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神经与疼痛:大脑感觉到的疼,才是真的疼

人体简史  作者:比尔·布莱森


人体简史

痛苦有一种空白的性质;

无法回忆起

它是何时开始的,或者

哪一天它不再存在。

——艾米莉·迪金森(Emily Dickinson),美国诗人


疼痛是一件奇怪而又麻烦的事情。在你的生活中,没有什么比它更必要又不招人喜欢的东西了。它是人类最大的一种困扰和迷惑,也是医学上最大的一项挑战。

有时,疼痛能解救我们,每当我们遭到电击或想要赤脚走过烫沙子,疼痛都会强烈地提醒我们。我们对威胁性刺激非常敏感,大脑甚至还来不及收到信息,我们的身体就会按照程序做出反应,从疼痛事件中往后撤。这一切无疑是一件好事。但很多时候(根据一项计算,有多达40%的人),疼痛会一直持续,而且似乎根本没有任何目的。

疼痛充满了矛盾。它最不言自明的特点是痛(毕竟,这就是它存在的原因),但有时,疼痛的感觉也有点美妙:比如长跑后的肌肉疼痛,或者,当你滑入浴缸,水温烫得叫你受不了,但不知怎么又烫得很舒服。有时我们根本无法解释它。所有疼痛里最严重、最棘手的一种是所谓的幻肢疼痛,也就说患者感受到来自已经因为事故或截肢而丧失的身体部位的疼痛。我们觉得最厉害的一种疼痛,居然是从已经不再属于身体的部位传来的,这真是太讽刺了。更糟糕的是,通常的疼痛大多会随着伤口的愈合而减轻,幻肢疼痛却可能持续终身。目前还没有人能解释原因。有一种理论认为,大脑没有收到来自丢失身体部位的任何神经信号,便将之阐释为受了重伤,细胞死亡,所以发送出无休止的危险呼叫,就像没法关闭的防盗警报器。现在,如果医生知道要做截肢手术,大多会先将受影响的肢体麻痹好几天,好让大脑准备好接受感觉的即将丧失。人们发现,这种做法可以极大地减少幻肢疼痛。

如果说,有一个能跟幻肢疼痛匹敌的对手,那一定是三叉神经痛。三叉神经痛以面部的主神经为名,在历史上叫作tic douloureux(在法语里,就是字面意思“痛苦的抽搐”)。这种病症跟这种面部的尖锐刺痛感相关——用一位疼痛专家的话来说,“就像电击一样”。通常,三叉神经痛是有明确原因的(如肿瘤压迫了三叉神经),但有时却找不到原因。患者有可能遭受周期性发作,疼痛毫无征兆地开始,也毫无征兆地突然停止。这很折磨人,可那之后,它们既可能彻底消失,也可能过上几天或几个星期又出现。随着时间的推移,疼痛可能在脸上徘徊。什么也解释不了它为什么流连辗转,为什么来了又去。

你会发现,疼痛究竟怎样运作,基本上仍然是个谜。大脑中没有疼痛中枢,也没有疼痛信号聚集的地方。一种想法必须前往海马体才能变成记忆,但疼痛却几乎可以在大脑的任何地方出现。砍断你的脚趾,这种感觉会在大脑一部分区域登记;用铁锤敲打它,另一部分区域会点亮。重复上述体验,模式[1]兴许还会再次发生改变。

最奇怪又最讽刺的地方或许在于,大脑本身没有疼痛感受器,但它却是所有疼痛得以感知的地方。牛津大学纳菲尔德临床神经科学系主任、世界疼痛研究的权威人士之一艾琳·特蕾西(Irene Tracey)说:“只有当大脑感受到疼痛时,疼痛才出现[2]。疼痛或许始于大脚趾,但让你哎哟一声叫起来的,是大脑。在那之前,它不是疼痛。”

所有的疼痛都是私人的,而且强烈个性化,不可能对它做出有意义的定义。国际疼痛研究协会将疼痛总结为,“一种与实际或潜在组织损伤相关的感官或情绪体验,或从此类损伤角度所描述的感官或情绪体验”。这也就是说,任何伤害,或有可能造成伤害,或听起来、感觉像是要造成伤害的事情(不管是真实的伤害,还是比喻上的伤害),都可以视为疼痛。这几乎涵盖了所有糟糕的经历,从子弹枪伤,到失恋导致的心痛。

麦吉尔疼痛问卷(McGill pain questionnaire)是一套最著名的疼痛测量方法,1971年由蒙特利尔麦吉尔大学的罗纳德·梅尔扎克(Ronald Melzack)和沃伦·托格森(Warren S. Torgerson)设计。它只是一份详细的问卷,为受试者提供了包含78个单词的清单,描述不同程度的不适——“刺痛”(stabbing)、“扎痛”(stinging)、“闷痛”(dull)、“一触即痛”(tender),等等。许多词汇都很模糊,或者说没什么区别。谁能分辨“恼人”和“烦人”、“凄惨”和“可怖”呢?出于这个原因,今天的大部分疼痛研究人员采用的是更简单的10分制量表。

整个疼痛体验显然十分主观。我和艾琳·特蕾西在她位于牛津约翰拉德克利夫医院的办公室见了面。她带着一抹“我全都知道”的笑容对我说:“我有三个孩子,相信我,这改变了我对疼痛上限的认识。”特蕾西大概是全牛津最繁忙的人了。除了学院和学术上的诸多职责,我拜访她的时候(也就是2018年底),她刚刚搬了家,才从两趟海外差旅中回来,即将接任默顿学院的院长。

特蕾西的职业生涯致力于理解我们如何感知疼痛,以及如何缓解疼痛。理解疼痛更为困难。她说:“我们仍然不清楚大脑到底是怎样构建疼痛体验的。但我们正在取得很大的进展,我认为,未来几年,我们对疼痛的理解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相较于前几代疼痛研究人员,特蕾西的优势是拥有一台非常强大的磁共振成像仪。在她的实验室里,特蕾西和研究团队为了科学的利益,温和地折磨志愿者们:用大头针扎他们,或给他们涂辣椒素(我们在第六章提到过辣椒素,也即史高维尔量表和辣椒辣度背后的化学物质)。让无辜的人产生痛感,是一桩微妙的事情——要真正能感觉到痛,又不能造成严重或持久的伤害(这明显有违道德),但它的确让特蕾西和同事们实时观察到受试者们的大脑怎样应对疼痛。

你大概能想象得到,窥视他人大脑、了解他们什么时候感觉到疼痛,什么时候不诚实,甚至什么时候会对营销手法做出有利的反应,很多人都渴望拥有这样的能力——哪怕只是出于纯粹的商业原因。要是能在法庭上提交疼痛侧写档案作为证据,人身伤害律师恐怕会欣喜若狂。特蕾西似乎带着一缕欣慰的口吻说:“我们还没有达到那种程度,但我们在认识怎样管理和限制疼痛方面,取得了真正快速的进展。这能帮助很多人。”

疼痛体验始于皮肤下面一种专门的神经末梢,名叫痛觉感受器(nociceptor,“noci”来自拉丁语单词,意思是“伤害”)的特殊神经末梢。痛觉感受器对三种疼痛刺激做出反应:热刺激、化学刺激和机械刺激,至少,人们普遍认为是这样。值得注意的是,科学家们并未发现对机械疼痛产生反应的痛觉感受器。可以非常肯定地说,当你用锤子敲打自己的拇指,或者用针扎自己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外在之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只能说,各种类型的疼痛信号都是通过两种不同的纤维传递到脊髓和大脑的,一种是快速传导的A-delta纤维(它们包裹着髓磷脂,故此较为光滑),另一种是传导较慢的C纤维。迅捷的A-delta纤维带给你铁锤击打的剧痛,较慢的C纤维带给你紧随其后一阵阵悸痛。痛觉感受器只对不愉快(或潜在不愉快的)感觉做出反应。正常的触摸信号,比如你的脚踩在地上的感觉,手放在门把手上的感觉,脸颊放在缎子枕头上的感觉,由另一组A-beta神经上的不同受体传递。

神经信号的传递速度不算特别快。光以每秒3亿米的速度传播,而神经信号以每秒120米的速度传播,仅为光速的1/250万。尽管如此,每秒120米的速度差不多相当于每小时430千米,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足以在人体里实现瞬时传导的。即便如此,作为快速反应的辅助手段,我们还有神经反射,也就是说,中枢神经系统可以拦截信号,在将它传递给大脑之前对其做出反应。这就是为什么当你触摸到十分讨厌的东西,大脑还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你的手就缩回来了。简而言之,脊髓不仅是在身体和大脑之间传递信息的一段无动于衷的电缆,更是你感觉器官活跃甚至决定性的一部分。

有几种痛觉感受器是多觉感受器,这就是说,它们可由不同的刺激所触发。这就是为什么辛辣的食物吃起来是“热辣”的。它们以化学方式激活你口腔中对真正的热产生反应的痛觉感受器,你的舌头无法判断两者的差异,就连大脑也有点糊涂。从理性的层面上,它意识到你的舌头并不是真的着火了,但它确实产生了这样的感觉。最奇怪的是,不知怎么回事,如果刺激源是香辣的咖喱,痛觉感受器能让你产生愉悦感,如果刺激源是燃烧的火柴头,痛觉感受器能让你发出尖叫——哪怕这两种刺激激活的是相同的神经。

第一个确认痛觉感受器[3]的是查尔斯·斯科特·谢林顿(Charles Scott Sherrington, 1857—1952),他是现代最伟大又最莫名其妙遭到遗忘的英国科学家之一。谢林顿的人生似乎原样照搬了19世纪的男孩历险小说。他是运动天才,在奇斯特城踢足球,在剑桥大学就读期间参加赛艇队,表现卓越。更重要的是,他是个才华横溢的学生,获得过许多荣誉,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对他谦虚的态度和敏锐的智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885年毕业后,他在了不起的德国科学家罗伯特·科赫的指导下学习细菌学,而后展开了一段令人眼花缭乱的、丰富多彩又富有成效的职业生涯,在破伤风、工业疲劳、白喉、霍乱、细菌学和血液学方面都做出了开创性的研究。他提出了肌肉的交互神经支配定律,即一块肌肉收缩时,另一块肌肉必然放松——这基本上解释了肌肉的运作原理。

在研究大脑时,他提出了“突触”的概念,并在此过程中创造了这一术语。反过来,这带来了“本体感觉”的概念(谢林顿创造了另一个词),也即身体了解自己在空间中所处方向的能力(就算闭上眼睛,你也知道自己是躺着还是张开双臂,等等)。而本体感觉,又进一步带来了1906年痛觉感受器(提醒你疼痛的神经末梢)的发现。在这一主题上,谢林顿写出了划时代的作品《神经系统的整合动作》(The Integrative Action of the Nervous System),就其在本领域的革命性意义而言,足可媲美牛顿的《原理》和哈维的《解剖学研究》。

但谢林顿令人钦佩的品质还不止这些。人人都说,他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忠诚的丈夫,亲切的主人,令人愉快的伙伴,学生敬爱的导师。他的学生包括怀尔德·潘菲尔德,我们在第四章中介绍过的记忆权威;霍华德·弗洛里,因发明青霉素而获得诺贝尔奖;还有哈维·库欣(Harvey Cushing),日后成为美国顶尖的神经外科医生之一。1924年,谢林顿出版了一本广受赞誉的诗集,连他最亲密的朋友也吃惊不小。8年后,他因为神经反射方面的研究获得了诺贝尔奖。他是英国皇家学会杰出的主席、博物馆和图书馆的捐赠人,还是一位拥有世界一流藏书的藏书家。1940年,83岁的他写了一本畅销书《人性的本质》(Man on His Nature),此书多次再版,并被1951年的英国艺术节评为现代英国百本最佳图书之一。他还在这本书里发明了“魔法织机”(the enchanted loom)这个短语来比喻意识。可如今,他在专业领域之外几乎完全遭到遗忘,就算是专业领域之内也没多少人记得。

神经系统有着不同的分类方式,这取决于你的着眼点是其结构还是功能。从解剖学上讲,它分为两部分。中枢神经系统是大脑和脊髓。从这一中枢发射出来的神经(即延伸到你身体其他部分的神经),是周边神经系统。

另外,神经系统按功能可分为躯体神经系统(控制自觉行为,如抓脑袋)和自主神经系统(控制心跳等所有你不必考虑的事情,因为它们是自动的)。自主神经系统进一步分为交感神经系统和副交感神经系统。交感神经系统就是身体需要突然行动时做出反应(多指所谓的“战逃反应”)的部分。副交感神经系统有时指的是“休息和消化”或“进食和繁殖”系统,它的着眼点是其他不那么紧迫的事情,比如消化和废物的排出、唾液和眼泪的产生,以及性冲动(这有可能很激烈,但并不属于战逃反应意义上的紧迫事宜)。

人类神经有个奇怪的地方:周边神经系统里的神经要是受到损坏,可以愈合并再生,而大脑和脊髓中更为关键的神经则不能。如果你割伤了手指,神经会重新长出来,但要是你的脊髓受了伤,你就没那么走运了。脊髓损伤常见得令人沮丧。美国有100多万人因脊髓损伤而瘫痪,一半的脊髓损伤[4]是车祸或枪伤所致,而且,如你所料,男性脊髓受伤的概率是女性的4倍。青年男子在16~30岁之间(这恰好是他们够资格拥有枪械和汽车,却又蠢得容易滥用两者的年龄)特别容易受伤。

就像神经系统本身一样,疼痛[5]也有多种分类方式,不同权威人士对疼痛类型和数量也有不同的看法。最常见的一类是伤害性疼痛,也就是受到刺激的疼痛,比如你跌倒后折断了脚趾或肩膀骨折导致的疼痛。这种疼痛有时被称为“好”疼痛,因为它的目的是告诉你让受伤部位休息,给它愈合的机会。第二类疼痛是炎症性疼痛,也即身体组织变得肿胀发红时的疼痛。第三类是功能失调性疼痛,这种疼痛没有外部刺激,不会导致神经损伤或炎症。它是没有明显目的的疼痛。第四种疼痛是神经性疼痛,是神经受损或变得敏感所致,有时源自创伤,有时没有明显的原因。

如果疼痛不消失,它就从急性变成了慢性。20多年前,英国著名神经学家帕特里克·沃尔(Patrick Wall)在颇具影响力的作品《痛楚的科学》(Pain: The Science of Suffering)中坚称,超过一定程度和持续时间的疼痛几乎毫无意义。他说,他见过的几乎每一本教科书上都有这样一幅插图:一只手从火焰或灼热的表面向后缩,从而揭示疼痛是一种有效的保护性反射。“我为这幅图的肤浅而鄙视它,”他带着略微惊人的激情写道,“我估计,我们一生中,只花几秒就能从威胁性刺激上成功脱身。遗憾的是,我们一生中总有几天甚至几个月要在疼痛中度过,它们完全无法用那张愚蠢的示意图来解释。”

沃尔将癌症带来的痛苦单列为“登峰造极的毫无意义”。大多数癌症在早期阶段并不会引起疼痛,而如果早期出现疼痛,可以有效地提醒我们采取治疗措施。恰恰相反,癌症疼痛往往只有到了为时已晚的时候才会变得明显。沃尔的评论是发自内心的。当时,他正因前列腺癌而生命垂危。那本书出版于1999年,沃尔两年后去世。从疼痛研究的角度来看,这两件事加在一起,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艾琳·特蕾西研究疼痛20年(恰好跟沃尔去世是同一时期),见证了这一时期临床对疼痛看法的彻底转变。她说:“在帕特里克·沃尔所处的时代,人们一直在努力假设慢性疼痛的目的。急性疼痛是有明显用意的:它告诉你有事情不对劲了,必须给予关注。他们希望慢性疼痛也有着这样的用意,为了某一目的而存在。但慢性疼痛没有目的,它就是一个系统出了问题,就像癌症也是一个系统出了问题一样。我们现在相信,有几类慢性疼痛本身就是疾病,而不是症状,靠着跟急性疼痛不同的生理机制驱动和维持。”

在疼痛的核心存在一个悖论,使得疼痛的治疗特别棘手。特蕾西说:“对身体的大多数部位来说,要是受了损伤,它们会停止运转,也就是关掉。神经要是受损了,会做完全相反的事情——它们会打开。有时候,它们就是不肯关掉,而这就是你产生慢性疼痛的时候。”一如特蕾西所说,在最糟糕的情况下,那就像是疼痛的音量旋钮一路调到了最大。而事实证明,想弄清怎样调低音量的这种尝试,成为医学界遭受的最大挫折之一。

一般来说,我们感觉不到自己大部分内脏器官的疼痛。任何由它们引起的疼痛都称为“牵涉性疼痛”,因为它“牵涉到了”身体的另一部位。例如,冠状动脉心脏病的疼痛可能出现在手臂或颈部,有时在下巴。大脑同样没有感觉,这就提出了一个很自然的问题:头痛是从哪儿来的?答案是,头皮、面部和头部的其他外部部位,都有丰富的神经末梢,它们足以解释大部分的头痛了。即使它感觉像是来自大脑深处,日常头痛几乎肯定是表面特征。在你的头骨内部,大脑的保护层脑膜上也存在痛觉感受器,脑膜上的压力是导致脑瘤疼痛的原因,但幸运的是,我们大多数人永远不必体验这种疼痛。

你兴许以为头痛是一种最为普遍的病征,但4%的人说他们从不曾头痛。《国际头痛障碍分类》(The International Classification of Headache Disorder)将头痛分为14类:偏头痛、创伤性头痛、感染性头痛、体内平衡障碍,等等。然而,大多数权威人士将头痛分为更宽泛的两大类:一类是原发性头痛,如偏头痛和紧张性头痛,这两种头痛没有直接的、可识别的病因;另一类是继发性头痛,由其他一些突发事件引起,如感染或肿瘤。

最令人困惑的一种头痛是偏头痛。偏头痛(Migraine,这个词是法语demi-craine的变体[6],意思是头的一半)影响15%的人,但女性的发病率是男性的3倍。偏头痛几乎完全是个谜,特别因人而异。奥利弗·萨克斯在一本关于偏头痛的书中描述了近100种不同的偏头痛。有些人在偏头痛发作前感觉好得出奇。小说家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说,在偏头痛发作之前,她总是感觉“令人不安地好”。也有人会好几天都感到不舒服,甚至产生强烈的自杀倾向。

奇怪的是,疼痛是可变的。根据不同的情况,大脑可以增加、减少甚至忽略它。在极端环境下,疼痛甚至根本不会引起大脑的注意。有个著名的例子来自拿破仑战争期间的阿斯佩恩-埃斯林战役,一位奥地利上校正在马背上指挥作战,副官告诉他,他的右腿被射飞了。

“多纳威特,那就这样吧。”[7]上校冷静地回答,继续战斗。

沮丧或担忧几乎总是会增加疼痛的感知强度。但同样地,令人愉悦的香味、舒缓的画面、悦耳的音乐、美味的食物和性爱也能减轻疼痛[8]。一项研究表明,只要有一个富有同情心和关爱的伴侣[9],患心绞痛的概率就会降低一半。预期也非常重要。在特蕾西和她的团队所做的一项实验中,如果研究人员未告知疼痛的受试者就为之提供吗啡[10],药物的镇痛效果会大大减弱。在很多方面,我们能感受到自己预期会感受到的疼痛。

对数百万人来说,疼痛是他们无法逃避的噩梦。根据美国国家科学院下属的美国医学研究所提供的数据,大约40%的美国成年人[11](1亿人)随时都经历着慢性疼痛。其中1/5的人,受慢性疼痛折磨20年以上。总的来说,受慢性疼痛影响的人[12],比癌症、心脏病和糖尿病加起来还要多。它让人变得非常虚弱。100多年前,法国小说家阿尔丰斯·都德(Alphonse Daudet)在经典作品《痛之境》(In the Land of Pain)里提到,由于梅毒对他的缓慢侵袭,疼痛折磨着他,让他“对他人、对生活、对除了自己可怜身躯之外的一切,听不见,也看不见[13]”。

当时,医学几乎无法提供安全、持久的止痛途径。今天我们在这条路上也并没有前进多远。

2016年,伦敦帝国理工学院的疼痛研究人员安德鲁·赖斯(Andrew Rice)接受《自然》杂志采访时说:“在我们治疗的患者中,我们使用的药物,让1/7到1/4的人缓解了50%的疼痛[14]。而且,这还是效果最好的药。”换句话说,75%~85%的人,哪怕使用最好的止痛药,也无法得到任何好处。而就算有些患者确实有所缓解,获益程度也并不高。一如艾琳·特蕾西所说,止痛药一直是“药理学的坟场”。制药公司在药物开发上已经投入了数十亿美元,仍未能开发出一种既能有效控制疼痛又不会导致上瘾的药物。

恶名远扬的阿片类药物泛滥危机,就是由此而来的一个令人不快的结果。众所周知,阿片类药物是一种止痛药,与海洛因发挥作用的方式大致相同,而且,它们都来自同一种成瘾物质:鸦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们被使用得极少,并且主要用于手术后短期缓解或癌症治疗。但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制药公司开始把它们宣传成治疗疼痛的长期解决方案。普渡制药公司(Purdue Pharma)是阿片类药物奥施康定(OxyContin)的制造商。在该公司制作的一段宣传视频中,一位专门从事疼痛治疗的医生直视镜头,非常真诚地宣称阿片类药物非常安全,几乎不会让人上瘾。他还说:“我们医生过去认为,阿片类药物不能长期使用。这是错的。这些药可以长期使用,而且也应该长期使用。”

现实完全两样。美国各地的人们很快上瘾,频频死亡。据估计,1999—2014年间[15], 25万美国人死于阿片类药物过量。阿片类药物滥用基本上是一个美国独有的问题。美国拥有全球4%的人口,却消耗了80%的阿片类药物。大约200万美国人被认为是阿片类药物成瘾者,另有大约1000万人是阿片类药物使用者。美国经济每年因此导致的收入损失、医疗和刑事诉讼损失超过5000亿美元。阿片类药物的使用成了一门无比庞大的生意,我们如今进入了超现实的境地:制药公司开始生产药物来减轻阿片类药物滥用的副作用。制药公司先是帮助造就了数以百万计的瘾君子,现在竟然又靠着替瘾君子缓解毒瘾来赚钱。到目前为止,这场危机似乎仍未结束。每年,阿片类药物(合法和非法的)会夺走大约45,000个美国人的生命,远远高于死于车祸的人数。

这场灾难带来的积极方面是,阿片类药物致死提高了器官捐献的数量[16]。据《华盛顿邮报》报道,2000年,只有不到150名器官捐赠者是阿片类药物成瘾者;如今这个数字已经超过3500人。

因为没有完美的药物,艾琳·特蕾西把焦点放在了她所称的“自由镇痛”上,也就是理解人们怎样通过认知行为疗法和锻炼来控制疼痛。“我觉得很有趣的地方在于,”她说,“为说服人们相信大脑的力量,意识到大脑在缓解疼痛方面扮演着重要角色,神经成像大有帮助。光靠它你就能获得很大改善。”

疼痛管理的一大优点在于,人类很容易接受暗示,而这当然就是众所周知的安慰剂效应能发挥作用的原因。安慰剂效应的概念很早就已存在。Placebo(安慰剂)的现代医学含义是某种能让人在心理上获得好处的东西,1811年,一本英国医学教材记录下了它的这一重含义。但这个词本身早在中世纪就存在于英语中了。在历史的大部分时间,它指的是拍马屁的人,或者马屁精(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里就用过它了),它来自拉丁语,意思是“取悦”。

神经影像学对安慰剂的作用机制提供了一些有趣的见解,尽管大部分与之有关的东西仍然是谜。在一项实验中,刚拔掉一颗智齿的人接受了超声波设备的面部按摩,绝大多数人都表示感觉好多了。有趣的是,超声波机器不管是开着还是关着,治疗效果都一样好。另一些研究表明,服用了彩色方形药片的人比服用常规白色药片的人报告说感觉更好。红色药丸似乎比白色药丸见效更快。绿色和蓝色的药片有更舒缓的效果。帕特里克·沃尔在他论述疼痛的作品里讲述过一个医生的故事:这位医生用镊子夹着药丸派发给患者,他解释说,这是因为药效太强,不能用手拿。结果,医生得到了良好的预后效果[17]。神奇的地方是,就算人们知道安慰剂只是安慰剂,它仍然有效果。哈佛医学院的泰德·卡普查克(Ted Kaptchuk)给肠易激综合征患者服用糖丸,同时告诉他们,这些药无非就是糖丸,仅此而已。即便如此,仍有59%[18]接受测试的人表示症状有所缓解。

安慰剂存在的一个问题是,尽管它们对我们意识能控制的事情大多有效,但对意识层面以下的问题就无能为力了。安慰剂不会让肿瘤变小[19],也不会清除动脉狭窄处的斑块。但话又说回来,更厉害的止痛药也做不到这些事,而安慰剂至少不会让人早早躺进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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