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科长！最近的天气一直很好，真是爽啊。不过，一到下午，就会有点热。”

我站在上司的办公桌前，被微风吹拂着。风中带着嫩叶的香气，从敞开的窗户里徐徐吹来。

“嗯，早。今天只有这点任务。”

科长一边回答，一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远处蔚蓝天空中开始堆积的积雨云。接着，他一只手拿起桌上的几张卡片，朝我递了过来。

科长这种冷漠的态度可不是今天才有。我没放在心上，把卡片收起来，放进口袋里，然后回到我的位子上，对邻座的同事打了声招呼：“好！我们出门干活吧！上午你开车，好吗？下午换我来开。”

上车以后，同事把手放在方向盘上问道：“今天的行车路线，你是怎么安排的？”

我正要从口袋里把刚才那些卡片拿出来时，忽然改变了主意。

我对同事提议道：“哎呀，怎么安排好呢？天气这么好，就不考虑什么效率不效率、路线不路线的啦，我们兜兜风，开着车子慢慢转悠吧。先抽出哪张卡片，就先去哪个地址好了。”

“那样也好。分配下来的任务我们只要当天完成就好，就算是给单位出公差了。”他点了点头。

于是我把一只手伸进口袋，只抽出了一张卡片。

“嗯……先沿国道直行。”

同事发动引擎，我们离开了树木环绕的红砖大楼，也就是我们上班的地方——生活维持省[“生活维持省”系作者造词，相当于“民生维稳部”。]。

“真想早点转做内勤的工作啊！”

“是啊，但是，不先做两三年外勤，是不可能转内勤的吧？”

汽车缓缓行驶在没有几个人影的大街上。在静悄悄的早晨，街道两旁葱绿的树木在人行道上洒下它们婆娑的身影。人行道上不时可以看到推着婴儿车的母亲，牵着孙辈的手的老人，还有牵着爱犬急匆匆散步的美妇……

不一会儿，汽车驶过挂着红白条纹遮阳布的商业街，驶入了住宅区。

“等转内勤后，结婚成家，我打算住在那样的房子里。”

我让同事看我手指的地方。那是一幢旧式风格的宅子，坐落在大榆树底下，宅子周围的篱墙上缠满了玫瑰花。钢琴奏出的平缓的古典旋律从窗户里飘了出来。演奏者不知是睫毛细长的美貌女性，还是手指纤细的白净少年？

要是住在那样的宅院里，清晨醒来时，睡在床上就可以听到鸟儿在晨雾中的树梢上欢歌吧？另外，在慵懒倦怠的下午，还可以听到树洞中几只松鼠啃咬果实时发出的脆响吧？

“我打算住在那样的宅子里。”

同事一边手握方向盘，一边用下巴尖向我示意。那是坐落在一大片池塘边上的一户人家。从开着的窗户里可以看到一位貌似房主的中年男子，他正在帆布上挥毫作画。到了晚上，从那扇窗户眺望的话，大概既能听到鲤鱼跳跃时发出的轻微扑通声，又能看到被打碎的一池明亮的月影吧？

“一片安宁啊。”

“一片安宁。”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视线随着汽车前进。住宅逐渐稀少起来，汽车翻过了几座林木茂盛但坡度不大的山丘。

一对恋爱中的青年男女一边快乐地谈着心，一边蹬着自行车并超过了我们的汽车。同事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喃喃自语起来。

“社会能维持得如此稳定，终究要归功于政府的政策，也就是必须确保每位国民都拥有足够开阔的生存空间。”

对此，也不是没有任何不容置疑的余地。

我说：“那是当然。你大概也是看书才知道的吧？我们只要把很久以前的社会状况，和经过漫长年月后各项政策终于步入正轨的今天做个比较就知道了。如今这个世间，一切罪恶都不复存在了。强盗也好，诈骗也好，一切犯罪都消失了。连交通事故和疾病也不见了。据说，以前还有人想自杀，那真是无法想象的事。”

“的确如此，但有一点除外……”

“可是，你这种连最后一点罪恶都要铲除的想法是很难实现的，必要的罪恶已经不能称为罪恶了，假如把这点东西都铲除的话，一切岂不立即又要回到过去的混乱状态吗？”

同事对此没做回答，他慢慢踩下刹车。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兔子从路旁的草丛中跳到了公路上，然后出现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少年。

“小朋友，就差一点啦。加油啊，逮住它！”

听到我的声音之后，少年稍稍停下脚步，转身朝后一笑。接着，他又跟在兔子身后，跑进了草丛里。

也许少年没过多久就会逮住那只兔子。在他家的晚餐桌上，估计他会脸颊发烫地大声炫耀，那个场面肯定热闹得不得了。

当汽车再次行进时，同事说话了。

“这附近应该不会有加油的地方吧？”

“前面的村子好像有卖汽油的店，我们在那里加油吧。”

汽车沿着一条小河行驶了片刻。清澈的河水倒映着蔚蓝的天空。我们驶近了这座村庄。

“你们今天在这边开展工作吗？”一位既开餐馆又经营加油站的老人见了我们之后，垂着目光问道。

“是啊，还要再往前一点。能不能给我们的汽车加点油？”

老人好像知道我们是生活维持省的公务员，他没有多问。

“辛苦您了。”

加完油的老人眨巴着眼睛目送我们的汽车远去。

“好啦，就在这附近吧？”同事又问。

于是我把刚才放在车座上的卡片又拿起来看了看。

“再稍微往前一点，然后左转。”

我们把车开到了窄一些的路上。

“我们就在这儿停车，好像是那户有花坛的人家。”

下了车，我们穿过花团锦簇的花坛，朝那户人家的正门走去。门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哪一位？”

一位妇女开了门，让我们进入屋内。此人好像就是这户人家的主妇，她身体健康，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

“您家有一个叫作阿丽莎的女孩吧？”

“嗯，有。你们是哪来的贵客？”

我没有回答，而是用左手拉一拉衣领，示意了一下别在胸前的生活维持省的徽章。

“哎呀，你们这些阎王……”

女主人顷刻间脸色发白，一副就要倒地的样子。同事动作熟练地一把扶住她，接着麻利地让她含住苏醒用的药丸。

她在门柱子上靠了一阵子，然后用颤抖的声音小声叫道：“别打阿丽莎的任何主意！我可爱的阿丽莎都长这么大了……”

“虽然很遗憾，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我回答道。

“哪怕让我代替她也好啊，帮帮忙吧。”

“虽然时不时会有人提出这种要求，但要破例的话，可就没完没了了。社会秩序就会从根本上被闹得天翻地覆。好啦，阿丽莎她人呢？”

“她到附近的森林里摘树莓去了。起码总得留点和家人告别的时间吧？别那么急，可以吗？”

“这也不好办啊。这样不但她本人痛苦，而且大家也会更伤心，对吧？”

女主人用手拭了拭泪，似乎是在喃喃自语：“为什么一定要服从这样的政策？这哪受得了……”

“夫人，事到如今，您还说这样的话，那就不好办了。您应该明白才对。这是一个人人都可以悠闲自在生活的社会，环境宁静，空间开阔。这是一个即使不怎么劳动也可以得到想要东西的社会，人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选择读书、园艺、音乐活动。夫人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就忘记了它的好处。另外，如今社会上已消除了因犯罪带来的烦恼、因疾病带来的痛苦。为了让如此美好的社会环境得以保持，除了大家遵守制定的政策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

“不管怎样，这都跟阿丽莎……”

“如果大家都随性发表个人意见，无视该项政策，那会变成什么样子？社会很快就会像过去一样——人口暴增，眨眼工夫，连你们这个地方都会挤满乱糟糟的公寓大楼。然后，吵死人的婴儿啼哭声会从各个窗口传来，广场上是一群又一群没有受过教育的坏孩子。路上交通事故接连不断。当今社会要是像以前那样，阿丽莎能否活到今天这个岁数还不知道，不是吗？而且，时刻不能松懈的生存竞争会导致神经衰弱、精神错乱和自杀。人们所到之处无不弥漫着被污染的空气。如果变成那个样子的话，最后就只剩下一条路。一大群没个性的人，伴着噪声寻求刺激性的娱乐。照此发展下去，又会和从前一样——爆发战争。”这些话此前我不知重复了几百遍，所以我一下子就说完了。

“可是……”

“战争会把地球上的大部分地区以及那里的文明变成一片废墟。如果您是偏爱战争的人，则另当别论。多数人是不喜欢战争的。我也讨厌战争。为了避免战祸，大家必须公平地分摊责任。通过生活维持省的计算机系统每天选出卡片，这是绝对公平的。那些关于徇私舞弊的谣传，都是子虚乌有。对了，政策也不会因为是老人或孩子就差别对待。生的权利和死的义务，对谁来说都必须被平等给予。”

“可是，可是……”

不过，她已经不可能还有言之成理的理由了。所有人都遵守这项政策，不遵守是行不通的。

大门外快活的歌声由远而近。

“是阿丽莎小姐吧？”

主妇无力地点了点头。

“别出声！我们趁她不注意时悄悄下手吧。因为那样做，对她本人来说也会痛快些。”

我藏在大门的隐蔽处，从衣服内袋里掏出小型射线枪，解除安全装置，瞄准了那个小姑娘——此时此刻，她的嘴里还唱着歌，手里还挽着装满树莓的篮子呢。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牛虻，轻柔的振翅声填补了扳机扣动之前的少许空当。

歌声中断时冒起的那股烟，随风飘摆，飘向花坛之上，最后不知所踪。那之后，我们回到了汽车里。

当汽车再次驶到宽阔的路面上时，同事问道：“好啦，接下来去哪儿？”

我从口袋里抽出下一张卡片。

“哦，去刚才经过的小河边那一带就好。”

“你说的‘就好’是什么意思？你想休息吗？”

于是我把手里这张写着我的名字的卡片给他看。然后，我把口袋里剩下的卡片和射线枪也交给了他。

“下午只好也劳烦你开车了。”

“不用那么着急吧？把你放在最后一个执行不好吗？”

可我还是一边平静地把最后的明丽景色深深印在脑海里，一边答道：“就这样吧。因为这是我自己定下的顺序。在这个没有可怕的生存竞争和恐怖战争的时代，能活到今天这把年纪，我已经很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