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世间  作者:梁晓声

天暖和了。

周秉昆孙赶超他们这些三轮车夫的活多起来了,有时甚至应接不暇,大家便推荐秉昆当法人代表,准备成立一个“车行”。但很快活就少了,因为本市出现了第一家物流公司,是私企,一挂牌就有二十几辆崭新的大卡车亮相。

一筹莫展之际,物流公司的人主动找到了他们,问他们愿不愿当随车的装卸工。秉昆代表大家与公司的人几经谈判,终于谈成了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工资不稳的日子我可过得够够的了!大多数人的想法既无奈又现实。

工人阶层的集体梦想首先是工作稳定。为了求得那一份稳定,他们一般都最为务实。

周秉昆的人生到那一年为止,仍像一辆破旧的三轮平板车。破车子好揽载,也可以用很雄壮的话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位出生在光字片,五十多岁了还光景黯淡的男人,为了尽到他那乱糟糟的永无休止的责任,已把他那一丁点儿能力发挥到极致了,如果那也算能力的话。

三轮车夫们进了物流公司,周秉昆就想离开大家,回到修筑江堤的工地上。

赶超说:“别犯傻!那边的活是临时的,这边的活可是长久的,而且上‘双保’!我也在这边!”

他说,去年冬天修筑江堤工程队解散时,他们约好了天气暖和就归队。

“我才不管你们约定没约定!不许走,坚决反对你走!你要走,别说我跟你翻脸!”孙赶超大发脾气。

人人挽留,秉昆也就不再说走了。他求赶超替他去江北那边工地看看情况,赶超真去了,回来告诉他去年的“老人”没几个,多数是今年新招的,他这才在物流公司安心下来。


“十一”过后,周家出了一件都觉得丢尽面子的烦心事,周玥与人同居了。对方是有妇之夫,老婆誓死不离婚,不断往省市妇联告,要求妇联主持正义。省市妇联一次次将信批转到春燕所在的区妇联,周玥“第三者插足”别人家庭,批评教育她的工作任务就落在了副主任春燕身上。春燕哪里能拉得下脸批评周玥呢?她也明白,自己一个区妇联副主任的批评没用,也不好向上交差,烦得起了满嘴泡。德宝替她走后门开了张病假条,她干脆称病在家了。

周蓉倒真的气病了,但一天病假也没有休。她的数学课讲得刚进入状态,获得了学生初步认可。她怕刚上班就请假会丢掉来之不易的工作,而且她开始喜欢上了那份工作。她经常胃痛得厉害,每天带着药上课。即使课前胃不舒服,她一进入教室,立刻精神饱满起来,没有学生看出她心理上和生理上正经受着折磨。

她对蔡晓光说:“你替我向她声明,从此我们断绝母女关系。”

女儿的所作所为让她失望到了极点,也让她备感羞耻。她在家里生闷气的样子蔡晓光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便去找周玥,不是替妻子传话,而是希望养女幡然悔过。周玥已不住他那间剧团的宿舍,他只得像私家侦探那样去找。

蔡晓光在一幢自己从没去过的楼前堵到了她。

周玥告诉他,事情并不像他和母亲想的那样,那个男人已与妻子分居多年,认识她之前一直在进行离婚大战。

他说:“那你又何必背黑锅呢?等他离了再……不行吗?”

她说:“也许就晚了。”

他说:“他真的很优秀?值得你这么做?”

她说:“优秀谈不上,但比较适合现在的我。”

他就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她又说:“爸,我想你最能体会,一个男人身边如果长期没有女人,他干什么都会觉得怪没意思的。”

蔡晓光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完全无话可说了。

无功而返的蔡晓光转而去找郝冬梅。她听了讲述之后,沉吟良久,无能为力地说:“该让她明白的道理你都对她讲了,我出面恐怕也无济于事吧!”

他看出她不愿介入,而且,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蔡晓光怏怏回到家里,周蓉一见他的样子心中全明白了,哭诉道:“她这么不自重自爱,哪像我的女儿呢?我的人生全让她毁了。”

他抱着她,吻她,安慰道:“你的人生并没有毁,只是不那么称心如意罢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随她去吧。”


周玥的事让周秉昆失业了。

正是那个男人投资成立了本市第一家物流公司。据说,还是周玥鼓动他离开官场“下海”,成立物流公司也是她的主张。

秉昆离开公司前找到了周玥,她正在主持什么会议。

他推开会议室的门,看着她冷若冰霜地说:“你出来一下。”

她立刻站了起来,随之两个男人也站了起来。

她小声说:“是我小舅,谁也别跟着我。”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楼外。

秉昆转过身扇了她一个耳光。

她没躲闪,也没捂脸,苦笑道:“小舅,十几年前,你一记耳光把我扇到了法国,让我和楠楠天各一方。当年,你们如果不是那样对待我们……”

“住口!”她的话让他心痛。他不愿再说什么,悻悻而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自言自语:“要坚持下去,坚待就是胜利!”

周秉昆发现孙赶超陪着自己走。

“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站住了。

赶超肩上还系着公司发的垫肩,垫肩上搭着上衣,他苦笑道:“我也别干了呗。”

他说:“我能不走吗?纯粹是我们周家人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赶超说:“我是你朋友啊!”

秉昆苦笑道:“你别犯轴,听话,留下好好干。当下这份工作还可以,儿子还靠你挣钱上完大学呢!”

一提到儿子,赶超顾虑顿起,他眼睁睁望着秉昆走远,心里说:“秉昆,那对不起了……”

周秉昆想再去找工程队修江堤,转而一想,天就要冷了,那些工人该解散了,就没有去。

物价还在涨,他不往家挣钱是万万不可以的,与郑娟一合计,求人不如求已,干脆摊煎饼卖吧。于是,他动用了为周聪攒的结婚钱,当起了摊贩。没有想到,这竟给郑娟带来了极大欢喜,能和丈夫一块儿挣钱,是她以前深藏不露的心愿。她乐此不疲,干得很来劲儿。起初只卖煎饼,后来也卖豆浆。天冷了以后,干脆不摆摊了,将自家外屋改造成了一处门面,什么面食都做都卖。光字片人口密集,却从没那么一处门面,夫妻二人起早贪黑,每月收入比秉昆上班时挣得还多些。

周聪说:“爸,我结婚绝对不花你和妈挣的辛苦钱,你和妈尽早把‘双保’补交了,否则后悔就晚了!”

秉昆说:“家里现有的钱肯定不够,先把你妈的‘双保’补上吧。”

与父亲达成了一致,周聪向同事们借了几笔钱,为父母补交了“双保”。


一天傍晚,赶超来了,喝了碗豆浆,吃了个糖三角,吸了支烟,背着郑娟悄悄向秉昆汇报——周玥在物流公司当半个家,她找赶超谈了一次,态度诚恳,一口一个“叔”亲近地叫着,希望他能当运输队队长。

“又进了二十几辆新车,三四十人,不仅接省内的业务,还接省外的业务。有时省外的业务比省内的还多,她说就算关键时刻助她一臂之力,你说我该怎么办?”赶超显得左右为难。

“为什么问我?”秉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当然得征求你的意见了!”

“如果你征求我的意见,那我得首先清楚,你的待遇有改变吗?”

“待遇当然要变的,不必再干活,工资会提高一些,还给一间小办公室。如果跑省外业务的车多,我得跟随,充当押车负责人的角色。”

“干!为什么不干?我再说一遍,你要完全忘了我和她的关系。你和她纯粹是劳资关系,她就是你的老板,你就是她的员工。我与她什么关系与你毫不相干。现而今,老板不剥削员工不可能,她对你也一样,但绝不能被她剥削得太狠了,只拿好听的话哄人不行!”

“办公室不办公室的无所谓,干活不干活也不在我考虑范围,但工资提高了我真的挺动心,却又怕自己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你是老江湖了,让你管四五十号装卸工心里就没底了?”

“你觉得我担得起吗?”

“绝对担得起。”

“你同意了?”

“不是同意不同意,我压根儿就没权利反对啊,我支持你!”

二人说得高兴,秉昆就留赶超喝两盅。于秉昆,是借酒浇浇周玥带来的烦恼;于赶超,则是借酒庆祝即将涨工资的喜悦。

郑娟找出蔡晓光春节时带来的一瓶好酒,炒了几盘菜。两个朋友喝得不亦乐乎,猜拳行令,煞是热闹。郑娟看得开心,居然也加入了。那种愉快气氛,在周家的老土坯屋里,多年没出现过了。


周玥“第三者插足”的风波依旧没有平息。那男人的发妻不断向省市报纸写信,试图将丈夫和周玥推上社会舆论的道德法庭,让丈夫不但不能如愿离婚,还要被牢牢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蔡晓光与周聪分头活动,他们像消防员,听说哪家报社收到信,就赶紧前去央求,防止见报。当年,私企老板多了,明星多了,新老名人层出不穷,离婚率也更高了。“发妻”不知何时被“法妻”取代,但是法律已经修改,离婚案虽然仍占民事案的大头,法官们却难以轻车熟路判被告们什么罪了。各级妇联组织也丧失了以往对“法妻”们的保护职能,最多只能在财产分割、儿女归属权方面敲敲边鼓,势单力薄地影响一下法庭。报社报道各路离婚新闻的兴趣依然浓厚,却也比以前谨慎多了。因为一旦报道与事实有出入,成为把柄,自己往往也会被推上法庭,成为被告。

蔡晓光和周聪不遗余力地“灭火”,当然不是为了庇护那男人,也不是为周玥筑防御工事,他俩完全是替周蓉考虑。周蓉的工作刚刚有进展,如果受到负面舆论的牵连,不但无辜,还很有可能丢掉工作。她正在试用期,私立学校比公办学校更重视声誉,何必聘任一位女儿成了社会舆论标靶的母亲做教师呢?丈夫蔡晓光或是侄子周聪,岂能袖手旁观?四处告状的女人也非等闲之辈,他俩好不容易在这家报社“灭火”成功,人家又在另一家报社播下了火种。两人焦头烂额,却还不能让周蓉知道。

双方的博弈终于见了分晓,一家报社几乎以整版报道了整个事件。那女人一定程度上获得了心理平衡,报上没提周玥的母亲周蓉,却对她大舅周秉义指名道姓。

蔡晓光和周聪看了报道后都十分恼怒,追问那家报社的记者:“该打点的我们方方面面都打点了,若实在压力太大、有为难之处非报道不可,我们也能理解,但为什么要在周玥大舅身上大做文章呢?”

写稿的记者说:“还的确有为难之处,省市两级妇联领导都对此事做过批示,这你们也是知道的。本报《道德法庭》栏目不报道太说不过去了!虽然报道了,但也给足你们面子了啊,只字没提她母亲周蓉,没提她小舅周秉昆,也没提你们二位与她的关系啊!把你们择得干干净净的啦!但周玥毕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她不可能一个亲人都没有吧?周聪你也是记者,当记者的,谁不希望自己的报道能写得有点儿深度呢?周玥与大舅生活过两年,她大舅及岳母都不是一般人物吧?他们不施加各自的影响力,她当年能成为重点中学的学生吗?她那两年过的绝非一般少女能过的生活吧?这些因素肯定会影响她后来人生观的形成吧?往深了写,她大舅是笔下绕不开的人物啊!”

记者的回答头头是道,看上去也很有道理。事情已经见报,蔡晓光和周聪心中气恼,却也没有多少办法。

周蓉看到了报道,恼羞成怒,但也只有面对。在学校里,老师们议论纷纷,她尽量避开众人。回到家里,她小女孩般哭了多次。蔡晓光从没想到,自己爱慕多年的女神也有今日这般可怜无助,他也感到特别难受。

“亲爱的,我已经尽力了……”她哭时,蔡晓光反复说的只有这么一句话。

“对我哥太不公平了,还不如干脆把我杀了算了!”周蓉这时根本不是为自己而哭泣,她想得最多的还是大哥周秉义的声誉。

周秉昆看到了那份报纸,郑娟也就知道了周玥的所作所为。

一天晚上,秉昆对妻子和儿子说:“你们都记住,从此以后,在咱们家再也不许提周玥二字,就当没有她这么一个人。”

他的样子冰冷得异常可怕,郑娟和周聪除了点头,没敢说一句话。

郝冬梅的反应则非常愤怒。周秉义的名字与周玥的负面报道连在一起,让她在大学里成了被窃窃私议的人物。她最厌恶的事,正是自己无辜又不幸地成了别人兴趣盎然的无聊谈资。她为丈夫声誉受损产生的怨恨,甚至超过了这件丑闻对自己造成的干扰。

她怒气冲天,难以按捺,但仍未失去分寸。她知道周蓉不该成为自己责怪的对象,也将周秉昆父子排除在外。结果,蔡晓光就成了她的发泄对象。

“周玥的事与周秉义有什么关系?明明八竿子打不着呀,你怎么会允许那种报道见报呢?”按照她的说法,蔡晓光好像就是报社记者或主编。

“对,对,嫂子批评得对。都是我不好,归根结底我太无能了,这么一件事都没摆平,太对不起嫂子了,太对不起秉义哥了……”蔡晓光一边认错一边鞠躬不止。

郝冬梅发泄了一通后,突然意识到,作为养父的蔡晓光实际上也非常无辜而且他已尽力。她反过来向晓光道歉,也少有地哭鼻子抹眼泪了。


仅隔了一天,周秉义从北京调回了本市。

这件事在本市同样具有较大新闻性,只不过限于官场而已。

周秉义调回得太突然,本市领导毫无思想准备,谁也不知道他将坐哪一把交椅,一时猜测纷纷。几位期待提拔的同僚,又一次感受到极大的心理压力,担心他再次成了自己仕途的克星。周秉义平调到北京,眼看着就会到站退休,平安落地,如今又打道回府,肯定在北京混得一般,没有进步的希望了。

“当年都以为他是我们省的一颗政治明星呢,却原来不过是一颗流星!”

“情况比较复杂吧?怎么偏偏就在他调回来前两天,报上出现了那么大一篇负面报道,那不是等于给他个眼罩戴吗?”

“就是!当市委书记时,临调走伤了那么多人,会有不记仇的吗?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估计他最后几年的日子舒坦不了!”

正副厅局级干部不议论上面这些话,他们懂规矩,有忌讳。年轻的科处级干部也不参与议论,怕被打小报告,影响提拔。一些提拔无望的科处级“老油条”,则对周秉义归来口无遮拦,多有不敬。

周秉义一头钻进郝冬梅在大学的家里,终日足不出户,只是看书,偶尔也与冬梅晚饭后看看电视剧,静候正式任命下达。

冬梅的耳中刮进了一些关于丈夫任职的议论。有一次,她忍不住问他:“确实是平调回来了?”

他肯定地说:“是啊。”

她又问:“到底为什么?”

他奇怪地反问:“我信中不是写了吗?在北京,我也跟你谈过的呀,怎么这么健忘?”

“你想干的实事,到底是什么实事呢?”

“现在说了也没用,得看这次怎么任命。如果没按我的愿望任命,那就干不成了。先不聊这个话题,好不好?”

“跟我还有什么不便说的吗?是不是在北京没干好啊?”

“看你,我说不聊了,你偏要聊这个话题!我在哪个岗位上没干好过?我离开北京前,中纪委领导还给我开了欢送会呢!干得不好能受到那种待遇吗?”

冬梅心中疑惑,也只有不再问下去了。


这一年的春节,亲人们没再往秉昆家聚。

秉昆家三十儿和初一过得都很冷清。初二晚上热闹了点儿——秉义来了,晓光来了。半小时后,赶超也来了。破天荒头一遭,赶超给秉昆带来了些冻梨、冻柿子,说公司发的。他还送给秉昆一条过滤嘴牡丹烟。

秉昆哪里肯接!

赶超说:“你不接是瞧不起我吗?实话告诉你,别人送的,你老弟如今也混成个被人拍马溜须的主儿啦!”他的话将秉义和晓光都逗乐了。

秉义说:“那你收下吧。”

秉昆这才收了,又将哥和姐夫带来的年货分出一份给赶超。

“哎呀,这几年过春节真是吃了你们不少年货。心想往年你们送我们的都是高级的东西,冻梨冻柿子虽不是稀罕东西,却未必是有人往你这送的,结果又换回了这么多高级的东西,真不好意思!”

赶超窘得脸都红了。他也变了个人似的,屁股不那么沉了。若在从前,见了周秉义和蔡晓光,话比秉昆还多,不聊够绝不会走的。这次不一样了,没坐到半小时就走,竟说要把时间留给周家亲人们好好聊聊。

赶超走后,连郑娟都说:“赶超有点儿当头的样了。”

秉昆却沉着脸对周聪说:“把你赶超叔叔带来的东西扔出去。”

郑娟说:“你疯啦?敢糟蹋东西了?”

秉昆说:“他说公司发的,还不就是周玥发的?难道我们要吃那小妖精的东西吗?”

郑娟说:“两码事!不许扔,你不吃我一天几个吃光了它,冻的又不怕坏。”

秉义说:“我同意弟妹的态度,我现在就想吃。”

于是,郑娟用冷水泡了一小盆。

亲人们原本有默契,谁都不说“周玥”二字,经秉昆一提,蔡晓光坐不住了。他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秉义鞠躬,代表周蓉表达他们夫妻二人共同的歉意。

秉义笑道:“折煞我也,折煞我也!周聪,还不让你姑父坐下?”

周聪赶紧按住姑父双肩让他坐下去。

秉义双手托着一支烟,也往起一站,递到晓光面前,庄重严肃地说:“亲爱的妹夫,为了感谢你忍辱负重,对我们周家多年来做出的巨大贡献,本人谨代表我们周家两代人,不,三代人,也代表我们已故的父母,向你赠送这个小礼品,请你吸了它吧!”

他的样子和话语,让亲人们都哈哈大笑。

郑娟说:“姐夫太配亨受这等殊荣了!”她从秉义手中拿去打火机,亲自为晓光点烟。

秉义对秉昆批评道:“你刚才说到周玥时,用了带有侮辱性的话,那是不对的。‘小妖精’三个字,只有你姐姐和你姐夫说得,咱们周围的亲人,谁都不可以那么说,记住了?”

晓光说:“我也不好那么说啊!”

秉义又说:“什么叫亲人?亲人那就是,既是一荣俱荣,也应该是一损俱损、分担烦恼……”

秉昆打断道:“哥,那不是嫌疑,是事实。”

秉义看着他说:“正因为是事实,我才要那么说。亲人是天定的关系。即使一个亲人真的做错了事,甚至犯法了,只要认罪服法,有悔过自新的表现,亲人就不应该嫌弃。天定的关系是超常的关系,是要从不嫌弃、分担压力的关系。”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哥哥的话一下子让秉昆想到了自己当年入狱的事,低下头沉默了。

秉义又对晓光说:“你转告周蓉,她不必对我和冬梅有太大愧疚,你更不必,我觉得反倒是我们应该反省。那篇报道我看了,正如秉昆所说,人家写的基本是事实。既然基本是事实,我们就都应该正确对待。当年,周玥住到我们那儿,我和嫂子有责任像教育自己的女儿一样,从各方面对她进行必要的教育,可我们没有。也不是完全没有,但肯定做得不够。我们认为她自幼在贵州受苦了,有一个时期还见不到父母,应该好好弥补,放松了对她的要求。秉昆,她住在这儿的时候,其实还是个挺乖的女孩,对不?那时她和两个表弟在一起,大人们都格外宠她。她后来的任性,是被我们宠的,最宠她的是我岳母。她明明变了,我们却都没看出来。她如今做了错事,我和你嫂子都认为自己也有责任。”

秉义的话虽然说得极其平静,但内心其实更为纠结。他也吸起烟来。

晓光低声问:“你认为,那篇报道,会有什么针对你的幕后背景吗?”

周聪说:“不少人那么议论。”

秉义苦笑道:“咱们都不要那么去想,听到了也要当作没听到。什么幕后什么背景的,这样的话千万不要从我们口中说出来。你们放心,对我没有太大的影响。”

郑娟将化好的冻梨冻柿子端了上来,秉义和晓光各吃了一个,同时走了。

秉昆家的气氛,便又陷入沉闷。


春节过后,组织部门下达了正式任命,周秉义担任副市长,名次还排得比较靠后。他的分工只有一项,主抓招商引资,尽快改造城市面貌,消除土坯房,促进本市房地产业发展。

一天下午,周秉义来到弟弟家,让秉昆陪他在光字片走一走。

那天降了一场大雪。

秉昆说:“哥,这么大的雪,改天吧。”

秉义说:“我正是因为下这么大的雪才来的啊。没人出门,也就没人注意咱们嘛,想看哪儿看哪儿。”

秉义没坐专车,也没骑妻子的自行车。雪大,公共汽车开得慢,又不容易等到,等到了也不一定能挤上去,他干脆走到了弟弟家。

于是,老哥儿俩逛起光字片来。

光字片的面积比以前大了,有几平方公里,人口也比以前稠密多了。大雪覆盖之下低矮的土坯房一片连一片,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如同历史回到了白垩纪,雪下覆盖的是成群体型怪异的恐龙僵尸;又如同无数明碉暗堡,为了迷惑敌军,偏要筑得不三不四,内中埋伏着整师整师的士兵,只等冲锋号响……

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这不适用光字片。稍一细看,谁都会从积雪之下发现外露的种种肮脏——垃圾堆,各种令人作呕颜色的泔水结成的冰面,公厕四周的尿冰……

兄弟二人并肩走时,周秉昆忽然心中对哥哥产生出同情来——仅差半步就熬成副省级干部了,偏偏给了个北方省会城市的副市长当,排名还那么靠后。

秉昆问:“哥,你对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满意吗?”

秉义说:“我的人生道路不是我自己选择的,这一点你清楚啊。”

秉昆又问:“先不论是不是你自己选择的,你先回答我——满意吗?”

秉义说:“你这话问得很肤浅,太矫情,太幼稚。古今中外,对自己人生感到满意的人少之又少,即使无忧无虑当皇帝的人,他还想长生不老永远当下去呢!我又凭什么会感到满意呢?好比你吧,你的人生是你自己选择的吗?”

秉昆接着问:“那就是不满意啰?”

秉义说:“也不能说多么不满意。我的人生道路尽管不是自己选择的,身不由己,但组织培养我,信任我,我在组织安排的不同岗位上,一向认认真真、克己奉公地工作,从来没有混过日子,所以,我对自己的人生也有满意的方面。好比你,满意于你和郑娟的恩恩爱爱,同甘共苦。人如果对自己的人生有一两点满意的地方,那也就应该感激生命了。”

周秉义谈兴颇浓,他对弟弟每一句话都给予了愉快、耐心的,甚至尽量平等的回答。他的诲人不倦的语意和声调,似乎证明弟弟永远需要他谆谆教导。

秉昆突然失声一笑。

秉义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秉昆说:“你跟我说话,更像老师跟学生说话。”

秉义愣了一下,也笑道:“这辈子当不成老师啰,年龄过啰!”

那一刻,秉昆从哥哥的话中听出了相当遗憾的意味,和一种类似晚秋的心境。他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哥哥——两只皮面羊剪绒的帽耳朵之间,哥哥的脸比以前瘦多了,嘴角两边的皱纹明显多了,刀刻一般。他心里不禁有些难受——普通百姓家的儿子,当官当到哥哥那份儿上,太不容易了。别人当官当得面色红润、细皮嫩肉,怎么哥哥当官当得步履维艰、形容憔悴呢?他甚是不解。

秉义颇为兴奋,他把秉昆带到了离家挺远的地方。那些地方秉昆从未去过,也没有同学朋友,不曾有过一个熟人。

秉义边走边指着说,哪个没有院门的破大院里,怎样的一户人家有怎样的一个少年曾是他的中学同学,学习很好,与他的关系也很好,后来因为怎样的家庭政治问题全家被遣送回农村原籍,再无音讯,不知现在命运如何了……

在哪幢临街的门窗下陷的土坯房里,有一个少女也曾是他的中学同学,学习始终很吃力,但人很漂亮,嗓子也好,后来被部队招去成了文艺兵,再后来嫁给了一位首长的儿子,也再无音讯了……

“她吻过我。”

“是吗?为什么?”

“老师要求我学习上帮助她,所以我常去她家。可以肯定地说,当年她爱我。”

“你俩怎么没成?”

“我哪敢那么任性?当年我一门心思考高中、考大学,为父母争光,为创造与父母不同的人生在努力。我哪儿有早恋那种胆儿啊!”

“可周玥就有那种胆儿,而且是和楠楠!”

“是啊,她是独生女,没有什么压力,不必考虑为弟弟妹妹做榜样的问题,父母也不需要她争什么光。”

“咱们光字片就没有一个你的高中同学吗?”

“没有,我高中时的学校是全市排名靠前的重点校。据我所知,除了我,当年还没有第二个光字片的高中生。”

“哥,你当年太幸运了!”

“是啊,我当年学习真刻苦啊。”

“听嫂子说,你当年有机会被招到沈阳军区去。为了她,你没去?”

“对。为了她,我放弃了那次机会。”

“后悔不?”

“你为了能和郑娟在一起,有什么机会不可以放弃吗?”

“当然没有!”

“那你还问你哥那么愚蠢的话!”

……

在周秉昆记忆中,哥哥从来没有与他聊过那么多往事。

他对那个雪天很感激。

老哥儿俩在光字片走啊走,转啊转,不知不觉天黑了。远处是铁道,过了铁道,不再是光字片了。除了铁道是各个区域的分界,路灯也是。铁道那边有路灯,已经亮了。光字片这边却只有极少的路灯,大部分地方被夜幕笼罩。

像样的路才配有路灯。光字片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实在不配有路灯。人们似乎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常识,包括家住光字片的人。

望着前方笔直的马蹄石道和成行的路灯,秉义问:“知道那边的街是怎么形成的吗?”

秉昆说:“知道,从前那边是俄国人住的地方。”

秉义问:“知道那些街名吗?”

秉昆说:“当然知道!安和街、安发街、安德街、安定街、安正街、安良街……”

铁道那边是安字片,安字片砖房多。长期以来,安字片是光字片人家向往的街区。光字片的漂亮姑娘都希望嫁到安字片的人家,而安字片的姑娘即使相貌平平,待嫁成了老姑娘,也还是不肯下嫁到光字片。

秉义又问:“你知道那些街从前的街名吗?”

秉昆反问:“从前不也是安字片吗?”

秉义说:“你想错了!从前的街名是俄国人起的,它们的俄文说法是:吉别斯卡亚、阿尔巴津斯卡亚、阿尔贡斯卡亚、米哈依洛夫卡亚、依戈尔纳卡亚、日托米尔卡亚……”

那时,兄弟二人正站在高坡上。

秉义指着远方又说:“看那边,也有街灯……”

秉昆说:“那是河字片,有河洛街、河洲街、河曲街、河鼓街、河图街……”

秉义一句接一句地说:“托尔斯泰纳亚、契诃夫纳亚、罗蒙诺索夫纳亚、谢甫琴科纳亚、涅克拉索夫纳亚……但是咱们光字片,咱爸他们那一辈中国人居住的地方,却至今没有几条像样的街、像样的路,路灯也还这么少。可咱们光字片的街名,却正是不折不扣的中国街名,咱爸那一辈中国人起的。光仁、光义、光礼、光智、光信,连起来是孔子的话——仁义礼智信!你好好想想,能明白咱爸那一辈闯关东落户于此的农民,当年为什么那么起那些街名吗?当年,咱们光字片还是有街可言的。如今,咱俩走了这么久,走过了几条算得上是街的道路吗?原先有过的街也被私搭乱建的土坯房占没了!”

“可人们没办法啊!”

“是啊,没办法啊……”

秉义转身望着光字片,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了,光字片稀疏的几点亮光,让人不愿接近。

秉昆问:“哥,你今天算是考察吗?”

周秉义说:“对。”

秉昆又问:“之后呢?”

周秉义说:“灭了它!”

在秉昆家小院外,秉义感慨道:“光字片还有这么个小院的人家,太少了。”

秉昆说:“是啊,冬天起码可以为家门挡挡风。”

秉义说:“你托咱爸的福了。”

秉昆说:“哥,进屋歇会儿吧。”

秉义说:“不了,谢谢你陪我。”

秉义拍一下秉昆的肩,转身走了。


第二天晚上,冬梅来到秉昆家,一脸不高兴地质问秉昆,昨晚为什么不将哥哥送出光字片?

秉昆不安地问:“怎么了?”

冬梅说:“你哥昨晚在光字片被两个坏小子劫了,钱包帽子手表都被抢走了,回到家耳朵快冻掉了。”

秉昆惊道:“那你还独自往这儿来?”

冬梅说:“我生你的气,忍不住跑来当面责备你。”

郑娟更不安地问:“他受伤没有啊?”

冬梅说:“那倒没有。他见对方手里都握着刀,一动不动,乖乖地被抢了。”

周聪问:“报案了没有?”

冬梅说:“秉义不许报案,怕又出了关于自己的新闻——一位副市长乖乖地束手被劫,那会传成多大的笑话啊!”

秉昆就看一眼周聪。

周聪说:“如果报案,肯定就传开了。老记们嗅到了新闻味道,添油加醋地一报道,结果必然成民间笑话。乖乖就被劫了,这会让大伯遭到耻笑,老百姓最开心的就是传这类事!”

秉昆训道:“我问你什么了吗?话还真多!”

冬梅又说:“我当然主要不是问罪来的,也算是来赔罪的。春节没来聚,是由于我那几天身体不舒服,没别的什么原因。以后,亲人还是要照样亲,经常聚,就当什么不愉快的事也没发生过。大家都要替当副市长的秉义着想,绝不可以让他形象受损的事再发生了。”

秉昆说:“嫂子放心,我们已经开除了周家的亲人中的麻烦制造者,以后咱们都省心了。”

周聪要说什么。

秉昆训道:“你少说两句不行?”

周聪说:“有件事我还非说不可。周玥前几天找了我一次,让我替她发一封公开信,向亲人们道歉,也向那个一直告她的女人道歉,她愿意与那个有妇之夫分开。她的公开信被我扣在手里了,也跟其他报社的记者朋友打过招呼,估计她的信见不了报。”

冬梅说:“你做得对。要不,岂不是没完没了啦?”

秉昆问:“她和那个男的,是一刀两断,还是暂时分开?”

周聪说:“我觉得是暂时的,她想等那个男的离婚再……”

秉昆气愤地打断周聪,嚷道:“那她就还是个小妖精!”

郑娟说:“你怎么又说她是小妖精,哥没批评过你呀?”

冬梅说:“她的事,咱们就不谈了吧。”

秉昆和周聪拎上防身之物,一直将冬梅送到大马路,看着她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才回家……


关于周秉义的负面新闻还是出现了。某报对他进行了一次电话采访,见报时的标题是《周副市长说考虑考虑》:

记者:周副市长,怎样解决本市几大坯房区居民的住房困难,现在已成为您的唯一职责,您有什么成熟的工作方案吗?

周副市长:想法有一些,成熟的方案还没有。

记者:老百姓都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呢,谈谈您的想法也行。

周副市长:哪一种想法都没向市里省里汇报过,有的想法自己就推翻了。形成可操作的方案是一个极复杂的过程,我不能现在就打什么保票,一旦实现不了会成为空话。

记者:您有信心吗?

周副市长:信心首先要建立在切实可行的方案上,我只能说压力很大。关键是,咱们省市财力并不充裕。

记者:那您有什么话,想通过我们报对坯房区的老百姓说吗?

周副市长:请给我充分的时间,让我认认真真地调研、考虑。

记者:多长时间算充分的时间呢?

周副市长:这难以准确回答。你们以后采访我时,希望别搞突然袭击,预先打个招呼,让我好好考虑考虑……

采访报道一见报,民间骂声一片,许多人骂得很难听——情况明摆着几十年了,还他妈调什么研啊!他妈的他要考虑到猴年马月啊?肯定是想混到退休,做甩手大爷了!连句打包票的话都不敢说,咱们还有盼头吗?

以上那些话,计较起来甚至根本不算骂,而是最好听的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两个抢劫过他的坏小子,在钱包里发现了名片,觉得抢劫了一位副市长真是何等的“威武和风光”,于是四处吹嘘起来。

他们是两名“尾巴学校”的高一学生,“尾巴学校”即各方面最差的学校。他们那天晚上喝醉了,被同学告发给老师,学校感到事件性质严重,立即报案……

结果被周聪不幸言中,周秉义的名字又一次见报:这次标题是《周副市长历险记》。报道在“乖乖”二字上做足文章,也对事后不报案的心理进行了画龙点睛的分析。虽略略几笔,但“不知究竟怎么想的”一句,十分耐人寻味。

周秉义的亲人嘴上都起泡了。

周蓉夫妇到秉义家慰问,却见他在家的墙壁上打乒乓球,没事似的。秉义对妹妹妹夫的慰问显出很惊讶的样子,仿佛他们慰问的应该是别的什么人,只是犯迷糊进错了门。

“那事呀,有什么啊?老百姓缺少乐子,报社以一件官员的糗事迎合老百姓的趣味,有利于和谐嘛。细想想,这也是官员为稳定做出的特殊贡献啊。”周秉义一边用球拍忽高忽低地颠着乒乓球,一边没心没肺地说。

周蓉在楼道小声问送她的嫂子:“我哥是真不在乎,还是装作不在乎?”

冬梅说:“连我也看不出来。”


几天后,周秉义又来到了秉昆家,还是在下午。他上午总是很忙,下午由自己支配的时间才多点儿。

“哥我就奇怪了,你为什么不对记者说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的话?”秉昆劈头就数落开了。

“你陪我逛光字片那天晚上?当时咱俩聊了许多,你指哪一句?”

“就那句——我问你考察之后呢。你怎么说的?”

周秉义想了想,没想起来,反问:“我怎么说的?”

“你说‘灭了它’!你为什么不这么回答记者,偏左一句考虑右一句考虑?”

“我说‘灭了它’三个字了吗?指什么?”

“对,你说了!指光字片!也可以认为泛指本市所有坯房区。你当时特别激动,说得斩钉截铁。”

“想起来了,我是那么说过。可我当时是对你一个人说啊,你是我弟弟啊!那样的话我怎么可以对记者说呢?太暴烈、太江湖、太没轻重了吧?太不符合一位副市长的身份了吧?……”

“那也比你左一句考虑右一句考虑好!哥,你太脱离群众了!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民间什么叫老百姓了!民间就喜欢听暴烈、江湖、没轻没重的话!如果说的还是一位官员,如果说的还是他们一致想说早就想说的话,那你就会很容易地被他们看成自己人,代表他们利益的人!即便你就是直到退休真的什么实事也没做,也必定会得到他们的谅解。他们还会替你辩护——人家当时放出狠话要做,什么都没做肯定有他的难处!凭那一句话,他也是……”

“好干部?”

“对!”

“秉昆,你终于也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了!与时俱进了!很可能你分析得对,但那么一来,我实际上不是成了大忽悠吗?把那些老百姓不都看作二百五了吗?”

秉昆张张嘴,说不出话了。

周秉义是来让弟弟陪他去看看孙赶超和肖国庆的妻女,他说也是自已考察的一部分。

秉昆说还没到他们下班的时候,太早了。

秉义说:“那我在你家睡一觉。”

秉义进了小屋,脱了鞋往炕上一躺,片刻就睡着了,看来他还真的很缺觉。

秉昆将哥哥推醒后,天快黑了。郑娟做好了晚饭,老哥儿俩匆匆吃罢,就一块儿出了门。

秉义见秉昆手拎一根短棍,笑道:“本副市长的安全由你负责了。”

秉昆板着脸说:“以防万一,该出手时你也得出手,别再‘乖乖’的!”


赶超两口子和吴倩,对周秉义的光临同样感到意外。

“从来没有像您这么大的官来我们家。”他们说出了完全相同的话,吴倩甚至激动得哭了。

周秉义说,他不是代表党和政府来看望大家,谁也没有交给他这样的任务。他不是访贫问苦,那不属于他分管的工作,他们也不是本市最贫苦的人家。根据民间长兄为父的说法,他是代表周家代表父母来感谢他们。当年,他到兵团下乡,周蓉去贵州,父亲远在“大三线”,母亲患病,正是他们给予了弟弟秉昆无私帮助,这乃是人间最可宝贵的情谊。他早前就想来看望,却无法给予他们实际帮助,心中有愧,没有脸面来,希望他们原谅。

“我们哪敢挑您的理?您连弟弟秉昆的事都没管过,您是一门心思当官的人嘛。”他们都说了几乎相同的话。

秉昆听着,很替哥哥不好意思。

秉义却连连点头道:“是啊,我是一门心思当官。不过,总算快到站了,到站就好了,那时咱们能有许多时间在一起了。聊聊家常,喝喝酒,完全可以像一家人一样了。”

他给两家各留下了一个装钱的信封,说是他这位大伯给孩子的一点儿心意。他们都不接受,秉昆劝了半天,他们才红着脸收了。

看望过赶超、吴倩两家后,周秉义又要到进步家看看。

进步家挺远,秉昆抱怨说,如果秉义不用自己的专车送,那他就自己一个人去吧!

二〇〇四年,手机已经普及,周秉义也不落伍。他看出弟弟懒得相陪,但自己希望也需要弟弟相陪,只得站在马路边给司机打手机。

兄弟俩等车时,秉义讨好地请弟弟吃了一支奶油冰棍。早年一支五分钱的奶油冰棍,现在已经涨到七角钱了。

秉昆一边吃冰棍一边对哥哥说:“让我也看看。”

秉义就把自己的诺基亚手机递给弟弟。

秉昆看着问:“多少钱?”

秉义说不知道,手机、电脑与专车一样,都是配给自己使用的。

秉昆说:“特权呗。”

秉义说:“工作需要,确实带来不少方便,有和没有大不一样。比如刚才,站在马路边就能和市政府车队通话了。”

秉昆不满地说:“老百姓为了有那种方便得花自己的钱,你们凭什么就由公家来买?”

秉义笑道:“我们是公仆嘛,为了更好工作,总得创造一些便利条件吧?”

秉昆举着手机说:“这是花言巧语,再这么讲,我摔给你看!”

“别,千万别!你要是摔了它,那就是损坏公共财物的违法行为了。”秉义忙将手机夺了回去。

不大一会儿,周秉义的专车到了。他做出秘书的样子,特别专业地打开车门,恭恭敬敬地请秉昆上车。

“我才不坐后边呢!”秉昆拉开车门坐到了前边。

秉义笑笑,坐在后座上说:“别不识抬举,让你和我一块儿坐后边等于给了你一次特权。”

司机也笑道:“前边是秘书坐的,领导从来不坐前边。”

秉昆马上下了车,拉开后车门,毫不客气地对秉义说:“你坐前边,我坐后边!”

秉义也有一丝不悦,瞪着秉昆说:“来劲了是不是?”

秉昆没好气地说:“对!以后你再麻烦我,必须车接车送,必须你坐前边我坐后边,还得看我高兴不高兴!”

秉昆对哥哥秉义的失望一下子爆发了,尤其反感秉义的油滑。他想,你是我们周家多少代以来唯一当官的人,口口声声一门心思当官!快退休了,搞得自己灰头土脸,究竟还有什么可高兴的呢?难道是当官当得脸皮厚了吗?

周秉义猜不到弟弟为什么闹情绪,一路不再跟他说话。

二人在离常进步家不远处下了车,快走到门口时,周秉昆说:“站一下。”

周秉义站住了。

秉昆问:“有没有准备钱?”

秉义说:“当然有,前两家各三千元,给常家准备了四千元。”

秉昆说:“给我。”

秉义生气了:“又来劲儿是不是,别跟我耍流氓无产者那一套,我根本不吃那一套。”

秉昆说:“我不是见钱眼开,让我给不行吗?”

秉义有点儿犹豫。

秉昆又说:“你给人家未必会接,不如我来给。”

秉义便掏出装钱的信封,给了秉昆。

秉昆说:“他家的日子比前两家过得容易些,进步他妈还有退休金,对三家一碗水端平最好。我又不是你的跟班,陪你搭上了两个晚上,我们 做小本生意的人家的时间也是金钱,我要扣下一千元作为损失费!”

说罢,他从信封中抽出半沓钱,快速数了一千元,心安理得地揣入了内兜。

周秉义看得瞠目结舌。

周秉昆拔腿往前走。

秉义快步追上,边走边训他:“说你变成了流氓无产者,看来一点儿没冤枉。”

秉昆说:“都是你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官员把我们逼成了流氓无产者。你们流氓我们就流氓,那样才配套。”

秉义恼火地说:“你这是对现实极端不满的言论!”

秉昆回呛道:“是又怎么样?因为有你这么个哥哥,我才长期压抑着不发作,明白不?”

秉义吼道:“常进步是烈士子弟!你好意思吗?”

秉昆说:“没听到。”

进步下班比往日早了些,他从窗口看到秉昆,迎出门来。

等秉义秉昆兄弟二人走到门口,进步妻子女儿也都迎出门来。

进步他妈与周秉义,当年也是职工与老领导关系。周秉义做党委书记,常宇怀是他最倚重的中层干部,他们夫妇和周秉义的关系非同一般。

“嫂子……”面对满头白发的烈士遗孀,周秉义的眼泪夺眶而出。

进步他妈却表现得相当平静,拉着他的手微笑着说:“知道你调回来了,工作肯定忙,何必一定要来看我们呢!”

周秉义说:“对不起,太对不起了!嫂子,我本该经常来看你们的啊!……”他侧转身,一手捂面,泣不成声。

“进步,还不快请你周叔叔进屋……”也许是怕别人看到,进步妈放开周秉义的手,拉开了家门。

进步说:“请进屋吧。”

周秉义却哭得禁不住声。再次回到当年的军工厂家属区,他内心五味杂陈。

“你进去吧,你!”周秉昆连推几下,将哥哥推进了进步家里。他心里越发有点儿瞧不起哥哥,觉得哥哥一点儿也没有副市长的风范——大事做不来,才在小事上那么感情外露。

常家住的两间平房相连。外间大点儿,进步两口子和孩子住。里间小点儿,进步妈住。从里间屋可以进入厨房,厨房另有一扇开向外边的门,为的是倒泔水、煤灰,或者往厨房撮煤方便。

秉义被进步妈请到里屋去了,秉昆则留在外屋与进步两口子聊天。进步媳妇叫秉昆“哥”,进步笑道:“秉昆,你哥一叫我妈嫂子,把咱俩关系搞拧巴了。”

秉昆说:“是啊,那你就得管我哥叫叔了,岂不是也得叫我叔了吗?”

进步媳妇说:“我可不叫你叔,改不过口来。”说罢哧哧地笑。

进步媳妇在对生活的满足感方面与郑娟可有一比。她从农村进城,丈夫疼婆婆爱的,再也不必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农活了,她觉得泡在幸福蜜泉里了似的。秉昆初见时,她面黄肌瘦,说话怯怯的,如今白白胖胖的,爱说爱笑。

进步女儿的性格随了妈妈,与进步截然相反,已经是一名伶牙俐齿的高一女生了。她亲热地对秉昆说:“昆叔,要不我妈还叫你哥,我和我爸一样叫你秉昆得了!在国外,晚辈也可以直呼长辈的名字,不仅不会被视为没礼貌,长辈反而挺高兴,认为是把自己当朋友。在人家那儿,平等的朋友关系才是最好的关系。”

进步微笑着看着女儿,愉快地听她讲话,不阻止,也不批评。

秉昆不禁笑道:“行啊,那咱俩以后就是平等的朋友关系了!”

秉昆一边说,一边侧耳听哥哥在里屋说些什么。他隐约听到哥哥讲,自己早就想来,经常想来,却又怕来。因为自己是军工厂转型的主要操盘手,功过是非经常困扰着自己。有时,他认为自己不负党的重托,对得起国家。有时,他却对那么多军工厂工人下岗,十分内疚……

进步妈安慰秉义说,中国的发展遇到一道道坎,当年那样的事必须有人来做,必须有人做出牺牲,劝他不必太自责。

秉义又说,自己当一把手太久,忽然成了副市长,凡事仍习惯于自己拍板,常常忘了向书记市长请示汇报,搞得自己很被动,结果该自己拍板的事却反而犹豫不决,连个人态度都不敢表达,快成了一个毫无魄力的庸官了。

进步妈又劝秉义不要着急,正副职岗位确实区别很大,摆正位置,逐渐适应就好。

秉义说:“我从没有当过副市长,原以为比当书记容易。真当上了,才觉得有压力,不会当,还得学着当。”

进步妈勉励说:“能学着当就好,绝对不能混着当。”

秉昆在外屋听了哥哥的话又来气了,心想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啊!回来当副市长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吗?没谁逼着你平调回来!向一名退休女工诉苦,如同向老首长诉苦似的。你已经当过两次一把手了,丢不丢人啊……

猛然间,周秉义大声说:“秉昆,准备走啊!”

秉昆明白,哥哥是在提醒他,那信封你该往外拿就往外拿吧!他却成心不理那茬儿,只是说:“听到了,你走我就跟着走。”

如是三次,周秉义在进步妈相送下走到了外屋。他瞪着秉昆问:“你没什么事了吗?”

秉昆成心气他:“我能有什么事啊?只不过是陪你来的。”

秉义就更恼火了,看样子似乎想要一脚踹翻他。

到了门外,秉昆对进步女儿说:“平等的朋友,拥抱一下!”

于是,那高一女生亲昵地与他拥抱。

兄弟二人走向接送的专车时,秉义恨恨地说:“你的行径简直无耻!”

秉昆说:“你以为我把那信封里的钱昧了吧?副市长同志,你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刚才我揣进步女儿的兜里了,连同我的时间损失费。”

秉义说:“我空手而来,又尴尬而去,你挺高兴的,是不是?”

秉昆说:“有点儿。”

秉义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要跟司机单独说几句话,当你面不便说。你站这儿别动,叫你过去你再过去。”

秉昆就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动,看着秉义走过去上了车坐在后座上。

秉义摇下车窗,探出头喊道:“秉昆,我说过我不吃流氓无产者那一套!你自己走回去吧!”

秉昆气得跺着脚喊:“你还有求我的时候!”

然而,车子开走了。


常进步和吴倩聚到了孙赶超家,他们都因得到装钱的信封而不安。

二〇〇四年,三四千元钱对一些挣钱容易的中国人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常进步他们却是一大笔钱,辛辛苦苦工作三四个月才挣得到。

他们算是开了一次“碰头会”,讨论究竟该不该收钱。

吴倩说:“要是秉昆给的另当别论。”

赶超说:“你真会开玩笑!秉昆哪儿来那么多钱?偷的?抢的?”

于虹顾虑重重地说:“秉昆他哥的钱会不会来路不正啊?我听人讲,有那当官的,贪污受贿了,自己花着不踏实,就搞点儿捐助,图个心安理得。”

进步说:“秉昆他哥肯定不是贪官。我妈都感动得哭了,说如果是政府给的,那就要了,个人给的不能要。再说,我们的日子也过得下去。我妈认为,秉昆他哥算是如今的好干部,她看人绝不会错。”

于虹说:“那可不一定!毛主席看人的眼光如何?当年不也看错了一个又一个吗?”

赶超说:“咱们背后这样议论秉昆他哥,太不厚道了,秉昆眼皮会乱跳的。”他基本上同意进步的话。他想,秉昆他哥只不过就是一个官场失意者,说是失败者也未尝不可。自从他调回来后,正面报道一次没有,负面新闻接二连三,在民间简直就成了可悲可笑的官员。当官当到这份儿上,心里肯定不好受,于是开始寻找友情来温暖失意的心——无非就是这么一回事。

大家就统一了认识,一致决定:好意心领了,钱要退回,友情要珍惜。不能在一个官员官场失意、形象滑坡的情况之下收人家的钱,那不成了出卖友情了吗?

于是,孙赶超当天晚上带着三个信封来到了秉昆家。

他们的意思不太好表达。即使善于辞令的人,要想说得分寸恰当,那也很难拿捏。

孙赶超不是善于辞令的人。

秉昆听了有些不快,他说:“我哥是诚心诚意的。如果你们不是我的朋友,不是一直对我很好,我哥犯得着吗?你们反而觉得我哥成了可怜的人吗?”

孙赶超看出来,如果自己再多说什么,秉昆就会发火。于是,他就把信封揣起来了。


周秉义晚上回家后问妻子郝冬梅,弟弟秉昆的表现为什么那么不可理喻?

郝冬梅说:“我太能理解了!孙赶超他们首先是他的朋友。你做的事,肯定是他一直想做又做不到的。你可倒好,事先也不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就自作主张,而且出手那么大方。动机是好的,性质却似乎变了,仿佛在你自己灰头土脸的时候,企图通过帮助自己弟弟的穷朋友,在民间为自己讨好,树立新形象!”

秉义说:“我是他哥呀!一件动机良好的小事,大可不必事先向他请示吧?我的工作千头万绪,顾得上在一件小事细节方面考虑得那么周到吗?”

冬梅问:“咱们一次拿出过一万元来帮助过秉昆吗?”

秉义说:“当然没有!一万元对咱们也是好大一笔钱啊。我记得,咱们给他最多的一次也就是一千元。”

冬梅说:“还是的!你对他的朋友们出手大方,也让他心理不平衡。他现在没工作,和郑娟一块儿挣点儿钱多不容易!”

“我觉得他更是对现实严重不满!”周秉义刚冲完澡,一边擦脚一边说。

冬梅说:“那又怎么样?难道他和他的朋友们应该对现实感到特别满意?不错,二十多年国家经济增长挺快,总量翻了几倍。有些成就,咱们看在眼里,也体会到享受到。比如,咱们从前也不敢想象可以在家里洗完热水澡,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看进口大彩电,秉昆他们至今却还没有享受到。老百姓是通过自身生活水平的提高,来认识国家的进步的,这是古今中外的铁律。谁也没有权利要求他们像既得利益者们一样客观理性地看待国家的变化,正如不能要求没挤上车的人和坐在车上的人一样,对车厢改观和车速提高交口称赞。”

“就算你说得有理,那他也不该对自己的哥哥有那么多那么大的偏见!”周秉义开了电视,手持遥控器往沙发上一靠,耐心地搜索起想看的节目来。

冬梅说:“你就是他的壶嘴,他在你身上出气太正常,反正他总得有一个出气的地方。我、周蓉和晓光都代表不了官僚阶层,你是他哥,也是官员阶层的一分子,他从小就受到你这个哥哥的‘精神压迫’,所以你受了他点儿气也就只能包涵着了,总比他把气撒到别人身上好。”

秉义搜到了《动物世界》,他盯着电视,挖苦说:“我不承认中国有什么官僚阶层。如果有,那你不成了官僚太太啦?”

冬梅反唇相讥:“你不承认就不存在了?我的同事们早就拿‘官僚太太’四个字开我的玩笑了!如果让我选择,我宁肯他们拿‘官太太’三个字开我的玩笑。加一个‘僚’字,听起来几乎等于是骂我!”

秉义说:“不跟你辩论了!反正我最近不想见到秉昆。过几天,我要出差去招商引资,你替我关怀关怀他吧,千万别让他哪天真把气撒在别的方面!”


四月,天刚转暖,冰雪还没完全融化,光字片受了一场虚惊。某日来了几组测量小队,东西南北中各一组,竖竿画线尺量绘图,临街住户人心惶惶,以为要修路。修路当然是好事,可那得拆除多少房屋啊!一旦被拆除了,都住哪儿去呢?有人搭讪着与测量队的人攀谈,才知道不是要修路,而是要对光字片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

半信半疑的人们又问,“大刀阔斧”怎么理解呢?

测量队的人说,他们也不清楚,那是一位副市长的原话。

人们一想,那肯定就是周秉义啦!

光字片的人们别提有多高兴了!男女老少奔走相告,测量队接连测量了数日,整个光字片也接连亢奋了数日。测量队的人几乎成了光字片人们心目中最可爱的人!他们所到之处受欢迎的程度,如同当年受苦受难的人们欢迎解放军。那些日子周秉昆家的生意好得没法比,夜以继日地蒸面食熬粥磨豆浆,仍然供不应求。测量队的人买,光字片的人也买了送给最可爱的人。

光字片的人忽然间变得特别仁义,从秉昆那儿买东西时都说,哪能叫你们一家白送呢?你们小小一个门面,他们那么多人,几天还不送黄了?那些没工作闲在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自愿跑到秉昆家帮忙。光字片仅此一家卖吃喝的店,不能让最可爱的人中午吃不到一顿热乎饭啊!而最可爱的人们,那些日子里基本上吃的是免费午餐。附近没有其他饭馆,要在光字片吃午饭,给钱也没人伸手接啊。自己带饭呢,又没地方热,干脆都不带了。白吃吧,咱们太受欢迎了,不白吃有什么办法呢?

看来他们进行的是较为复杂的测量,半个月后才从光字片撤出,留下了一个他们常说的词:“井田方案”。

此后,每天晚上总会有几个男人相约了到秉昆家聊天。秉昆哪儿有空陪他们聊呢,一边干活一边听他们聊而已。他们不问,他就不接话。

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了秉昆父亲周志刚,不同的往事和话语,都流露着极大的敬意——多好的老工人啊!那些往事和话语都归结到了一点——有其父才有其子!周志刚虽然没享着大儿子周秉义的福,全光字片的人可托上周秉义的福了。周家等于为光字片的人培养了一个好儿子啊!谁承想光字片会出一位副市长呢?他是光字片的大救星啊!

他们并不是为了给秉昆听才到他家的,也不是为了讨好周副市长才说那些感恩话的。他们都没有那么复杂,他们都很单纯、真诚。他们是到了周家老屋,才一个个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来,发自内心地说那些话的。

“秉昆,你父亲如果活着,该有九十了吧?”

“我父亲七十七岁走的,那是一九八七年,活到今年该九十四了。”

秉昆一边推磨,一边回答。人们对他父亲的敬意让他心中温暖,哥哥在民间起码在光字片这一小部分人中咸鱼翻身,获得了好口碑,他备感庆幸。郑娟却替婆婆鸣不平,几次插话企图将男人们的回忆引到婆婆身上,都没有成功。

男人们聚到周家并非为了集体缅怀周志刚,而是为了获得翔实可靠的消息——对光字片“大刀阔斧”的改造究竟何时开始?将改造到什么程度?会盖高楼吗?测量队员们所谓的“井田方案”究竟怎样?光字片的人家也能过上享受燃气灶和自来水的生活吗?

对于他们的探问,周秉昆一句也回答不了。他已经好久没见到哥哥,嫂子几天前来过一次,说哥哥仍在南方招商引资。他问顺利不?嫂子说电话里听说比较乐观,主要得益于哥哥在北京工作两年交下的各界朋友,能为目前的大动作打下一定基础。

周秉昆无可奉告,聚到他家的男人们却并不失望,纷纷憧憬着畅想着各自的“光字梦”。

光字片的人们一出家门,就可以望见一幢灰不溜丢的八层楼。那是一家单位盖在马路边的预制板宿舍楼,有上下水却没接通煤气,这就苦了住在四层以上的人家,每月往楼上扛两次煤气罐成了头痛事。那种预制板楼外墙是要进行粉刷处理的,由于缺少资金,也就没有再粉刷,形同裸尸。每层只有一处公厕,住的人又多,上厕所都得排队。

光字片的人将那幢楼叫作“寒碜楼”。寒碜归寒碜,刮风下雨天、漫长寒冷的冬季毕竟不必出楼门就可以上厕所,也不必往家里挑饮用水、往外倒泔水,下多大的雨也不会有雨水灌进家里。与光字片家家户户住的低矮潮湿的土坯房相比,生活的优越性那还是不言而喻。

光字片的人虽然叫它“寒碜楼”,其实内心里都很向往,有那种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的醋劲儿。

“秉昆,你哥怎么也能让咱们住上‘寒碜楼’那样的楼房吧?”

“那算什么楼房?别的我不敢替我哥打包票,但这一点我可以替他打包票:我哥做事向来靠谱,不做则已,一做就是大手笔。都把心放肚子里,我哥为咱们盖的楼肯定漂漂亮亮的。”周秉昆的话说得掷地有声。

那些男人便都确信无疑地笑了。随后,他们又都为周志刚和老伴走得早叹息不已,都说他们如果活到现在,估计一年后就能住进楼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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