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世间  作者:梁晓声

正月初三上午,秉昆的朋友们又聚在他家了。除了春燕和德宝两口子,其他人都到了。真是今非昔比,秉昆家有门面,地方大了,也暖和多了。赶超、进步、向阳都是一家三口,全部出动赶来了。吴倩和进步家也搬到新区,住得都离秉昆家不远,吴倩母女俩与进步一家三口结伴而至。半个多小时后,唐向阳一家三口也来了。他开的仍是公司的车,把龚宾也捎来了。

向阳说,曾珊将那辆半新的帕萨特车批给他作为专车,自己只不过每月承担部分油钱。他讲这些的时候,话语间流露出对女老板发自内心的感激,也有几分沾沾自喜。秉昆和郑娟从没见过向阳那口子,一见都十分亲热。向阳的爱人是中学化学教师,如今业余经常进行课外辅导,收费不低。她说自己的收入不比在公司当副总经理的唐向阳少,听得吴倩和于虹很是羡慕。他们的儿子唐迪已经高三了,是市重点高中的学生,还多次在省市奥数竞赛中取得过较好名次。向阳自豪地说,他儿子已考过“托福”了,下一步打算申请哈佛或剑桥,最起码也要考入哥伦比亚或斯坦福。看得出,两口子都因儿子而特别骄傲。向阳说那些外国大学的名字,郑娟、吴倩、于虹和进步媳妇从没听说过。于虹知识面略宽点儿,也只知道“托福”是怎么回事。听了于虹的解释,郑娟、吴倩和进步媳妇不禁感叹: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父母是不是大学生,下一代就是不一样!

向阳说他其实也没在儿子身上费多少精力,儿子有出息,主要是他妻子的功劳。

于虹她们又不禁感叹,看来下一代如何,不仅要拼爹,更要拼妈,都觉得很惭愧。

进步媳妇对女儿说:“将来你也得替爸妈争气啊!”

那高二女生说:“我明年就高三了,再努力也比不上唐迪哥哥。”

进步媳妇就叹气。倒是进步想得开,他劝妻子说:“别对女儿要求那么高,女儿能考上一所一本大学,我就很高兴很知足了。”

女儿立刻信心满满地说:“这我可以保证。”

赶超便说:“好,有这志气就行,比你孙旺哥强!你孙旺哥连你那种话也不敢对我们说。那小子偏科,一个男生,偏偏像女生似的喜欢文科。前几次模拟考试,数理化的成绩一次比一次差,能考上二本就不错了!”

龚宾也参与这个话题了,他说:“当年酱油厂的哥们儿,就出息了两个上过大学的。一个当干部,一个当副总,找的爱人自然也都上过大学,有了孩子自己都能当不错的家庭教师,孩子的学习肯定从小冒尖啊!这就叫知识改变命运嘛!不仅改变自己的命运,连下一代的命运也一起改变了。”

秉昆不爱听这种话,成心将话题往龚宾身上引:“龚宾能把道理讲得如此明白,可见病是彻底好了。”

龚宾马上说:“好得没法再好了。”

不知为什么,他没穿保安服,穿的是一件俄罗斯的银灰色军大衣,脱掉后里边是一套西服,整个人显得洋气多了。

赶超问:“你哪儿来的军大衣?”

龚宾说,不知道什么人送给他小叔龚维则的,他小叔不稀罕穿就给他了。

“苏联都解体了,我叔怎么会穿他们的军大衣!太不吉利,送礼的人没长脑子!”龚宾忽然想起自己也有东西送给几位嫂子。

向阳经他一提醒,立刻去车上替他拎来了四个塑料袋。龚宾送的是貂皮筒子,可以当围脖,每条的毛色都很漂亮。

“我亲自挑的,绝对上等货!”他一一向嫂子们敬献。

女人们一个个喜不自胜。

赶超问,怎么没有向阳爱人的?

向阳爱人说,在车里呢。

秉昆也问:“你不是从貂场私自拿的吧?如果那样可太不对了。”

龚宾说:“怎么会!私自拿不就叫偷了吗?我一开口要,老板二话不说就开了库房让我挑。我叔经常帮他解决麻烦,我要他几条貂皮筒子算什么啊!”

大家正在欣赏貂皮筒子,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门前,向阳扭头看着说:“是市委的牌子,秉昆,可能是你哥和你嫂子来了。”

秉昆一听,拉起郑娟,双双迎到了门口。

车上下来的却并非周秉义夫妇。

“吕川!”

听到秉昆一声欢呼,屋里的男人女人们一下子都拥到了门口。

这一年,吕川已在中纪委当上了副司级干部,也即将退休了。他头发没怎么少,却白了一半多。

吕川在众人的夹道欢迎下进了店里。

孙赶超拥抱着他问:“中纪委的干部操心得头发都白了?”

吕川笑道:“估计是遗传,如果连我这个级别的干部都为国家操心白了头,那国家还有救吗?”

秉昆问他:“你怎么知道大家在这里聚会啊?”

吕川说:“去过你哥家了,他告诉我的。”

秉昆心中不由得暗自一惊。吕川虽是自己的朋友,但毕竟是中纪委干部。大小官员,在位的也罢,刚卸任的也罢,若被中纪委约谈,忐忑不安的多,面不改色的少。

“你?约谈我哥?”秉昆吃惊地问。不唯他自己,连郑娟和朋友们也都难免神色不安了。

屋里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吕川笑道:“别想多了行不?我回来了,你哥曾是我领导,我不可以看看他吗?”

他这么一说,大家才心情放松,屋里立即恢复了轻松愉快。

赶超问,吕川是为公事回来的,还是为私事回来的?

他说公私兼顾,显然不想多谈自己,有意扭转话题,指着女人们手里的貂皮问:“都是龚宾给的?”

龚宾也吃一惊,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吕川笑道:“猜的呗。”

于是,大家也都笑了。

龚宾让唐向阳把他爱人的那一条貂皮筒子先给吕川,自己日后再补给他妻子一条。

吕川坚决不让唐向阳到车上去取,说他们两口子都是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会员,反对穿皮草。

龚宾说:“是貂场养的貂皮,不是野生的。”

吕川说:“貂场养的,起先一代还不是从野外抓的?”

他接着批判起中国人的衣食倾向来,说明明是现代人了,还那么喜欢用兽皮做衣服,实在是拒绝进化的表现。欧洲人早就刹住此风了,中国人却仍乐此不疲,忘乎所以,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改。

“办养熊场,为了抽它们的胆汁,吃它们的熊掌。办养鹿场,为了割它们的鹿茸,杀死它们后用它们那点儿鹿心血为中药,还迷信鹿鞭的壮阳功效。办场养孔雀的,也是迷信孔雀胆的所谓中药功效,还卖孔雀肉。那么多人类可吃的东西,不吃孔雀肉会弱智吗?”一批判起国人的陋习,吕川更是怫然于色。

大家一时就都很窘。

于虹忍不住顶他:“吕川,你别来这套啊!咋的,开我们的现场批判会呀?再劲儿劲儿的,可别怪我带头把你撵出去!”

“嫂子,别生气我不是批判你们呀!我也是有备而来,带了小礼物想讨好你们的。”吕川边说边拉开手提包,送给每人一个计步器、两个核桃。

赶超笑道:“川儿,你就用这么两种小东西讨好我们呀?”

吕川一本正经地说:“礼轻情义重嘛!貂皮筒子只能冬天里出门时围一围,是吧?我的礼物可就不同了,如果你们不嫌,那就可以不离身不离手的,能让你们睹物思人。而且,还能提醒你们多散步。不错,核桃是我从摊上买的,很便宜,但它能保持手指灵活,促进血管微循环,比健身球还好。健身球多凉呀,核桃是暖的。”

于虹板脸道:“姐妹们,咱不听他瞎掰,都不要他的,给他个下不来台!”说罢,她从女人们手中一一夺去那两样东西,全都放在了桌上。

秉昆也笑道:“得,谁叫你一坐下就说些让她们扫兴的话,吃亏了吧?”

吕川就问于虹:“弟妹,那你们怎么才肯收下呢?”

于虹说:“谁是你弟妹?别忘了赶超比你大好几个月,先把口改过来叫我嫂子!”

吕川就恭恭敬敬叫了声嫂子,把他刚才那话又问了一遍。

于虹说,除非他一个个求她们收下才行。

女人们皆板着脸点头。

赶超敦促说:“马上要清桌面开饭了啊,愿意求就快求,不然你收起来,或者我替你收垃圾桶里。秉昆,垃圾桶在哪儿?”

秉昆就将垃圾桶取过来了,放在孙赶超脚边。

吕川说:“秉昆,你啥时候也变得这么不厚道了?”

秉昆说:“你看一眼你手表,确实要开饭了嘛。”

吕川无奈,只得起身离座,对女人们又鞠躬又作揖,嫂子长嫂子短恭恭敬敬地叫着,央求她们收下自己的薄礼。

她们这才一个个接过那两样小礼物,大为开心,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向阳说:“遗憾遗憾,刚才的情形忘了用手机拍下来了。中纪委的领导向咱们的夫人们又鞠躬又作揖的,对别人讲肯定没人信。”

赶超说:“他每次回来都训我们,我对他老有看法了,今天你们女同志可算为我们男人出了口气!”

向阳说:“太有同感了!”

于是,秉昆他们对吕川开起了批判会,批得吕川连连认错。女人们看着听着,起先还都只做看客,后来一个个动了侧隐之心,开始庇护起吕川来。

老友们相聚,因吕川的意外出现气氛更加特别,非常开心。

吃饭时,吕川亲自把司机请进店里就座。

秉昆为大家斟满酒后,让吕川先说几句。

吕川说,他确实有不少话要讲,但请大家允许他先陪司机吃好饭。

大家认为他的请求是正当的,允许了。于是,他也不参与饮酒,专心陪司机吃饭。司机吃好离去后,他让龚宾坐到自己身旁的椅子上,左一筷子右一勺子地为龚宾夹菜、添汤,仿佛自己是主人,龚宾是他唯一的贵客。大家看着都有些困惑不解。

赶超说:“川儿,你秀什么呢?现在该喝几盅,讲几句了吧?”

吕川说:“是啊是啊,我还有事,不能多待了,走前必须的。”

他说着站了起来,将白酒瓶子拿过去。他一手拿酒瓶,一手端酒杯,接着说:“我对咱们这座城市太有感情了,不仅因为二十多岁前我一直生活在这里,更因为这里有你们。如果没你们,老实说,它不过就是我生活过的一座城市而已,十年八年不回来一次我也不会多想。谁会多么想回到一座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的城市呢?现在中国的城市都变得差不多,连寻找到一点儿保留在记忆中的印象都难了,但这座城市有了你们,对于我,它就与别的城市太不同了。有一种友情像胎记……”

唐向阳举起了一只手。

吕川停止了说话,大家的目光都朝向了唐向阳。

向阳说:“对不起,我要去卫生间。”

秉昆拍了他的肩一下,批评道:“要去就去,别耍怪。”

向阳离开后,吕川继续说:“他成心出我洋相,那我也得继续说。你们就像我的胎记,去不掉的。去掉了,人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所以我为友情干第一杯!”

他一饮而尽,正要自己斟满酒,秉昆走过去,想让他换最小的酒盅。

“我有数。”他坚持不换酒盅。

他为大家生活都改善饮尽了第二杯,说他此次回来比哪一次都高兴。

唐向阳是因为对吕川不满才离开的。他在卫生间吸着烟,听吕川向孙赶超和龚宾道歉,承认自己上次朋友们聚会时对他俩说的话很混账,也听到他俩都说原谅吕川的话。接着,他又听到吕川说了些祝愿大家健康的话,直到吕川说要走了,他才迈出卫生间。

他和大家将吕川送到门口,车已停在门前。

吕川转过身,环视大家,最后将目光停在龚宾脸上。

他突然和龚宾拥抱了一下。

大家归座后,进步问大家注意到没有,吕川此次对龚宾格外的亲。

赶超说:“我当然注意到了,真是怪事,龚宾在他眼里似乎倒成了香饽饽了,我心里还很不平衡呢!”

龚宾嘿嘿笑道:“他见到我的次数少嘛。”

大家便都笑了。

初三的聚餐,大家尽欢而散。


正月十四那天,邵敬文骑自行车到了希望新区,突然出现在秉昆家开的面食店里。那日大雪,老邵穿得厚,站在秉昆面前像一头直立的北极熊。秉昆把他推到门外,用棉帽子替他好一阵拍打。

刚过午饭的饭点,店里很乱,秉昆正和郑娟忙着收拾,不是说话的地方。秉昆把老邵请到楼上,让他脱去棉大衣靠暖气坐着。老邵说他的衬衣被汗湿透了,贴在身上很不舒服,请秉昆找一件衬衣换。秉昆问他吃了没有,他说没吃,一点儿不饿。秉昆为他沏茶,他也阻止,说刚换上干衬衣,一喝茶又会出汗。

秉昆坐对面后,邵敬文说了几句祝贺他终于住上好房子的话,紧接着话题一转,说起了书店的事。

邵敬文告诉秉昆,书店的事彻底告吹了,路路通公司将店面买下,要把书店改成肯德基店。

秉昆颇感意外,问这是什么人的决定?

老邵说:“还能是谁的决定?当然只能是曾珊的决定啰。”

秉昆更意外了,纳闷地问:“她不是信誓旦旦地向水自流保证过吗?”

老邵说:“是啊。”

“一个人能把自己对一个临终前辈的保证那么不当回事吗?”秉昆生气了。

老邵还是说:“是啊。”

秉昆愣了片刻,又问:“那她什么时候变卦的呢?”

老邵说,曾珊春节前就变卦了,秘书通知他的。他怕影响秉昆过春节的心情,所以当时没来相告。

“那就是水自流死了没多久的事啊。”秉昆吸起烟来,气得手都在发抖。

“是啊。我得来告诉你一下,说明情况,解释清楚问题不是出在我这一边,对吧?”老邵也吸起烟来,手也抖。

“唐向阳知道不知道呢?”

“他肯定知道呀,他会不知道吗?”

“可他初三来过,一个字没跟我提,和几个老朋友在我这儿待了大半天。”

“他也许那时还不知道。”   “不可能!”

“或者他虽然知道,因为人多,觉得当时不便告诉你。”

“人再多,也不是根本就没机会呀!”

周秉昆的气转到了唐向阳身上,觉得他太不够朋友。老邵则替唐向阳辩护,认为他或者不知道,或者有难言之处。秉昆则想和老邵分析清楚,唐向阳到底知道不知道。

“秉昆啊,咱俩分析这个有意义吗?因为书店开得成开不成,影响了你们朋友之间的感情那好吗?”

听老邵这么一说,秉昆才算作罢,不再分析追问。

他俩便也无话,默默吸罢各自指间的香烟。

老邵起身要走,秉昆也不留,说要骑自行车陪他回市区。 

邵说,多此一举。

秉昆说,他自己也有事得到市区去一次。

他一直陪老邵骑到了家门口。

雪虽然停了,路上的积雪却已很厚,骑自行车很是吃力。秉昆的衬衣也被汗湿透了,他估计老邵一进家门又得立刻换衬衣。

秉昆接着骑车到了周玥和她丈夫开办的物流公司。事先没有约,还是挺有运气,他见到了很久没有见到的外甥女。

周玥将秉昆请到贵宾室,特别激动,问小舅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事?说只要她力所能及,肯定效劳。

秉昆问她,公司经营得怎么样了?

周玥说,公司越来越好,业务多得忙不过来,又要招人了。

秉昆又问,如果有好的项目,投资又不多,二三百万的,公司有那个实力吗?

周玥笑道:“小舅,你太小看我们了,如果项目真好,一千来万那也不在话下。连这点儿实力都没有,还开什么公司呢?”

秉昆接着问,孙赶超在公司当主任当得怎么样?

周玥说:“很有责任心。是小舅的好友嘛,我拿他当自己人,对他也处处关照。咱们自己家的公司,只要他不言退,那我就会一直用他。”

秉昆这才把话题绕到书店的事上,将曾珊怎么在水自流死前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证,又怎么在水自流死后不久单方面变卦的经过讲了一遍,最后要求外甥女把那店面买下来,他认为那店面三百多万元绝对可以买下。

周玥就沉吟起来,问他为什么掺和这事?

秉昆说,自己如果不想办法,对水自流就太不仁义了。

周玥说,人都死了,不仁义怎么样?仁义又怎么样?

秉昆说,他心里的感觉会大不相同,也想对得起邵敬文的一片诚心诚意。

周玥问:“是邵伯伯给你出的主意?”

秉昆说:“那倒不是,与他无关。”

周玥说:“这事我可帮不上忙,即使你不高兴我也没办法。”

秉昆说:“你刚才自己讲的,往一个项目投资二三百万根本不是难事。”

周玥说:“那是指好项目。开书店不是好项目,除非钱多得无所谓了,开着玩玩。中国身价几十亿几百亿上千亿的大亨不少,小舅你见过一个开书店的吗?他们都不玩文化,我干吗非玩文化不可呀?我们公司仍处在资本积累期,玩不起那个票。”

秉昆被外甥女说得无言以对。

周玥又说,路路通公司比自己公司的资金实力雄厚得多,曾珊她也认识,关系还不错。她对曾珊的做法太理解了,换成自己也会那么做。对本公司贡献很大的老顾问命将归天,他临终前的一个愿望,论起来又不是多难实现,当然先要应承下来,给临终者一种心理慰藉,这是起码的人性。但是,在商言商,经商有经商的原则,赚钱是首要目的。开一家肯德基店,明摆着只赚不赔,那又为什么偏跟市场较劲儿开书店呢?假如她想买下那店面,曾珊必定会出更高的价,结果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让卖家喜出望外。她和曾珊,也肯定从此结下梁子,那种做法太不符合经商之道了。

“别说了。”周秉昆突然发脾气了。

周玥尴尬而怯怯地起身离开了。

秉昆独自在办公室里郁闷。一支烟还没吸完,孙赶超进来了。

赶超说周玥有急事要去办,已经离开公司,嘱咐他来相陪。秉昆什么时候回去,由他开车送。

秉昆二话不说,起身便走。

赶超跟到外边,替他把自行车放到了汽车后备厢里。

在回家的路上,秉昆气哼哼地对赶超说:“她居然敢把我晾在会客室里!”

赶超说:“她不是躲你,她是怕你冲动发作起来。你是她小舅,又在她的公司,你如果又吼又叫,她拿你怎么办好呢?你为什么事找她呀?把她吓得紧紧张张的。”

秉昆就将书店的事又说了一遍。

赶超问:“你认为对她的要求合理吗?”

秉昆反问:“你认为呢?”

赶超说:“如果你是她,我是你,或者反过来,以咱俩的关系,肯定都会按对方的希望做。所以,咱俩这种人不能经商,即使当了老板也会把公司搞黄了。经商的人都是利字当先,能兼顾义字就不错了。全世界没多少能兼顾义字的,中国更少,你对周玥的要求太高了。再说,她不认识水自流,不欠他一点儿人情,凭什么你要充当义士,得你外甥女替你埋单呢?”

秉昆静下心来一想,赶超的话也不无道理,自己行事确实急躁,渐渐地气也就消了。

他又和赶超分析起向阳的对与不对来。

赶超说:“曾珊那女人的做法肯定不地道,这一点我和你保持一致。谈到向阳,那两说着。比如,周玥嘱咐我什么事先别告诉你,那我也会嘴巴上锁。即使你逼我说,我也不告诉你。虽然你是我老友,周玥是你外甥女。道理很简单,她是我老板,是给我开工资的人。我值得她信任,是好员工的职业道德。当然啦,咱们论的是不违法乱纪的事。”

听了赶超一番话,秉昆对唐向阳的气也消了,心中只剩下对崇文书店消亡的惆怅。

赶超又夸起周玥来,说她很有商业头脑,善于管理,对员工也不错,是一块当老板的料,比她老公在公司的威望还高。

听孙赶超夸自己的外甥女,周秉昆心里挺欣慰,他说:“你告诉她,其实我根本没生她的气,她把公司办得好我也很高兴。亲人们再聚时,我希望她也能参加。”

赶超说:“这种话我太乐意转告她了。”

然而,周秉昆的心情还是高兴不起来。想起水自流临终前几天对书店放心不下的情形,他没法高兴。说来说去,似乎谁都没什么太对不起水自流的地方,那就只有他独自承担内疚了。他觉得,仿佛自己倒成了这世界上最对不起水自流的人。


几天后,孙赶超开车来到新区,后备厢装了一个大果篮,说要把秉昆拉到市立一院去。邵敬文感冒后转成肺炎,住院了。

“你外甥女不知从哪儿听说到的。因为老邵是你朋友,她觉得应该告诉你,特意让我开她这辆宝马车来接你。”

那是周秉昆平生第一次坐上了宝马车。

老邵说,他是因为到秉昆家那天出了两次汗,回到家里冲澡时热水器又出了毛病,结果被凉水一激感冒了。

秉昆说:“老邵,书店的事太对不起你了。”

老邵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中国人太对不起书店了。中国都快成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了,哪一个阶层的人生活水平都提高了,中国人的阅读率在世界上排名却非常靠后。”

秉昆说:“水自流所以才希望能为这个时代做件好事。”

老邵叹道:“世负斯人,世负斯人,他死前的愿望是好的。”

赶超也说:“人各有命。许多人一死,连儿女都不念叨。他死了,还有你俩这么念叨,命不错了。”

崇文书店里里外外早在“五一”节前就改造成肯德基店了。“五一”节却没有什么动作,到了“六一”那天才开张,场面煞是热闹,祝贺的花篮摆满了门两侧的人行道。他们请了几位乐手演奏世界名曲,其中一位吹小号的还是俄罗斯人。两个人穿着儿童剧中公鸡和母鸡的演出服站在门前边舞边唱:“肯德基,美国鸡,小朋友们喜欢的鸡……”肯德基店里的服务员姑娘们一个个头戴着鸡头帽,短裙后边是彩色鸡尾。

因为是儿童节,店面所处的位置正是到江畔游玩必经之路,还有买三份送一份并可抽奖的促销,开张当天的营业额就有好几万元。

第二天早上,周秉昆正在洗脸,听到郑娟兴奋地喊他:“秉昆,快来看!”

电视新闻中,唐向阳正在现场接受记者采访。

记者问他,公司是怎么决定开肯德基店的?

唐向阳说,正是在他力主之下决定的。

记者问,他在肯德基店中有股份吗?

他说有,公司鼓励员工入股。

记者问,这条街上唯一的一家书店消失了,他是否感到有点儿遗憾?

唐向阳反问:“如果你面临两种投资抉择,一种是月月赔钱,年年赔钱;另一种则月月盈利,年年盈利。你力主选择后者,你会遗憾吗?”

记者又问:“那喜欢读书的人到哪儿去买书呢?”

他反问:“崇文书店在这条街上开了很多年,我也来过,每次起码买一本书,有时买五六本。请问你来过几次?买过什么书?”

年轻的女记者一时语塞。

他又反问:“像你们这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大学一毕业都不怎么再读书了,还指望谁喜欢读书呢?”

记者终于憋出了一个问题:“照您这么说,书店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他说:“什么时候读书人口多了,实体书店当然就会多起来。网上购书只不过是购书,逛书店却会对人有更好的文化熏陶,这种熏陶是网上购书没法比的。将书店改成肯德基店不费什么事,反过来也一样。等中国的读书人口多了,我会力主将肯德基店改成书店,并且还会入股。”

郑娟评论说:“向阳真有眼光,没想到他还这么会说。”

秉昆一语未发,转身又去洗脸。

他没想到唐向阳那么会说。因为唐向阳亲口承认,把书店改成肯德基店是其力主的结果,秉昆连续多日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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