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睡眠:为什么你睡觉不会从床上掉下来

人体简史  作者:比尔·布莱森


人体简史

“啊,睡眠,啊,温柔的睡眠,自然的甜蜜的伴娘。”

——威廉·莎士比亚,《亨利四世》第二部


I

睡眠是我们做得最神秘的事情。我们知道它至关重要,却又不知道确切原因。我们说不准睡眠是为了什么,什么样的睡眠量最有益健康和幸福,又或是,为什么有些人很容易入睡,有些人却辗转难眠。我们在睡眠中投入1/3的人生。我写这本书的时候66岁,我的睡眠总时长,相当于整个21世纪的头20年。

身体没有哪一部分不得益于睡眠,也没有哪一部分不因睡眠不足而苦。如果你长时间缺乏睡眠,你会死——尽管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你因缺乏睡眠而死,同样是个谜。1989年,来自芝加哥大学的研究人员做了一项如今不大可能重复的残忍实验[1]:他们让10只老鼠保持清醒直至死亡;过了11~32天,这些老鼠才精疲力竭地被死亡打垮。验尸报告显示,这些老鼠身上并没有任何可以解释其死亡的异常现象,只不过,它们的身体放弃了。

睡眠与大量生物过程有关,如巩固记忆、恢复荷尔蒙平衡、清除大脑中累积的神经毒素、重置免疫系统等。有高血压早期症状的人[2]每晚比之前提前睡一小时,血压读数会表现出明显的改善。简单地说,睡眠似乎是对身体的一种夜间调整。

2013年,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教授洛伦·弗兰克(Loren Frank)告诉《自然》杂志:“人人都说,睡眠对记忆传输到大脑其余部分很重要。但问题是,基本上没有直接证据支持这个观点。”但为什么我们应该为了睡眠彻底地放弃意识,仍是一个有待回答的问题。在沉睡中,我们不光不参与外部世界,而且实际上几乎处于瘫痪状态。

睡眠显然不仅仅是休息。有一个事实很好玩:冬眠的动物其实同样有着睡眠期。我们大多数人会为此感到意外,但冬眠和睡眠完全不是一回事,至少从神经学和新陈代谢的角度看不是。冬眠更像是受了震荡或麻醉:主体无意识,但实际上并没有睡着。故此,冬眠的动物在较大的无意识状态中,每天获得几小时的常规睡眠。更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最著名的冬眠动物熊,其实并不冬眠。真正的冬眠包括深度的无意识和体温的剧烈下降(往往降低到0℃左右)。根据这个定义,熊不冬眠是因为它们的体温接近正常,很容易被唤醒。它们的冬眠叫作不活跃状态更合适。

不管睡眠带给我们什么,它都不仅仅是一段休养生息的静待期。一定有些什么东西让我们如此渴望睡眠,哪怕它让我们难以抵挡强盗或捕食者的攻击,然而,就目前所知,睡眠对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没有哪一件不能在人清醒但休息的时候完成。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在大部分的夜里,我们会经历那种名叫做梦的、常常令人不安的超现实幻觉。从表面上看,被僵尸追赶,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光溜溜地置身公交站台,在这种恢复精力的方式中消磨黑暗时光不免太过可怕。

然而,普遍的看法仍认为,睡眠必定满足了某种深层的基本需求。著名睡眠研究人员艾伦·瑞赫恰芬(Allan Rechtschaffen)多年前就说过:“如果睡眠没有[3]一个绝对关键的功能,那么它就是演化过程所犯的最大错误。”尽管如此,时至今日,对睡眠所做的一切,我们只知道它“让我们更好地保持清醒”(来自另一位研究人员)。

所有的动物似乎都睡觉。哪怕像线虫和果蝇这样简单的生物[4]也有休眠期。动物所需的睡眠量存在显著差异。大象和马每晚只睡两三个小时。没人知道为什么它们的需求量这么少。其他大多数哺乳动物需要多得多的睡眠量。过去认为是哺乳动物界睡眠冠军的三趾树懒,据说每天要睡多至20小时,但这个数字来自对圈养树懒的研究,它们没有天敌,也没有太多可以做的事情。野生树懒一天大概睡10小时——并不比我们长太多。令人惊奇的是,一些鸟类和海洋哺乳动物能够一次只关闭一半大脑,这样,一半大脑打盹儿,另一半大脑可以保持警惕。

现代对睡眠的理解,可以追溯到1951年12月的一个晚上,芝加哥大学一位名叫尤金·阿塞林斯基(Eugene Aserinsky)的年轻睡眠研究员,试用了实验室刚弄到的一台脑电波测试机。阿塞林斯基头一个晚上的受试者[5],是他8岁的儿子阿蒙德。

小阿蒙德安稳地进入了正常而言的宁静睡眠90分钟以后,阿塞林斯基惊讶地看到,监视器的卷轴坐标纸突然跳动起来,并开始出现与活跃、清醒意识相关的锯齿状轨迹。但当阿塞林斯基走到隔壁时,他发现阿蒙德还在熟睡,只不过,他的眼睛在眼皮下可见地转动着。阿塞林斯基就此发现了快速眼动睡眠,也是我们夜间睡眠周期中最有趣、最神秘的一个阶段。阿塞林斯基并没有立刻公布这一消息。过了差不多两年,《科学》杂志才发表了一篇关于这一发现的小报告。[阿塞林斯基是一个有趣又爱折腾的家伙。他27岁时(1949)进入芝加哥大学,在此之前,曾先后就读了两所大学,主修社会学、医学预科、西班牙语和牙科,但并未完成任何一所大学的学业。1943年,他应征入伍,而且,在一只眼睛失明的条件下,他居然以拆弹专家的身份度过了战争时期。]

我们现在知道,正常的夜间睡眠由一系列周期组成,每个周期包括4~5个阶段(取决于你喜欢的分类方法)。首先是放弃意识,大多数人需要5~15分钟来完全实现。接下来的大约20分钟,我们睡得轻而滋补,类似打盹。前两个阶段的睡眠很浅[6],你可能睡着了,但以为自己还醒着。而后是深度睡眠,持续大约1小时,从这个阶段清醒过来要难得多。(一些权威人士将这一时期分为2个阶段,这样睡眠周期便分为5个而非4个不同的阶段。)最后是快速眼动阶段(REM),我们做梦大多是在这时候。

在睡眠周期的REM阶段,入睡者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但眼睛在闭着的眼皮下快速转动,就像在看一出紧张的情节剧,大脑也跟清醒时同样活跃。事实上,在REM睡眠中,前脑的某些部分比人完全清醒、四处走动时更活跃。

REM睡眠中为什么眼睛会动,原因还不确定。一个显而易见的设想是,我们在“看着”自己的梦。身体各部位在REM阶段并不是全都处于麻痹状态。你的心脏和肺还在正常运转(原因很明显),你的眼睛可以自由转动,但控制身体运动的肌肉全受到了限制。最常提出的解释是,我们在噩梦中挣扎或试图逃离攻击时,被固定住不能动可以让我们避免受伤。有一种叫作快速眼动睡眠行为异常的罕见疾病,患病者的四肢在REM睡眠阶段不会进入麻痹状态,而且他们有时真的会因为胳膊腿儿乱动弹而伤害自己或伴侣。还有一些人,醒来之后麻痹状态不会立刻解除,受害者会发现自己醒了,但无法动弹——这似乎是一种令人深感不安的经历,但好在它一般只持续几分钟。

REM睡眠在每晚睡眠中约占2小时,大致为总时长的1/4。随着夜晚的流逝,REM睡眠的时间会变长,所以你的梦幻魔法大多出现在醒来前的最后几小时。

睡眠周期一晚上重复4~5次。每个周期持续差不多90分钟,但也有所不同。REM睡眠对发育似乎很重要。新生婴儿至少有50%的睡眠时间处在REM阶段(新生婴儿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对胎儿来说,REM阶段可能多达总睡眠时长的80%。颇久以来,人们认为,人做梦都是在REM睡眠期间,但威斯康星大学2017年的一项研究发现,71%的人曾在非REM睡眠期做过梦(在REM睡眠期做过梦的人为95%)。大多数男性在REM睡眠期会勃起[7]。类似地,女性生殖器的血流量也会增加。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它似乎与情爱冲动没有明显的联系。一般来说,男性每晚勃起2小时左右。

和大多数人想的不同,我们晚上很不消停。一般人一晚上会翻身[8]或明显地改变姿势30~40次。我们醒来的次数也比你想的要多得多。人在夜间的觉醒和短暂的清醒,加起来可以达到30分钟而不自知。1995年,作家阿尔·阿尔瓦雷斯(A. Alvarez)为了撰写《夜晚》(Night)而拜访了一家睡眠诊所,他以为自己毫无间断地熟睡了一整夜,等早晨看图表时,才知道自己醒过23次。他还做了5次梦,但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除了正常的夜间睡眠,我们通常还会遁入一种名为“临睡幻觉”的半睡半醒状态,也就是介乎清醒和无意识之间的阴间(netherworld),而且我们还往往意识不到。值得警惕的是,睡眠科学家对12名长途飞行的飞行员进行了研究[9],他们发现,几乎所有飞行员都曾在飞行的不同时间睡着,或接近睡着,但没有人意识到。

睡眠者和外部世界的关系往往很有意思。我们大多数人都体验过睡着时突然落下的感觉,这种感觉叫作入睡痉挛或肌阵挛抽动。没人知道它为什么出现。有一种理论提出,这要追溯到我们睡在树上的日子,那时的我们必须当心不从树上掉下来。入睡痉挛兴许相当于消防演习。这看似有些牵强,但想起来的确有些奇怪,不管我们睡得何等沉,或者睡得何等不消停,我们几乎从不会从床上掉下来,哪怕是在酒店陌生的床上。我们或许毫无反应,但内心的某个哨兵却跟踪着床的边缘,不让我们越过界限(除非是喝醉或者发高烧)。我们身体里似乎有个部分,正留意着外面的世界,就算是睡得最沉的人也不例外。按保罗·马丁(Paul Martin)在《数绵羊》(Counting Sheep)一书的引述,牛津大学进行过一些相关研究发现,如果在受试者睡着时大声念其名字,他们的脑电图读数会出现波动,但念出其他不认得的名字,受试者没有反应。实验还表明,人们很擅长不用闹钟而在预定的时间叫醒自己,这意味着,睡觉时大脑的一部分必定跟踪着头骨外的真实世界。

做梦说不定只是大脑夜间清理的副产物。当大脑清除废物并巩固记忆时,神经回路会随机放电,短暂地抛出支离破碎的图像,就有点像人切换不同的电视频道,寻找可看的节目。面对这些记忆、焦虑、幻想、压抑等不连贯情绪流,大脑可能会试着将它们整合成一个合理的故事,也可能,因为它本身处于休息状态,它什么也没做,只是让不连贯的脉冲流过去。这也许可以解释[10]不管梦有多激烈,我们往往都不太记得,因为它们并没有真正的意义,而且也不重要。

II

1999年,经过10年的精心研究,伦敦帝国理工学院的研究员罗素·福斯特(Russell Foster)证明了一件看似不太可能、大多数人都拒绝相信的事。福斯特发现,除了众所周知的视杆细胞和视锥细胞外,我们的眼睛还含有第三种感光细胞。这类额外的感受器名叫光敏视网膜神经节细胞,它们与视觉无关,只用来探测亮度——知道什么时候是白天、什么时候是晚上。它们将这些信息传递给大脑中两条微小的神经元束,后者跟针头差不多,位于下丘脑,俗称视交叉上核。这两条神经束(左右半脑各一)控制着我们的昼夜节律。它们是身体的闹钟,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停下来休息。

所有这一切看似完全合乎情理,能知道也很不错,但福斯特公布自己的发现后,却引得眼科学界一片哗然。几乎没人能相信,像眼部细胞类型这么基本的东西,竟然被忽视了这么久。在福斯特的一场讲演中,一名观众高喊[11]“胡扯”,并大摇大摆地退了场。

福斯特说:“他们很难接受自己已经研究了[12]150年的东西,也就是人类的眼睛里,竟然有一种细胞类型,他们完全忽视了其功能。”事实上,福斯特是对的,而且在那以后得到了彻底的验证。“他们现在的态度温和多了。”他开玩笑地说。如今,福斯特是牛津大学昼夜节律神经科学教授兼纳菲尔德眼科实验室主任。

我们在福斯特离高街不远的布莱塞诺斯学院办公室见面,他告诉我:“这第三种感受器真正有趣的地方在于,它们的功能完全独立于视觉。我们做了一次实验,请一位完全失明的女士(她因遗传疾病完全丧失了视杆细胞和视锥细胞)判断房间里的灯是开还是关。这位女士说,别胡闹,她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们还是请她试一试。结果,她的判断每次都是对的。虽说她没有视觉(无法‘看见’灯),但她的大脑在潜意识水平上完美地探测到了光线的明暗。她大感吃惊。我们也是。”

自从福斯特的研究公布以来,科学家们发现,我们不光在大脑中有生物钟,全身各处都有生物钟——胰腺、肝脏、心脏、肾脏、脂肪组织、肌肉等所有地方——这些器官按自己的时间表运作,规定什么时候释放激素,器官什么时候最繁忙或者最轻松[就连我们的牙齿,也会通过每天的微小沉淀物来标记时间的流逝(跟树木的年轮一样),到20岁左右停止生长。科学家们通过计算古代牙齿上的年轮,计算遥远古代的孩子长大成人所需的时间。]。例如,你的条件反射,在下午的时候最为敏锐,而血压在晚上达到顶峰。男性分泌的睾丸激素,在大清早往往比一天里更晚的时候要多。如果这些系统里有哪一套过分不协调,就会导致问题。据信,身体日常节律紊乱,有可能助长(有些情况下甚至是罪魁祸首)糖尿病、心脏病、抑郁症和体重的大幅增加。

视交叉上核与附近一个豌豆大小的神秘结构——松果体(基本上位于头部正中央)——紧密合作。由于松果体的中心位置和它的单一性(大脑中大多数结构是成对出现的,但松果体只有一个),哲学家勒内·笛卡尔(Rene Descartes)得出结论,松果体是灵魂居住的地方。它的实际功能是产生褪黑激素,这是一种帮助大脑跟踪日长的激素,直到20世纪50年代才得以发现,是以松果体成为最后一种被破解的主要内分泌腺体。褪黑激素与睡眠的确切关系仍不得而知。我们体内的褪黑激素水平会随着夜幕降临而升高,并在午夜达到峰值,因此,把它们跟困意联系起来似乎符合逻辑,但实际上,夜间动物最活跃的时候,褪黑激素的分泌也会增加,所以它并不助长倦意。不管怎么说,松果体不光跟踪昼夜节律,还跟踪季节变化,对冬眠或季节性繁殖的动物十分重要。它们对人类也有重大影响,只是表现方式我们大多不会注意到。举个例子,你的头发在夏天长得更快。所以,大卫·班布里基说得好:“松果体不是我们的灵魂[13],而是我们的日历。”但还有一件同样奇怪的事情,那就是有几类哺乳动物(例如大象和儒艮)没有松果体,但似乎也并不为之所苦。

在人类身上,褪黑激素的季节性作用并不完全清楚。褪黑激素多多少少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分子;细菌、水母、植物,以及几乎所有受昼夜节律影响的生物体当中都有它的身影。就人类而言,随着年龄的增长,褪黑激素的产量会明显下降。70岁人士产生的褪黑激素只有20岁人士的1/4。为什么会这样,这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尚有待确定。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打乱了正常的日夜节律,那么,昼夜节律系统可能会陷入严重混乱。1962年曾做过一次著名的实验,一位名叫米歇尔·西弗伊(Michel Siffre)的法国科学家把自己隔绝在阿尔卑斯一座大山深处约8个星期。没有日光,没有时钟,也没有其他时间流逝的线索,西弗伊只能猜测多久算是流逝了24小时。等出来之后,他惊讶地发现,按自己的计算,过去了37天,实际上则是过去了58天。哪怕是估算很短的时间增量,他的能力都堪忧。研究人员请他估计[14]2分钟的流逝,他等了5分多钟。

近年来,福斯特和同事们意识到,我们的季节性节律比以前认为的要强。“我们在很多意想不到的领域发现了节律,比如自残、自杀、虐待儿童方面。”他说,“我们知道,这些事情存在季节性的高峰和低谷并非巧合,因为它们的模式是6个月一轮,从北半球转到南半球。不管人们在北方的春天做了些什么,比如自杀的人数更多,那么,6个月后,南半球的春天也会出现同样的现象。”

昼夜节律还可以对我们所服药物的有效性产生很大影响。曼彻斯特大学的免疫学家丹尼尔·戴维斯指出,目前最畅销的100种药物中,有56种瞄准的是对时间敏感的身体部位。他在《治愈之美》(The Beautiful Cure)一书中写道:“这些最畅销的药物约有一半[15]服用后仅能在体内短时间保持活性。”在错误的时间服用它们,效果很可能不好,甚至完全没效果。

昼夜节律对所有生物的重要意义,我们的认识才刚刚开了个头,但就我们所知,所有生物,甚至细菌,都有内部生物钟。“它说不定是,”罗素·福斯特说,“生命的一种标志。”

视交叉上核并不能完全解释为什么我们会感到困倦想上床。我们还受制于一种天然的睡眠压力——一种深刻的、归根结底不可抗拒的打瞌睡冲动,它由一种叫作睡眠内稳态(sleep homeostats)的东西所控制。我们保持清醒的时间越长,睡眠压力就越强烈。在很大程度上,这是大脑中化学物质(尤其是腺苷)随着时间推移积累所带来的结果。腺苷是为细胞提供动力的能量密集小分子ATP(三磷酸腺苷)输出的副产物。你积累的腺苷越多,你越是觉得困。咖啡因能稍微抵消它的作用,这就是咖啡提神的原因。正常而言,这两套系统同步运作,但偶尔,它们会有所偏离,比如我们在长途飞行中跨越几个时区后会出现时差反应。

你到底需要睡多长时间,似乎是个私人问题,但我们几乎所有人每晚都需要睡上7~9小时。睡多睡少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年龄、健康状况、你最近做了些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睡得越来越少。新生婴儿一天说不定要睡19小时,幼儿多达14小时,小孩需要11或12小时,青少年和年轻人10小时左右——尽管他们很可能因为熬夜太迟、起床太早而得不到需要的睡眠量,大多数成年人也一样。这个问题对青少年来说尤其严重,因为他们的生理周期可能比家长要长2小时,睡眠时间不够,让他们相比之下变成了夜猫子。青少年早晨起床很困难,不是因为懒,而是生理原因。《纽约时报》上的一篇社论认为,在美国,由于“一个危险的传统:高中开课太早”,问题变得更加复杂。《时报》称,86%的美国高中上午8点30分之前就开始了一天的课程,10%的学校7点30分就开始了。研究表明,上课时间晚一些[16],有助于提高出勤率,改善考试成绩,减少车祸,甚至减少抑郁和自残。

几乎所有权威人士都同意,在各个年龄段,我们都比过去睡得少。《贝勒大学医学中心学报》(Baylor University Medical Center Proceedings)称,人们从晚上到次日工作前的平均睡眠时间已经从50年前的8.5小时,降至现在的不足7小时。另一项研究发现在校儿童中也有类似的下降。据估计,熬夜睡不着觉造成的旷工、业绩下降,给美国经济造成的损失超过600亿美元。

根据各种研究,全世界有10%~20%的成年人受失眠折磨。失眠跟糖尿病[17]、癌症、高血压、中风、心脏病,以及抑郁症(不足为奇)有关。《自然》杂志上刊登的一项丹麦研究发现,经常上夜班的女性[18]患乳腺癌的风险比白天工作的女性高50%。

“现在有充分的数据表明,缺乏睡眠的人比正常睡眠的人体内的β-淀粉样蛋白(一种与阿尔茨海默病有关的蛋白质)含量更高。”福斯特告诉我,“我倒不是说睡眠不足会导致阿尔茨海默病,但它有可能是一个促成因素,甚至还会加快人体机能的衰退。”

对许多人来说,失眠的主要原因是伴侣的呼噜声。这是一个很常见的问题。我们大约有一半的人,至少会偶尔打鼾。打鼾是人处于无意识和放松状态时,咽部软组织发出的嘎嘎声。人越放松,鼾声越大,这就是为什么喝醉的人打鼾特别响亮。减少打鼾的最好方法是减肥、侧卧、睡前不喝酒。睡眠呼吸暂停(Sleep apnoea,apnoea一词源自希腊语,意为“停止呼吸”)指的是打鼾时呼吸道阻塞,患者睡觉时要么呼吸停止,要么接近停止,而且,这种情况比人们通常想的更为常见。大约50%打鼾的人[19]存在一定程度的睡眠呼吸暂停。

最极端、最可怕的失眠症[20]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病症,叫作致死性家族失眠症,最早的医学记载见于1986年。它是一种遗传性疾病(因此是家族性的),据我们所知,只影响全世界上大约36个家庭。患者完全失去入睡的能力,慢慢地死于疲惫和多器官衰竭。这种病总能要人的命。破坏因子是一种损坏的蛋白质,名叫朊病毒(prion,是proteinaceous infectious particle的缩写,意为传染性蛋白颗粒)。朊病毒是流氓蛋白质。它们是克雅病、疯牛病(牛绵状脑病)和其他一些可怕的神经系统疾病,如格斯特曼综合征(Gerstmann-Straussler-Scheinker disease,大多数人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因为它们极为罕见,但对协调和认知毫无例外是特别糟糕的消息)等背后的邪恶小手。一些权威人士认为,朊病毒[21]可能在阿尔茨海默病和帕金森病里同样扮演了角色。就致死性家族失眠症而言,朊病毒攻击位于大脑深处、胡桃大小的丘脑,它控制着我们的自主反应——血压、心率、荷尔蒙的释放,等等。朊病毒干扰睡眠的确切方式尚不清楚,但踏上这条路总归是很可怕的。[朊病毒的发现者是旧金山加利福尼亚大学的斯坦利·普鲁西纳(Stanley Prusiner)医生。1972年,他还在接受神经学家的培训时,检查了一名60岁的妇女,后者突然患上了严重的老年痴呆症,无法应付哪怕最简单、最熟悉的任务,比如如何把钥匙插进门里。普鲁西纳确信病因是一种畸形的传染性蛋白,并将之称为朊病毒。多年来,他的理论备受嘲笑,但最终,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1997年,他被授予诺贝尔奖。神经元死亡后,大脑就会像海绵一样布满空洞,于是有了“spongiform”(意思是海绵状)这个词。]

另一种影响睡眠的失调问题是嗜睡症。它通常跟在不恰当的时间极度嗜睡有关,但许多患有这一病症的人,既难以保持清醒,也难以保持睡眠。它的成因是大脑中缺少一种叫作下丘脑泌素的化学物质,下丘脑泌素的含量非常低,直到1998年,它才得以被发现。下丘脑泌素是让我们保持清醒的神经递质。如果没有它们,患者可能会在谈话或吃饭当中突然打盹,或者进入一种接近于幻觉而非意识的模糊状态。反过来说,他们可能会非常疲惫但又完全无法入睡。这或许是一种可悲的疾病,而且无法治愈,但好在它非常罕见,在西方世界,每2500人中只有一人会受到影响,在全世界范围内,患病比例是400万分之一[22]。

更常见的睡眠障碍,统称为异睡症,包括梦游、觉醒混淆(患者看似清醒,但意识懵懵懂懂)、噩梦和夜惊。后两者不容易区分,只不过,夜惊更强烈,往往使得当事人更震惊,但好玩的是,夜惊的当事人到了第二天早晨大多不记得夜里的经历。大多数异睡症在儿童中比成年人更常见,并多在青春期前后消失。

人类故意不睡觉时间最长的一次是在1963年12月,圣地亚哥一名17岁的高中生兰迪·加德纳(Randy Gardner)参加了学校的科学项目,设法保持了264.4小时(11天24分钟)不睡觉[令人惊讶的是,这项纪录受到的挑战寥寥无几。2004年,英国第四频道播出了一部名为《极度疲劳》(Shattered)的系列片,10人参加了争夺保持清醒时间最长的比赛。获胜者克莱尔·萨瑟恩(Clare Southern)坚持了178小时,比兰迪·加德纳少了3天多。]。刚开始的几天相对来说挺容易,但是渐渐地,他变得烦躁和糊涂,直至自己的整个存在变成一种模糊的幻觉。项目完成后,加德纳跌进床里睡了14小时。2017年,他对全美公共广播电台(NRC)的记者表示:“我记得自己醒来时[23]软绵绵的,但也并不比正常人更酥软。”他的睡眠模式恢复了正常,没有明显的不良反应。然而,他在日后的人生经历了可怕的失眠,他相信,这是对自己年轻冒险的“报应”。

最后,我们来说说打哈欠这个神秘而普遍的疲倦预兆。没人明白我们为什么会打哈欠。婴儿在子宫里打哈欠(还打嗝),昏迷中的人打哈欠,它是生活中无处不在的一部分,但它究竟为我们做了什么却不得而知。有人暗示,它跟排放额外的二氧化碳相关,但没有人解释过何以如此。另一种说法是,打哈欠会给大脑带来一股较凉爽的空气,因此能轻微地驱除睡意,不过,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有谁打了哈欠感觉神清气爽、精力充沛的呢。更重要的是,没有任何科学研究表明打哈欠和精力水平之间存在联系。打哈欠甚至与你的疲劳程度没有可靠的关联[24]。事实上,我们打哈欠最多的时候往往是在一夜好眠后的头几分钟,也就是我们休息得最充分的时候。

打哈欠最难以解释的方面,大概是它有着极强的传染性。看到别人打哈欠,我们多多少少也会打起哈欠来,甚至,仅仅是听到或想到打哈欠,就能让我们打哈欠。你现在肯定想打哈欠。坦率地说,这说不上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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