只有向阳一人不能来,他不是被多么重要的事缠住了脱不开身。那是二〇〇一年七月下旬的一个星期日,向阳家里和公司其实并没什么重要的事,是他自己决定找个借口不来的。他已经成了路路通公司的高管,怕秉昆当面问他在哪里上班。说谎吧,违背朋友之间的坦诚原则;如实相告吧,唯恐秉昆生气。

向阳提供了施工所用的沙土。路路通公司正有一处建筑项目在施工,他一句话,有人就用车将沙土运到周家门口了,同车运来的还有两袋水泥、一百来块砖和几卷油毡——都是无偿提供,也不是用公司的东西送人情。向阳在公司负责项目招标,一些私营施工队的头头都哈着他。项目给谁,就是将挣钱的机会给谁,创业发展的时代,抓住挣钱的机会都不容易。相比起来,白送那点儿东西根本不算个事。

龚宾的病好多了,他小叔龚维则当上了区公安局的常务副局长,局长不在可以代行局长权力。龚副局长有坐小车的资格了,龚宾的工作更不成问题,一时这干干那干干,都是在私营企业。区公安局常务副局长希望自己的侄子在哪家私企有点儿活干,挣一笔生活费,那是看得起那家老板。龚宾患了精神病后没常性了,小叔当上副局长后更没常性了,即使对挣生活费这么至关重要的事也是如此。不管在哪个私企,他说不愿干了就不干了。是他自己不干的,老板们还得诚惶诚恐地向龚副局长解释,真的不是由于自己没关照好。

目前,龚宾在小叔安排的保安公司当保安,这次他干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喜欢穿保安服,更喜欢管人。保安公司的头头怕他管出问题来,所以不敢分配他管理难度大的工作,但也不敢不分配他任务,否则他会认为自己受到了严重歧视。龚宾的病情本已大为好转,在保安公司犯病了,你做老板的对得起龚副局长吗?所以公司上下都像照顾孩子似的呵护着他,尽量让他高兴。公司还时不时指派最有责任感的班长带上他,执行远离市区、不大接触陌生人的保安任务,让他过一把瘾。近些日子,他在郊区一处养貂场与同事们当保安,乐不可支。他渐渐喜欢上了貂,对小貂充满爱心,经常批评貂场的人对小貂的生存环境不够重视。貂场的人都知道他的背景,总是虚心接受他的批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实际上,他更多时候也就白拿工资。

龚宾从于虹口中知道秉昆出狱了,并且要修房子。

赶超和于虹夫妇俩要孩子晚。二〇〇一年,他们的儿子孙胜读高二,学习不错,作文常在区市比赛中获奖。那孩子觉得老是在作文中写人物已经无法证明自己的水平,突发奇想要写一篇关于野生动物的作文,另辟蹊径,下次区市比赛中一定要获得一、二等奖。于虹就让赶超带儿子去找龚宾,赶超已经下岗,哪有心思为儿子作文操心!

赶超所在的胶鞋厂最终还是倒闭了,他所获得的一万两千元补偿早已花光。他正式成为胶鞋厂工人的时间短——尽管他的总体工龄不短,代表工人谈判的一干人等不大给力,最终他获得的买断工龄的补偿金比较少。

于虹的唠叨让赶超烦了,他没好气地反问她:“貂场养的貂还算野生的吗?”

于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儿子孙胜插话说:“即使不算野生,那也不算家畜,我觉得写貂也行。”

“貂有什么好写的?你真有水平写写你爸爸可以吗?如果你把你爸爸写得让人看了哗哗流泪,还获了奖,那才证明你的作文水平真的高!”他没好气地说。

“你有什么好写的?全市全省乃至全国下岗的内退的一次性买断工龄后彻底失业的人多了去了,谁会看儿子写你的作文哗哗流泪?连我是你老婆,我都不替你流泪了,你凭什么指望不相干的人替你流泪啊?儿子,妈支持你写貂!咱们雷打不动地写貂,貂肯定比他有写头!他不带你去貂场,下个星期日妈带你去!”于虹冲着他嚷嚷起来。

于虹的父母兄弟姐妹多,虽然失业的也不少,所幸有几个有点儿小权力,有几个交际广。靠了这两种救火队员四处走后门托关系,亲戚家的失业者居然都不至于一直在家里待着没钱挣、日子过不下去。这种蜂蚁般的亲戚关系极富族亲本能,所谓一家一人有难,大家忙前跑后,有钱的出钱,有主意的出主意——虽都是百姓之家、草根之人,帮找份临时工作,往往总能落实。

因为有亲戚们关照,于虹竟基本上没怎么失业。在家里,她倒成了每月多少总能领点儿工资的家庭经济支柱。赶超家不行,他的亲戚多在河北农村,日子都过得水深火热。他在本市只有一个大伯,与他父亲关系不好,早没来往了。

赶超曾经在家中的一家之主地位,自从失业后被颠覆了。于虹成了他们家的“摄政女王”,这也合乎居家过日子的规律,谁挣钱养家就得听谁的呗。偏偏赶超不会来事,经常有大男子主义的表现,于虹在他面前腰杆儿越硬,他越拧巴着来,傲慢地拒绝她那些孙二娘、顾大嫂式的亲戚帮助。于虹特别恼火,认定他瞧不起她的亲戚们。两口之间消停的日子越来越少,三句话没说到一块儿,吵架的日子越来越多了。

于虹亲自带儿子去了一次养貂场。龚宾高兴得满脸是笑,哥们儿的老婆儿子上山看他,他觉得颜面有光,口口声声“嫂子”长“嫂子”短的,叫得很亲。他一边带孙胜参观,一边侃侃而谈貂的习性,俨然一位“貂博士”。孙胜听得兴趣盎然,收获多多。龚宾留于虹母子吃过午饭后,孙胜提出了一个要求,想借走一只己能吃食的小貂带回家去进一步观察。

于虹说:“儿子,别让叔叔为难,这个要求咱们免了吧。”

龚宾却说:“嫂子别打击孩子的积极性嘛!我侄子破天荒地向我提了个并不过分的要求,你怎么可以拦阻呢?不能免,我同意了。”

他当即让孙胜选中一只小貂,命喂貂工从大笼子里捉出,装入一个小笼子,让孙胜拎着。

当时貂场只有几名喂貂工和保安在,谁也不敢惹他不高兴,都不作声。

于虹又说:“这可以吗?”

他说:“有什么不可以呢,完全可以,老板不在这儿我就是老大。老板是我小叔的朋友,这点儿事我同意还不就等于他同意了?”

龚宾的病确实好多了,无可争议的一点就是——他清楚许多人都哈着小叔龚维则,该利用小叔招牌的时候,他毫不含糊。

就在这会儿,老板开车到貂场视察。他见一个半大孩子拎着笼子,笼子里还有只小貂,好生奇怪,他堆下笑脸亲昵地问:“宾,这是哪一出啊?”

龚宾就介绍道:“这是我一个好哥们儿那口子,我嫂子,当然也就是你嫂子啦。带他们的儿子来参观参观,顺便借一只小貂回家养几天,我代表你同意了。”

老板轻挠着眉梢,有点儿为难地说:“宾,行倒是行,可他带回家喂什么呢?貂不是猫狗,它根本不吃咱们人吃剩的饭菜啊!”

老板想出个难题将小貂留下。

不料龚宾说:“我忘这茬儿了,多亏你提醒。”他一溜小跑不见了踪影。

老板也不跟于虹和孙胜说话,走到一边儿去吸烟,搞得于虹挺尴尬,心里抱怨儿子真不懂事,惹出这么多麻烦。

片刻之后,龚宾跑回来,拎了一网兜纸盒——纸盒里是冷冻加工后的貂食。

“把这些貂食也带走,谢谢大伯的提醒。”他让孙胜也将网兜拎上了。

孙胜谢过老板,替妈妈消除尴尬说:“我要写一篇以关于貂的作文,参加市里的比赛,肯定能获奖,等于替貂场做免费广告了。”

人家老板根本没理孙胜,似笑非笑地问龚宾:“没必要带那么多食物吧?”

龚宾说:“我觉得有必要。怎么,你觉得带多了吗?”

老板打着哈哈说:“你觉得有必要那就有必要呗。”

气氛便越发尴尬,虽然龚宾一点儿也不觉得。

于虹已红过两次脸了,那会儿第三次红了脸,急欲脱身地对老板说:“谢谢,我们得走了。我们来主要是为了告诉龚宾一件事,并不是为了借走一只小貂。”

她就告诉龚宾,周秉昆出狱了,准备修房子。

龚宾听了,高兴得像孩子学飞机那样,伸展双臂绕着于虹母子和老板“翱翔”,大呼小叫:“周秉昆自由啦!我哥们儿自由啦!哥们儿万岁!自由万岁!”

老板拽住龚宾,哄调皮孩子似的说:“宾,别飞了。飞两圈行了,绕得我头晕了。我问你啊,你那哥们儿周秉昆,他哥是不是在外市当市委书记的周秉义?姐夫是不是导演蔡晓光?”

龚宾的病虽然好多了,终究没完全好,只知道自己小叔当上区公安局副局长了,对秉昆的哥哥和姐夫是什么人物从没关心过。

他看着于虹说:“我不知道,你问我嫂子。”

于虹说:“对的,是那个周秉昆。”

老板又问:“你们和周秉昆什么关系?”

于虹一时沉吟,不知该如何回答。

孙胜替母亲回答:“我爸和秉昆叔是好朋友。”

老板再问:“有多好?”

孙胜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于虹替儿子回答:“好过亲兄弟。”

“这么说来,咱们都是自己人了!”老板笑了,看得出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他亲切地将一只手按在孙胜肩上,高兴地说,“大侄子,一只不好养,再借你一只?有个伴不孤单,养死了没关系,不让你赔。自己人嘛,一对小貂算什么!”

于虹赶紧说:“别,别,您千万别。”

孙胜也说:“我不是养着玩,是为了写作文,借一只观察几天可以了,几天后就送回来。”

“随你。”老板摸了摸孙胜的头,招来一名职工,问有没有什么情况要汇报。

那职工说没有,一切正常。

老板便对于虹说:“这么着,弟妹,我也不查看养貂场了。正巧我开车来的,送你们娘儿俩回家!”

于虹赶紧说:“不必不必……”

老板打断道:“弟妹你客气什么呢?还不愿给我个机会啊?”说罢,他搂着孙胜的肩向自己的车走去。

于虹只得跟过去。

龚宾跟着问老板:“那我过几天要帮周秉昆修房子,今天就算正式请假了呗?”

老板说:“你有事还得请假吗?你啊,干脆休息半个月得啦!”

龚宾说:“那怎么行!这里离不开我。”

老板听了哈哈大笑,站住,转身郑重地问:“听你把自己说得多重要啊!宾啊,我对你关照不关照?”

龚宾说:“关照。”

老板又问:“有多关照?”

龚宾说:“特别特别关照。”

老板拍着龚宾的肩说:“那我交给你一个特殊任务,以后见着你小叔,把你刚才的话多说着点儿。”

龚宾眨眨眼,反问:“我刚才说什么了?”

老板对于虹苦笑道:“你看他,真叫人没治。不管我对他多好,他在小叔面前从来不说,有时反说我的不是!弟妹,你替我再嘱咐嘱咐,兴许你的话他记得住。”

于虹便替老板嘱咐几句,终于让龚宾补上了人生常识一课:别人对他好,应常挂在嘴边上说说,尤其要对他小叔说说,那样别人会舒服点儿,也证明自己懂事。

“只记在心里不行吗?”

“不行。”

“怎么就不行呢?”

“别跟你嫂子瞎掰扯,我说不行就不行!”

“那,我听嫂子的。”

老板从旁问:“关键是,她刚才说的话,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我嫂子让我经常在小叔面前说,你对我特别、特别关照。”

老板和于虹这才满意地相视一笑。

孙胜假装没听到大人们说什么,只在一旁看笼中的小貂,似乎已经开始交流感想。

老板对于虹母子俩态度转变的缘由,他们自然不知道。龚宾的小叔龚维则提拔为区公安局常务副局长之前,组织部门照例要派人谈话、考察。这种考察过去在公安系统内部进行,后来系统外的干部也参与考察,为的是防止出现小圈子的人情结论。周秉义一向享有正派之名,组织部门对龚维则的提升又格外重视,便选派了他进行考察。

为什么格外重视呢?因为那个区可不是一般的区,是全市排在第一位的中心区,繁华区,是市委市政府所在区,也是中央领导、外国贵宾到本市必将莅临的区。全国人大或政协组织视察调研,只要到了本市,对该区之事也极为关注。当上该区公安局常务副局长,很有可能升任局长,也很有可能继续进步为市局的副局长。如果时机特别好,当上市局局长也有可能。龚维则五十多岁了,当局长的可能性不大,但继续进步为市局的副局长,应该说上升空间还不小。

退休前升任副局长,这是龚维则梦寐以求的。而社会各界人士,凡需经常与公安部门打交道者,不少人都想在一位很有希望成为市局副局长的干部身上投点儿资,下点儿注。

养貂这事不仅公共卫生、检疫部门要管,还涉及公共安全,所以公安方面也管——几百只貂啊,万一逃掉几只伤了少年儿童呢?每年公共安全、检疫部门例行检查,公安部门都要配合。貂场的执照龚维则审批过,他便上了人家老板“红名单”,成为人家要努力接近的目标。一名私企老板,不管干哪行,只要事业规模做得比较大,经济效益还不错,只要出手大方,想结识一位副处级干部,就一定能够如愿。管你什么部门什么机构什么系统的干部,一旦对方想要结识谁,不久都会让他成为座上宾,成为“自己人”。

于是,龚副局长便成了貂场老板的好友,逐渐地无话不谈了。

有一次,在貂场出皮子的季节,龚维则向老板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要一张上好的领子,说是送给周秉义妻子郝冬梅做条大衣领,向曾经考察自己的周秉义致谢。

他说:“当初不少人争的岗位,人家几行关键的评语,白纸黑字为我写下了,我不能如愿以偿了连点儿小小表示都没有,是吧?”

貂场老板说:“那是,那不是咱们这种明事理的人的行事风格,但一条大衣领子太拿不出手了吧?干脆,我用皮子与厂家换件貂皮大衣给你得了。”

龚维则说:“那不行。一件貂皮大衣太贵了,人家反而不会收了。”

老板说:“做条像样的领子还不如用两张皮子做条围脖,这事你别管了,包在老弟身上了。”


二〇〇一年,周秉义当市委书记已满两届。一般而言,省里第二大城市市委书记那么大的官,当满两届的话,要么高升,要么调走,像周秉义那样继续当下去的情况不多。这是因为,他自己一再要求转到教育口去,组织上终于同意了,就要任命他为省重点大学的校长了,却在这一点上意见不统一,有的省领导认为还是任命他为书记好。全国的大中小学校恢复了书记是一把手的传统,他有当两届市委书记的资历,再让他去当校长而非书记,委屈他了。两种意见还没完全统一,他也不知情。这时候,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将他想到大学去的愿望彻底打消了。一位中央首长到他当书记的那个市里视察后,曾与他有过一席深谈,过后对省委领导们说:“好干部要用在刀刃上。无非两条,一是临危受命,二是委以重任。党培养一名好干部不容易,从正局到正部,也就能为党担当十几年的重任,组织部门一马虎就将好干部给耽误了。周秉义就是一名好干部嘛,他有临危受命的经历,而且表现出色,可以考虑再委以重任嘛!”

省委领导们就解释,调到大学去工作是周秉义的愿望。

首长说:“党的干部,还是首先要服从党的工作需要。你们告诉他,说这话是我对他的希望,也应该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由于这么一件节外生枝的事,组织上就将准备安排他去大学担任领导的计划搁置了下来。不巧的是,过了一段时间,北京传来小道消息,那位首长因为受一起经济案件牵扯,被低调处理,很快就要从主要领导岗位退下来了。曾经获得一位后来出了问题的首长的赞赏,这是官员升迁的大忌。就这样,周秉义工作调动或提拔的动议,一时都成了忌讳的话题,也只好“冷”处理了。

然而,周秉义到底是周秉义。一些利益集团巴望着他早日腾出位置,一些他曾经得罪过的人等着看他的尴尬,他却仍泰然处之,该怎么当书记还怎么当书记。十二年里,周秉义政绩斐然,公正廉洁,两袖清风。他建桥修路、改善市民居住条件、治理环境污染、保障食品安全、推进社保医保、增加就业岗位、推进菜篮子工程、稳定物价、加强社会治安、开展法制宣传。总而言之,除了没有直接给群众涨工资,一位书记所能做的利民惠民好事,他基本上都竭尽所能做到了。

有人说:“当书记都十二年多了,没见老百姓的钱包鼓起来,还是让他趁早滚吧,再不走该有人撵他走了!”

说这种话的人毕竟是少数。

“涨工资的事也不是哪位市委书记能决定的,这年头,一个市摊上一位好书记,老百姓就知足吧!不知道拥护好干部的老百姓,那也不是什么好百姓!”更多的市民这么说。

周秉义有一种许多同级干部缺乏的能力——他与老百姓说话时说得下去,与青年们说话时说得进去,与知识分子说话时也说得上去,与前任老领导说话时从来不会被软钉子顶回去。

其实,周秉义并没什么秘诀,只不过本着不谈主义、面对实际问题的原则说话而已——什么事?体现了哪部分人中多数还是少数人的诉求?如果是多数人的诉求,可操作性怎样?能做该做的怎么落实?暂时难以操作又该怎么进行耐心解释?即使是少数人的诉求,符合公平公正原则吗?……

不久,再次传来那位首长的小道消息——早先的小道消息纯属谣言。几天后,首长在新闻联播中公开亮相。过了一两周,周秉义接到组织部门的通知,要求他尽快完成任内工作,做好交接准备。

这个消息迅速在该市和省城传开了。市民一批又一批联名上书省委,希望能让周秉义再留任三年,将第三届书记任期做满,把他计划为该市民众完成的实事完成。

省城里同样议论纷纷,人们不免猜测,他回到省城将任何职?而这造成了与他同级或高半级的一些官员的不安,他们怕自己的位置不稳了。

省委又接到了一些信件,不是联名上书,而是匿名揭发——揭发他沽名钓誉,在自己长期担任市委书记的城市导演了万民挽留的闹剧。

省委对揭发很重视,派人明察暗访。结果,从民间获得了对周书记更多的好评。于是,省城里的猜测一边倒,认为周秉义要么会回来担任市委副书记,接任市长,之后坐上书记的位置,或三级变两级跳,直接回来当市长,过渡两年当书记。


再说那貂场的老板,正是一个极其关注官场动态的人。其实谁当市长或市委书记,与他将貂养得怎么样,将貂场办得如何并没什么直接关系。大小老板却都希望认识更多的官员,结交更大的官员。甭说他们,许多老百姓也是这样的啊。似乎谁认识的官员多,结交的官员大,便不是普通老百姓,便不是一般的老板。先不论沾得上光沾不上光,没事时独自想想,聊天时对别人吹嘘吹嘘,那也很快意啊。对于大小是个老板的人,想认识更多更大的官员,则是出于安全感的考虑,出于做大做强的心机——当年有多少老板的屁股不夹着点儿擦不干净的屎呢?他们总希望处在保护伞下才安生。不管哪一行业的老板,要做大做强,没有官员相助行吗?反过来,不管是哪一行业的老板,若得罪了所在城市的一二把手,也许只要对方在非正式场合说几句不利的话,你那老板也就当不出多大的好头了。貂场的老板深谙这些道理。

路上,貂场老板问于虹:“周秉昆的哥哥周秉义究竟什么时候调回省城来啊?”

于虹说:“他哥要调回来了吗?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老板又问:“你不是说,你丈夫与周秉昆的关系胜过亲兄弟吗?”

“是啊。我的话呢,也许有点儿夸张。”想了想,于虹又说,“倒也不算夸张,他们的关系真那么好,都快三十年了。不好,也保持不到现在。”

孙胜说:“妈,如果从他们上中学时算起,三十多年了。”

于虹想了想,感慨道:“是啊,可不嘛。你爸和秉昆叔叔虽不同班,但我听你爸说,他俩还有你国庆叔叔三人中学时就爱在一起玩。参加工作后关系断了一两年,一九七三年又续上了,这一续上就比亲兄弟还好了。有那么几年,每年春节他们都在秉昆叔叔家聚,妈和你爸就是在秉昆叔叔家处上对象的。时间太快了!”

于虹一时感伤于岁月如梭催人老,日子的苦多甜少,眼泪汪汪的了。

“你丈夫和周秉昆既然是那么铁的关系,怎么连他哥什么时候调回来都不知道呢?”老板不理于虹的心情变化,只管一味问自己关注的事。

“我就该知道他哥的事吗?我一个普通女工,还是临时工,为什么非知道呢?实话告诉你,他哥我不是没见过,见过的次数多了。还有他姐,他当导演的姐夫,都见过。不管我对他们,还是他们对我,都挺亲。那又怎么样呢?有非说不可的意义吗?”于虹不高兴了。

老板居然还问:“你丈夫肯定知道吧?”

他的想法,不是于虹所能猜到的。如果龚维则日后当上了市公安局副局长,如果周秉义真的调回省城当上了一、二把手,如果有那么两个高官成了“自己人”,那还他妈的有什么必要再去吃苦受累、担惊受怕养貂呢?这时,他内心里很轻蔑于虹了——老百姓到底不能与老板相比,说得可怜兮兮——“普通女工,还是临时工”,放着那么铁的关系不知道利用,你怨谁?只能怨你自己啊!你普通你是临时工你活该,没人同情你!

“我丈夫肯定也不知道。他和周秉昆在一起,从不打听周秉昆他哥的事。再说周秉昆不是刚从狱里出来嘛,他俩还没见面呢。别聊他哥了,没意思,开了你车上的收音机听听广播节目呗。”于虹被问烦了,更不高兴,尽量克制着倔脾气不说使对方下不来台的话。

“好好好,听节目。咱们不是自己人了嘛,所以我才关心他哥的事,别有什么误会啊!”

接着,车里响起了“西北风”曲调的流行歌曲,不知哪位女歌星唱的,歌喉嘹亮高亢,一吟三叹,端的是好歌,好嗓子。

老板问:“听吗?不爱听我换台。”

孙胜说:“听!”

这高中生最近迷上了流行歌曲。

于虹便也说:“别换台了。”

车开入市内,于虹心中忽觉自卑,不敢让老板往太平胡同开。她怕老板见自己住那么脏乱差的地方、那么寒碜的土屋而低看了她。在一个街区的街口,她直叫停车,说家就住附近,一拐便到了。

孙胜明白母亲的想法,默不作声。

老板说:“这里真是黄金地段,没根底的人家可住不到这里。”他下了车,亲自为她母子二人打开了车门,专职司机似的。


秉昆家修房子这天,赶超前脚刚到,于虹和儿子后脚也到了。她是来向郑娟数落赶超不是的,儿子则要在周家将小貂还给龚宾叔叔。于虹又与赶超闹别扭了,成心不和他一起来。秉昆当时不在家,他到街口迎德宝、国庆、龚宾和进步去了。他想他们想得很苦,哪里能干坐在家里等呢?第一个先到的赶超,已在院外和泥了。于虹没理他,径直进了周家门,将郑娟拽到小屋,嘀嘀咕咕诉说起来,孙胜则在大屋的小凳子上看书。受秉昆影响,周聪也喜欢看书。当上记者后,他更爱看书了。除了家中原有的一些旧书,他又买了几十本新书,并从旧物市场买了几个两层小书架,摆在炕上,为的是看书方便。

不一会儿,秉昆将老友们迎回家了。十余年了,老友们不曾再在周家聚过,忽一日又聚在周家了,互相看看都老了,脸上都没有了当年青春英俊的模样,个个感叹不已,气氛亲热而又不免忧伤。

龚宾说:“都到了。”

进步说:“没到齐,男的缺吕川、向阳,女的缺春燕和吴倩两位嫂子。”

进步的妻子是当年军工厂老工人张德海在农村的小女儿。父亲牺牲后,他家没了顶梁柱和主要经济来源,原来的对象跟他吹了。厂里一名工会女干部很关心这位烈士儿子的个人问题,为他做成了那桩媒。此事也得到了市里几位领导的批示——因为这么一来,不仅他这烈士儿子的个人问题解决了,也等于为军工厂的老工人农村的家办了一件好事。有了几位领导的批示,进步妻子的户口顺利地从农村迁到了市里。进步的母亲因病早退,由于是烈士遗孀,退休金确保不拖欠。他妻子也就没找工作,尽心尽力照顾婆婆,做全职的家庭主妇。进步的工资加上他母亲的退休金,三口人——不,四口人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进步当爸了,有了个女儿,上小学二年级。张德海与进步父亲生前是老战友、老工友,进步的母亲拿儿媳妇当女儿对待,婆媳关系好得没说的。进步比妻子大十三岁,不折不扣是娶了个小妻子,还是个长得挺俊的小妻子。他个子矮,妻子比他高半头,却从没嫌过他个子矮。他呢,也拿她当宝贝,两口子关系一直很甜蜜。无论从日子的紧巴,还是从夫妻关系的热乎上来讲,进步正在过的生活宛如秉昆与郑娟当年那种生活,他如今的幸福感也与秉昆当年的幸福感可有一比。

听了进步的话,德宝解释说春燕确实有事,区妇联组织一些同志到农村去进行“好媳妇”评比活动,还得两天才能结束。

赶超说:“尽搞些没用的事,吃饱了撑的!天下的好媳妇本来就有限,某些女人骨子里就只想做好女儿,根本不想做好媳妇,妇联宣传评比就会改变吗?”

大家都听得出来,他的话分明是说给于虹听的。

于虹乜斜着他说:“那也得看做媳妇的摊上了什么样的婆婆,有那婆婆越老越刁,为老不尊,儿媳妇越让着她,她越拿儿媳妇不当回事。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如果不反抗,儿媳妇还是儿媳妇吗?不变成喜儿了?”

赶超朝她瞪起眼,刚要顶几句,秉昆向他递过烟去,小声说:“忍一忍。”

秉昆已听郑娟说过他们两口子关系紧张的事了,很替他们纠结。

郑娟也趁机岔开话,问国庆,吴倩怎么没来?国庆说本想来的,昨晚得到一个消息——环卫部门要招三四十名临时工,不是扫大街,而是当本市几座公园里的卫生清洁员兼管理员。她正愁没活干,很向往能挣那份钱,一大早跑去报名了。

秉昆问国庆在干什么。

国庆说,还能干什么呢?蹲马路牙子呗,三天有钱挣五天没钱挣的。如果吴倩再找不到工作,日子就很难再过下去了。

国庆那番话竟是笑呵呵地说的。郑娟告诉秉昆,国庆大病过一场,糖尿病并发症险些要了他的命,医生说回天乏术,是吴倩四处求偏方,细心呵护,百般照顾,才把他的命从阎王那儿夺了回来。从此,他与吴倩的关系和睦,连性格也变了,再愁的事,都能不着急不上火地面对。

秉昆又问:“你姐在‘和顺楼’的工作怎么样了?”

国庆说:“还行,成老员工了。这一要谢你,二要谢白笑川老师。你出事后,当年你招的那批员工全被换了,就我姐没换。白老师威胁路路通公司的人说,如果把我姐解雇了,他发誓要让‘和顺楼’以后变成不和不顺永无宁日的地方,他还不是冲着他和你的关系、你和我的关系才说出那种狠话的?你哪天去看他,千万替我捎句感激的话。”

郑娟插话说:“你姐能在那儿一直干到现在,也证明她本人表现好。”

国庆说:“那倒是真的。我姐干活实在,不偷懒不耍滑。只要头儿让她负点儿小责任,她就会全心全意地做好。如果出点儿小纰漏,头儿还没说她什么呢,她先不能原谅自己了,也幸亏她的工作稳定,要不我现在笑不出来了。”

于虹冲她儿子孙胜说:“儿子,记住,以后你参加了工作,一定要向你国庆叔叔他老姐学习。老百姓的儿子,只有那样才能保住饭碗。”

孙胜已合上书听大人说话,他庄重地回答:“妈放心,我记住了,将来不管干什么工作都会那样。”

大家便齐夸孙胜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于虹美滋滋地又说:“我吧,如今谁也不指望了,谁也指望不上了啊。我唯一就指望儿子将来有出息,让我晚年能过上几年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我就知足了。”

赶超瞪着她想说什么,国庆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他将话硬咽下去了。

德宝此时长叹一口气,无精打采地对于虹说:“听了你的话,我更觉得人生太没意思,我指的是咱们这种人的人生。好比橄榄球,两头尖尖的,那就是咱们人生能过上的那么一点儿好日子。小时候穷欢乐的日子,加上晚年了也许无忧无虑的日子,有些人也许还活不到晚年。中间那么多日子,总是在煎熬着硬撑着过,没意思啊没意思!”

他一边说,一边比画着橄榄球的形状。说完,他还给了那只别人看不见的“球”一脚。

赶超怪声怪气地说:“实在活得没意思了就死呗,哪天你想死了,我毫不犹豫地奉陪。”

于虹环视着大家说:“都听到了吧?是人话吗?”

“不跟他们掺和了,咱俩聊咱们女人的事去。”郑娟将于虹扯入了小屋。

国庆对赶超说:“你对德宝的话太当真了,人家现在的日子还可以,怎么会想死呢?”

秉昆问德宝,目前靠干什么挣钱?

德宝说自己也吃起了“文艺饭”——谁家办喜事,什么公司什么单位举行什么庆典,哪家商店饭店开张,自己常被邀请去出节目,拉大提琴或讲个笑话什么的,便能接个红包。有的月份比在酱油厂上班挣得少,也有的月份比上班挣得还多。他属于业余文艺“单干户”,挺自在。

国庆又对赶超说:“听到没?自在才是人家目前的真实状况。春燕是公务员,人家也是吃文艺饭的,理想的夫妻搭配,人家哪会寻死呢?”

赶超赌气似的说:“我觉得活得太没意思了肯定是真话,哪天实在想不开了我……”

秉昆瞪着他制止道:“打住。十二年了,今天哥儿们重又聚在一起了,都说点儿让大家心情好的话行不?”

赶超点点头。

国庆幽幽地说:“开始干活吧。”

赶超忽又说:“等会儿,你们还没正式认识一下我的‘红颜知己’呢!”他起身拎过小笼子,让大家看笼中的小貂。

赶超家虽没有冰箱,但在门斗挖了个菜窖,儿子带回家的貂食就放菜窖里,不会坏。那小貂在孙家吃足喝足,被当宠物养,毛色油黑瓦亮,长大了不少,机灵可爱,不怎么怕人。

赶超炫耀说:“我请它出来,让哥们儿几个见识见识!”

孙胜赶紧告诫说:“爸,你别弄跑了它!”

“你整天上学,是我一天几次喂它,逗它玩,它早跟我熟了,还恋我呢。有我在,不会跑!”赶超说着,伸手入笼中,将小貂捉出来,放在膝上。

龚宾也说:“它跟我更熟。”想伸手摸时,差点儿被小貂咬了一口。

赶超停止抚摸,它就爬上他肩,从这边肩头绕到那边肩头,再从那边肩头绕到这边肩头,上蹿下跳。

虽都是些大老爷们儿,却一个个孩子似的看得啧啧称奇。

国庆说:“到底是人养大的,一点儿野性都没了,训练训练就可以表演节目。”

龚宾说:“它都是貂场的第四代貂,基因退化了。”

进步说:“可爱也可怜,估计一年后就该被杀了剥皮。”

龚宾说:“不是一年后,是两年后。一年后皮太薄,两年后皮和毛都是最好的时候。带肉的骨头架子还可以卖到鸡场,绞碎了拌鸡饲料里,听说吃了那种饲料的鸡生的蛋个儿大。”

进步说:“我要是预先知道,可不买那样的蛋。”

赶超说:“它以后的命运怎样,我是决定不了的,喜欢一天是一天,喜欢一会儿是一会儿。”

他说着,抱起貂,又偎又亲的。

德宝见状笑道:“它白天是貂,晚上会变成美女钻进你被窝里吧?”

国庆瞪他一眼,训道:“胡说些什么呢!当着人家儿子的面,没个叔叔样!”

秉昆也认为他那玩笑开得不好,但自己十二年后与这么多哥儿们见面,他也没言语。

赶超却笑道:“我儿子快成年了,听听无所谓。不瞒你们几个,我还真做过那种梦,醒了不知究竟是不是梦。”

话音刚落,小屋的门突然开了,于虹在门内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赶超,双眉倒竖,厉声喝问:“孙赶超,你还要不要点儿脸啦?当着你儿子的面,你口中说出那种话,不害臊吗?咱俩这夫妻还凑合个什么劲儿呢?明天就离婚吧!趁早离了算了,你以后天天夜里做你的貂梦吧!”

小貂受那一惊,转眼从赶超身上逃了,龚宾和孙胜急忙去逮。

德宝大叫:“快关门!”

进步立刻将门关严。

赶超望着于虹,自知理亏,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其实,他因见了秉昆高兴,只不过想炫耀点儿什么。他目前的人生最无可炫耀,唯有那小貂可作一下炫耀的资本,逗大家开心开心,不料却激怒了妻子。

那时,他的样子好生可怜。

郑娟将小屋的门关上了。

小屋里传出于虹的哭声。

在她的哭声中,秉昆四人沉默无语,怔怔地看着龚宾和孙胜逮小貂。他俩终于将小貂逮住了,放入笼中。

秉昆等四人这才缓过神来。

秉昆指点着德宝,想说什么,张张嘴,一个字没说出来。

“干活,干活,我早就说该干活了!”国庆猛起身,将德宝几个一一推出屋。

屋里只剩秉昆一人,他愣了几分钟,起身进入小屋——郑娟和于虹坐在炕沿,郑娟正在劝慰她。

秉昆朝郑娟使了个眼色,郑娟闪到一旁去了。秉昆上前两步,低声劝道:“好于虹,别哭了。德宝和赶超,他俩还不是在开玩笑嘛。我们十几年没往一块儿聚了啊,一时高兴,哪句玩笑开过了,值得你生这么大气吗?你刚才当着儿子的面说了那么一番让赶超下不来台的话,你就全对吗?你在屋里再哭起来没完,儿子在外边听着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啊!儿子都那么大了,咱们大人也得照顾照顾他们的自尊心吧?你忘了?你和赶超,你俩可是在我家认识的、相好的,一日夫妻百日恩,贫贱夫妻别自分!你和赶超离,且不论他,你的日子会更好过了吗?儿子的感受会更好了吗?你刚才那番话火气太大,连我的心都被伤着了,算我求你,你今天发的火到此为止,行不行?”

周秉昆说得自己心里也难受起来,想还说什么,嗓子发紧,说不成了,怅怅地转过了身。

郑娟噙着泪说:“除了一句,你刚才劝于虹的话我都同意。就是贫贱夫妻那句,咱们几家都贫这不假,可谁家也不贱,咱们谁家也没做过什么贱事。你那一句,我要替你更正。”

秉昆说:“于虹,你要记住你嫂子这句话。我和她生活二十多年,头一次听她说了这么一句有水平的话,你要记住啊。”

于虹终于不哭了。

孙胜却在大屋里哭起来。

秉昆两口子赶紧离开小屋,一起去劝。


周家的房子,如今成了光字片看上去最糟糕的房子。尽管当年打了地基,后来又在屋里支过钢架子,但别人家的房子,十二年间年年有人修,里外墙皮越抹越厚,保护了墙皮内的土坯没变酥。周家的房子,十二年间里里外外没再抹过墙皮,地基以上土坯暴露的地方,用抹子一扎,酥得掉渣。

国庆叹道:“惭愧,十二年里咱们都没替他家抹过一次墙,对不住好哥们儿三个字啊!”

赶超说:“我抹我家墙的时候想过,可心烦的事一多,往往又给忘了。”他们还住在太平胡同的家。他和于虹一下岗,连在别处租房子的念头都不敢起了。

德宝一边抹墙一边说:“光字片的人家,除了盼望咱们市发生一场大地震,除了政府灾后重建,估计住上好房子的希望很渺茫了。”

进步马上提出质疑:“那得死多少人?死后升入天堂才能住上好房子?”

“你今天吃错药了咋的?怎么尽说屁话?”国庆旗帜鲜明地反对德宝。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家,肯定户户都有下岗的、失业的,有的人家还肯定不止一个,基本上都是在苟活。”德宝说得来气,将抹子插在墙上。

德宝来秉昆家之前也窝了一肚子火。他说自己在吃“文艺饭”,只说了比较光明的一面,不怎么光明的一面是,常常是他去表演,过后却拿不到钱,或拿到的仅是讲好的出场费的一半。像他这样的人,背地里被叫作“艺混混”。想要先拿到钱后演出?门儿都没有,人家有帮有伙的根本不带他玩,所谓“文艺饭”也就吃不成。今天来秉昆家的路上,他绕了个弯去向一个“招呼人”讨钱,对方却说被自己花了,只能下次找机会补给他。可他正等着那笔钱,准备带老母亲去看病。老母亲八十多岁,风烛残年,说不定哪天发一次烧也许就离世了。

德宝的气话刚说完,走出屋的秉昆接了一句:“为了下一代不再苟活,咱们这一代苟活也得活。”

德宝说:“秉昆,不管我的话你爱听不爱听,请别跟我抬杠。我来一是为了看看你,二是为了帮你家修房子。你被关了十二年,现在自由了,作为哥们儿我必须及时来看你,否则对不起咱们当年的友谊。我再说一遍,今天谁也别跟我抬杠,我心里起火冒烟呢!”

赶超说:“哪儿跟哪儿啊,莫名其妙!”他本也在抹墙,结果反而弄出了个大洞,不得不用砖砌。

秉昆说:“你们都听着,我让你们一个通知一个到我家来,其实主要不是请你们帮我修房子。有沙子、水泥和砖,我自己从从容容地修,四五天也就完工。我请你们来,主要是为了当面向你们表达一种深深的内疚。如果再不表达,我心里憋得慌。”

赶超笑出了声:“又一个莫名其妙,比第一个更莫名其妙。”

龚宾怕弄脏了他那体面的保安制服——起码他自认为是体面的,并且一向是新的。脏了后貂场会有人替他洗干净,熨得板板正正;旧了,则发给别人穿,再发他一套新的。他不干活,只监督,不时指出别人哪里做得不细致。

德宝说:“你把制服脱了,也帮着干点儿!既然来干活,你穿这么一身算怎么回事?”

国庆说:“他就没想来干活,他是来显摆的。”

进步说:“他可以不干。”

龚宾说:“是的,我可以不干,在哪儿我也什么都不干。”

居然没谁对秉昆的话有什么认真反应,他忍不住说:“你们都停一下。”

大家这才做出认真反应,都停了手中的活。

秉昆将龚宾扯到一旁,命令道:“你先站这儿别动,我下面的话跟你没什么关系,只跟他们四个有关系。”

德宝、国庆、赶超、进步四人都诧异地看着他。

秉昆说:“我对不起你们,请你们今天同时接受我的歉意。”言罢,他深鞠一躬。

德宝等四人你看我,我看他,一个个大不自在。

德宝窘窘地说:“秉昆,你如果因为我刚才的话不满,冲我一个人来。别弄这景,连累他们三个也一头雾水,不尴不尬的。”

秉昆郑重地说:“你别误会,跟你刚才的话没半点儿关系。你那是气话,虽然我不知道原因。我是真心实意的,在里边的时候我就想象得到,你们每家的日子肯定不好过。我呢,有个亲哥是当官的,还算是个不小的官,我很希望在找工作这一点上他能主动帮帮你们,那也算给了我这个弟弟莫大的快慰,让我觉得配得上你们这么好。可是呢,十多年里,他从没有那点儿主动性,好像在他眼中,我这个弟弟根本就没有你们这些好朋友……所以,我今天一定要表达自己的内疚。我在里边的时候就经常想,出来后首先要做的是这件事。”

他一说完,操起锨来就开始和泥。

德宝们又互相看看,还是有点儿不明白。

龚宾冷不丁大声说:“你们快干活啊!不抓紧干今天能结束吗?”

于是,他们都默默干起来。到了中午,周家的房子从外看又像有人住了。休息时,龚宾分午饭,每人一个面包、两根香肠,还有新蒸的馒头,一箱可乐随便喝。郑娟忙着拌两小盆凉菜,再做一道汤。于虹终于被郑娟劝得心情好了些,也同儿子与大家一块儿吃饭。

于虹问儿子,在所有叔叔中,谁的人生他比较中意?

德宝说:“你这话就问得特‘二’,我们自己都很恼火的人生,你儿子哪里会中意?如果赶超说你‘二’,你又会和他恼。”

于虹不好意思地笑了。

孙胜却说:“我觉得,龚宾叔叔的人生我就挺中意。”

大家都一怔。

孙胜又说:“什么工作不愿干了,想换就换,不愁失业,还不必老老实实干,喜欢干才干点儿,等于白拿工资。他也没家庭负担,活得轻松愉快乐乐呵呵的,我向往那样的人生。”

“我侄子这话我真爱听!”龚宾喜笑颜开。

“儿子,龚叔叔那样的日子可不是谁都有幸能过上的。第一得先疯过,第二最关键,得有一个有地位的小叔。”赶超难以接受儿子的说法,嘲弄道。

“儿子,妈不是经常教导你人活一口气吗?你那么想太没志气了吧?我认为,你进步叔叔的人生才是你该中意的。妈希望你将来也能娶一个模样好性格好的妻子,妈也会把她当女儿看待,你们有了孩子,妈替你们照顾。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求过得多么富足,只求过得平平安安。”于虹还是对赶超生气,她借机教育儿子。

“都听到了吧?她亲口说的吧?一家四口,没我什么事了!那我也得像进步的爸爸那样干脆成为烈士呗!成为烈士也得碰机会吧?我至今还没遇到,怨不得我吧?”赶超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起身往外走。

秉昆立刻跟了出去。

屋里的气氛一时又有些压抑。

郑娟端上凉菜——无非是拌黄瓜、西红柿、粉皮什么的,她觉出了气氛异常,反问道:“谁又惹谁生气了?秉昆和赶超呢?”

国庆说:“到小院吸烟去了。”

德宝说:“嫂子,你别疑神疑鬼,没什么情况!你就快去做汤吧,都等着喝口热的呢。”

德宝起身将郑娟推回厨房,搂着龚宾肩说:“咱们这么多人,谁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呢?”

国庆笑呵呵地说:“我肯定不是,我只觉得阵痛一阵阵痛在身上,有时真想喊他妈的好痛啊!”

于虹搂着儿子说:“我们一家三口连亲戚们都算上,没一个尝到改革开放的甜头的。”

德宝说:“我们两口子也不是。‘红霞洗浴中心’改来改去改没了,组织上没处安排春燕,才把她往妇联随便一塞。”

进步问:“你指我?”

德宝用另一只手捋了他后脑勺一下,笑道:“别自作多情,你算哪门子受益者呢?”

德宝接着又说:“没有我会问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我搂着这家伙啊!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那么多私企。没有那么多私企,这家伙只有一个当公安干部的小叔,还是没法混到今天这如鱼得水的地步!所以,他是咱们中唯一一个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孙胜说自己相中他的人生了,那会儿我就暗想,孩子说得没错啊!改革既得利益者的人生,忍受着改革阵痛的人谁不羡慕呢?你小子自己说,你是不是改革的受益者?是不是?”

德宝一次次使劲儿按龚宾的头。

“是,我是,我千真万确是!”龚宾哈着腰,朝后反伸双臂,如同被批斗似的,做出悔过自新的样子。

于虹说:“德宝你别欺负他,看人家刚过上几天好日子来气呀?”

德宝这才罢手,笑道:“可不嘛,以前见他一次心疼一次,想到时也心疼。现在见他一次生一次气,想到时也生气,想不生气都没法。”

龚宾说:“你嫉妒朋友是不道德的。”

“我踹你!“德宝嘴上这么说,却从后将龚宾拦腰抱起,抡悠了一圈又一圈。

龚宾笑道:“再来,再来,看你有多大劲儿!”

国庆、进步和于虹母子便都笑了,连郑娟也从厨房探出头看着笑。

直到这时,周家才真的有了几分老友相聚的欢乐。

德宝放开龚宾,喘道:“老了,没劲儿了,这小子胖了,沉多了。”他搂了龚宾一下,拍拍他的脸说,“好龚宾不许生气啊!我刚才的话可都是玩笑话,我可受不了老友相聚一个个愁眉苦脸,逗着开心解愁哩!”

小院里,秉昆和赶超听着德宝的话,也相视一笑。

赶超又掏出了烟盒,秉昆制止道:“少抽一支。”

赶超犹豫了一下,将烟盒揣兜里,推推栅栏说:“都成这样了,也得修了。”

秉昆说:“以后我自己修。你呀,不要再跟于虹闹别扭了。日子本来就难,你俩这样还怎么往前过?再说孩子也大了,得照顾孩子的心情。我就闹不明白,于虹亲戚上赶着帮你找工作,你为什么搪三拒四的?”

赶超叹道:“如果我连工作都得靠她亲戚找,我在家里更没地位了。这十几年里,我也不是没往家里挣过钱。我接连两个冬天当刨粪工,还叫我怎么样呢?我是游手好闲、怕苦怕累的人吗?我总想找个稳定点儿的工作,可往往一个月半个月没活干,她就整天絮絮叨叨!”

秉昆说:“一个月半个月没活干,她的生活压力可不就大了吗!你的话就不识时务,稳定的工作能轮到咱们吗?”

赶超又叹道:“别劝了,你不劝我也明白,只不过有时候不死心。今后我听你的,跟你说几句心里话你别生气。我和国庆还真对你哥不满过,但一想连你这亲弟弟也没沾上他什么光,心理就又平衡了。何况他当的是外市的书记,情有可原。如果他当的是本市的书记,明知我俩在水深火热中,却一点儿都不主动帮忙,我俩肯定就不再登你家门了……”

正说着,秉昆嫂子郝冬梅来了,两手都拎着两三个盒子。

秉昆迎出小院,诧异地问:“嫂子,你不是前几天看我哥去了吗?”

冬梅说:“正好有车回来,你哥让我跟车回来一次,替他挨家挨户送这些东西。车上还有呢,跟我去拎吧。”

郑娟听到冬梅的话走出来,她与冬梅拥抱了一下,转身匆匆回到屋里接着忙起来。

秉昆和赶超放下接过的东西,跟随她而去。

一辆面包车停在马路口的路边,冬梅从车上递下十来个盒子,掏出手绢擦擦汗,这才说:“不敢让车往你家门口开,怕被人看见说闲话。你哥支持那个市的残联办了个糕点厂,终于正式生产糕点了。中秋节快到了,糕点厂提前生产了一批月饼、粽子,试销一下,看看市场反馈。他用自己的钱买了不少,我跟车回来,按他写的名单送给朋友们。这些可不是剩下才给你和你的朋友们,你的朋友们也都在名单上,人人有份……”

秉昆说:“正好他们都在我家,嫂子跟我回家见见他们,喝杯水,聊聊天吧。”

冬梅说:“不行啊,秉昆,还有几家没送到呢。有件事干脆就这会儿告诉了你吧。北京已正式来了调令,你哥被调到教育部去了。报到时间紧。我送完车上的东西,随车再回他那边去,得帮他整理整理衣物啊!替我跟郑娟解释,我连你家门都没进,她别见怪……”

周秉昆双手拎着糕点盒子,望着那辆车开走了,顿时生出前所未有的孤独,他自言自语说:“我们周家,从此只有我一家在本市了。”

赶超也失落地说:“这下咱们都彻底指望不上你那个哥了。一门心思当官,当了那么多年,听到过不少要重用他的传闻,结果重用到官场的边角去了。教育部,唉……”

确如郝冬梅所言,那些糕点、月饼、粽子,连唐向阳和龚宾也有份儿。每份的盒盖上不仅写着姓名,背面还贴了张红纸,写着“人间自有真情在”“山河依旧,友谊长流”之类的话,并有周秉义工工整整的签名。

大家都已吃饱喝足,却还是打开盒子吃了点儿,都说好吃。

郑娟与秉昆有同感,眼泪汪汪地突然起身进小屋去了。

于虹随之也跟入了小屋。


下午,郑娟、于虹母子和龚宾也都上手了。不知为什么,大家的话都少了,活干得快多了。

五点钟左右,吴倩骑自行车来了,一下车,她搂着国庆就哭开了——上午去应聘,等到十点钟才开始,结束时已中午了。说是公开招聘要体现透明度,不给后门、条子任何可乘之机,下午三点就张榜公布。她求职心切,没有回家,在街边小摊上胡乱吃了点儿东西,守着那地方等。

“总共招五十人,不过就七八十人应聘,我觉得面谈的人对我印象不错……我不想来告诉你的,可一到家我心口更堵得慌了。不立刻跟你说说,晚上都没法做饭。听别人说早内定了,我这种实心眼儿的人是陪衬。”她说完哭得呜呜的。

国庆没什么管用的话相劝,只得反复说:“别哭,就当没那么回事吧。”

他乐呵不起来了,别人也不知该怎么劝,只有看着,听着。

德宝小声嘟哝:“唉,只不过就是公园里的临时清洁工……”

吴倩忽地转身对秉昆说:“秉昆,你为我出点儿力吧,就算我和国庆一块儿求你了!我在公园里看到你姐夫蔡晓光了,他们在那儿拍电视剧,他和公园里招聘的人都很熟,一起说说笑笑的。你现在找他一下,我的事肯定有转机。公园里的清洁工不同于扫大街的,我做梦都希望有那么一份工作……”

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秉昆脸上了。

他一时间满脸通红。实际上,每个人的目光都没什么特别含意,因为谁都不便表态,纯粹是一种自然反应。

“秉昆刚回来没几天,你别给他找麻烦!”国庆训斥起吴倩来。

郑娟却说:“让他去试试吧,如果办成了,咱们今天不是都高兴吗?”

秉昆将目光从吴倩脸上收回,看看国庆,看看郑娟,壮士断腕般地说:“那我就去!”

他问明是哪一个公园,蹬上吴倩的自行车去了。

周秉昆到那个公园时,蔡晓光们已离开了。有人说转移到江边去了,具体在哪儿却说不清楚。他接着赶往江边,左找右找,终于找到了。

蔡晓光见了他自然高兴,不但向他介绍自己手下的同事们,还怂恿他客串一个群众角色。秉昆哪有那份闲心呢,赶紧说明来意。蔡晓光顿时阴下了脸,一口回绝道:“晚了,已经公布,生米做成熟饭,帮不上了。听明白,帮、不、上、了!”

蔡晓光告诉秉昆,吴倩说得没错,公开招聘确实是个幌子,是为照顾一些退休基层干部的情绪才想出的一个办法。基层干部是指科长副科长们,他们退休了,一丁点儿权力“过期”了。他们也是人啊,亲戚中也有下岗失业的啊,看在眼里愁在心里啊,对改革的意见很大。采取那么一种办法为他们的三亲六故解决一份临时工作,而且不需要公共财政支出。粥少僧多,五十个名额他们之间还争来争去摆不平呢,何况已经公布录用名单了,怎么帮呢?

秉昆苦着脸问:“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蔡晓光连连摇头,他见秉昆不悦,便又说:“我知道你跟国庆关系不一般。你看这样行不?你告诉他们两口子,就说我向你郑重保证,吴倩的事我肯定挂在心上,但要给我时间。”

“其实吴倩目前有工作,听说能多挣点儿才动了心。”获得了姐夫的保证,秉昆的表情好看了些。

“那我就帮国庆找份工作。总之,我肯定帮他们两口子忙,就算替你哥帮!”蔡晓光信誓旦旦。秉昆走时,他给了秉昆一个袋子,里边是五条烟。

秉昆说:“你忘了我戒烟吗?”

晓光说:“没忘,你分给你那些哥们儿。都是好烟,别人送我的,我吸不过来。”


秉昆家,外墙抹完了。

朋友们一个都没走,各自洗罢手脸,刷干净工具,整理好剩下的沙子和砖,坐在周家大屋里饮茶、聊天。秉昆没回来,他骑走了吴倩的自行车,国庆两口子想走也走不了。他两口子不走,德宝几个也都不好意思走,怕吴倩觉得不关心她的事,只好陪着等结果。

进步说:“平心而论,中国还是进步了。买面包不用粮票,粮店里细粮随便买,俄式红肠也吃得到。还有水泥、沙子、砖、油毡什么的,都是过去有钱也没处买的东西,得什么领导批条子才能买到。”

德宝怪声怪气地笑道:“没想到你有这么高的觉悟,不愧是烈士的后代嘛!”

进步正色道:“跟我开玩笑别连带上我父亲啊,我要生气的。”

郑娟也说:“德宝,不许你以后再挖苦人家进步,人家说的也不是拍马溜须的话。中国这么多人口,什么事可不只能一点点儿往好了改变呗。到咱们老百姓也承认好了,当然更慢。十几年前,我哪儿弄得到茶来招待你们?那时候,秉昆他父亲做梦都梦见水泥和沙子、砖……”

大家便都默不作声了。

郑娟又说:“以后和秉昆在一起,求大家多跟他讲讲这十几年国家变好了的事,他心情会开朗点儿。他刚回来前几天,整天一声不吭像个木头人,怕主动跟别人说话遭白眼。我带着他到关系好的各家去串串门,他才去了。德宝,你丈母娘嘴快,把这十几年里光字片发生的不好的事,一股脑儿全讲给他听了——谁家跟谁家,因为巴掌那么窄的地方互相恨了几年,结果影响两家的半大儿子也互相仇恨。大年初几的,这家儿子将那家儿子一刀捅死了,判了死罪,被枪决了。谁家的女儿,因为母亲反对她第三者插足,不听劝,结果将老妈活活气死了。还有谁家的男人,因为下岗,一时憋气将干部打伤,被警察带走,结果一家人的日子更没法过了。秉昆回来后,喝了几盅闷酒,哭了,对我说他宁愿还一直被关在狱中,也不愿继续生活在光字片。今天见了你们,他才高兴起来,才肯为吴倩的事去找他姐夫。往日他可不是这样,跟我都好像没多少话可说了……”

小院里有响声,赶超起身一看,见是秉昆回来了。他朝郑娟使眼色,郑娟收住了话。

秉昆进屋后,大家见他带回五条好烟,说是姐夫给的,都以为大功告成,无不欢喜。德宝、国庆和赶超三人一时分起烟来,国庆和赶超各两条,德宝理所当然地将一条“中华”据为已有。进步不吸烟,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像看三个小孩子分糖果。

郑娟欣然对于虹说:“看来我让他去还是对的。”

于虹说:“他姐夫面子可真大。嫂子,我家赶超的工作也指望他姐夫了啊!”

赶超说:“秉昆,你姐夫介绍我干什么工作,我都会欢天喜地。你也操心着点儿我的事,啊?”

国庆对吴倩说:“你哑巴了啊?”

吴倩不好意思地对秉昆说:“秉昆,多谢你和你姐夫了啊!”

秉昆比她更不好意思,满脸通红,老大不自在地说:“可是,你那事,我没办成。我姐夫……让我代他请你原谅。”

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

秉昆将他姐夫的话说了一遍,大家才渐渐明白了。

德宝一拍国庆的肩,安慰道:“有他那么一句,秉昆也算没有白跑嘛!”

国庆赶紧说:“是啊,是啊。”

吴倩也说:“对对,有他那么一句话也行。我的事虽然落空了,国庆不是吃了颗定心丸嘛!”

秉昆又对赶超说:“你的工作问题,我姐夫说他也会挂在心上的。”

说得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秉昆不禁再一次红了脸。

郑娟比秉昆更有歉意,她红着脸恳求大家都留下吃晚饭。

德宝带头说不了,他家还有事,结果大家便都说家里有事,不吃饭了。

“干了一白天的活,不留下吃晚饭绝对不行,那我和秉昆心里多别扭?谁也不许走,都得留下,回家不也得吃晚饭吗?不费事,秉昆和小聪预先买了不少现成的……”郑娟一一拦着大家往外走。

门一开,周聪下班回来了。待他向大家问好后,郑娟问:“儿子,你叔叔婶婶们要走,你同意吗?”

周聪说:“不同意。叔叔婶婶们,都吃了饭再走吧。”

大家只得又坐下。

周聪又说:“妈,我碰到了杨姥姥,她急着要跟你说些什么话,你先去她家吧,我和我爸会把饭弄好的。”

他所说的“杨姥姥”,就是春燕妈。

“那我去去就回。”郑娟匆匆走了。

郑娟一出门,周聪从桌上抓起烟盒,也不管是谁的,点着了就大口大口吸。

秉昆说:“你怎么也吸烟?”

周聪说:“爸,让我吸这一支吧。”

秉昆严厉喝止:“不许,掐了!”

周聪却继续吸。

“我管不了你了,是吗?”

秉昆生气了。

“爸,我是有意把我妈支走的。叔叔婶婶们都不是外人,趁我妈不在这会儿,我得先告诉你咱家出不幸的事了!”周聪低着头,只顾说自己想说的话。

秉昆一愣,不理会儿子吸不吸烟,赶忙问:“你大伯遇到不好的情况了?”

儿子坐在眼前,妻子刚刚离去,周秉昆的第一反应是他哥的安危。

周聪摇头。

“你姑?……玥玥?”

周聪低声说:“她俩都挺好的,过不了多久就会一块儿回国。”

他又深吸了两口烟,眼中流下泪来。

秉昆从儿子手中夺下烟蒂,国庆又从他手中夺过去,替他摁灭了。

“可你婶白天刚来过,他们都见着了,这些东西都是她送来的!你姑父在江边拍电视剧,一小时前我刚与他分开!……车祸?!……你婶?是你婶出事了,对不对?!”

秉昆双手扳住周聪的肩,晃得他前仰后合。

“爸,是我哥出了不幸……”

“楠楠?!”

周聪哭了,连连点头。

秉昆就是没想到楠楠会遭遇什么不幸。他在美国名牌大学攻读博士,公派留学生,前程似锦,既不属于周蓉母女那种漂泊海外的人,也非周秉义那种在官场上如履薄冰的人。他会出什么事啊!楠楠在最近的一封信中,还写着自己一切都好啊!

“快说,急死我了!你哥到底怎么了?”德宝们看着听着,也替秉昆着急得不行。

楠楠在法国与周蓉和玥玥母女相聚数日后,刚回到美国的大学里,导师便愉快地告诉他,校方批准他做导师的助教了。在美国,导师有极大的自主权,威望高的教授尤其如此。因为助教有薪酬,大半的薪酬要由校方出,程序上仍须校方批准。他的导师是研究东方法制建设的权威,需要很多案例来支持立论,这方面周楠的帮助必不可少。导师乐于由他这一名中国学生来做自己的助教,不料此事引起了一些误解和嫉妒。一天即将下课之际,有位男生突然闯入教室,举枪乱射。枪口对准一名女学生时,周楠挡在了她身前。男生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手枪却卡壳了。对方旋即掉转枪口,对准了另一名吓呆的女生,周楠第二次以身掩护,手枪又卡壳了。枪口再次转向了束手无策的老教授,周楠以为枪中没有子弹,扑了过去。枪响了,一颗子弹射入了他的胸膛。

首先获知这一不幸的是玥玥,接着是周蓉。一个多小时前,就是周秉昆在江边找蔡晓光那会儿,周蓉将国际电话打到了周聪工作的那家报社……

“你哥目前到底怎么样了?是死还是活?”周秉昆再次摇晃着周聪大声问。

“爸,你要挺住……我以后……没哥了……”

周聪抱住父亲,失声痛哭起来。

朋友们全惊呆了,谁也不看谁,谁都说不出话来,一个个泥塑似的看着他们父子。

周秉昆目光发直,张几张嘴,喷出一大口血,倒在周聪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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