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人物志  作者:刘劭

《人物志》是中国古代典籍名著之一。唐李德裕说:“余尝览《人物志》,观其索隐精微,研几玄妙,实天下奇才。”宋人阮逸说:“是书也,博而畅,辩而不肆,非众说之流也。王者得之为知人之龟鉴,士君子得之为治性修身之檠栝,其效不为小矣。予安得不序而传之!媲夫良金美玉,籝椟一启,而观者必知其宝也。”宋王三省说《人物志》:“修己者得知以自观,用人者持之以照物,焉可废诸!”明代郑旻说《人物志》:“事核词章,三代而下,善评人品者,莫或能逾之矣。”清人纪晓岚说:“其书主于论辩人才,以外见之符,验内藏之器,分别流品,研析疑似”,“所言究悉物情,而精核近理”。在现当代,人们对《人物志》的关注程度及评价,丝毫不亚于古人。汤用彤先生说,从《人物志》中可以看出曹魏初期学术杂取儒名法道诸家的特点,“故甚具历史上之价值”。钱穆先生说:“我自己很喜欢刘劭此书,认为他提出‘平淡’二字,其中即有甚深修养功夫。在我年轻时读《人物志》,至‘观人察质,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聪明’一语,即深爱之,反复玩诵,每不忍释;至今还时时玩味此语,弥感其意味无穷。”在上世纪30年代,美国心理学家施赖奥克将《人物志》翻成英文,取名为《人类能力的研究》,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最近几年来,市面上关于注释整理《人物志》的书籍不下三四种。上述事例表明,《人物志》是一部值得我们去关注和了解的中国古代典籍。

关注和了解一部著作,首先应从它的作者入手。《人物志》的作者刘劭,字孔才,广平郡邯郸(治今河北邯郸)人。建安年间,在郡府中做上计吏。在一次岁末进入京城洛阳向朝廷汇报地方政务时,上天给了他一个展示才华的机会。当时朝廷太史发出了天象预报,说正月初一将有日食发生。正月初一是朝廷举行大会之礼的日子,但根据当时制度,遇到日食应当停止举行会礼。当时在场的数十人都主张废朝却会,只有刘劭持不同意见。他说,古代著名的太史,也有计算天时错误的时候,所以圣人提出不因为异常天象而废朝礼,这是因为有时候灾异之象会自动消失,有时候太史推算错误。他主张不要因为这个预报而废却朝礼,得到了当时正在负责上计工作的尚书令荀彧的赞同。结果是会礼如期举行,日食也没有发生。

这件事以后,刘劭是否被提拔到中央朝廷任职,由于史书没有详细记载不得而知,但刘劭受到朝中权贵的重视是没有疑问的。御史大夫郗虑就曾经有过征召刘劭出来做官的想法。郗虑是曹氏的党羽,曹操忌恨孔融,郗虑就给孔融罗织罪名进行构陷。曹操欲废献帝伏皇后,郗虑就奉命率兵入宫逼杀。因此被从光禄勋提到御史大夫的位置。刘劭被这样的权势所看重,也预示着他仕途的前景光明。正在这个时候,却又发生了郗虑被免官的事。然而这件事并没有使刘劭的仕途发生逆转,不久他就被任为太子舍人,又升迁为秘书郎。任太子舍人的经历,使刘劭和太子曹丕有着密切的接触,所以当曹丕登上帝位后,先后任用他为尚书郎和散骑侍郎。曹丕去世后,其子曹叡即位,是为明帝。刘劭又先后任陈留太守、骑都尉、散骑常侍等职。不断变化的各种任职,也给他多种才能的展示提供了各种舞台。

刘劭有丰富的天文气象知识,并善于用这些知识影响当时的礼仪制度,前述关于日食与朝会关系的论述即是一例。明帝景初二年(238),朝廷欲改祀太极中和之气。刘劭不同意改祀,主张祀六宗之气。他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六宗者,太极冲和之气,为六气之宗者也,《虞书》谓之六宗。”(《通典》卷四十四《礼典·吉礼》)刘劭的意见得到了众人的支持并被采纳。前一个是利用天文知识影响礼仪制度的事例,后一个则是用气象知识影响礼仪制度的事例。

刘劭熟知古代的爵位制度。他曾著有《爵制》一书,此书现已亡佚,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部分文字,记述的是秦朝二十等爵位形成和发展的历史,二十等爵位的内容等等。文中对秦朝二十等爵位的记述十分清晰具体:一爵曰公士,二爵曰上造,三爵曰簪 ,四爵曰不更,五爵曰大夫,六爵为官大夫,七爵为公大夫,八爵为公乘,九爵为五大夫,十爵为左庶长,十一爵为右庶长,十二爵为左更,十三爵为中更,十四爵为右更,十五爵为少上造,十六爵为大上造,十七爵为驷车庶长,十八爵为大庶长,十九爵为关内侯,二十爵为列侯。从书名上看,《爵制》的全部内容不应当是仅仅记述秦代爵位制度,如果此书能够完整保存下来,一定会为我们了解三国以前的爵位制度提供清晰的线索。但我们从保存下来的部分内容中,可以看出刘劭对古代爵位制度的熟知程度。

刘劭的法律知识对当时的法律制度建设也很有影响。他在《人物志》中对法家从人才分类角度进行定义,认为法家是建立法律制度使国强民富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刘劭也可以称为法家,因为他在曹魏的法律制度建设方面有过作为。在他任骑都尉期间,与议郎庾嶷、荀诜等人制定科令,著《新律》十八篇。此外,《隋书·经籍志》中还著录了刘劭所著的《律略论》、《法论》等书籍。

刘劭博览群书,精通儒家经典。他在任散骑侍郎时,受魏文帝诏,把五经群书分类汇辑,编成《皇览》一书。他还为儒家的经典《孝经》作过注。在他的晚年,在家专门执经讲学。《人物志》把“能传圣人之业”作为儒学家的特征,从这个角度讲,刘劭又具有儒学家的才能。

刘劭在任陈留(今河南开封)太守的时候,敦崇教化,受到百姓称赞。《人物志》中把“能受一官之任”作为伎俩之才的特征之一,从这个角度讲,刘劭又具有伎俩之才。

明帝青龙元年(233),割据辽东的公孙渊与南方的孙吴政权来往甚密,孙权派张弥、许晏等人带着珍宝从海路出使辽东,册封公孙渊为燕王。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曹魏政权有人主张出兵讨伐辽东,刘劭却反对这样做。他认为当初袁绍的儿子袁尚被打败后,投奔辽东。当时是公孙渊的父亲公孙康执政,他把袁尚斩杀,将他的首级送来。这表明公孙渊的先世是忠于曹魏政权的。再说公孙渊是否接受了孙吴的册封,还需要证实。历史上明智的做法,当边远之人不服时,要用美德征服而不使用武力。应当对公孙渊采取宽缓策略,给他以自新的机会。后来公孙渊果然像公孙康一样,杀了张弥、许晏等人,把他们的首级送来。还有一次,孙吴出兵围攻合肥。当时驻守那里的曹军正在轮番休息,兵力不足。驻守合肥的征东将军满宠一面上表朝廷,请求派兵增援,一面召集正在轮休的将士,主张待兵力集结后再对吴军发动攻击。刘劭分析这种形势说,敌兵现在正处在士气高涨的阶段,满宠如果以少于敌人的兵力发动攻击,必定不能取胜。他采取等待兵力集结后再发动攻击的做法是正确的,不会有所失。可先派遣步兵五千,精骑三千作为前锋,张扬声势。骑兵到合肥以后,疏散队形,多设旌旗鼓乐,在城下炫耀兵力,然后开到敌军后面,做出阻断他的归路,截断粮道的样子。敌人闻听支援大军来到,又见到骑兵欲断归路,必然害怕逃走,这样就可以收到不战而胜的效果。刘劭的建议被明帝采纳,而事情发展的结果也和刘劭所预料的一样。《人物志》中把“遭变用权”作为智意家的特征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刘劭也具有智意家的才能。

魏明帝在位的时候,刘劭还写过一些文学作品,见于记载的有《赵都赋》、《许都赋》、《洛都赋》,其中《赵都赋》深受明帝赞美。刘劭所写的三赋没有完整地流传下来,但我们仍可从《赵都赋》的一些片断领略他的文采:“声曜纷纭,泽浸宇内,元正三朝,莫不来届。”“北连昭余,南属呼池,西盼大陵,东结潦河。”(宋杨简《慈湖诗传》卷二十)著名史学家陈寿对刘劭的评价是“该览学籍,文质周洽”。《人物志》中把“属文著述”作为文章家的特征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刘劭也具有文章家的才能。

刘劭在各方面所表现出的品格和才能,在夏侯惠的推荐刘劭的表章中有精彩的概括。当时魏明帝下诏博求众贤,夏侯惠上表说:“臣私下看见常侍刘劭忠心耿耿,善于思考,擅长周密的谋划,凡是他糅合古制而创立的制度,都源流宏远。所以群臣上下都取自己和他相同的地方去斟酌比量。所以诚实的人佩服他的性情平和端正,清静的人敬慕他的深沉恬静为人谦让,擅长文字之学的人欣赏他的推理详尽而缜密,谙熟法律的人知道他的判断准确没有谬误,善于思考的人了解他的思想深刻而坚定,爱好文学的人喜欢他的著论文章,制定制度的人看重他的提纲挈领简明扼要,筹划谋略的人赞美他的思想敏捷考虑精到。上面这些评论,都是这些人取与他们自己适合的长处而列举刘劭的局部小节罢了。臣屡次听到刘劭的清雅谈论,观览他的深刻议论,和他相处的时间越长,敬佩他的时间越久,实在为朝廷有这样的人才而感到惊讶。臣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应当参赞朝政大事,向陛下出谋献策,以使他和国道一起兴盛,这样的人才不是世间所常有的。”

从夏侯惠推荐刘劭的表章中我们可以看到两个信息,一个是刘劭确实有多方面的才干,另一个是他和曹魏政权的关系。刘劭历事魏武帝、文帝、明帝、齐王四朝,夏侯氏与曹氏的关系又非同一般,他对刘劭的评价如此之高,就连为《三国志》作注的裴松之也认为多溢美之词,有点过分。不过这正反映了刘劭在政治上与曹魏政权的紧密关系。明白了这一点,就可以理解在他的晚年,当司马氏开始一步步地问鼎皇帝宝座时,刘劭为什么脱离政治,专以“执经讲学”为务了。

唐刘知几说:“民者冥也。冥然罔知,率彼愚蒙,墙面而视。或讹音鄙句,莫究本源;或守株胶柱,动多拘忌。故应劭《风俗通》生焉。五常异禀,百行殊轨,能有兼偏,知有长短。苟随才而任使,则片善不遗;必求备而后用,则举世莫可。故刘劭《人物志》生焉。”(刘知几《史通》卷十《内篇·杂述》)刘知几这段话包含了这样一个意思:应劭的《风俗通》和刘劭的《人物志》,各自有着自己产生的时代背景和时代需要。那么,《人物志》所产生的时代背景和时代需要是什么呢?

刘劭所生活的汉末三国时代,是一个分裂割据的时代,一个只能谋求局部统一,然后再进一步实现全国统一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中,中央集权的朝廷土崩瓦解,地方实力派分裂割据争夺地盘。在风云际会的政治舞台上,各种人物纷纷登台表演,诸多英雄龙争虎斗各显本色。因此,这个时代的人才表现为以下几个突出的特点。

多样性特点。人才是多种多样的,这在任何时候都一样。但汉末三国特殊的社会政治环境,给各种人才展示自己的才能提供了宽阔的舞台,因此人才多样性的特点尤为突出。人才即有才能的人,按照这个说法,汉末三国时人才所表现出的才能是多种多样的。如果以人的才能类型分类:有以政治见长的,如曹操、刘备、诸葛亮、孙权等;有以军事见长的,如周瑜、陆逊、邓艾等;有以武勇见长的,如关羽、张飞、张辽、徐晃、蒋钦、甘宁等;有以智计见长的,如荀彧、郭嘉、庞统、法正、顾雍、诸葛瑾等;有以文学见长的,如王粲、孔融、应玚、陈琳、徐幹、阮瑀、刘桢等;有以儒学见长的,如郑玄、王肃、管宁、邴原等;有以思辨见长的,如何晏、王弼等;有以方术见长的,如左慈、管辂、周宣、朱建平等;有以技艺见长的,如华佗、杜夔、马钧、钟繇、蒲元等。上述各类人才,品德有高有低,能力有大有小,才干有偏有全,这一切构成了当时人才状况的多样性特点。

双向选择的特点。所谓双向选择,即指选才的当权者与被选人才之间的关系。人们常常把曹操“有事赏功能”唯才是举的选择人才标准挂在嘴边,似乎当时只有选择任用人才的一种流向。其实在当时任用人才与人才被用的选择是双向的。往往有这种情形,用人者想把对方作为自己任用的人才,而对方却不买账。例如东汉末杜袭,为避战乱客居荆州,荆州刺史刘表“待以宾礼”。而杜袭并没有把刘表当作主人。他见与他同到荆州的同郡人繁钦多次在刘表面前表现才能,便对他说:“吾所以与子俱来者,徒欲龙蟠幽薮,待时凤翔。岂谓刘牧当为拨乱之主,而规长者委身哉?子若见能不已,非吾徒也。吾其与子绝矣。”在杜袭看来,他到荆州的目的只是想“龙蟠幽薮,待时凤翔”,而刘表并非拨乱之主,不是投靠的对象,最后终于离开襄阳到了长沙。尽管刘表认可了杜袭的价值,杜袭却不认可刘表,这件事表明,用人与被用要经过双方的价值认可。由于双方认可的程度不同,也产生了多种层次的关系。这种关系可分为以下四种类型:

第一种,双方价值认可度极高。例如,刘备与诸葛亮的关系就是如此。刘备三顾茅庐,把自己遇到诸葛亮比作鱼儿遇到了水,诸葛亮认为刘备不但是乃心汉室的同路人,也是使自己施展才干实现远大抱负的明主。

第二种,双方的价值认可度不对等,在一方的心目中,把对方看得很重;而在另一方看来,对方并非十分完美。《世说新语》注引《楚国先贤传》所记载的宗承与曹操父子的关系就是典型的例子:

宗承字世林,南阳安众人。父资,有美誉。承少而修德雅正,确然不群,征聘不就,闻德而至者如林。魏武弱冠,屡造其门,值宾客猥积,不能得言,乃伺承起往要之,捉手请交。承拒而不纳。帝后为司空辅汉朝,乃谓承曰:“卿昔不顾吾,今可为交未?”承曰:“松柏之志犹存。”帝不说,以其名贤,犹敬礼之。敕文帝修子弟礼,就家拜汉中太守。武帝平冀州,从至邺,陈群等皆为之拜。帝犹以旧情介意,薄其位而优其礼,就家访以朝政,居宾客之右。

宗承正史无传,《后汉书·党锢列传》有宗慈,也是南阳安众人,宗承当与之同宗。宗承之父在当地有美誉,宗承本身也有使众人仰服的人格魅力,可见是当时的社会清流。曹操出身寒微,在当时社会地位不高,想与宗承交好,似有攀附之嫌。但仔细想来又不尽然,后来曹操成为权臣,而宗承却仍恪守当初所谓“松柏之志”,可见当初他拒绝曹操不完全是因为社会地位。据《太平御览》记载,宗承是个孝子,父亲死后,他亲自负土筑坟,不雇用旁人。从这件事看,宗承应当是个不越传统道德规范的人,而曹操自幼就表现出不按常规行事的反叛性格,可见二人的人生价值取向是有差异的。在寒微时的曹操眼里,宗承当然是个尽善尽美之人,否则不会屡造其门捉手请交。即使后来曹操腾达了,也仍然因为宗承是名贤而对其恭敬礼遇,让儿子曹丕对其修子弟之礼,并使之处宾客之右,可见曹操对宗承的价值认可度仍然不低。宗承对曹操的地位最终也接受了,曹操平冀州后宗承跟随他到了邺城就说明了这一点。然而宗承在人生价值取向上还是初衷不改,这就使得曹操仍以旧情介意,对宗承虽优其礼而薄其位,从而使二者始终保持一般的宾主关系。

第三种,双方的价值认可程度前后有所变化。汉魏之际的许攸与曹操就是如此。许攸在官渡之战前夕离开袁绍投奔曹操时,曹操用宾客之礼接待他,对他十分敬重。可以说官渡之战曹操战胜袁绍,许攸确实起了重要作用。官渡之战后,许攸的表现引起了曹操的不满,据《三国志·崔琰传》裴松之注引《魏略》记载:

绍破走,及后得冀州,攸有功焉。攸自恃勋劳,时与太祖相戏,每在席,不自限齐,至呼太祖小字,曰:“某甲,卿不得我,不得冀州也。”太祖笑曰:“汝言是也。”然内嫌之。其后从行出邺东门,顾谓左右曰:“此家非得我,则不得出入此门也。”人有白者,遂见收之。

类似的事在孙吴也曾发生,吴郡人沈友,弱冠博学,多所贯综,善属文辞,兼好武事,注《孙子兵法》,是个文武兼通的才子。又能言善辩,只要他一开口,众人皆默然,莫与为对。其笔之妙,舌之妙,刀之妙,三者皆过绝于人。对于沈友,孙权以礼相聘,对其“敛容敬焉”,把他当作贵宾。而沈友也对孙权的敬重给予回报,与他“论王霸之略,当时之务”,并劝孙权兼并荆州,对孙吴的政略起过重要影响。但是最终沈友还是被孙权杀了,其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因为他“正色立朝,清议峻厉”,遭庸臣所恨,诬陷他谋反。二是孙权担心他最终不能为己所用。仅仅从第一个原因看沈友是无辜的,综合起来看恐怕就和沈友自己的表现有关了。沈友被杀约在建安二十一年(216)左右,此时孙吴政权正在走上坡路,其所依靠的对象正从以江北士人为主向吴姓大族为主转变的过程中。而沈友正是吴姓大族,如果他没有使孙权担心不为己用的表现,不会被无辜杀害。

第四种,一厢情愿的价值认可。在这种关系中,只有用人者对被用者价值的认可,而对方却心有旁骛,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表面予以接受。造成这种关系的原因有很多,有的因为情况突然变化。如东汉末年董卓之乱后,荀彧感到家乡是个四战之地,乃应同郡人冀州牧韩馥的邀请,前去投奔。等到荀彧到了冀州,冀州的主人已经换成了袁绍。袁绍对荀彧非常看重,待荀彧以上宾之礼。返回家乡已不可能,欲投奔的主人又被逼下台,荀彧只能暂时接受袁绍的宾礼。然而荀彧对袁绍并不认可,他对袁绍的评价是“外宽而内忌,任人而疑其心”,“迟重少决,失在后机”,“御军宽缓,法令不立”,“凭世资,从容饰智,以收名誉”,度量、谋略、武略、德行都不行。这虽然是荀彧离开袁绍后的评价,但在离开他以前就认为他终不能成大事,所以在维持了很短的徒有虚名的宾主关系后,便投奔了曹操。有的迫于压力。如东汉末华歆任豫章太守,孙策开拓江东,率强兵向豫章扩张。华歆知孙策善用兵,乃弃城守,幅巾相迎。孙策“亲执子弟之礼,礼为上宾”。每当孙策举行聚会时,座上莫敢先发言,只有在华歆“时起更衣”时才“议论欢哗”,江南号之曰“华独坐”。可见孙策对华歆的敬重。然而华歆内心却不甘为孙氏政权的座上宾,还在孙策进军豫章时他就表示:“歆久在江表,常欲北归。孙会稽来,吾便去也。”官渡之战后,曹操以朝廷的名义征召华歆,华歆便对孙策的继承人孙权说“将军奉王命,始交好曹公,分义未固,使仆得为将军效心,岂不有益乎?今空留仆,是为养无用之物,非将军之良计也”。华歆把孙权留住自己说为“空留”,“养无用之物”,绝不仅仅是自谦,也说明华歆急于返回北方朝廷,不愿被孙氏政权所用。有的是利用主人的宾礼待遇暂时栖身。前述颍川人杜袭就是这样的例子。又如河南人郑浑,董卓之乱后带侄子郑袤避难淮南,“袁术宾礼甚厚”。郑浑知袁术必败,后来他听说好友华歆在豫章,便离开袁术投奔华歆。杜袭、郑浑只是把荆州、淮南作为暂时避难栖身之处,与刘表、袁术的主宾关系徒有虚名。有的是为了积蓄力量。最典型的是刘备与刘表的关系。刘备在受到一系列挫折之后来到荆州投奔刘表,刘表亲自郊迎,以上宾礼待之。然而刘备并不甘久居人下,在荆州广引豪杰,积蓄发展自己的力量。他拜访隐居隆中的诸葛亮时,诸葛亮对他说:“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刘备对诸葛亮的规划极为称赞,从此与之情好日密,可见他在为客荆州时就已经在打荆州的主意了。

阶段性特点。以三国鼎立为界,此时期人才的阶段性,大致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在前一个时期,天下分崩,群雄四起,战事不断,社会动荡。原有的秩序被打乱了,新的秩序正在重组,在这种重组中,人们都在寻求着自己的位置。由于人们的社会理想、政治眼光、个人修养不同,寻求自己位置的方法和道路也各异。像诸葛亮那样怀宁静之心以求致远,蓄志待时以求明主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急于找到施展自己才干的舞台。在这种情况下,许多人才频频改换投靠对象。例如曹操的名将张辽,先为丁原部将,后又进京依何进,何进被杀后又以兵属董卓。董卓死后又归吕布。吕布为李傕所败,又从吕布东奔徐州。曹操破吕布,张辽将其众降。又如曹操的谋士贾诩,先在董卓部下任讨虏校尉,又在董卓女婿牛辅军中任职,董卓败后,又为李傕、郭汜谋士。不久又离开李傕投段煨。由于不为段煨所重用,又离段煨投靠南阳张绣。他先劝张绣与刘表连和,不久又劝张绣投靠曹操。在这个时期,各种政治军事人才忽南忽北,忽隐忽现,忽生忽灭,表现出极大的不确定性,可以说这是一个“群雄时代”。然而东汉社会分裂的原因主要在内部,是自己内部政治经济不可调和的矛盾总爆发。这种爆发虽然有毁灭一个王朝的巨大能量,但一旦原先的矛盾得到解决或缓解,其能量也会迅速削弱,社会也会以较快的速度重新整合。因此,三国鼎立标志着社会从分裂走向局部统一。在这个时期,曹操、刘备、孙权三个英雄从群雄中出类拔萃地凸显出来,形成了三个吸引各种人才的凝聚中心。可以说这是一个“英雄时代”。与前一个时期不同,在英雄时代,人才以三个政权为中心,进行了有序流动。

人才的多样性要求人们认识承认各种人才的价值,以不拘一格地任用人才。人才选择的双向性,意味着不但用人者需要发现人才,人才也需要有自己对心目中“明主”的选择标准。尤其是到了三国鼎立形成以后,统治者如何发现使用人才,人才如何加强自身的修养以适应当权者的需要,更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正是在这种社会现实的需要的背景下,才会产生《人物志》这样关于人才的系统性的理论著作。

《人物志》是我国古代第一部以人物为研究考察对象的专门著作。通过这部著作,刘劭系统地阐述了他的人才思想,具体说有以下几点:

第一,如何认识人才。这是关于人才观的理论探讨,它包括德与才的关系,人才表与里的关系,人才等级的划分,人的才能具有两重性等等。

品德与才干的关系,在某些政治家的社会实践中,有时把二者分离开来。如曹操就主张“唯才是举”,并下令让举荐“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人才。这当然与当时的实际需要有关,不能作为一种有普遍意义的指导理论。而作为理论阐述,刘劭在论述人的品德与才干的时候,常常把他们视为浑然一体,而不是把他们分裂开来。例如他说,“圣贤之所美,莫美乎聪明”,认为人的能力是由聪明才智所决定的。聪明是人的阴阳二气结合的精华,阴阳清纯和谐就会使人内心聪慧外表敏锐,圣人之所以光彩耀人,是因为他同时具有聪慧敏锐两种美德。刘劭所说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聪明敏锐,而是指人的最珍贵的自然本质。他把这种自然本质称为“中和”,认为它能够调谐出仁、智、忠、信、勇五种品德。“中和”本质是人的德、才、能高度的协调和统一。

刘劭又根据人才的表与里的关系,把人才分为不同的等级。他把人的精神、感情、筋腱、骨骼、气息、脸色、仪表、容貌、语言等九种外在的表现概括为“九征”,把仁、义、礼、智、信概括为“五常”,指出“九征”与“五常”的关系,是表里关系,表里是否和谐以及和谐的程度,都影响着人才品第的高低。表里高度一致,达到中和的境界称作中庸,是最高品第的人才。表里大体上一致称作德行,较中庸次之。表里部分一致称作偏才,又次之。表里不和谐是人才的末流。在刘劭的人才观中,人才虽然是分成等级的,但在各个人才等级中,除了人才的末流之外,其他的刘劭全都予以关注,认为他们都是可任用的人才。他有一个重要观点,即“人材不同,能各有异”,意思说尽管人才各种各样,他们各自的能力有大有小,但都是值得去认识、发现、任用的。

在刘劭对人才的认识中,一些地方还体现了辩证法。比如在论述各类人才自身的两面性时说:“刚略之人,不能理微,故其论大体,则弘博而高远;历纤理,则宕往而疏越。抗厉之人,不能回挠,论法直,则括处而公正;说变通,则否戾而不入。坚劲之人,好攻其事实,指机理,则颖灼而彻尽;涉大道,则径露而单持。辩给之人,辞烦而意锐,推人事,则精识而穷理;即大义,则恢愕而不周。浮沉之人,不能沉思,序疏数,则豁达而傲博;立事要,则 炎而不定。浅解之人,不能深难,听辩说,则拟锷而愉悦;审精理,则掉转而无根。宽恕之人,不能速捷,论仁义,则弘详而长雅;趋时务,则迟缓而不及。温柔之人,力不休强,味道理,则顺适而和畅;拟疑难,则濡懦而不尽。好奇之人,横逸而求异,造权谲,则倜傥而瑰壮;案清道,则诡常而恢迂。”在论述人才性情的两面性时说:“厉直刚毅,材在矫正,失在激讦。柔顺安恕,每在宽容,失在少决。雄悍杰健,任在胆烈,失在多忌。精良畏慎,善在恭谨,失在多疑。强楷坚劲,用在桢干,失在专固。论辩理绎,能在释结,失在流宕。普博周给,弘在覆裕,失在混浊。清介廉洁,节在俭固,失在拘扃。休动磊落,业在攀跻,失在疏越。沉静机密,精在玄微,失在迟缓。朴露径尽,质在中诚,失在不微。多智韬情,权在谲略,失在依违。”在论述争与让的关系时说:“不伐者,伐之也。不争者,争之也。让敌者,胜之也。下众者,上之也。”诸如此类的分析在其他的论述中也多有所见,不一一列举。

人才观是关于认识发现使用人才的根本指导思想和理论。在刘劭的人才观中,才德并重不可偏废的观点,广纳各方面人才不以能力大小作为弃取标准的观点,辩证地认识人才的观点,毫无疑问都是值得我们今天重视和吸取的。当然在刘劭的人才观中,也有一些牵强的东西,如用木、金、火、土、水五行来比附人体骨、筋、气、肌、血,然后再把这些与仁、义、礼、智、信加以联系,说什么“勇怯之势在于筋,强弱之植在于骨,躁静之决在于气”,显然是有些穿凿附会生拉硬扯。

第二,如何发现人才。如果说如何认识人才是人才观,那么如何发现人才就是方法论。刘劭的《人物志》在这方面也作了不少有益的总结。

由表及里地发现人才。刘劭认为,人的刚柔明畅贞固的内质都有其外部显著的反映,它通过声音神色显示出来,通过性情趣味发散出来。所以反过来从人的外部表现可以发现其内在的品质。如刚毅坚强的仪容风度可以反映诚信正直的内在品质,奋进勇猛的仪容风度可以反映美善刚毅的内在品质,安逸悠闲的仪容风度可以反映平和有条理的内在品质等等。刘劭还总结出“八观”的方法:1.观其夺救以明间杂。2.观其感变以审常度。3.观其志质以知其名。4.观其所由以辨依似。5.观其爱敬以知通塞。6.观其情机以辨恕惑。7.观其所短以知其长。8.观其聪明以知所达。这八个具体方法,都体现了由表及里的考察原则。

通过全面长期的观察发现人才。刘劭说:“欲观其一隅,则终朝足以识之。将究其详,则三日而后足。何谓三日而后足?夫国体之人兼有三材,故谈不三日不足以尽之。一以论道德,二以论法制,三以论策术,然后乃能竭其所长,而举之不疑。”这里的“一隅”、“三材”、“终朝”、“三日”,似乎不能单纯地理解为“一个方面”、“三种才能”、“一个早晨”、“三个整天”,而是片面和全面,短期和长期的关系。

避免在考察人才时所发生的失误。刘劭在《七缪》一章中指出了考察人才时容易产生的七种谬误:1.察誉有偏颇之缪。2.接物有爱恶之惑。3.度心有大小之误。4.品质有早晚之疑。5.变类有同体之嫌。6.论材有申压之诡。7.观奇有二尤之失。指出“七缪”的同时,又提出一系列避免的方法:1.认识一个人不能只凭众人对他怎样评价。2.不要只凭自己的好恶。3.不要对人全面地肯定或否定。4.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一个人。5.认识同类人之间关系的复杂性。6.不能忽视一个人所处的具体环境。7.考察人才既不能主观臆断独断专行,也不能人云亦云没有自己的主张。这些总结对于考察发现人才是有实践的指导意义的。

第三,如何使用人才。在《流业》一章中,刘劭指出清节家、法家、术家、国体、器能、臧否、伎俩、智意、文章、儒学、口辩、雄杰都是人才。在《材能》一章中,刘劭又指出,担任高级职务的是人才,担任低级职务的也是人才。这就是说,人才是各种各样的,人才的能力也有大有小。人才既然类型不同,能力大小各异,因此把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才能使他们的能力充分发挥出来,从而给国家的治理带来好处。如果把他们放错位置,就是使用人才不当,会给国家带来灾难。他还举出一系列例子,例如实行威慑刚猛政治的人适合讨伐叛乱,让他们治理善良的百姓,就会对百姓残暴不仁。君主的职责是发现人才,把他们放到适当的位置,以使他们的才能得到充分发挥,从而使国家得到有效的治理。这些论述体现了刘劭“量才用人”的思想。

《人物志》作为一部系统地阐述人才理论的典籍,在我国古代史上产生过很大影响。正因为如此,在《人物志》问世后,北魏人刘昺便为此书作注。此后又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版本,至今我们可以看到的基本是明清时期的版本,主要有:嘉靖顾定芳刻本、隆庆梁梦龙刻本、《汉魏丛书》本、《广汉魏丛书》本、《两京遗编》本、《快阁藏书》本、《增订汉魏六朝别解》本、《四库全书》本、《墨海金壶》本、《守山阁丛书》本、《畿辅丛书》本、《玉尺山房术数奇书》本、《玲珑山馆丛书》本、《龙谿精舍丛书》本、《四部丛刊》本、《四部备要》本。本次注释翻译此书,参阅了部分版本和今人的成果。最后还要说一下对刘昺注的处理问题,本书没有把它放在正文里,只是在注释中对一些有益于理解《人物志》原文的文字加以部分采用。之所以这样处理,主要考虑到刘昺注《人物志》与裴松之注《三国志》有极大的不同。前者只是对文意的理解注释,并非密不可分;后者则补充了大量的《三国志》所没有采用的资料,与《三国志》融为一体。这样处理当否?还请方家教正。

---作者

---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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