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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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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大 千禧一代生活在一个特别的时代,出生之前,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有了手机。不仅如此,手机已经成为人们的日常用品。据说他们模拟打电话的姿势,已经从用手比六,发展成了以掌摸脸。这是因为通信设备的形状发生了大变迁。他们可能不太理解没有手机之前世界是什么样的。好在手机的诞生时间不太早,追忆起来不太麻烦。 1888年,赫兹用实验证实了电磁波的存在。其后,无线电波通信技术逐渐在军方内使用。1973年,美国人马丁·库帕发明了第一台手提电话。一开始,这个年轻人想加入贝尔实验室。不过库帕年资尚浅,贝尔实验室无线电团队的负责人尤尔·恩格尔没看上他。库帕后来加入了摩托罗拉公司,经过多年的卧薪尝胆,发明了手机。成功之后,他的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恩格尔,据说这位主管在听了他的声音之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这个段子说明手机一开始就带有某种权力特征,有了它就能实现权力倒转,获得控制未来的能力。 中国人最早接触的手机就是摩托罗拉公司生产的。八十年代,手机(型号大概是Moto 3200)最早定价约2万人民币。1985年国内职工年平均工资才1000出头,拿死工资的人是买不上手机的。但彼时中国早已改革开放多年,体制外的生活日渐繁荣,一些时代的弄潮儿实际上已经很有购买力了。据《人民邮电报》报道,1987年,一个叫徐峰的商人豪掷2万元买了第一部手机,还交了6000元的入网费。这是什么概念?1987年全国平均房价是400多块钱,北京大概要贵100多块钱,2.6万元能买个小两居。现在回头看,用这笔钱买手机可能会觉得不太值,买房的肯定赚了,手机早就淘汰了,在当时除了显摆能有啥用呢?又不是没有固定电话。 这么想就狭隘了。普通人对信息的理解是非常粗线条的。打过仗的都知道信息的重要性,无线电、雷达通常是制胜法宝。商场如战场,逻辑是差不多的。徐峰因为有了手机可以随时和港台商人联系,他的餐饮生意因此做得风生水起,如今成了广州餐饮业的标杆企业。手机就是当时的流量密码,有了它,所有的注意力才能投射到徐峰身上。吃东西这件事,一半是口味,一半是社交。大家都知道的店,口味自动加上十分。 徐峰是比较早注意到信息是一种权力的精明人士。总结起来,这一权力反映在两方面:一来手机可以提供一些稀缺的信息内容,帮助及时了解价格差、货物的新鲜和稀缺程度,沟通各种具体事宜;二来在信息稀缺的年代,手机本身成为一个广告平台。有手机的人成了能够随时沟通的人。在茫茫人海中,手机成了高耸的灯塔,一眼就能看见。这种双重能量的加持,确保了一个人的成功和显赫。 正因如此,早先手机有一个霸蛮的名字,“大哥大”。据说“大哥大”最早是因为洪金宝的使用而流传开的。洪金宝的父亲是华南电影厂厂长洪仲豪,他自己出道早,在香港武行圈子里辈分高,成龙也得叫他大哥。洪金宝早期做导演拍戏,方方面面需要调动的资源很多,就买了个手机方便联系。洪食量惊人,“心广体胖”,再加上早期手机的样子像块砖头,“大哥大”就这样被叫开了。 大哥大进入内地后,当然也只有财大气粗的人才能买得起,它的象征性甚至要超过使用功能。中国内地早期电信基础设施并不是特别完善,大哥大信号很差,不能确保每次都能接通。但是只要它出场,就能产生相当的震撼力。在我极其稀薄的印象中,有一个叔叔在上海做码头生意。他回老家,屁兜儿里面就会别一部大哥大。大哥大的厚度和高耸的天线具备很强的视觉冲击力,牛仔裤的前兜是装不下的。大哥大显得鼓鼓囊囊,它的价格就相当于同等厚度的钞票。屁兜儿揣着大哥大证明了持有者的实力,但盯着别人的屁股看是危险的。可这两者却奇妙地融合到了一起,让一些适婚少女面对款爷产生了复杂情感。一部分心想:大哥是危险的,但大哥是有实力的!另一部分心想:大哥是有实力的,但大哥是危险的!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形成了不少共识,其中最突出的是改善物质生活条件。中国人常常通过物来丈量生活质量。不少人理解的现代化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而现代化的生活就是好生活,这条逻辑线条清晰,令人振奋。照此标准,我们早就实现现代化了。虽然“楼上楼下”在城市里较难实现,但城里的住房比农村自建房舒适多了。电灯、电话早就普及,家里甚至还有冰箱、彩电,乃至于小汽车,过得简直像个资产阶级。按理说幸福生活已经达成,剩下的仅仅是反刍人生、忆苦思甜了。可是现实不尽如人意,很多人并没有觉得特别幸福,有时候甚至还会觉得非常不幸,以至于患了怀旧病,觉得以前日子过得更充实。在人所发明的行为中,怀旧是最不用负责任的,因为根本不可能回到过去。我对老一辈想要回到过去的企图从未当真,虽然没有太多的科学证据,但我大概确信,如果真有时光机器能一键回到过去,他们多半不吱声。“想回去”和“真回去”是两码事。怀旧的真正价值在于提示我们,手机/电话以及其背后的现代化承诺,还不够让我们获得持久的幸福。 来自“庞然大物”的威胁 一想到手机,一个普通印象是手机是一个非常小巧的装置。近二十多年来,手机的样子越来越小,功能越来越多,现在很多的手表和眼镜都有通话功能,算是个小手机。至于未来,不少科幻作品渴望做好脑机接口,把芯片直接植入大脑,透过脑电波进行直接交流,手机变成了电子人的一项基本能力。手机之所以被看成一个小设备,可能是因为人是总活在时间切片中的动物,视角是高度受限的。人一眼所见,只有当下的东西,很难历史地查看,后者需要理智训练以及证据支持。要历史地看,就要把时间的碎片缝合起来,看出一个东西的发展和生成,这是一种有关存在的观察。 历史地看待手机,就会发现它实际上是一个庞然大物。手机作为一个拿在手里的终端不过是它庞大身躯的一个触角。手机要成为可能,有一系列前置条件需要满足。现在,全球有约500条海底光缆,贯通各大洲。截至2021年底,我国共建成并开通142.5万座5G基站,更别提那些隐藏在深山和沙漠中庞大的数据中心。据统计,全世界总电量的约10%都被数据中心消耗掉了。可见所谓小巧的手机,如果能历史地观察,实则是一个庞然大物。这个庞然大物已经降临到世界上,每天还在迅速长大、膨胀,越来越多的人在使用智能手机。 最近几年,国际学界不少热心学者在倡议将互联网接入理解为基本人权,这一诉求在疫情期间显得尤为诚恳。疫情期间,没有手机网络的人原则上是不存在的,寸步难行。人类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手机这一庞大机器的降临。随着孩子的成长和自己不可救药的衰老,我现在车速超过80都会抓紧扶手,连带秒针的钟表都不买。任何飞奔的东西都令我感到恐惧,看到手机发展得如此迅速,被接纳得如此畅快,我经常感到心理不适,认为这是一种反常的现象。 人的接受性一般是迟滞的。日常生活中,家里添置一件几百块钱的家具,饭桌上多添一两样食材,我们通常都会做做反思,显得有点犹豫。但对手机这样一个巨大的机器,我们却很少有迟疑。几乎每个人都渴望买新手机,都渴望接入更快的网络、让摄像头像素更高。这导致很多手机的价格早已超过电脑,也大大超过了日常生活中的很多家用电器。 几十年来,家电的价格一直在下降。空调、电视和冰箱都已经降至2000元内,可一台手机可以卖到1万块,某国产手机品牌的特定型号则高达两万块,这笔钱可以配齐全屋家电。手机这么贵,很少有人觉得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一种解释说手机用得最为频繁,其他电器反倒是用得少些,所以价格高也能接受。这是一个典型的鸡与蛋的问题,真正的逻辑可能是,因为你认为它重要,所以用得频繁,这导致了高价。的确有一小撮人,例如一些固执的老教授和虔诚的避世者,觉得手机一点也不重要,继而用手机的频率也谈不上频繁,他们中有不少人仍然在坚持用GSM网络手机(全球通手机,一般指非智能手机)。 对大多数人来说,问题不是接不接受手机这台庞大机器,多数人不仅接受而且面临手机成瘾。我们都能感到手机占用了太多时间,这些时间本来可以做更有意义的事。作为一个平庸的教师,人生志气差不多要被岁月磨平,我有段时间就特别沉迷刷短视频,这大大压缩了睡眠时间。手机蓝光很不利于人的睡眠,但深度睡眠恰恰又集中在夜间12:00到2:00这个阶段。 戒手机是一个系统工程。我想过通过看书来戒除手机。看书通常会让人昏昏欲睡,可在床上看书必须坐着看,没法躺着看。书还需要两只手来展开,这就必然要求你保持坐姿。另外,你还需要灯光才能看书。我的体验是,看书确实可以提前睡着,但读书需要有灯光。就在你看书打瞌睡的时候,突然发现还需要起身关灯,顿时睡意全无。这让读书完全无法取代手机。 和图书相比,手机作为一种信息和沟通设备,自动化程度高得多。手机不再依赖于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光线、特定的场合就可以提供大量服务。你可以在线和人聊天,你可以看别人说话,目睹别人吃饭,整个世界就在方寸之间。这样一种彻底的自动化让人陷入一种无休止的体验之中。和音乐一样,人需要休止符。有时候,只有停下使用手机,才能注意到它和其他物的关系,才能将它看作一个要素进行审查,手机一直在努力克服这种休止。当下手机已经可实现200W快充,从电量0%充电到100%仅用十分钟。留给人类喘口气儿的时间已经不到一刻钟。 形而上学快乐机 以前我们认为科技是现代生活的象征,它能够提供一些便利性。手机最直接的好处是原来联系不上的人,现在一个电话就能联系上。但我们只重视手机功能,没能追问功能得以实现的前提,以及要实现功能的目的是什么。现在,慢慢有很多人开始理解手机技术成立的前提是一种集中控制逻辑。这一逻辑原来只在工厂内有,现在走进了日常生活中。现代社会中,手机变成了身份证,动不动还要朝人展示,变得不可逃离。 技术哲学家唐·伊德在《技术后现象学》中提出了“多重稳定性”的概念。这一概念指出技术被使用时常常超出它的预定功能。电话本来是用来通信的,telephone中的tele指的就是远程的,phone就是声音,telephone就是远程传递声音。可见人们对电话的功能期待就是通话。早期手机还符合这一期许,现在它早就不是通信工具,手机实际上一种平行世界生产机,使得日常生活中的大部分内容都被数字化了。在这个过程里,我们当然获得了一定的便利性,但是在传统社会中,现实生活总是要求我们的身体做物理性的移动和参与。手机的逻辑却让我们认同虚拟现实比物理现实更加真实。物理诸要素、各种身体性的互动被认为是一种限制,需要立即割除。 “操劳”和“辛苦”,是日常生活的重要构成性要素。就身体的操劳于生活的必要性而言,美国技术哲学家阿尔伯特·伯格曼用暖气和壁炉的例子做了很好的说明。现代人过冬,通常用手机交取暖费,交完钱就能温暖地过冬,一度让家里的小朋友误以为是手机吹出了暖风。在有暖气之前,人通常要劈柴烧火,燃炭取暖。 伯格曼认为暖气和壁炉的区别很大。壁炉吃木头,你要自己去伐木、去皮、劈砍,去堆垒、晾干,前前后后一通折腾,去喂养这个壁炉,这个过程不见得轻松,要花时间,出体力。忙完大汗淋漓,然后你冲个澡,把壁炉引燃。外面大雪漫天,你炉前小酌。媳妇在壁炉前给孩子读故事,家猫在炉边打盹儿,一家人既取暖,也观火,其乐融融。窗外纷飞的大雪构成了温暖感的重要组成成分。一边观火,一边观雪,寒冷更加寒冷,温暖则更加温暖。 虽然壁炉是一个物,但是围绕这个物件组织起来了一系列的事情。这些事儿构成了我们真实的生活。这个生活最为显著的特点在于它是身体性的、关系性的、沉浸其中的。围绕这个壁炉,很多意义被生产出来。你去森林里挑选一棵适当的树,察看它的树龄、品种、枝叶。你要前往幽深之处捕获食物,用来喂养壁炉。壁炉的温暖是你的生命能量的一个伟大象征。你的妻子、孩子,乃至于家猫,都在享用你提供的能量。 反观暖气,从功能上来说,它也是壁炉,都是取暖的工具。暖气的最高级形式是地暖。它时刻提供热量,但拒斥你对它的凝视。和观火壁炉不同,不存在一家人坐在地上感受地暖的情况。既然没有这种情境,也就没有一家人围绕壁炉所建构起来的那种丰富的存在处境。在有地暖的家里,你坐在客厅刷手机,你爱人在房里哄孩子,家猫蹲在窗口发呆。外面的大雪纷飞也变得单调,因为它不再是构成温暖的一个成分,堕落成一种天气现象。 手机正是地暖一样的装置,甚至可以说,手机正在使得人的整个生活世界地暖化,均不再需要操心和辛劳。现在,恨不得所有的东西都通过手机来获得,就在弹指之间。做饭、手工、远足等活动都被认为是一种麻烦,甚至被当作愚蠢的。既然可以用手机点外卖、买东西、看风景,何必傻了吧唧地搞得那么辛苦呢?这种贫乏透过手机的转译被看作一种便利。 手机是一个形而上学机器,它正在且时刻在生产一种世界图景。在这一图景中,只有最为直接的欲望是有意义的,而与欲望实现相关的一切操劳和繁难都是负担。这导致了一个重要的心灵变化:人们对虚拟的现实越来越宽容,而对当下的现实越来越苛刻。手机上的各种应用不断提供海量滤镜,将经过各种技术/权力场扭曲过的景象系统地提供给普通用户。 虚拟现实蜂拥而至,而当下的现实因为受到时空限制,只能片段式地、小范围地生成与供应。虚拟现实在量和强度上,都远远压倒了真切的现实。以至于在有些人的精神世界里,出现了某种倒错,认为虚拟的现实要比当下的现实更加真实。这使得有些人陷入了广泛的焦虑,出现了各种功能失调。就比方说我自己吧,小红书刷久了,就觉得要四十岁之前实现财富自由。现在实现了四十岁之前…… 相对于虚拟现实来说,当下的现实究竟有什么值得珍视的呢?政治哲学家罗伯特·诺齐克曾经提过一个快乐机器的假想实验,这一实验近来又被心灵哲学家查莫斯做了不少改进。假如有一台快乐机器,当你接入后,就可以自此充实且幸福地生活在虚拟世界中,请问你愿意接入吗?在我看来,手机就是这样一部快乐机器的1.0版本,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这台体验机器会逐渐变得完美。 如果你问我是否接入,我的答案是“不”。我常感在短暂且残缺的现实之中有一些非常坚硬的东西,它不一定给我带来快乐,甚至会经常带来痛苦,但是你只要丢开它,就会感觉自己背叛了什么。这种直觉或许是一种偏见,至今我也没能把它的机理充分想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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