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化学部门:三个月还你一个新的肝

人体简史  作者:比尔·布莱森


人体简史

“我希望这结石病再也不回来,如蒙上帝开恩,愿它顺着小便自行消失,但我会去看医生的。”

——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17世纪英国政治家,日记作者


I

糖尿病是一种可怕的疾病,但从前更难对付,因为当时的人们拿它几乎毫无办法。患有糖尿病的青少年确诊后大多撑不过一年就会死,而且死得很可怜。要想减少体内糖含量、稍微延长一点岁数的唯一方法是让患者始终处于饥饿边缘。有个12岁的男孩饿得太厉害了[1],竟然偷吃起了金丝雀笼托盘里的鸟粮。最终,他还是死了,就跟所有的糖尿病受害者一样,饥肠辘辘,悲惨可怜。他体重仅为两石半(约为16公斤)。

20世纪20年代末发生了科学进步史上最幸福也最侥幸的一幕:安大略省伦敦市一位勤奋的年轻全科医生从医学杂志上读到一篇有关胰腺的文章,冒出了一个治疗糖尿病的设想。他的名字叫弗雷德里克·班廷(Frederick Banting),而他对糖尿病所知甚少,在笔记里连名称都拼错了。他没有医学研究经验,但确信自己的设想值得一试。

解决糖尿病的挑战在于,人体胰腺具有两种完全独立的功能。它的主要工作是制造和分泌有助于消化的酶,但胰腺也含有称为胰岛的细胞簇。1868年,柏林医学生保罗·兰格尔翰斯(Paul Langerhans)发现了胰岛,他坦率地承认自己不知道它们在胰腺里是干什么的。20年后,法国人爱德华·兰古斯(Edouard Laguesse)推断出它们的功能是,产生一种最初被称为isletin的化学物质,这就是我们如今所说的胰岛素。

胰岛素是一种小蛋白质,对维持体内血糖的微妙平衡至关重要。太多或太少都会产生可怕的后果。我们需要大量的胰岛素。胰岛素每个分子只能持续5~15分钟,因此,人体对它有着不间断的补给需求。

在班廷的时代,胰岛素在控制糖尿病方面的作用已经众所周知,难的是把它跟消化液分离开来。虽说毫无证据,班廷却坚定地认为,如果把胰腺管系住,阻止消化液进入肠道,胰腺就会停止产生它们。尽管没有理由认为情况会这样,但他说服多伦多大学教授麦克劳德(J. J. R. Macleod)分配给自己一些实验室空间、一名助手和若干可供进行实验的狗。

他的助手是加拿大裔美国人,名叫查尔斯·赫伯特·贝斯特(Charles Herbert Best),在缅因州长大,父亲是小镇家庭医生。贝斯特尽职尽责也任劳任怨,但和班廷一样,他对糖尿病几乎一无所知,对实验方法也知之甚少。尽管如此,他俩着手工作,把狗的胰管绑起来,出人意料地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他们几乎犯了所有的错误(一位观察者说,他们的实验“构思有误、执行有误、阐释有误”[2]),但短短几个星期,竟然就开始生成纯胰岛素了。

胰岛素用在糖尿病患者身上的效果可谓神奇。骨瘦如柴、无精打采、简直没法说还算活着的患者,迅速恢复了活力。借用迈克尔·布利斯(Michael Bliss)在经典作品《发现胰岛素》[3](The Discovery of Insulin)一书中的说法,这是现代医学带来的最接近死而复生的事情。实验室的另一位研究人员克里普(J. B. Collip)提出了一种更有效的胰岛素提取方法,很快,胰岛素的产量足以拯救世界各地的患者了。“胰岛素的发现,”诺贝尔奖得主梅达沃说,“或许可以评为现代医学的第一个伟大胜利。”

对所有相关人员来说,这原本应该是个美好的故事。1923年,班廷和实验室负责人麦克劳德一起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班廷震惊不已。麦克劳德不仅没有参与实验工作,研究取得突破时甚至都不在美国,而是正在自己的祖国苏格兰做访问学者。班廷显然认为麦克劳德配不上这项荣誉,宣布自己会跟值得信赖的助手贝斯特共享奖金。与此同时,克里普拒绝向团队的其他成员公开自己改进过的提取方法,还说打算以自己的名义为该工艺申请专利,此举惹火了其他人。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一次,班廷似乎气炸了肺,对克里普动起了手,周围的人不得不把他们拉开。

至于贝斯特,他受不了克里普和麦克劳德,也并不喜欢班廷。一句话,这伙人多多少少地彼此厌恶。但至少,全世界有了胰岛素。

糖尿病分为两种。实际上,这原本是有着类似并发症和管理问题的两种病,在整体病理上并不相同。1型糖尿病是身体完全停止产生胰岛素。2型糖尿病是胰岛素效果变差,一来是因为生成数量下降,二来是因为胰岛素所作用的细胞没有做出正常的响应。这叫作胰岛素抗性。1型糖尿病多为遗传,2型通常是生活方式导致的结果。但也没这么简单。尽管2型的确跟不健康的生活有关,但也常在家族中延续,暗示它存在遗传的成分。同样,虽然1型糖尿病与人的HLA(人类白细胞抗原)基因缺陷有关,但只有一部分带此种缺陷的人患有糖尿病,暗示这里还另有一些没能识别出来的触发因素。许多研究人员怀疑它跟人早期生活里接触了一系列病原体有关。另一些人则提出,患者的肠道微生物不平衡[4],说不定还跟婴儿时期在母体子宫内的舒适和营养状况有关。

可以这么说,各地的糖尿病患病率都在飙升。从1980年到2014年,世界上患有1型或者2型糖尿病的成年人数量[5],从1亿多人增加到4亿多人。其中90%患的是2型糖尿病。一些发展中国家采用了西方的糟糕习惯,饮食不良,缺乏锻炼,在这些国家,2型糖尿病患者增长尤为迅速。与此同时,1型同样增长迅速。在芬兰,它自1950年以来上涨了550%。而且,几乎在所有地方,它都以每年3%~5%的速度持续上升,原因没人明白。

尽管胰岛素改变了数百万糖尿病患者的生活,但它并非完美的解决方案。最主要的是,它不能口服,因为口服的话,它将先在肠道里分解,无法得到吸收和利用。因此必须采用注射的方式,这是个既烦琐又粗鲁的过程。在健康的人体里,胰岛素水平受监控,且逐秒调整。在糖尿病患者中,只有在患者自我治疗的时候,胰岛素才定期调整。这意味着胰岛素水平[6]在大多数时候都不怎么对头,有可能产生累积的负面效应。

胰岛素是一种激素。激素是身体的自行车快递员,在你这座热闹忙碌的大都市里传递化学信息。按照定义,激素是身体某个部位产生、能导致其他地方行动的任何物质,但除此之外,不容易描述它们有什么特征。它们有不同的尺寸、不同的化学成分,去不同的地方,到达目的地时会有不同的效果。有些是蛋白质,有些是类固醇,有些来自一种名叫胺的群体。它们根据目的而非化学建立链接。我们对它们的理解还远远不够完整,而且,我们所知道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最近才了解的。

牛津大学内分泌学教授约翰·沃斯(John Wass)致力于激素研究。“我爱激素。”[7]他喜欢这么说。我们见面是在牛津的一家咖啡馆,一个漫长工作日结束的时候,他正抱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论文。不过,他当天早晨刚从美国内分泌学会2018年会现场飞回来,从这个角度看,他还显得挺有精神。

“真是疯了,”他用高兴的声音对我说,“足足有8000~10000名来自全球各地的内分泌学家。会议从早上5点半开始,一直持续到晚上9点,所以,要吸收的东西太多了,最后,你手里会有——”他晃了晃论文,“很多要读的东西。很有用,但也有点疯狂。”

一说到怎样更好地理解激素和它们能为我们做什么,沃斯就成了一位不知疲倦的宣传员。“激素是身体里最后一套被发现的重要系统。”他说,“而且我们仍然不断有所发现。我知道自己心存偏爱,但这真是一个令人兴奋的领域。”

直到1958年,只有大约20种激素为人所知。而现在,没人知道到底存在多少种激素。“哦,我认为至少有80种,”沃斯说,“但多达100种也说不定。我们真的不断有所发现。”

直到最近,人们才知道激素仅存在于体内的内分泌腺(endocrine glands,医学里内分泌科endocrinology这一分支也是从它而来)。内分泌腺是一种直接将产物分泌到血液里的腺体,跟外分泌腺相对,外分泌腺是分泌到表面(如汗腺分泌汗液到皮肤,唾液腺分泌唾液到口腔)。主要的内分泌腺——甲状腺、副甲状腺、垂体腺、松果体、下丘脑、胸腺、睾丸(男性)、卵巢(女性)、胰腺——散落在身体各处,但密切配合。它们大多很小,总重量不过几盎司,但它们对你的幸福和健康所具有的重要意义,跟其羞怯的尺寸完全不成比例。

垂体腺埋藏在你大脑深处,眼睛正后方的地方,它只有一颗烤豆子般大小,但影响极大。伊利诺伊州奥尔顿市的罗伯特·瓦德洛(Robert Wadlow),是有史以来个头最高的人,他患有一种垂体病症,导致他生长激素持续过度产生,进而让他不停长高。这是个害羞又快活的人,8岁时就高过了自己的父亲(正常体格),12岁时身高2.1米,1936年高中毕业时身高超过2.44米——完全是因为他颅骨中间这颗烤豆的小小化学作用过度。瓦德洛从未停止生长,而且,在他巅峰的时期,他还差一点点就长到2.75米了。虽然不胖,但他体重约为227公斤。他的鞋子是美国的40码。到20岁出头,他行走极为困难。为了支撑自己,他不得不佩戴腿支架。腿支架擦伤了皮肤,导致严重的感染,感染发展成败血症。1940年7月15日,他死于睡梦中,年仅22岁。死时,瓦德洛的身高为2.71米。他深得人们喜爱,至今在家乡都是个名人。

如此庞大的身躯,竟然是一处微小的腺体发生故障所致,显然十分讽刺。垂体腺通常被称为主腺,因为大部分激素都受它控制。它生成(或调解生成)生长激素、皮质醇、雌激素和睾酮、催产素、肾上腺素,等等。当你剧烈运动时,垂体腺会将内啡肽喷入你的血液。内啡肽就是你进食或发生性行为时所释放的化学物质。它们跟阿片类药物密切相关。“跑步者高潮”的说法也正是由此而来。你生活中几乎没有哪一个角落无关垂体腺,但直到进入20世纪多年以后,它的功能才得到广泛理解。

由于一位叫作查尔斯·爱德华·布朗-塞卡德(Charles Edouard Brown-Sequard, 1817—1894)的天才人物热情但误入歧途的努力,现代内分泌学领域有一段颇为坎坷的起步阶段。布朗-塞卡德是个不折不扣的多国籍人士。他出生在印度洋岛国毛里求斯,由于当时毛里求斯是英国殖民地,他同时成为毛里求斯人和英国人,但他母亲是法国人,父亲是美国人,所以,从第一次呼吸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拥有四重国籍。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那人是位船长,在儿子出生前就消失在海上了。布朗-塞卡德在法国长大,并在当地接受医学培训,之后,他在欧洲和美国两地奔波,很少在同一个地方长时间停留。他曾在25年里横跨大西洋60次(在当时,一个人一辈子横跨一次大西洋都是件稀罕事),接受过英国、法国、瑞士和美国各种各样的职位,其中不少职位都有着颇高的地位。同一时期,他写了9本书,发表了500多篇论文,编辑了3本期刊,在哈佛大学、日内瓦大学和巴黎医学院任教,到各地讲学,并成为癫痫、神经学、尸僵和腺体分泌领域的顶尖权威。但1889年,他72岁时在巴黎主持的一项实验,为他带来了永久的名声(不过这名声有些可笑)。

布朗-塞卡德将驯养动物的睾丸(各个出处最常引用的是狗和猪,但他最喜欢使用哪种动物,没有任何两种出处给出相同的意见)碾碎,将提取物注射到自己体内,报告说感觉就像40岁一般精力充沛。事实上,他所感受到的任何改善都完全是心理作用。哺乳动物的睾丸几乎不含睾酮,因为它一经生成就立刻进入身体,再说,我们自己制造的睾酮非常少。如果布朗-塞卡德真的吸收到了睾酮,那也无非是一星半点。尽管塞卡德完全搞错了睾酮的返老还童作用,但这的确是一种强效物质——时至今日,合成睾酮都被视为管控药物。

布朗-塞卡德对睾酮的热情,严重损害了他的科学可信度,而且他没过多久就死了。讽刺的是,他的努力促使其他人更密切也更系统化地观察控制我们生活的化学过程。1905年,也就是布朗塞卡德逝世10年后,英国生理学家E. H. 斯塔林(E. H. Starling)接受剑桥大学一位古典学家的建议,创造出“hormone”[8](激素,荷尔蒙;它来自一个指代“启动”的希腊单词)一词。不过,之后的10年,内分泌学科并未真正启动。第一本专门研究内分泌的学术期刊直到1917年才创办,而对身体无管腺体的总称,也即内分泌系统(endocrine system),出现得则更晚。它是1927年英国科学家霍尔丹(J. B. S. Haldane)创造的。

可以说,真正的内分泌学之父反倒来自布朗-塞卡德之前的一代人。托马斯·艾迪森(1793—1860)是19世纪30年代伦敦盖伊医院人称“三巨头”的三位优秀医生之一。另外两人分别是理查德·布莱特(Richard Bright),他是布莱特病(现称为肾炎)的发现者,以及托马斯·霍奇金(Thomas Hodgkin),他专门研究淋巴系统疾病,霍奇金淋巴瘤和非霍奇金淋巴瘤这两个名字,都是为了纪念他。艾迪森大概是这三人里才气最出众的,毫无疑问也是最有成效的。他第一个准确地论述了阑尾炎,是各类贫血症的顶尖权威。至少有五种严重的医疗病症因袭他的名字,其中最著名(而且至今仍叫)的是艾迪森病,这是艾迪森1855年描述的一种肾上腺退行性疾病,也是第一种得以确认的激素类疾病。尽管名气很大,但艾迪森饱受抑郁症的困扰,1860年,在确定艾迪森病5年后,他退休回到布莱顿,自杀身亡。

艾迪森病是一种罕见但仍很严重的疾病。它影响患者的比例大概在万分之一。历史上最著名的受害者是[9]约翰·肯尼迪(John F. Kennedy),他于1947年确诊,尽管他和家人总是强烈地加以否认,睁着眼睛说瞎话。事实上,肯尼迪不仅患有艾迪森病,还很幸运地带病生存下来。当时糖皮质激素(一种类固醇)还没有问世,80%的患者都在确诊后1年内死亡。

我们见面的时候,约翰·沃斯正在专注研究艾迪森病。“这可能是一种很悲伤的疾病,因为症状主要是食欲不振和体重减轻,很容易遭到误诊。”他对我说,“我最近看到了一桩病例,一位十分可爱的年轻姑娘,才23岁,未来充满希望,结果却死于艾迪森病,因为她的医生认为她患的是厌食症,把她送到了精神专科。事实上,艾迪森病是来自皮质醇(这是一种调节血压的压力激素)水平失衡。它的悲剧性在于,如果你纠正了皮质醇问题,患者可以在短短30分钟内恢复正常健康状态。她完全不必死。我工作的很大一部分内容是给全科医生办讲座,帮助他们发现常见的激素失调症。这类病常遭漏诊。”

1995年,内分泌学领域爆发了一场地震:纽约洛克菲勒大学的遗传学家杰弗里·弗里德曼(Jeffrey Friedman)发现了一种没人料到会存在的激素。他把它命名为瘦素(leptin,来自希腊语中的“thin”)。瘦素不是内分泌腺产生的,而是脂肪细胞所产生。这是一个最惊人的发现。没有人曾想过,除了专属的腺体,激素也能在别的部位产生。事实上,我们现在知道,激素遍布人体:胃里、肺里、肾里、胰腺里、大脑里、骨骼里,到处都是。

瘦素引发了巨大而直接的兴趣,不仅因为它产生的地方出人意料,更是因为它的作用:它有助于调节食欲。如果我们可以控制瘦素,说不定也能帮助人们控制体重。在大鼠研究中,科学家发现,通过操纵瘦素水平,他们可以如愿以偿地让大鼠变胖或变瘦。这让瘦素带上了几分灵丹妙药的色彩。

很快,研究人员满怀期待地展开了人体临床试验。有体重问题的志愿者每天注射一次瘦素。然而,到了年底,他们的体重与开始时并无变化。瘦素的影响,并不像期望中那么直截了当。今天,瘦素已经被发现近1/4个世纪,我们依然没弄清楚它到底是怎么运作的,把它作为控制体重的辅助手段就更是遥遥无期。

问题的核心在于,我们的身体是为了对付饮食匮乏的挑战而演变的,历史上没有饮食过度丰盛这种现象。所以,瘦素的程序代码并不会告诉你要停止进食。你体内没有任何化学物质这么做。这就是你经常一吃东西就停不下来的重要原因所在。只要我们打心眼里还觉得富足只是一种偶然出现的情况,就无法摆脱狼吞虎咽的习惯。如果瘦素彻底缺席,你会不停地吃啊吃,因为身体认为你正在挨饿。但要是把瘦素加入饮食,正常环境下它对食欲没有明显的影响。瘦素的用途主要是告诉大脑,你是否拥有足够的能量储备来应对相对苛刻的挑战,如怀孕或开始进入青春期。如果激素认为你正在挨饿,此类过程就不得启动。这就是为什么患有厌食症的年轻人,青春期大多来得很迟。“如今青春期开始得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早,原因也必定在这里。”沃斯说,“在亨利八世的统治时期,人们到了十六七岁才进入青春期。如今更常见的是11岁。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因为营养得到了改善。”

让问题变得更加复杂的是,身体过程几乎总是受不止一种激素的影响。瘦素被发现四年后,科学家们发现了另一种参与食欲调节的激素。它名叫胃饥饿素(ghrelin,前三个字母代表“growthhormone related”,意思是“生长激素相关”),主要在胃中产生,但也在若干其他器官中产生。当我们感到饥饿时,我们的胃饥饿素水平上升,但说不清到底是胃饥饿素导致了饥饿感,还是胃饥饿素伴随饥饿感而来。食欲还受甲状腺、遗传和文化因素的影响,也受情绪和获得便利性(一碗花生摆在桌子,令人难以抗拒)、意志力、在一天里的什么时间,甚至季节等多种因素的影响。没有人知道如何将所有这些打包成一颗药丸。

最后,大多数激素有着多种功能,人们很难解构其化学成分,对激素修修补补也有很大的风险。例如,胃饥饿素不仅事关饥饿,也参与控制胰岛素水平和释放生长激素。篡改其中一项功能,有可能连带也破坏其他功能。

任何一种激素所负责的监管工作,其范围都可能广得让人眼花缭乱。举个例子,催产素以其产生依恋和亲情的作用而闻名(有时它甚至会叫作“拥抱激素”),但它也在面部识别、分娩时指导子宫收缩、阐释周围人的情绪、让母亲在哺乳期产奶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催产素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技能组合,现在只能靠猜测。它对纽带和感情所起的作用,显然是它最有趣的特质,但也是人们认识最不足的。为雌性大鼠注射催产素,会让它们去为不是自己后代的幼鼠筑巢,给予过分的关心和体贴。然而,在给人类施用催产素的临床测试中[10],它几乎没有效果。在某些情况下,它反而让测试对象变得更好斗,更不乐意合作。一句话,激素是复杂的分子,其中一些(如催产素)既是激素也是神经递质(神经递质是神经系统里的信号分子)。简而言之,它们做很多事,而且每一件都不简单。

激素的无限复杂性,或许没人比[11]德国生物化学家阿道夫·布滕南特(Adolf Butenandt, 1903—1995)理解得更深刻了。布滕南特出生于不来梅,曾在马尔堡和哥廷根大学学习物理、生物和化学,同时还从事一些更有活力的体育项目。他热情地投身无防护击剑运动(这似乎是当时德国年轻人盛行的潇洒而不失鲁莽的惯例),所以左侧脸颊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他似乎相当引以为傲。动物和人类的生物学,是他一生的激情所在,为此,他付出了无比的耐心进行激素的提炼与合成。1931年,他收集了哥廷根警方捐赠的大量尿液(有人说是15,000升,也有人说是25,000升,但肯定比我们大多数人乐意经手的要多得多),并从中蒸馏出15毫克雄酮激素。靠着同样不屈不挠的努力,他还蒸馏出其他若干种激素。例如,为了分离黄体酮,他需要50,000头猪的卵巢。分离第一种信息素(性诱剂),需要50万只日本蚕的性腺。

多亏了布滕南特非凡的专注,他的发现促成了各种有用产品的问世,包括医用合成类固醇和避孕药。1939年,他获得诺贝尔化学奖,当时年仅36岁,却不得接受——因为此前诺贝尔和平奖颁给了一位犹太人,希特勒便禁止德国人接受诺奖。(布滕南特最终在1949年拿到了这一荣誉,没领到奖金。按阿尔弗雷德·诺贝尔的遗嘱规定,如果没有领取,奖金将在颁奖一年后到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分泌学家认为睾酮是雄性独有的激素,雌激素也仅限于雌性。但实际上,无论雄雌,都同时生成和使用这两种激素。对人类男性来说,睾酮主要由睾丸产生,少量来自肾上腺,并且要做三件事:它赋予男性生育能力,带给他低沉的嗓音和胡子等第二性征,还深刻地影响他的行为,让他产生性冲动,偏好冒险和攻击。对女性而言,卵巢和肾上腺各生成大约一半的睾酮,但数量少得多,它虽然提升了女性的性欲,却仁慈地让她们的常识不至于因此受到干扰。

有一个领域,睾酮似乎没有带给我们男人任何好处,那就是长寿。诚然,寿命由许多因素决定,但去了势的男性跟女性寿命一样长,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事实。睾酮到底怎样缩短了男性的生命[12],原因未知。从40多岁开始,男性的睾酮水平每年下降约1%,这使得许多人服用补剂,以期提高性欲和精力水平。它改善性表现或整体阳刚之气的证据,往好了说也只能算“不太充分”,相反,大量的证据表明它[13]可能会提高心脏病发作或中风的风险。

II

当然,不是所有的腺体都很小(顺便提一下,腺体指的是身体内分泌化学物质的任何器官)。肝脏是腺体,相较于其他腺体,它简直巨大无比。完全发育的肝脏重量约为1.5千克(与大脑大致相同),填充了腹部膈膜下方中央的大部分空间。它在婴儿体内大得不成比例,这就是为什么宝宝的腹部呈可爱的圆溜溜形状。

肝脏还是身体里最繁忙的器官,它的功能十分重要,一旦它停机,你几小时之内就会死。它众多的任务里包括产生激素、蛋白质和名为胆汁的消化液。它过滤毒素,处理废弃的红细胞,储存和吸收维生素,将脂肪和蛋白质转化为碳水化合物,并管理葡萄糖——这一过程对身体无比关键,葡萄糖只要稀释几分钟,就会导致器官衰竭,甚至脑损伤。(特别是,肝脏将葡萄糖转化为糖原,这是一种更紧凑的化学物质,有点像压缩食品,好让你将更多的食物装入冰箱。等到需要能量时,肝脏又将糖原转化为葡萄糖,并将其释放到血液中。)肝脏总共参与了大约500种代谢过程。基本上,它就是身体的实验室。此刻,大约1/4的血液都在你的肝脏里。

肝脏最奇妙的特点,大概是它的再生能力。你可以切除2/3的肝脏,短短几个星期,它就会恢复到原来的大小。“它不漂亮,”荷兰遗传学家汉斯·克利弗斯(Hans Clevers)教授对我说,“跟原来的肝脏相比,它看起来有点破旧和粗糙,但功能足够好。这个过程有点神秘。我们不清楚肝脏怎么知道恢复到多大就合适,可以停止生长了。但它拥有这种能力,对我们中的一些人来说真的很幸运。”

然而,肝脏的恢复力并非没个限度。它会受100多种疾病的影响,其中许多都很严重。我们大多数人都认为肝脏疾病是过量饮酒所引起的,但实际上,酒精只与1/3的慢性肝脏疾病存在相关性。我们大多数人从没听说过什么非酒精性脂肪性肝病[14](NAFLD),但它比肝硬化更常见,更叫人摸不着头脑。例如,它跟超重或肥胖强烈相关,但也有相当大比例的患者健康瘦削。没人能解释原因。据信,我们大约有1/3人处在非酒精性脂肪肝的早期阶段,但好在对大多数人来说,它绝不会超越这个阶段。而对于不幸的少数群体,非酒精性脂肪肝意味着最终的肝衰竭或其他严重疾病。为什么有些人受到重创,另一些人却幸免于难,这又是一个谜。最令人不安的方面或许是,患者通常不会出现任何症状,直至病入膏肓。更令人担忧的是,非酒精性脂肪肝开始出现在幼儿身上——就在不久前,这还是一种闻所未闻的现象。据估计,美国10.7%的儿童和青少年,以及全球7.6%的儿童和青少年患有脂肪肝。

还有一种风险,许多人尚未充分意识到,那就是丙型肝炎。根据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的数据,美国1945年至1965年间出生的人里,大约有1/3(约为200万人)患有丙肝而不自知。当时出生的人患病风险更大主要是因为输入了受到污染的血制品,以及吸毒者共享针头。丙型肝炎可隐藏在患者身上长达40年甚至更久,悄无声息地破坏其肝脏。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估计,如果能够识别和治疗这些患者,光是在美国就可挽救12万人的生命。

长久以来,人们都认为肝脏是勇气的所在地,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懦弱的人被认为是“lily-livered”[在中文语境下,与勇气对应的部位是胆,所以有“胆怯”“胆小”的说法。——译者注]。人们还认为它是四种体液中两种(黑胆汁和黄胆汁,分别负责忧郁和愤怒)的源头,故此也跟伤心和动怒息息相关(另外两种体液是血和痰)。人们相信,体液是在体内循环、保持一切平衡的液体。两千年来,对体液的信仰被用来解释人们的健康、相貌、品位、性情——说一切也行。在这一语境下,humour(体液,它也有“幽默”的意思)指的不是诙谐风趣,而是来自拉丁单词moisture。今天,我们形容某人是否幽默,并不是在谈他的搞笑能力——至少,从词源上看并非如此。

肝脏旁边是另外两个器官——胰脏和脾脏,通常人们爱把它们搭配在一起说,因为它俩位置靠在一起,大小也相似,但实际上,两者并没有太多相似之处。胰脏是腺体(所以也叫胰腺),脾脏不是。胰脏对生命至关重要,脾脏是可以牺牲的。胰脏是一种类似果冻的器官,长约15厘米,形状有点像香蕉,藏在上腹部胃的后面。除了生成胰岛素,它还分泌激素胰高血糖素,参与调节血糖、消化酶胰蛋白酶、脂肪酶和淀粉酶,后三者有助于消化胆固醇和脂肪。胰脏每天产生超过1升的胰液,相较于它的体积,这个数量颇为惊人。动物的胰脏做成吃的,叫作sweetbread(直译为“甜面包”,在英语里,这个词被首次记录于1565年),但没人能弄明白是为什么,因为它没有任何甜味,也并不像面包。又过了十多年,英语里才有了pancreas一词的记录,所以,sweetbread其实是个更为古老的词汇。

脾脏跟你的拳头大小差不多,重量为半磅(220克),位于胸部左侧相对较高的位置。它肩负着重要的工作:监测循环血液细胞的状态,分派白血球以对抗感染。它还辅助免疫系统,充当血液的蓄水池,以便在急需的时候,有更多的血液可以供给肌肉。如果我们说人“有脾气”,意思是他生气或愤怒了;人一动怒,就会发脾气。医科生在记忆脾脏的主要特点时,会按奇数顺序,从1数到11(即1、3、5、7、9、11)。这是因为脾脏的大小为1×3×5英寸,重约7盎司,位于第9和第11根肋骨之间。尽管实际上,除了最后两个数字,其他的几个都只是平均值。

在肝脏下方并与之密切相关的是胆囊(gall bladder,或者gallbladder和gall-bladder,它的拼写没有统一规范)。这是一个奇怪的器官,很多动物有胆囊,还有很多动物没有胆囊。奇怪的是,长颈鹿有时会有胆囊,有时没有。人类的胆囊储存来自肝脏的胆汁,并将其传递到肠道(Gall是胆汁的旧词)。相关的化学反应可能由于种种原因出错,导致胆结石。胆结石是一种常见的病症,按照医生当中流传的一句十分不准确但很出名的助记口诀,它传统上最常见于“白皙、多产、年过四十的胖女士”。多达1/4的成年人患有胆结石,但通常并不自知。偶尔,胆结石会阻塞胆囊出口,导致腹痛。

胆结石手术现在已是一种常规手术,但在过去,它是一种足可危及生命的状况。直到19世纪末,由于上腹部集中着所有的重要器官和动脉,外科医生不敢在那儿动刀。最早尝试胆囊手术的人之一是伟大却又古怪的美国外科医生威廉·哈斯泰德(William Halsted,他的非凡故事,我们将在第二十一章中更全面地介绍)。1882年,哈斯泰德尚是位年轻医生,就在纽约州北部自己家里的一张餐桌上,为自己的母亲进行了第一次胆囊切除术。此事最叫人目瞪口呆的地方还在于,当时并不确定人没了胆囊也能活。哈斯泰德的母亲是否清楚这一点,历史上没人留下记录,因为她儿子在她脸上铺了一块氯仿手帕。不管怎么说,她完全康复了(40年后,胆囊切除手术已经成为常见手术,可先驱哈斯泰德却在对自己进行胆囊手术后死亡。这真是既不幸,又讽刺)。

哈斯泰德为母亲进行的手术,叫人想起了此前几年一位德国外科医生古斯塔夫·西蒙(Gustav Simon)做的事:他并不确信事后的结果,就摘下了一位女病人患病的肾脏,而后高兴地发现(患者大概也很高兴吧),她没因为少了一个肾就死掉。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意识到,人类能只靠一个肾脏活下去。为什么人竟然有两个肾脏,事到如今仍然是个谜。当然,有备用品很棒,但我们没有两颗心脏或肝脏或大脑,那么,为什么我们会有一个多余的肾脏呢?这是件叫人快活却说不出道理的事。

人们总是把肾脏称为身体的苦力。它们每天处理大约180升水[15](这么多的液体,足可以装满整个浴缸),外加1.5公斤的盐。和如此庞大的工作量比起来,它们的个头很小,每个重量仅为5盎司(140克)。不像人们想的那样,它们并不在后腰,而是在略高的地方:胸腔的底部。右肾总是较低,因为它上面压着肝脏。过滤废物是肾脏的主要功能,但它们还要调节血液化学物质,帮忙维持血压,代谢维生素D,并维持关键的体内盐与水平衡。如果你吃了太多的盐,肾脏会过滤掉血液中的多余部分,并将其送到膀胱,好让你通过撒尿把盐分排出。如果摄入盐太少,肾脏会在排尿之前,把盐分抽取回来再次使用。问题是,如果你要求肾脏过长时间进行过滤,它们会感到疲倦,无法正常运转。随着肾脏效率降低,血液中的钠含量变高,你的血压也会危险地升高。

随着年龄的增长,肾脏功能衰减得比大多数其他器官更快。从40岁到70岁之间,它们的过滤能力下降了约50%。肾结石,还有许多对生命威胁更大的疾病变得更常见。自1990年以来,慢性肾病在美国的死亡率上升了70%多,在一些发展中国家甚至更高。糖尿病是导致肾衰竭的最常见原因,肥胖和高血压是重要的促成因素。

肾脏未能通过血液返回身体的东西,会传递给我们更熟悉的膀胱处理。每个肾脏通过输尿管连接到膀胱。与此处讨论的其他器官不同,膀胱不产生激素(至少尚未发现)或在体内化学中发挥作用,但它至少算得上在历史上留下了痕迹。“bladder”是最古老的人体单词之一,可追溯至盎格鲁-撒克逊时代,比“kidney”(肾脏)和“urine”(尿液)都要早600年以上。古英语里大多数中间有“d”发音的单词,日后都采用了更柔和的“th”发音,所以,“feder”变成了“feather”(羽毛),“fader”变成了“father”(父亲),但不知为什么,“bladder”抵挡住了这股常见的变迁力量,在1000多年里始终坚守它最初的发音,这种“壮举”,身体其他部位能做到的寥寥无几。

膀胱很像气球,因为它的设计目的就是随着填充膨胀起来。(对一个中等体格的男性,它能容纳接近500毫升的液体;女性要少很多。)按照舍温·努兰(Sherwin Nuland)在《死亡之书》(How We Die)中的说法,随着年龄的增加,膀胱会失去弹性[16],无法一如既往地膨胀,这是老年人随时随地都在找厕所的部分原因。人们一直认为,正常而言,尿液和膀胱是无菌的,但新近的看法有所改变。偶尔,某些细菌可能潜入并使得我们尿路感染,但那里没有永久性的细菌群落。出于这个原因,2008年旨在追踪并为我们体内所有微生物分类编目的“人类微生物组计划”启动的时候,把膀胱排除在调查范围之外。我们现在知道,虽然规模并不大,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尿液世界同样存在微生物[17]。

膀胱、胆囊和肾脏有一个共同的不幸特征,那就是容易形成结石。结石是钙和盐变成的硬球。数百年来,结石对人们造成的困扰之深,现在几乎无法想象。因为它们很难被处理,所以它们会长到极大,受害者才能最终拿定主意接受手术(并承受手术极高的风险)。这是一个可怕的过程:一次让人痛不欲生的经历,结合了无与伦比的疼痛、危险和尊严的丧失。施术的医生先通过注射鸦片和曼陀罗的法子,尽可能地让患者镇定下来,然后便将他面朝上放在桌上,双腿举过头顶,膝盖绑在胸口,双臂绑在桌上。通常,在医生寻找结石期间,需要四名壮汉按住患者。毫不奇怪,施术的医生单以速度出名,质量怎样倒是无伤大雅了。

历史上最著名的碎石术[18],大概要算1658年日记作家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25岁时经历的那一场。这是在佩皮斯开始写日记的两年之前,所以我们没有关于这段经历的第一手记叙,但此后他频繁而又栩栩如生地提及此事(包括他动手写下的第一篇日记),而且但凡想到要再经历类似事件都把他吓得要死——这成了他一辈子的噩梦。

原因不难看出。佩皮斯的结石足有网球大小(尽管是一颗17世纪的网球,略小于现代网球。不过,任何人要是长出了这么大的结石,都会觉得这种区别无关紧要)。四名壮汉牢牢地按着佩皮斯,外科医生托马斯·霍利尔(Thomas Hollyer)从他的阴茎上面,朝着膀胱插入一种叫作“朝圣路”(itinerarium)的装置,将结石固定住。然后,霍利尔拿起一把手术刀,迅速而巧妙(并痛得吓人)地在会阴部位(阴囊和肛门之间)切开了一道3英寸长的口子。他将开口向后剥开,轻轻地切入暴露在外、颤抖着的膀胱,将一对鸭嘴钳穿过开口,钳住石头并将其取出。从开始到结束的整个过程只用了50秒,但佩皮斯为此卧床了好几个星期,并留下了终身的心理创伤。[佩皮斯的病症通常被错误地描述为肾结石。很遗憾,我在自己的书《趣味生活简史》(At Home: A Short History of Private Life)里重复了这个错误。佩皮斯当然也有很多肾结石(他一辈子经常排出肾结石),但霍利尔医生不可能从肾脏里取出这么大的结石又不害死佩皮斯。克莱尔·托马林(Claire Tomalin)在受人尊敬的传记《塞缪尔·佩皮斯:无与伦比的自我》(Samuel Pepys: The Unequalled Self)中完整地记录了这段难忘的经历。]

霍利尔为这次手术向佩皮斯收费24先令,但这笔钱花得很值。霍利尔之所以出名,不仅因为速度快,也因为他的患者一般能活下来。有一年,他进行了40次碎石术,一个患者也没有死,这是一项非常了不起的成就。过去的医生并不都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危险和无能。他们可能不知道消毒,但其中的佼佼者并不缺乏技能和智慧。

多年来,佩皮斯一直在以祈祷和特别晚宴的形式纪念自己的幸存日。[19]他把结石放在一口漆盒里,在日后的岁月,每当有机会,他就向愿意观摩惊叹的人加以展示。可谁忍心怪罪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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