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疾病:致命性弱、传播性强的病毒才是最成功的病毒

人体简史  作者:比尔·布莱森


人体简史

“我得了伤寒——读到那些症状,我发现我得了伤寒,而且不知不觉得了好几个月了。我好奇自己还得了哪些病。翻到圣维特斯舞蹈症,正如我所料,我也得了这种病。于是我决心从头挨个儿给自己筛查一番,便按字母的顺序,从疟疾(ague)开始。果然,我也得了这病,我还得知,急性阶段将在两周后到来。接下来是布莱特病(Bright's disease,一种肾炎),我欣慰地发现,我只有些轻微的症状,应该还能活上好几年。”

——杰罗姆·K. 杰罗姆

(Jerome K. Jerome,英国幽默作家),论读一本医书


I

1948年秋,冰岛北岸的小城[1]阿克雷里的居民开始染上一种疾病,起初医生认为是小儿麻痹症,但后来证明并非如此。从1948年10月到1949年4月,全城9600人中有近500人患病。疾病的症状差异很大——肌肉疼痛、头痛、紧张、不安、抑郁、便秘、睡眠紊乱、记忆力减退,总体而言就是各种各样的身体不适,而且相当严重。这种病没有导致任何人死亡,但它确实让几乎每一个患者都感到痛苦,有时还持续数月。暴发的原因是谜。各种病原体的检测结果均为阴性。这种疾病只出现在阿克雷里附近地区,因此被称为阿克雷里病。

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疾病似乎趋于消停。然而,疫情在相隔极远的其他地方暴发了——在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维尔,在阿拉斯加的西沃德,在马萨诸塞州的皮茨菲尔德和威廉斯敦,在英格兰北部一个叫作达尔斯顿的小农场。在20世纪50年代,总计有10次疫情在美国暴发,3次在欧洲暴发。各地的症状大致相似,但往往又带有地方特色。有些地方的人说他们感到异常抑郁或困倦,或者有非常特殊的肌肉压痛。随着疾病的扩散,它有了一些其他的名字:后病毒综合征、非典型性脊髓灰质炎和流行性神经肌无力(后者是我们如今常叫的名字)[由于症状相似,诊断困难,有时医生会将它归入慢性疲劳综合征,但两者其实不一样。慢性疲劳综合征(从前叫作肌痛性脑脊髓炎)影响的主要是个人,而流行性神经肌无力则攻击群体。]。为什么疫情没有向外辐射式扩散到邻近社区,而是跨越了广阔的地理幅员?这只是该疾病众多令人困惑的方面之一。

所有的疫情暴发只在当地引发了一定的关注,但1970年,经过几年的沉寂之后[2],这种流行病在得克萨斯州拉克兰空军基地再次出现,这一回,医学调查人员终于开始密切关注它了——不过,必须说,尽管有了关注,也并不比之前更见成效。拉克兰的疫情暴发导致221人患病,大多数人患病一周左右,但也有一些人患病长达一年。有时候,一个部门里只有一个人得了这种病,有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无法幸免。大多数患者完全康复,但也有少数患者在几周或几个月后复发。和之前一样,这次疫情暴发并不符合任何逻辑模式,所有的细菌或病毒检验结果均为阴性。许多受害者年纪很小,并不到受影响的年纪,因此排除了歇斯底里症——对其他找不到原因的大规模疫情暴发,歇斯底里症是最常见的解释。这种流行病持续了两个多月,之后就停止了(除了复发),之后再也没有回来。《美国医学会杂志》上的一篇报告得出结论说,受害者一直遭受着一种“微妙但仍然是器质性疾病的折磨,其影响可能包括潜在的精神疾病的恶化”——这是“我们摸不着头脑”的另一种说法。

你会发现,传染病是种很奇怪的东西。有些病像阿克雷里病一样来得快也去得快,看似随机地冒出来,接着消停一段时间,又从别的地方冒出来。另一些病则如同所向披靡的军队一般势如破竹地不停推进。1999年,西尼罗河病毒在纽约出现[3], 4年内就征服了整个美国。有些疾病先是横扫肆虐,而后悄无声息地退却,有时消失几年,有时永远消失。1485年到1551年之间,英国不断遭受一种名叫“汗热病”的可怕疾病的蹂躏,动辄死掉上万人。可它突然就停了下来,再也没在当地出现过。200年后,一种类似的疾病[4]在法国出现,人们把它叫作皮卡迪汗热病。接着它也消失了。我们不知道它在哪里潜伏、怎样潜伏、为什么消失,或是它现在可能在哪里。

变幻莫测的疾病暴发——尤其是小规模地暴发,比你想象的更常见。在美国,每年约有6人,绝大多数来自明尼苏达州北部,感染波瓦桑病毒。一些患者只出现轻微的流感样症状,也有的患者则出现永久性神经损伤。大约10%的人死亡,没有痊愈或治疗方法。2015年至2016年冬天,威斯康星州有来自12个不同县的54人,因一种鲜为人知的“伊丽莎白菌”感染而患病,15人因此死亡。伊丽莎白菌是一种常见的土壤微生物,但很少感染人类。为什么它会突然在全州范围内猖獗起来,随后又停止了,谁也说不准。兔热病(Tularemia)是一种由蜱虫传播的传染性疾病,在美国每年导致近150人死亡,但它的变数没人能做出解释。从2006年到2016年的11年间,它在阿肯色州杀死了232人,但在邻近的亚拉巴马州只杀死了1人,尽管这两个州在气候、地被植物和蜱虫数量上有大量相似之处。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

也许,最难以解释的例子要数波旁病毒。波旁病毒的名字来自[5]堪萨斯州的一个县,它于2014年首次出现。当年春天,斯科特堡(在堪萨斯城以南大约90英里的地方)的一名中年健康男子约翰·西斯泰德(John Seested)正在自家农田里干活,突然发现自己被蜱虫咬了一口。过了一阵,他开始全身疼痛、发烧。因为症状始终没有改善,他住进了当地一家医院,服用了治疗蜱虫叮咬感染的强力霉素,但没有效果。接下来的一两天,西斯泰德的病情不断恶化,他的器官开始衰竭。到了第11天,他不治身亡。

后来人们才知道,波旁病毒代表了一类全新的病毒。它来自非洲、亚洲和东欧地区特有的索格托病毒属(thogotovirus),但波旁病毒这一具体的病毒株是全新的。它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美国中部,完全是个谜。斯科特堡或堪萨斯州的其余地方,再也没有别人感染这种疾病,但一年后在250英里外的俄克拉何马州,一名男子感染了这种疾病。此后还至少报告了其他5起病例。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对染病人数保持了奇怪的沉默。它只说:“截至2018年6月,美国中西部和南部确认了数量有限的波旁病毒感染病例。”这个说法有点奇怪,因为对任何一种疾病来说,能感染的人数显然都是没有限度的。到撰写本文之时,最新确诊的病例是一名58岁的妇女,她在密苏里州东部的梅拉莫克州立公园工作时被蜱虫叮咬,不久便告死亡。

这些难以捉摸的疾病说不定感染了多得多的人,只是并未严重到引起注意的程度。2015年,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一名科学家对国家公共广播电台的记者说:“除非医生正在做专门针对这种感染的实验室检测[6],否则就会漏过它。”他指的是哈特兰病毒,另一种神秘的病原体(神秘的病原体真的很多)。从2009年在密苏里州圣约瑟夫附近首次出现到2018年底,哈特兰病毒已经感染了大约20人,死亡人数不详。但到目前为止,可以肯定地说,这些疾病只感染了非常不幸的少数人,他们彼此相隔遥远,没发现有什么关联。

有时候,看似是一种新的疾病,其实一点也不新。1976年发生的一个例子证明了此种情况。在宾夕法尼亚州费城的贝尔维埃-斯特拉特福德酒店举行的美国退伍军人大会上,代表们开始染上一种没有任何医学权威能辨识的疾病。没过多久,许多人就奄奄一息。几天之内,34人死亡[7],另有190多人染病,其中一些人病情严重。叫人困惑的另一点是,约有1/5的受害者并未进入酒店,只是从酒店旁边经过。美国疾病控制中心的流行病学家花了两年时间才确认罪魁祸首是一种来自军团菌属的新型细菌。它蔓延到了酒店的空调管道,那些不幸的过路人感染,是因为从酒店排出的废气中穿了过去。

直到很久以后,人们才意识到,1965年华盛顿特区和三年后密歇根庞蒂亚克的类似原因不明的疫情,几乎肯定是军团菌属在作怪。事实上,两年前,贝尔维埃-斯特拉特福德酒店曾召开过怪人独立团(Independent Order of Odd Fellows)的年会,当时就发生过一轮规模较小、不太严重的传染性肺炎暴发,但由于无人死亡,并未引起人们的关注。我们现在知道,军团菌属广泛分布于土壤[8]和淡水中,军团菌病也比大多数人想象的更为常见。美国每年都会报告十来起疫情暴发,大约18,000人染病并需要住院治疗,但疾病控制中心认为这个数字很可能是低报了。

阿克雷里病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9],进一步的调查显示,1937年和1939年在瑞士有过类似的暴发,1934年的洛杉矶很可能也有过(当地认为是轻度的脊髓灰质炎)。之前它还曾在什么地方出现就不清楚了。

一种疾病是否会成为流行病[10],取决于四个因素:它的致命性有多强、它是否擅长寻找新的受害者、控制它是容易还是困难、它对疫苗是否敏感。大多数可怕的疾病其实并非在这四项中都很突出;事实上,让疾病变得可怕的特质,往往妨碍了它们的传播。例如,埃博拉病毒十分可怕,所以,感染地区的人们会赶在它发作之前逃离,想方设法地避免与之接触。此外,它还会迅速让患者丧失活动能力,因此,大多数患者根本来不及广泛传播疾病,就已经从传播链上消失了。埃博拉病毒的传染性简直可谓荒唐,一滴比字母“O”大不了多少的血,就可包含一亿个埃博拉病毒颗粒,每一个颗粒都像手榴弹一般。但它传播的速度却非常缓慢。

不太擅长置人于死地又能广泛传播的病毒,才算是成功的病毒[11],这就是为什么流感是一种长年不断的威胁。典型的流感能让患者在出现症状的前一天和康复后的一周内具有传染性,所以每一个受害者都成为带菌者。

1918年的西班牙大流感在全球造成数千万人死亡,有估计说高达一亿人,这并不是因为它特别致命,而是因为它具有持续性和高度传染性。据信它只杀死了大约2.5%的受害者。如果埃博拉病毒变异出一种更温和的版本,不至于在社区内引发强烈恐慌,让受害者更容易与其他不知情者杂处,那么它将更有效,长远来看也会更危险。

当然,这不是什么足以自夸的理由。埃博拉病毒在20世纪70年代才得以正式确认,直到最近,它的所有暴发都是孤立的、短暂的,但2013年,它蔓延到3个国家(几内亚、利比里亚和塞拉利昂),感染了2.8万人,杀死了1.1万人。这是一场大型暴发。有好几次,它差点逃逸到其他国家(有赖空中出行的普及),但好在每一次都得到了控制。我们不见得总能这么走运。强烈的毒性降低了疾病传播的概率,但并不必然保证它不会传播。[说到疾病,人们通常会混用传染性(infectious)和感染性(contagious),但它们有着细微的差别。传染病是微生物引起的;感染则是通过接触传播的。]

好在糟糕的事情并不经常发生,这太了不起了。埃德·扬(Ed Yong)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了一项估计,鸟类和哺乳动物中有潜力跨越物种屏障感染人类的病毒数量[12]可能高达80万。这样的潜在威胁不容小觑啊!

II

有时,人们会开玩笑地说,农业的发明,是历史上对健康最糟糕的事件,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甚至称之为“一场我们永远无法恢复元气的大灾难”[13]。

说来反常,也很绕口:农业并未改善饮食,但在几乎所有地方,穷人的饮食都得到了改善。农业使得人们所吃的主食范围大大收窄,这意味着大多数人都存在一定的饮食缺陷,却又毫无警醒。此外,跟家畜生活在一起,意味着家畜的疾病变成了我们的疾病。麻风病、鼠疫、肺结核、斑疹伤寒、白喉、麻疹、流行性感冒——这些都是山羊、猪、牛等动物直接传染给我们的。据估计,大约60%的传染病为人畜共患(也就是来自动物)。农业带来了商业和文化的兴起,带来了文明的累累果实,但也给我们带来了上千年的蛀牙、发育迟缓和健康下降。

我们忘记了,直到晚近年代,许多疾病都曾有着巨大的毁灭性。以白喉为例。20世纪20年代,白喉疫苗问世之前,美国每年有超过20万人染上此病,15,000人因之死亡。儿童尤其易受染病。它通常从轻度的发烧和喉咙痛开始,所以乍看起来很容易被误认为是感冒,但过不了多久,它就变得严重起来,死细胞在喉咙里堆积,形成了一层皮革般的涂层(diphtheria一词来自希腊语,意思是“皮革”;跑题说一句,病名的正确读音是diff-theria,而不是dip-theria),让呼吸越来越困难,并且,疾病扩散到全身,一个接一个地将器官关闭。患者一般很快就死去了。好些父母在一次疫情暴发中便会失去所有的孩子。如今,白喉变得十分罕见,在最近10年的测量中,美国只出现了5例白喉,好多医生甚至没法认出这种病来。

伤寒同样可怕,至少造成过同样多的不幸。伟大的法国微生物学家路易斯·巴斯德(Louis Pasteur)比同时代的任何人都更了解病原体,但他的5个孩子中仍有3个死于伤寒。伤寒(typhoid)和斑疹伤寒(typhus)的名称和症状相似,却是不同的疾病。两者都源于细菌,以剧烈的腹痛、精神萎靡和容易犯糊涂为特征。斑疹伤寒是由立克次杆菌(Rickettsia bacillus)引起的;伤寒由沙门菌的一类引起,在两种病里更为严重。一小部分感染伤寒的人(2%~5%)具有传染性,但没有疾病症状,这让他们成了传染性极强的带菌者(虽说他们自己几乎毫不知情)。这些带菌者里最著名的一个叫作玛丽·梅伦(Mary Mallon)的人,她是一名低调的厨娘兼管家[14],20世纪初以“伤寒玛丽”之绰号让人闻风丧胆。

人们对她的出身来历几乎一无所知,有人说她来自爱尔兰,有人说她来自英国,也有人说她是美国本地人。可以肯定的是,打从成年没多久,玛丽就在大量富裕家庭工作,主要集中在纽约地区。而且,不管她走到哪里,总会发生两件事:人们染上了伤寒,玛丽突然失踪。

1907年,一次特别严重的疫情暴发后,人们对她进行了追踪和检测,并确诊她是首例无症状带菌者——也就是说,她有传染性,但自己没有任何症状。这使她变得极其可怕,当局完全违背她的意志,将她保护性地关押了三年。她答应再也不接受处理食品的工作,并最终得以释放。唉,只可惜,玛丽不是个太值得信赖的人。她几乎立刻又开始在厨房工作,把伤寒传播到大量新地方。她设法躲过了拘捕,直到1915年,她以假名在曼哈顿斯隆女子医院做厨师,让25人患上了伤寒,2名受害者死亡。玛丽逃跑了,但再度被捕,余生的23年都被软禁在纽约东河北兄弟岛,1938年去世。她个人至少要为53例伤寒和3例确诊的死亡负责,但受害者兴许还不止此数。尤其悲剧的地方在于,只要她在拿食物之前洗洗手,那些不幸的受害者本可以幸免于难的。

如今,伤寒不再像从前那样叫人担心,但每年仍影响着全世界2000多万人,并导致20万~60万人死亡(具体死亡人数取决于你的信息来源)。据估计,美国每年会出现5750个病例[15],其中约2/3来自国外,但有近2000个病例是在美国国内染病的。

如果你想知道,万一有一种疾病在事关流行性的四个因素上都足够糟糕,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那么,天花的例子再合适不过了。几乎可以肯定,天花是人类历史上最具毁灭性的疾病。它感染差不多所有接触过它的人,并能导致约三成的受害者死亡。光是20世纪,染上天花而死的人据信[16]就有5亿之多。1970年德国的一个例子,生动地示范了天花令人瞠目结舌的传染性。当时,一位年轻的游客去巴基斯坦旅行回国后,发现自己染上了天花。他被送进了医院的隔离病房,但有一天,他打开窗户,偷偷地吸了一支烟。据报道,这竟然感染了相隔两层楼开外的其他17人[17]。

天花只感染人类,事实证明,这是它致命的弱点。其他传染性疾病(尤其是流感),有可能暂时从人类种群中消失,潜伏在鸟类、猪或其他动物身上。天花没有这样可供蛰伏的保留地,人类得以逐渐将它驱赶到地球上越来越小的范围。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时间点,为了专门攻击人类,它丧失了感染其他动物的能力。很可惜,它选中了错误的对手。

今天,人类感染天花的唯一途径,就是我们自己去招惹它。很不幸,这种情况真的发生过。1978年夏末的一个下午,在伯明翰大学,一位名叫珍妮特·帕克(Janet Parker)的医学摄影师提前下班回家,抱怨头疼得要命。很快,她就病入膏肓——发烧、神志不清、满身脓疱。天花是通过她办公室楼下一层的实验室通风管道感染上她的。在楼下的实验室,一位名叫亨利·贝德森(Henry Bedson)的病毒学家正在研究地球上仅存的天花样本。因为样本即将被销毁,他正疯狂工作,想赶在最后期限前完成研究,故此显然在样本安全保管方面有些粗心大意。可怜的珍妮特·帕克在感染大约两周后死亡,也因此成为地球上最后一个死于天花的人。其实,她12年前曾经接种过天花疫苗,只可惜疫苗的效果并不持久。贝德森得知天花从自己的实验室逃出来并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走进家里的花园小屋并自杀,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他才是天花的最后一个受害者。帕克接受治疗的医院病房被封禁了五年。

帕克惨死两年后,1980年5月8日,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天花已从地球上绝迹,它是迄今为止首次行将绝迹的人类疾病。按官方说法,世界上仅存两套天花病毒样本,分别存放在美国乔治亚州亚特兰大市疾病控制中心的政府冷藏库及俄罗斯一家位于新西伯利亚市的病毒学研究所。两国都曾多次承诺销毁剩余的库存,但从未兑现。2002年,美国中央情报局称,法国、伊拉克和朝鲜可能也有库存。没有人说得出还有多少样本可能意外存活。2014年,有人在[18]马里兰州贝塞斯达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的一处仓库里发现了几瓶20世纪50年代的天花病毒,它们仍有活性。这些小瓶被销毁了,却也让人不安地提醒我们,此类样品是多么容易遭人忽视啊!

随着天花的消失,结核病成为当今地球上最致命的传染病,每年有150万~200万人死于其手。这是另一种我们就快遗忘的疾病,但几代人之前,它还具有毁灭性的威力。1978年,刘易斯·托马斯(Lewis Thomas)在《纽约书评》撰文,回忆了20世纪30年代他还是一名医科学生时,所有结核病治疗方法是多么徒劳无功。他说,任何人都可能感染结核病,而且没有任何办法保证自己不受感染。如果你得了病,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对病人和家属来说,这种病最冷酷的地方在于,要很久才会死。”托马斯写道,“唯一的宽慰是,病人熬到油尽灯枯时会出现一种奇怪的现象,叫spes phthisica,他会突然变得乐观起来,充满希望,甚至有点兴高采烈。这是最糟糕的迹象;spes phthisica的意思是,死亡将近。”

结核病这种祸害,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恶化的。直到19世纪后期,人们都觉得它是肺痨,是遗传性的。但1882年,微生物学家罗伯特·科赫发现了结核杆菌,医学界立刻认识到它具有传染性(这一观点显然会让亲人和护理人员感到更加不安),并变成了众所周知的结核病。从前,家人送患者去疗养院,完全是为了他们自己好,现在,则带上了一种更急切的流放感。

几乎在所有地方,患者都要接受严格的管制。在一些机构,医生切断通往横膈膜的神经(这种处置方法叫膈神经压榨术),减少患者的肺活量;或是向其胸腔内注射气体,使肺部无法完全膨胀。英格兰的弗莱姆利疗养院本着增强患者疲惫肺部的信念,尝试了相反的方法,发给患者鹤嘴锄[19],让他们从事一些艰苦的、毫无意义的劳动。这些做法,对患者没有,也不可能有一丝半点的好处。然而,大多数地方采用的做法仅仅是让病人保持安静,以阻止疾病从肺部扩散到身体的其他部位。患者不得交谈、写信,甚至不得阅读书籍或报纸,因为院方担心这些内容会不必要地刺激患者。贝蒂·麦克唐纳(Betty MacDonald)在她1848年撰写的畅销书(可读性至今仍很强)《瘟疫和我》(The Plague and I)当中,记录了自己在华盛顿州结核病疗养院的经历。她说,她和其他病友每个月只获允[20]让孩子来探访10分钟,配偶和其他成年人可在星期四和星期日探访两小时。患者不得在不必要的情况下说笑,更不允许唱歌。在大部分清醒时段,他们只可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连弯腰或者拿东西也不准许。

如果说,如今结核病已经很少出现在我们大多数人的视野里,那是因为每年150多万例死于结核病的患者,95%都来自低收入或中等收入国家。地球上大约每3个人中就有一个携带结核杆菌,但只有一小部分人感染这种疾病。但它仍然存在。美国每年约有700人死于肺结核。伦敦部分行政区的感染率[21],几乎与尼日利亚和巴西相当。更值得警惕的是,耐药结核菌株占新病例的10%。我们完全有可能在不太遥远的将来的某一天,碰到一种无法治疗的结核病流行开来。

历史上出现过的大量可怕疾病至今仍然存在,并未遭到彻底消灭。信不信由你,就连黑死病都阴魂未散,美国平均每年会出现7例,大多数年份都有一两人死亡。在更广阔的世界里,还存在着发达国家大部分民众得以幸免的大量疾病,比如利什曼病、结膜炎和雅司病(我们很少有人听说过这些病)。这3种疾病,外加另外15种,统称为“遭到忽视的热带病”,影响着全球超过10亿人。仅举一个例子:超过1.2亿人患有淋巴丝虫病,这是一种会毁容的寄生虫感染。更叫人感到遗憾的是,不管这种病在哪儿出现,其实只要往食盐中添加一种简单的化合物,就可以消灭它。另一些遭到忽视的热带病甚至远远不止可怕的程度。麦地那龙线虫能在受害者体内长到1米长,然后从皮肤上破洞而出。即使是现在,唯一的治疗方法[22]就是等线虫出现时,将它们缠绕在一根棍子上,以加快它们的退出过程。

说我们在抗击大多数此类疾病方面取得的进展来之不易,得算说得太轻描淡写了。让我们来看看伟大的德国寄生虫学家西奥多·比哈兹(Theodor Bilharz, 1825—1862)的贡献。人们常把比哈兹称为热带医学之父。他的整个职业生涯都投入研究并征服世界上一些最严重的传染病当中,为此,他总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险。因为想要更好地理解血吸虫病(这是一种真正可怕的疾病,为了纪念这位科学家,如今有时也叫它“比哈兹病”),比哈兹把尾蚴虫的蛹包在[23]自己的肚子里,此后的几天,他任凭血吸虫在自己的皮肤里打洞,前往肝脏,而他则趁机记下了详尽的笔记。他从那次经历中活了下来,但不久,为了帮助阻止开罗的一场疾病大范围传播,他感染了斑疹伤寒而去世,年仅37岁。类似地,立克次体菌属的发现者——美国的霍华德·泰勒·里基茨(Howard Taylor Ricketts, 1871—1910),为了研究斑疹伤寒前往墨西哥,但本人亦因此染病身亡。1900年,他的同胞、美国人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的杰西·拉扎尔(Jesse Lazear, 1886—1900)前往古巴,试图证明黄热病是由蚊子传播的,他感染了这种疾病——可能是故意让自己感染了——而后死亡。波黑人斯坦尼斯劳斯·冯·普劳亚泽克(Stanislaus von Prowazek, 1875—1915),周游世界研究传染病,发现了沙眼背后的病原体。1915年,他在德国一所监狱抗击一场流行病暴发,不幸死于斑疹伤寒。这样的例子我可以讲个没完。医学界再也没有哪一群人,比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病理学家和寄生虫学家更高贵、更无私了,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试图征服世界上最有害的疾病,还常因此而丧命。真应该在什么地方为他们竖立一座纪念碑。

III

如果说,我们不再有太多的人死于传染性疾病,那么,大量其他疾病已经填补了它们留下的空隙。现在有两类疾病比过去显得更为扎眼,至少有一部分原因出在我们没有先被其他东西杀死。

一类是遗传疾病。20年前人们大概知道5000种遗传疾病,今天是7000种。遗传疾病的数量并没有改变,但我们识别遗传疾病的能力有了变化。有时,一个流氓基因便会导致崩溃,比如亨廷顿舞蹈病(Huntington's chorea, chorea在希腊语里是“舞蹈”之意,指代该病患者的抽搐动作,虽然这种替代指涉显得有些奇怪,而且麻木不仁)。这是一种彻底倒霉的疾病,每一万人中只有一个人患病。症状一般最初出现在患者三四十岁的时候,并不可避免地发展到晚年,致其早亡。这都是因为HTT基因上的一个突变,产生了一种叫作亨廷顿的蛋白质[24]。这是人体中最大最复杂的一种蛋白质,而且我们完全不知道它是用来干什么的。

更常见的情况是,多种基因在发挥作用,而且互动方式太过复杂,难以完全理解。例如,与炎症性肠病有关的基因数量超过100个,至少有40个基因跟2型糖尿病相关[25],更何况,你还没考虑健康、生活方式等其他决定因素呢。

大多数疾病都有一系列复杂的诱因,这意味着,要锁定原因往往根本不可能。以多发性硬化症为例,这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疾病,患者会逐渐瘫痪、丧失运动控制能力,而且,几乎总是在40岁之前发病。毫无疑问,它是遗传的,但它同样牵涉到一个没人能完全解释的地理因素。来自北欧的人比来自气候温暖地区的人更容易患上此病。大卫·班布里基根据自己的观察评论说:“为什么温带气候[26]会让你攻击自己的脊髓,原因实在不太明显。然而,这种效应非常清晰,甚至有研究表明,如果你是北方人,青春期之前向南迁移便可帮你降低患病风险。”这种病还不成比例地主要影响女性,仍然没有人能确定原因。

幸运的是,大多数遗传疾病都很罕见,罕见得难以察觉。艺术家亨利·德·图卢兹-罗特列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是一位罕见遗传病的著名患者。据信,他患有致密性成骨不全症。图卢兹-罗特列克在之前,身材都是正常比例,但随后,他的腿停止了生长,而躯干继续生长到正常的成人尺寸。因此,他站着的时候,看上去就像跪着一样。迄今为止,这种病症被记录下来的只有大约200例[27]。按照定义,罕见病是患病率不超过1/2000的病,故此,它们存在一个核心上的悖论,那就是,尽管每一种疾病不会影响很多人,但加起来影响的人数量就很可观了。总共大约有7000种罕见病,在发达国家,每17个人里就有一个人身患一种罕见病,这样的比例完全不能说是罕见了。但可悲的是,只要一种疾病只影响一小部分人,它就不太可能得到太多的研究关注。90%的罕见病[28]根本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

第二类疾病在现代越发常见,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风险也更大,哈佛大学的丹尼尔·利伯曼教授称之为“错配疾病”——这种疾病,是我们懒惰且过度放纵的现代生活方式带来的。大致说来,他认为,我们生来配备着狩猎采集者的身体,却过着沙发土豆般的宅人生活。如果我们想要健康,就得在进食和运动方面更像我们的祖先一些。这倒不是说,我们必须吃地里挖出来的根茎,去捕猎野生角马。他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少吃加工食品和含糖食品,进食的分量少一些,多做锻炼。如果没能做到,我们就会患上2型糖尿病和心血管疾病等疾病,这些疾病正成批成批地夺走我们的生命。事实上,一如利伯曼所说,医疗保健能有效地治疗错配疾病,反而让情况变得更糟糕了,因为我们会“不知不觉地让病因扎下了根”。利伯曼非常坦率地说,“你最有可能死于[29]错配疾病”,他更坦率地指出,他相信,如果我们生活得更理智些,70%害死我们的疾病都可轻易避免。

我在圣路易斯见到了来自华盛顿大学的迈克尔·金奇,我问他,现在对我们最大的疾病风险是什么。“流感,”他毫不犹豫地说,“流感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危险。首先,它夺去了很多人的性命——在美国,每年有3万到4万人死于流感,而且这还是在所谓的‘好年景’里。另外,它的演变非常迅速,这是它特别危险的地方。”

每年2月,世界卫生组织和美国疾病控制中心都会聚在一起,大多根据东亚地区的情况,确定怎样制造下一种流感疫苗。这里的问题是,流感病毒种类异常多变,很难预测。你兴许发现,所有的流感都有像H5N1或H3N2这样的名字。这是因为,每一种流感病毒的表面都有两类蛋白质:血凝素(haemagglutinin)和神经氨酸苷酶(neuraminidase),病毒名字里的H和N,就分别代表这两种蛋白质。H5N1意味着该病毒结合了血凝素的第5次已知迭代和神经氨酸苷酶的第一次已知迭代,出于某种原因,这样的结合特别险恶。金奇说:“H5N1型病毒就是通常所说的‘禽流感’,它能杀死50%~90%的患者。幸运的是,它在人类之间传播不是太容易。21世纪到目前为止,它已导致约400人死亡——约占感染者的60%。但要当心它是否会突变。”

根据所有掌握的信息,世界卫生组织和美国疾病防控中心于2月28日宣布了他们的决定,世界上所有的流感疫苗生产商都开始根据同一种毒株生产疫苗。金奇说:“从2月到10月,他们生产新的流感疫苗,希望能为下一个大规模流感季做好准备。但要是出现了一种真正具有破坏性的新流感,谁也没法担保我们真的锁定了正确的病毒。”

举一个最近的例子:在2017年至2018年的流感季,接种了疫苗的人患流感的概率,仅比未接种的人低36%[30]。结果,这是美国流感最严重的一年,估计有80,000人因此死亡。金奇认为,一旦发生真正灾难性、会害死大量孩子和年轻人的流行病,哪怕疫苗有效,我们也不可能足够迅速地生产出疫苗,为所有人接种。

“事实上,”他说,“相较于西班牙流感导致数千万人死亡的100年前,我们现在也并没有做好准备应对一场猛烈的疫情暴发。没有再发生类似事件的原因,不是因为我们一直保持警觉,而是因为我们运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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