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如风似璧  作者:张欣

1

1933年,广州开了一家戏院,就是众口铄金的太平戏院,位于丰宁路西瓜园,规模宏大,可容纳近两千人。老板跟香港人现学现卖,设计了一个旋转舞台,采用两级减速齿轮传动装置,使舞台可以旋转三百六十度,换景省时,独此一家很是轰动。首演的剧目是粤剧《白蟒占龙宫》。粤剧名伶马师曾也曾经在这里演过《苦凤莺怜》和《狸猫换太子》。

所以,在太平戏院看戏是一件颇有身份的事。

除了戏院,西瓜园处还有一片空旷地带,常常用来举行群众集会,广东省商团联防总部也设在这里,偶尔也是商团操练的场地,所以简称为操练场。

今天城中的盛事,就是这里将举办一场规模宏大的英歌舞表演。

英歌舞是来源于潮汕地区的民俗活动,其舞蹈融汇了戏剧、武术、北方大鼓子秧歌等元素,表现力阳刚恢宏,常常用于节日庆典以表达热烈喜庆,如果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或者身价显赫的公司开张,除了舞狮,也会请来英歌舞团表演,具有驱邪的魔力并祈求神灵保佑万事顺利。

今天这么大的阵仗是一位香港商人搞出来的,商人的名字叫屠炳嚣,番禺石溪村人。他自幼贫苦,只上过几年乡间私塾,十三岁被迫辍学到广州的一家盐仓当杂工,两年后转到一家金铺当学徒,其实还是从打杂的工作开始做,但他耐得辛劳又勤奋好学,总是手脚麻利地做好杂务之后,利用一切机会多看多问多思多想,了解金铺的买卖交易知识,渐渐扩展到看经济、法律、市场营销包括心理学等方面的书籍自修苦读。其商业才华慢慢显现,在二十二岁时便升任为金店司理。[经理助理。]

屠炳嚣二十四岁时,借钱跟朋友合股在广州下九路开设了耀隆银号,从事港币买卖业务,同时也渐渐炒起黄金来。

然而,耀隆银号的生意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屠炳嚣在炒金的过程中连续亏蚀而被“挂单”[在黄金市场的堂内挂上名字和所欠数目,直至还清款项方可赎回。],结果他无力翻身,亏空得身无分文,只好在走投无路之际,到上海去找老友求助,并在老友的商行里帮忙,从而走出了至暗时刻。

六年之后,屠炳嚣和朋友在香港中环创办了新的银号,从此东山再起。不过在他心中始终都对耀隆银号耿耿于怀,希望它能够在广州重新登顶。他的家族生意还遇到接班人的问题。屠炳嚣有两儿一女,都非常聪明醒目,是力争上游的好青年。然而一个儿子留学国外主修世界艺术史,一个投笔从戎参加了国民革命军,剩下的一个女儿在业务考察期间生意下滑得厉害,可以说跟银号买卖没有商业缘分,后来自己开了工厂。

那么谁来做耀隆银号的掌门人便成为悬在半空中的皇冠。

有关屠炳嚣的故事就登在广州的报纸上,以连载的方式,题目叫作《还金记》,甫一问世便受到大众的热捧,各街头报亭的报纸在短时间内告罄。跟广州人就不能提钱,怎么可能没有兴趣。

作为闲暇时间的消遣,步溪也会看这份报纸,有时阿麦还会跟她讨论几句,还说宝珍和小镜子不识字,就等每晚阿麦回去讲给她们听。

屠炳嚣岁数大了以后开始信佛,感觉对于自己“从未谋面的恩人”不能含糊过去,否则怎么可能自己有儿有女却没有帮手,自然是自己的做法有违佛祖,于是挖出了尘封已久的陈年旧事。

当年,屠炳嚣因生意失败远走上海给老友的商行帮忙时,曾经到过浙江南浔购买湖丝,途中在一座小石桥下面看到一把破旧的油纸伞孤零零地倚栏而立,是那种被人抛弃的样子。他下意识地望望天空,万里晴好白云朵朵,心想拿着它也是累赘,然而转念一想,这把伞的遭遇就跟一贫如洗的自己一模一样,孤独而无人理会,不如就此做伴,于是把旧伞夹在胳膊下面继续前行。

结果当天下午南浔就下了一场暴雨,屠炳嚣撑着旧伞说了一句,好兄弟。

从此这把伞一直陪伴他左右,不离不弃。由于南方的天气阴晴不定,跑生意的人孤身在外被淋成落汤鸡,狼狈相就不说了,如果生了病才是无穷无尽的麻烦,客死他乡也不一定。所以这把旧伞成为屠炳嚣无言的老友。

终于有一天,旧伞掉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竹制的伞柄裂开缝隙还碎掉了一块,屠炳嚣想用绳子缠绕两圈继续使用,无意间发现空心的伞柄里有个防水的油麻纸卷,打开一看差点没跌坐在地上,居然是两张大面额的汇票。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种只在书本上戏文里发生的传奇,居然与他撞了个满怀,也就是说他的第一桶金是从天而降的,成为他当年鸿运当头一时风头无两的基石。否则就是再等上十年二十年他也未必有机会东山再起。

这个秘密屠炳嚣守了若干年才不得不公布于众,希望能够找到失主以谢救命之恩,从而改变家族后继无人的运势。于是他在报纸上登出寻人启事,翔实说明了捡到旧伞的时间、地点。至此便有很多人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他,诚恳地说明自己就是当年的金主,但又说不清当年为什么会带着巨款去那里,是从事什么生意的或者曾经做过什么生意,甚至汇票上的数额都错得离谱。

也就是说,人都是有贪念的,都想“搏懵”[占便宜。]拿到不义之财。

这一天来了一个精壮的汉子,神情从容沉稳,非常淡定地说这把旧伞是他的。他说他姓古,人称古先生。屠老板道,这把价值千金的旧伞不是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何以见得呢?古先生道,因为你的寻人启事里故意误导大众,说是有两张汇票,事实上只有一张,票号为174832,户号为2809。而另一张不是汇票,是一张小画。

什么画?

《双鱼戏藻图》,有两条鱼儿欢快地游戏于荇藻之间。

鱼是什么颜色的?

鱼身用没骨法墨染而成,线条圆浑流畅,色彩过渡自然,口眼鳍尾刻画得立体逼真富于动感,仿佛遇水能活。

画上还有其他东西吗?

右上角有一串荔枝,所以你只在广州本地刊登启事,外地并没有这个东西。

几颗?

七颗,前面三颗实画,中间一个虚画,后面三个是墨点。

几片叶子?

七片。

这么重要的汇票为什么不放在身上?

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怕遇到歹人抢劫搜身,结果到南浔进丝绸,途中在一个歇脚处吃干粮时睡着了,那时已经下起小雨,旧伞就被人顺手拿去用了。

这画对你来说这么重要,是你画的吗?

不是,一个女孩子所画。

后来呢?

没有后来,后来一直在找伞,找不到就去了伞厂重新当学徒。必须把钱还上,否则没法跟东家交代。

对女孩子不用交代吗?

连载上说,古先生在这个时候沉默了很久,才略显无奈地说,在我看来,信义要比感情更重要吧。

感情也是一种信义啊,你们有约定吗?

没有,准备回去就向她表白。

她喜欢你吗?

不知道,应该有心约吧。

那你现在有遗憾吗?

接下来是更久的沉默,古先生只说了一个字,有。

据说这一天的报纸哭瞎了很多女人的眼。

关于英歌舞的由来,“傩舞说”最盛,“及时雨”的说法一是说来源于求雨的场面,二是宋江的绰号,大家比较认可这一提法,所以多半英歌舞队员的装扮出自梁山好汉,司大鼓是宋江的打扮,左头槌是秦明或者挂黑须的李逵,右队是杨志或者挂起红须的关胜,二槌是林冲,三槌是鲁智深和武松。

这次调派了三支英歌舞队,只有一队是本地的,另两队从潮汕地区乘水路而来,可见屠老板的手笔之大。

今天的欢庆活动就是庆贺耀隆银号重新开张,从下午两点开始英歌舞的表演,直到晚上在太平戏院看大戏,全部都是屠老板埋单请客。所以从上午十点就有人来操练场占位,英歌舞还没开始已经人山人海。据说因为三个英歌舞队合演,简直有数不清的梁山好汉粉墨登场。

英歌舞正式开场,一时间操练场锣鼓喧天烟尘飞卷,全男班的英歌舞队是清一色的壮小伙子,他们跳跃奔走,步态轻盈如蛟龙猛虎,队伍回旋起伏喊声震天动地,声势浩大仿佛下凡的天兵天将。

步溪和阿麦也去了西瓜园看热闹,步溪在观礼台上看见了杨双庆,他作为耀隆银号的经理,首届广州地区最强银号的掌门人,终于实现了家族的复兴。屠炳嚣也在观礼台上,与一众嘉宾喜气洋洋地为银号剪彩,一条结花的红绸被剪成八段,每段都被一个后生仔用椭圆形的银盘托住,据说嘉宾手上的剪刀都是K金的,便于他们留作纪念。

鉴于广大读者一直追问《还金记》中古先生的下落,为何会消失于茫茫人海,屠老板在报纸上特此声明:文中的古先生用的是化名,他将永远留存在故事里,各位看官请勿对号入座。

2

阿麦最后一次见到鹏仔依旧是在小吃夜市,那天晚上将近十点钟,他才跟虫虫一起过来找花猪喝酒,阿麦给他们炒了一个猪腰子和一个猪油渣,分别配了青椒丝和阳江豆豉,香气扑鼻,三个“砂煲兄弟”开始吹水,说些有的没的。酒过三巡,鹏仔就上头了,大声叫唤,麦细花,我小看你了。

“麦细花,我小看你了”,来来回回就是这一句话,阿麦不理他,照样炒田螺招呼客人,看也不看他一眼。

终于鹏仔绷不住了,突然站起来冲到阿麦面前,打翻她手中的盘子,还没等阿麦反应过来,他的两只手已经死死掐住了阿麦的脖子。

阿麦叫都没叫一声脑袋就软下来,食客们全都惊得不知所措,花猪和虫虫也傻了眼,赶忙跑过来扒鹏仔的手,又拦腰抱住他把他扯开。阿麦透出一口气开始拼命地咳嗽,鹏仔指着她对两个兄弟喊道,你问她干了什么?你问她你问她。阿麦照样不吭声,边咳嗽边蹲下身去捡盘子,好在盘子是铝的也摔不烂。

阿麦当然知道鹏仔为什么发飙,就在贺大夫带着小偶离开的第二天上午,鹏仔就带着几个黑衣人上门想把小偶抢回去,大概他突然想明白了,以他现在的能力,把小偶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养大完全不成问题,保守秘密也不成问题,把孩子送回喜儒堂才是最大的错误,他是被阿麦给绕昏了头,一时失去了判断能力。果然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是人去楼空。

更让他气愤的是喜儒堂整个院子静悄悄的,除了一个病人(贺太太在床上养病),其他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伙计们用铡刀、石碾子等工具在处理中药材,苏小姐则是老僧入定一般地在给病人搭脉,根本都不出来看热闹,问阿麦人呢?她一脸无辜地说不知道,昨晚她也没有住在这里。

鹏仔从来都觉得自己对女人很有一套,他内心深处根本看不起女人,她们是傻的,蠢到爆,只配给男人当垫脚石,对她们就是要无情,越无情她们就越贱。结果呢,他不但是苏小姐的手下败将,还被阿麦摆了一道。

他是真心想把她掐死的。

但是人生这场大戏,谁出先,谁死先[形容谁先出头或先离去。]还真不好说。

英歌舞结束之后,晚上是在太平戏院看折子戏,演出之前,先是一名年少的演员扮作善财童子,端坐莲花,升至舞台半空中,向台下的观众大撒金钱(用镍币代替),那也是好彩头对不对,所以群情热烈无数只手都在空中乱抓,争取抓到好运。阿麦带着苏小姐根本抢不到什么好座位,坐得又偏又后,当然更加抢不到从天而降的“金钱”,不过喜庆的场面还是让人十分开心。

像这样的是日吉时,例牌,开幕式的剧目是演《六国大封相》,讲述战国时代苏秦游说六国以合纵策略,联盟抗秦,六国拜苏秦为丞相的故事。献演这个剧目必须倾整个戏班之力,全体人员都要上场扮演不同的角色,舞台上旌旗招展,气势磅礴,鼓乐震耳欲聋,场面富贵堂皇。以显示戏班人多势众、服饰艳丽、打击乐犹胜,其中双皮鼓沙鼓堂鼓战鼓大鼓齐备,声浪喧天,目的是起到“镇四方异象,平八方妖邪”的作用。

这么轰动的演出,据说鹏仔也去了。因为现场热闹混乱,阿麦并没有见到他,况且鹏仔又是带着一干人坐在预留的贵宾席。

不过据说(由于没见到本人也只能是据说了)演出结束之后,有人发现鹏仔在座位上还是一动不动,以为他睡着了便推了他一下,只见他软绵绵地向前排的椅背扑倒,人已经死去。

子弹是从他的脖颈打进去的,一枪毙命。血流了一地也是后来才发现的。

这件事自然跟耀隆银号开张一样轰动,坊间的各种说法甚嚣尘上,有人说是仇杀,有人说是情杀,有人说是帮派之争,还有人说是重庆派人干的,“锄奸队”所为的说法最为盛行。

那天晚上看戏散场之后,阿麦和苏小姐就随着人流出了戏院,完全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枪杀现场的照片都是在报纸上看到的,照片上的鹏仔双目微闭神情安详似乎还有一点微微笑意,可见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中枪的。

警察局搜查一科的章科长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他们已经成立了专案小组调查此案,但是前景还是波谲云诡,不容乐观。因为坐在鹏先生后一排的嘉宾全部是日本人和政府要员,即使是演出鼓乐震天之时,一个素人跑到他身后开枪也是不可能的,那么政府要员里面是否混进了刺客还需逐一排查。此外,相关部门侦查枪伤的走道与子弹,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把珍藏版的勃朗宁手枪,全世界就没有几支,全部都有编号,本地黑市根本不可能买到。

章科长,本名章球,从事警员工作多年,是个瘦削的中年男子,据说眼光犀利、思维敏捷,有着丰富的办案经验。

也许是由于太过失望,平时阿麦对待鹏仔的态度基本上是“冇眼睇”[不理会、不关注、不动心。],但是她真的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过身”,而且又是这么血腥惨烈的方式,真的是“扑街”的结局。

所以一连好几天晚上阿麦都没有睡好,并且噩梦连连。有一天夜里,阿麦梦见鹏仔站在一个悬崖处,前后无路,脚下是万丈深渊,胸口还插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血流不止,鹏仔在濒死前望着她,用微弱的声音哀求她,你救救我,你救救我。这时的阿麦想奋不顾身地冲过去,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四处皆白,手脚都被绑住了,嘴里还插着管子,根本发不出声音。

这时候她看见数排迎风招展的旗帜簇拥着华丽闪耀的水晶马车缓缓而行,在她和鹏仔之间穿过,好像是来接谁的,配合行进的音乐雄伟磅礴声势浩大,只是马车上空空如也。

阿麦拼命地挣扎,然后就惊醒了,出了一身毛毛汗。窗帘的缝隙处一片漆黑,唯一能听到的是小镜子均匀的呼吸声,这让阿麦想起了小偶,他走的那一天也是在贺大夫的肩膀上睡着了,也是这样的平稳和安静。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尽管孩子跟着贺大夫她是放心的。

然而她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思念小偶,也从来没有体会过思念一个人会这样诛心蚀骨,一行冰冷的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慢慢滴落下来,她根本就是为了自己的命运而伤心啊。

3

断眉鹏死了以后,陆山河只好重新出山,重新找了人经营九如舫的夜场,大家叫新来的经理梁先生。梁先生身形微胖,面团一般的脾气,一个大男人生得粉雕玉砌连根胡子都没有,当然更加不可能有什么霹雳手段,陪酒伴舞的小姐走了不少,夜场的生意也就大不如初。

后来九如舫发生了一起食物中毒事件,令一位日本军官当场死亡,这件事惊动了宪兵队,派遣全副武装的军人铁桶一般地围了九如舫,小姐们个个花容失色,梁先生和大厨们全部吓得语无伦次。

尽管后来还是章球代表搜查一科出面解释,这不是食物中毒事件,而是一起食物过敏的意外,九如舫还是被贴了封条,就此停业。

同时停业散伙的当然还有妙合,姐妹们又吃了一次“二摊”,九如舫是没得吃了,换了一家不仅不好吃,带骨头的肉菜还感觉被人啃过一遍,大伙唏嘘不已,才知道以为千秋不变的好日子一去不返了,不禁又惜惜话别哭了一场。梅贵姐把妙合的招牌灯箱砸碎,用红绸巾包着,让伙计们在后院挖了个深坑埋了,上面种上几株海棠花,大伙哀悼一下也就散了。

心娇跟着梅贵姐一起来到位于西关光雅里的大杂院,梅贵姐出租房子当“收租婆”,心娇自己租了一间,租金梅贵姐给她减半,同时又在底楼开了一间租衣铺,欢场各色的艳丽旗袍、马甲、外披、袄裤都集中在这里,供社会上贪靓又虚荣的女子租用,生意还可以。

如果有类似织补、改衣这样的生意就接下来,再送到母亲那里请她帮手。

此外隔三岔五的晚上,她会去到钟小姐家唱堂会,一个人,一平喉,一把琴,唱些无聊的曲目。

钟小姐的家还是那样,收拾得跟寺院一样,苍松翠柏绿植昌盛,有潺潺溪流和滴水涧,听着如钗玉轻撞,唯独没有花,满眼都是深浅青色,静谧幽微。钟小姐的夜宴永远都是只开一桌,一围八人,没有菜单悉听尊便。宴席设在一个宽敞的回廊处,一边的风景是假山绿植,另一边则是极目的庭院,绿草青青,常客会说这样的景致也叫秀色可餐啊。

回廊里的廊檐高挑,分别挂着两排宫灯,回廊的左侧有一拱门通着向下的楼梯,方便传菜,女佣服务客人才走回廊两侧。拱门的上方挂了一块扇形的牌匾,上书“草绿春深”四个大字,心娇认出是老顾的笔迹。但这牌匾肯定是梅贵姐送给钟小姐的。

匾额下方挂着一个圆形的吊灯,宛如明月。

回廊处摆着一张实木的长条桌,因为餐食都是按位上菜所以不用围坐,每张椅子都有刺绣靠垫,显得别致讲究。

餐具一律是龙窑柴烧龙泉青瓷,是一种流传已久的技艺,成品大多只是略上釉,令其体表光泽,纹样完全来自泥土和火焰的融合,形成一种自然的釉色,看上去平淡日常。

钟府夜宴最出名的是一罐炖汤,装在一个白色陶瓷的汤盆里,盖着盖子,被厨房用的烹饪纸封了七八层不透半点气味,汤名唤作“如封似闭”。

从中午开始炖到晚上,封纸被一道一道地揭开,打开盖子,清香扑鼻,仔细辨认无非只是猪肺、瘦肉、青菜和金银花这四样平价食材,猪肺清洗得发白,瘦肉是猪前腿的部分,青菜新鲜碧绿,金银花清热芳香,汤里没有一滴油,口感清澈微甜,又称四君子汤。

钟小姐对于食材的严苛要求是美食家们十分熟悉和认可的,每当品尝此汤都赞不绝口,心悦诚服。同时也是广州人奢时极奢,简时极简,无论时局多么黑暗也要喝一碗靓汤的坚持。

心娇抱着她的老琴坐在宴席的右侧,现在的人更喜欢听粤曲,比如这首《醉太平》,歌词唱道:

不要辜负了这一刻歌声夜色,

旋律里共舞,魂荡去万尺高,

尽了此杯就是醉倒,在梦乡中何来烦恼,

人世间尽是叹息,从来就当听不到,

懒管它翻天覆地,只知每夜里沉迷于翩翩舞,

旋律里共舞,魂荡去万尺高。

席上的客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心娇,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绵软的曲调的确让人沉醉。

4

但凡城中有那么一点点欢局花酒,就没有苏虾米不知道的,简直就是个狗鼻子,循着味儿都能找过来。

这一天晚上,心娇在酒局上看到了苏虾米,她也并不觉得意外,也许是苏虾米有孩子了,人不再那么轻薄,两个人似有默契地都没有出声。散席了之后苏虾米也按照规矩例牌离去。十多分钟后又折返回来,钟小姐把他们让到偏隅的小会客厅里去说说话。

钟小姐走时把房门带上了,苏虾米倒也没有上下其手,而是有些忧伤地埋怨道,你跑到哪去了,我到处找你,打听了多少人。心娇端坐在他面前,微低着头一声不吭。苏虾米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张汇票,递给心娇道,我一直带在身上,想着遇到你也让你去买栋合适的骑楼当收租婆,也别在这儿唱了。心娇鼻子一酸,心想我几时都是被可怜被周济的那个人啊,难道我还不努力吗。苏虾米把汇票塞到心娇手里,道,怎么还哭了。

心娇起身去到窗前,背对着苏虾把汇票小心叠好收至胸前的口袋里,心想苏虾米就算是盛世的废物,在乱世也是男人的典范吧。

这时苏虾米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亲吻她左侧的脖子,好一会儿才轻声在她耳边说道,我知道是你干的。心娇道,我干什么了。苏虾米道,我认得你的眼睛。心娇心底一沉,撒娇道,那你去告发我呀。苏虾米道,我为什么要告发你,喜欢你还来不及呢,他死他的,我们好我们的,什么相干。又道,别看章球那么瘦,满脸的周武郑王,其实也是个好吃鬼,顶尖的宴席我都跟他吃过两次,说是这个案子根本破不了,一点头绪都没有。

章球说,警局对这个案子相当重视,相关人员的询问笔录、实地勘查报告、检查报告、尸体解剖报告、鉴证书、目击者询问笔录、侦查报告,总而言之卷宗已经整理出三大袋子,可是始终没有突破性的发现。

在太平戏院看戏那天晚上,心娇换上了在黑市买的日本军服,特意选择了半新不旧的,里面穿了演戏时才用的“胖袄”,以便把军装架起来,她戴上军帽,穿上军靴,扎好皮带,此外圆眼镜、仁丹胡一应俱全,最后郑重其事地挎上皮制枪套。偏巧那天晚上,梅贵姐带着一众花姑娘去看演出,每一个女孩子都打扮得狐媚妖娆,把无论男女看得眼都直了。

心娇那天晚上也看到苏虾米了,看见他一直在跟断眉鹏说话,偶尔耳语,很亲热的样子,灯暗时才离开。

想不到还是被他一眼看穿。

她在鼓乐齐鸣拔枪的那一刻,如拔钗沽酒,不动声色。她知道到了这个地步必须下狠手,否则下一个桃桃就是自己。

事后,她连夜把军服等物放在准备好的废弃的汽油桶里烧掉了,皮靴和皮带、枪套放在装满重石的麻袋里沉江。她看了看那把勃朗宁手枪,怎么都不舍得把它扔掉,摩挲良久还是收回柜子深处。

心娇的脸色略显严峻,但是苏虾米并没有察觉,还是埋头她的颈窝深深亲吻她的脖子。

原来人都是没有心肝的啊,苏虾米轻声说道,我们家的排骨精出生入死地给我生孩子,我还是不喜欢她,你也是吧,可曾有一个时辰喜欢过我。

心娇道,我简直是从心里喜欢你,喜欢到晕啊。

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当然没有一分一秒喜欢过你。不过心娇仍旧回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扎着红绸摸到你的喉结紧张地跳来跳去,声音又偏厚有共鸣,哈哈哈哈好性感,真的是让我怦然心动啊。

苏虾米被她说得脸都红了。

真诚地说假话是心娇对妙合最后的致敬。

5

阿麦一直觉得奇怪,自鹏仔走后,她像以往那样到小吃夜市来出摊,和花猪一如既往地忙前忙后,但是花猪一次也没有提过鹏仔,既没有感慨也没有唏嘘,就像不曾认识过这个人一样。

这也是阿麦喜欢花猪的地方,心里明白,嘴上留情,你叫他说什么呢,好坏都是兄弟一场,什么都不说才是对友谊的悼念吧。

阿麦也不知道花猪知道多少她和鹏仔的事,了解到什么程度。鹏仔有时候很有城府,有时候喝醉了就胡言乱语。如果他什么都说,花猪不会因此而嫌弃自己吧,而且即使嫌弃他也不会表现出来。

每当纠结的时刻,阿麦就会闷着头拼命干活,一颗汗珠碎八瓣,累得人仰马翻。后来小吃摊又增加了酸菜炒猪大肠,香到飞起,简直食客如云,也是累到两个人换着颠勺。有一次连花猪都看不下去了,不禁感叹,你真是个好女人啊。

一天晚上,食客散尽之后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花猪递给阿麦一个旧信封,阿麦打开看,见是一摞钱,问他是什么意思。花猪说当初说好了挣到多少钱都是平分,这是你应得的那一份。

花猪说他打算开个小食店,就是换到室内去做餐饮,毕竟夜市刮风下雨都受影响,而且用啥都不顺手,水源也要跑好远。他以前守店的那个小五金店的老板娘叫宋翠莲,是个寡妇,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她愿意把店面让出来给花猪用,重新装修以后变成小食店,而且不收租金只分成给她就好,大概是四六的样子,宋寡妇得六。

阿麦这时候还没醒,以为花猪愿意跟她分那个四成,少是少一点,但也算上岸吧,有了正儿八经的小食店。

花猪道,你是个好女人这我也知道,我也不是不喜欢你,可是咱们在一起不能天当被地当床,哪里租得起房子,就是不活人啊。现在宋寡妇提出来,我想了三天三夜,还是决定娶她。

花猪还没有把话说完,阿麦就忍不住打了他一巴掌,扭头走了。

怎么就不能天当被地当床,怎么就不能有爱饮水饱,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没钱,我在苏小姐的医馆里赚钱,给姜校长按摩也赚钱,跟小镜子穿珍珠(后来是穿佛珠)还是赚钱,我现在手上拿的是什么,是草纸吗,怎么就不能租间房子过日子。

混个一年半载肯定没有问题,后面怎么办,就只能天当被地当床有爱饮水饱了。她为什么气急败坏,就是她知道花猪说的是对的。

他们四只空拳头,如果不想做野鸳鸯就只能分手。如果她是花猪,有一个现成的宋寡妇,不是也会这么选择吗。

一连好几天阿麦都黑着脸,苏小姐道,你又怎么了。阿麦道,没怎么,我想过了,还是要到夏葛医学校去学助产师。苏小姐笑道,上一次学校招生我叫你去,你不是不愿意去吗,说怕死人,怕上人体解剖课。

阿麦低下头去不作声,看书学习这种词听着优雅其实太折磨人了,尤其是医书,枯燥干巴,也只有苏小姐看完了一天的病人还能在灯下苦读医书,而她的心早就飞向小食夜市,飞向花猪,她宁肯颠勺。人家苏小姐才是诗酒年华,自己不过是烟火谋生的命,阿麦毕生的愿望就是希望找个男人,再生一个小偶,操劳忙碌地过一辈子。

这样才能收回自己那颗漂泊的心。

当时苏小姐的确说过,解剖学是医学的基础,它教给我们身体的构造,所以医学和解剖学是分不开的,如果离开了解剖学,医学本身就不能成立。苏小姐还说除了看死人,还要听骨学、韧带学、内脏学、肌肉学、血管学、神经学等,听着头都大了。

现在是彻底没有幻想了,捏着鼻子也要看死人。

啃书啃到头痛也要啃,或者喝口水把书上写的咽下去。

我看见你在阎王爷门口把姜校长救过来了,好有本事,我也要做像你这样的人。阿麦这样回复了苏小姐,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做好这个重要决定之后的某一天,苏小姐把她在夏葛医学校的讲义和课堂笔记送给了阿麦,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还画了分解图,用了红黑蓝紫各色水笔,处处可见用心。阿麦的眼泪滴落下来,苏小姐以为她是感动还抚摸她的肩膀,而她想的却是我根本就不想要这些东西啊,我想要的只有花猪。

她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人生真的是寂寞,无论怎么委曲求全,都是颗粒无收。一想到花猪会那么温存地对待宋寡妇,阿麦就万箭穿心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个世界。

6

惊蛰之后,母亲让家里的花匠在大太太的花园里腾出一块地方来种菊花,这种可以食用的菊花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作“鹤舞云霄”,形状类似大白菊,其菊瓣微透淡紫,所以步溪给它取名为“白到紫”。

“白到紫”是食用菊花中不可多得的精品,既要土壤肥沃,又要全日见阳,浇水还要不干不湿,就是干枯了不行,水泡烂了花根更不行。

据说富贵人家专门负责种植鹤舞云霄的就不止一个花匠,有四个之多。

星期天的上午,大家都围在花园里赏菊,当然还不可能看到花,都是些叶子和似有若无的花苞,看着它们生长的样子也可以有所向往。母亲抱着襁褓里的苏晓在晒太阳,暖阳如金嘛。姜穗没有出来,生孩子引起的身体亏空要慢慢补慢慢养,所以一直在房间里休息。苏晓的小脸红红圆圆的,眉目清秀。

种菊花自然是要做蛇羹,其中的五蛇羹是把金环蛇、银环蛇、眼镜蛇、水蛇、锦蛇蒸熟后,撕成极细的肉丝,加入鸡肉丝、果子狸肉丝、鲍鱼丝、广肚丝、冬菇、木耳、生粉、菊花制成,作料有薄脆、柠檬叶丝、菊花瓣等,无论是对配料还是刀功都有极为严格的要求,只有万千细致的总和才能令食材的鲜味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令一碗蛇羹入口百转千回,思之梦牵魂绕。

宝珍最想学做蛇羹,只恨机会无多,所以对“白到紫”最上心,一天看个三五遍都不嫌烦,眼下又是她蹲在菊花边上,目光温柔,面部慈祥。九如舫关停之后她就回来了,没事就说一段九如舫的神话。

小镜子翻白眼道,知道的是去帮厨,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个死了的鬼子是她杀的呢。

步溪站在母亲身边,道,也让我抱一会儿苏晓。遂从母亲的手里接过孩子,软得令人难以置信,就跟面团一样,抱在手上心都化了。又道,现在兵荒马乱的,怎么想起做蛇羹了。母亲道,前两天我在茶楼遇到章球,他说馋蛇羹了,特别想吃,以前你爸在的时候,如果只请一桌蛇宴都有章球的位置,他懂吃,说得头头是道,也是你爸的知音。

母亲又道,章球还说,前段时间陆山河陆老板请他吃豪华大餐,想着一定是委托他把断眉鹏的案子一查到底,抓到凶手。结果呢,根本不是,反而是陆老板叫章球不要查了,令其不了了之。原因是大家都以为他在深山里隐居养病,其实是被断眉鹏软禁了,身边的人全部是断眉鹏的亲信,令他根本动弹不得。当年断眉鹏的确救过他的命,但是后来羽翼丰满尾大不掉,根本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演法。所以这次的事件简直就是冥冥之中的神明解救。

一席话说得步溪目瞪口呆。

因为在此之前坊间曾有这样的传闻,说是断眉鹏的案子虽然还没有破,但是陆山河还是为他进行了厚葬。选择了依山傍水的墓地,厚重的棺木黑得发亮,让着正装的断眉鹏躺在白色盛开的百合花中,据说他的神情还保持着生前的趾高气扬和理所当然。闲聊的人说得都如他们亲眼所见:由于痛失爱将,陆山河泪洒坟场,要知道在他养病期间,路路通公司的业务范围扩大了百分之三十。

恐怕这就叫又爱又恨吧。

章球还说,原来在十三行做生意的七哥也托人给他带话,说如果不是授予勋章或者发放奖金,把所谓的凶手找出来干吗,又有什么意义呢。据说类似的情况并不止这一单,还有人说,就想看到断眉鹏怎么死,死得有多难看。

然而这一切并不能影响章球的职业偏执心,他始终认为民众情绪不是破案的依据,所以还是时时翻看那些出自第一手资料的卷宗,不过所谓的突破性发现至今仍旧没有出现。

母亲叹道,一个人如果大家都想他死,他也是活不成啊。

步溪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内心深处竟然有点同情断眉鹏,他出身卑微,穷得从不跟任何人提起他的身世,但是他跟步溪说过。有一次他去医馆找她,她仍旧不理他,他恼羞成怒对着墙壁说了好长一段话,他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身上有洗不脱的穷相,我从小没有双亲,他们是饿死的,我跟着哥嫂长大,很早就出来闯世界讨生活,看尽了天下人的冷眼。我发誓如果有一天出头,一定要赶尽杀绝作威作福,把所有的辛酸都还给这个世界。

可是,他比起苏大阔终是少了一点运气,苏步溪就是再落魄也不可能嫁给他。他只能以更坏更狠的方式大杀四方,横冲直撞为非作歹,以为只要自己够恶毒够无情就能够成为上等人。殊不知同样烟花彩虹一般的苍穹下,别人家的庆典可能就是自己的葬礼。

贺大夫和小偶走后,步溪犹记得有一天下午将近五点钟,断眉鹏一个人来到喜儒堂,少有地没有带一个随从。他见诊室里还有两个病人,便一个人踱步到院子里,四下张望之后坐在一张竹椅上,树下常年有几张竹椅供人闲坐,此时只他一个人,伙计们都认识他不敢近身。断眉鹏拿起竹椅边小偶丢在那里的花皮球,已经旧得颜色模糊但仍然气鼓鼓的,于是他把它在两只手掌之间颠来倒去,自顾自地玩了好一会儿。

病人走后,断眉鹏才来到诊室,他说他咳嗽一直收不了尾,夜里睡不好人很辛苦。步溪给他搭了脉又看了舌苔,的确是由肺热引起的肺气失宣,苔薄黄腻,是饮食不节、情志抑郁等因素所致。步溪给他拿了贺大夫配制的药丸,告诉他吃三天,早晚各一丸就不会再咳了。

两个人全程没有说其他的话,断眉鹏也没有付诊金。走时踽踽而行,背影显得甚是孤单。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母亲重新把苏晓接回自己怀里,这才让步溪停止了沉思。母亲爱怜地看着苏晓的小脸,随意道,到时候做好五蛇羹也叫双庆来吃一碗,他也是,钱丢了就丢了呗,何必咒自己得了伤寒。

原来母亲也看了《还金记》,步溪不禁垂下眼帘,耳根微微一热。

母亲幽幽说道,当年他不说是他聪明,你父亲多么嫌贫爱富啊。

步溪心想,说了会怎样,不说又怎样,在男人眼里都是情感余事,没有什么不能舍弃的。

7

1941年12月8日,日军入侵香港。

1941年12月25日,港督杨慕琦在半岛酒店会见日军代表并签署投降书。香港正式沦陷。

香港沦陷以后,许多人再次踏上流亡之路。

一天清早,步溪独自一人来到喜儒堂,这时阿麦已经去夏葛医学校学习了,学费她自己出了小部分,大部分则是在苏府账房请款,签了合约以后再慢慢还。由于步溪的医馆也是勉强维持,所以并没有余力资助阿麦求学。不过这倒是提醒了苏步溪,今后有了能力一定要帮助更多的女性走出困境。

像往日一样,已经有几个伙计在打扫庭院,院子里也安静如初,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步溪还是感觉到了异样,一种有大事发生前的肃穆与沉闷。

果然门房跑出来告诉她,昨晚半夜时分,贺大夫回来了。

但是他一直在贺太太的房间里枯坐,没有说过一句话。

步溪的心中先是惊喜,后是一沉,贺太太过世已经八个多月了,走的时候骨瘦如柴人都脱相了。她是太过想念贺大夫和小偶相思成疾,一直熬到油干灯灭。送行、丧事全部是步溪一手操办的,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那天晚上在太平戏院看戏,鼓乐齐鸣色彩纷呈的刹那间,步溪突然悲从中来忍不住哭出声来,那时候贺太太才走了两个礼拜,她想起她握着贺太太枯槁的手,她说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向贺大夫交代啊。贺太太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两眼失神地望着她,像是要记住她的样子,贺太太说过,如果有来世,记得不要走散了。

贺太太的房间挂着她的遗像,下面放着一张太师椅,以前贺太太常坐在上面,现在是贺大夫木然地坐着这个位置,他还没有洗澡,全身风尘仆仆灰头土脸,面部肌肉僵硬,一脸苍凉道尽了逃亡人的艰辛。

见到步溪他也还是没有表情,没有说话。

也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曾两眼失神地望着她。

步溪也沉默地望着贺大夫,片刻,她用眼神示意屋里的人全部离开,待人全部走尽,她才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贺大夫换洗的衣服,干净平整,她把它放在贺太太的床上,贺太太的床上也是整洁如初。

贺大夫看着那套半旧的换洗衣服,双眼通红,嘴角微微颤抖,牵动到脖子上的血脉偾张,良久良久,终于埋头饮泣。

步溪这时候才走过去,抱住他的头。

贺大夫是一个人回来的,小偶留在了香港可靠的人家,毕竟流亡之路谁都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

贺大夫洗完澡回房间休息之后,步溪一直在诊疗室看病人。

傍晚,步溪回到自己的医馆,尽管之前阿麦也经常过来通风清理,屋里仍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她打开窗户,窗框上虽然没有长蘑菇,但是窗缝里仍有孤零零的嫩芽支棱着纤细的腰板,只此青绿。她冲它笑了笑。

步溪脱了外套开始打扫卫生,熟练地擦拭桌椅,扫地、拖地,清洗拖把,俨然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这时有人敲门。

门口出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是个稚气尚未脱尽的后生仔,劈头问道,你是谁?你怎么有苏小姐医馆的钥匙。步溪道,我就是苏小姐。那个孩子顿时红了脸,抓着脑袋道,哎呀不好意思,我是隔壁杂货店新招的伙计,所以我不认识你,但是陈老板反复交代过,要我们看好医馆和苏小姐。步溪笑道,没关系的,以后就认识了。看到步溪卷着衣袖和裤腿,后生仔道,还有什么活吗?我来帮你干。步溪道,没事没事,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后生仔这才客气地告辞。

其实隔壁杂货店的陈老板,步溪也刚认识不久,因为他虽然经常过来,但是每天看店的还是两个后生仔,所以步溪并没有和陈老板碰过面。这个杂货店是在步溪的医馆刚刚开业后不久换了店面,以前是卖咸鱼、腊肠、糖豆一类的食品,而陈老板则是卖一些锅碗筷盆、绳棕竹编、坛瓮瓶罐之类,总之也都是些养家糊口的小生意,并没有引起步溪的注意。

前段时间也是在医馆门口偶然碰到,只觉得陈老板面善,还是陈老板提醒她,他们在沈记洋遮见过面,陈老板给她倒过茶。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每次断眉鹏过来医馆,总有人上来“搅局”。

步溪打扫完卫生,仍旧坐在窗前,倒了半杯红葡萄酒,边喝边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窗明几净,整洁的地板也闪动着微光。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她常常坐在这里,从来没有感觉到星河像今天这样灿烂。

她的内心也不是不感动的,可是那又怎样,不过凄丽一梦。江湖相忘,人生实苦。所有的美好都在故事里,每个人的辛酸都是静水深流。

8

落英缤纷,百花肃杀,这时才是“白到紫”凌空绽放鹤舞云霄的时刻,白花如雪,半透明的花瓣在秋风中微微颤抖。

苏府的夜宴如期而至,请到的客人有章球、陆山河、杨双庆、七哥等人,陆山河立下“不带女眷”的规矩,所以餐桌上全是男客,由苏虾米作陪。步溪也借故回避,落得大家清静。

据说那晚母亲的五蛇羹做得出神入化,场上所有的男人都喝高了,吃得兴高采烈,平时不爱说话的都话多得刹不住口。并且,别人吃到美味佳肴就是摇头晃脑拍大腿,只有章球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是真的会为美食热泪盈眶的人,拉着母亲的手来来回回只说一句话,唯美食不可辜负,不可辜负,不可辜负。

宾主尽兴,半夜方散。

此后的某天下午,章球到家中闲坐,说是要当面谢谢母亲,献宝一般拿出一盒明前龙井,只得二两。他说上次吃蛇羹时大家聊起太平戏院的人命案,就因为苏虾米在席上说了一句“当今社会乃女子真英雄尔”,令他听出了话外之音,于是他调查了苏虾米全部的情人,除了一夜情和露水夫妻,总有他格外在意的女人。然而章球并没有声张,而是避开所有的人,独自一人进行逐个排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秘密搜查了某个嫌疑人的房间(当时嫌疑人去了某饭局唱堂会),章球在她房间梳妆台的抽屉里搜到了一把珍藏版手枪,真的是一把好枪啊。他只是没收了这把枪据为己有。数天之后,由于断眉鹏的案子毫无进展,专案组就宣告解散了。

母亲挑起一边眉毛道,除奸队里还有女人啊。章球淡淡道,那有什么稀奇的,地下党里的女人多的是,也不知道是怎么被洗脑的。

步溪问母亲,章球叫你劝苏虾米以后在酒桌上少说话,嘴巴容易变成漏勺,你劝他了吗?母亲叹道,你都傻的,姜穗都劝不了他我多什么嘴。

步溪笑道,也是。

9

一年以后的某一天,贺大夫问步溪,贺太太走的时候留下什么话了吗。

这是他第五次问这个问题,以往步溪都是用摇头或者沉默作答。只有这一次她沉吟良久,道,她让我嫁给你。

不要。

贺大夫抬起头来,迅速回道,但他面色潮红双目幽深,神情却像一个聪慧但是憨厚的孩子。

就、要。

步溪严肃地说道,并且倔倔地看了贺大夫一眼,转身出去了。

喜儒堂院子里的榕树一动不动,步溪站在树下双手叉腰仰望大树,原来一棵树独自生长也可以遮天蔽日,阳光投射进来也只能在地上形成类似梅花一般的斑点。已经是盛夏时分了。

一丝风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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