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如风似璧  作者:张欣

1

这是一家看上去朴实无华的商铺,夹在商业街若干商铺的中间,就像树叶长在树上一样没有什么特别。这家商铺的名字叫作“沈记洋遮”,四个暗金大字深刻在一块漆黑的乌木上,显得质朴敦厚。岭南下雨和日头高照的日子无穷无尽,用遮的时候还是很多的。

沈记洋遮位于高第街,高第街是广州著名的老牌商业街,日用百货的集散地,其中商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此外还有进货出货的人推着车子或扛着大包穿行于街道两侧,显得街道分外拥挤热闹。

贺大夫走了以后,苏步溪先是暂时关闭了自己的医馆,并在门口贴出了安民告示,叫患者移步到喜儒堂就诊。而后对于贺大夫的病人,她会先查看曾经记录的医案再继续调整方子,好在贺大夫的医案都有翔实的记录,又是按姓氏笔画排列,不至于令她漫无头绪。也有病人见到是她坐诊扭身离去,认为她并无经验可言。步溪牢记贺大夫走时对她说的话:成事有些是靠经验,有些则是靠用心和灵性,足够赤诚,石头开花。她也知道这是叫她死撑的意思。

步溪感觉自己每天都是灰扑扑的,终日心绪难宁,一方面不知道贺大夫带着小偶是否找到了安全的落脚之地,大人还好说,带着小孩又在这样一个乱世,随便想想都是捏把汗的事,感觉出现任何状况都不出奇。那么到底会出现什么状况呢,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呢,简直没办法再想下去。另一方面,自贺大夫和小偶离开之后,贺太太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瘦无可瘦,而且有时候连续两三天都不说一句话,更是令步溪身心疲惫无比担忧。

此外不知为何,在步溪的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无法释怀的自责,或者说是负罪感。她想如果她闭着眼睛嫁给断眉鹏,情况会不会好一些呢,想到贺大夫临走时的那一幕,贺太太心如死灰地看着他,是为诀别。苏步溪可谓万箭穿心,她为什么就不能默默地牺牲自己呢,所有的女人,在她所看到的所听到的许许多多的女人不都是在奉献在牺牲吗?更有甚者还会为自己能够成为祭品而感动而欣慰。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才会如此这般地责难自己。

可是凭什么呀,凭什么做女人就是原罪?

那她当初就应该认命嫁给黄糖,至少不用吃苦衣食无忧,她就是不甘心啊。父亲在世的时候就警告过她,女人都毁在不甘心上。可是她的生命里就是有一种广东长夏一般炙热难耐的韧劲。凭借这一口气,她选择了另一条路,并且对自己说,毁了就毁了吧。

一天晚上,步溪看着贺太太服完药之后,两个人说了一会闲话,她尽量不提及贺大夫父子二人,更加努力掩饰自己的忧心忡忡,做出天下太平的样子。

每回临走时,贺太太都会说一句,辛苦你了。

步溪很想说我们一定要坚持到贺大夫和小偶回来。可是她说不出口,这么遥不可及的愿望她自己都看不到半点星光。只好拉住贺太太的手轻轻握了一下。

之后便打道回府,业已筋疲力尽。

走进家门的时候,何伯叫住她,递给她一只牛皮纸信封,信封很旧,仿佛被无数次地揉搓过,而且在一半处对折,拿在手里感觉是个圆圆硬硬的东西。步溪问道,这是什么?何伯道,我也不知道。然后他说今天下午有辆军用吉普车开到门口,司机穿着士兵的军服,车里总共就他一个人,他嘱咐我把这个东西亲手交给你。我说好,还叫他进门坐下喝口水,他不肯,扬了扬手就开车走掉了。

步溪哦了一声,拿着这个东西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

她倒在床上,真是累得连好奇心都没有了。

她闭着眼睛歇了好一会儿,才坐起身来。她把那个牛皮纸信封拿到灯下,上面的确写着她家的地址和她的名字,尽管字体潦草一看就是在匆忙之中写的,但是从娟秀的形态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是金流漓的笔迹。步溪打开信封,一个圆形的表面镀金的粉盒滑落到她的手中,没有信。她把信封对着光看了又看,里面是空的。她重新拿起粉盒,打开,里面的粉饼已经用去了三分之一。

旧粉盒,这是什么意思呢。

正在发怔之中,小镜子敲门进来,说姜校长叫她过去一下。步溪想到最近一段时间姜穗的胎动现象比较活跃一些,总是要叫她过去问东问西。

两天之后,步溪在街上无意中看到若干幅广告张贴,其中一幅大的招牌广告就是这种杜琳牌粉盒,画面上有个烫着时髦发型的漂亮女人,正用粉盒挡着一半的俏脸暗送秋波。这是一款老牌化妆品,并不便宜,但是号称粉质丝滑服帖而深得讲究的女人青睐,以高贵身份压倒那些新冒出来的花里胡哨的小品牌。

步溪心想,以金流漓的性格绝不可能大费周章地做任何无厘头的事,甚至她还可以断定这是一件重要的事。

这一天晚上回到家中,步溪又在灯下琢磨那个牛皮纸旧信封,她再一次把粉盒拿出来,打开,用粉扑按了按粉饼才发现粉扑是坏的,上面有一道刀痕,已经不能用了。她又一次把旧信封翻过来倒过去,幸好她是心细之人,终于在信封反面右下角骑缝处发现有一行小字:“高第街一六五号松涛先生”。

由于这行字是在骑缝处所以无论从正面反面看都只是一些笔画而已,一般人应该不太注意。

步溪走进沈记洋遮,只见已有三两个客人在挑选货品,其中一位客人对伙计说道,你们家的遮还是贵呀,人家才要五元你们却要八元,咬人啊。伙计笑道,老老实实,一把好遮是不是钢骨最重要,我们的钢骨是进口的,永不生锈啊。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打趣,这时另有一个伙计过来招呼步溪,以为她是客人,想给她介绍花色漂亮的洋遮。步溪道,我找松涛先生。那个伙计似乎愣了一下,又重新打量了步溪一番,才把她从边门领到后院,后院有一间僻静的房子用于会客,伙计叫她稍等,还给她倒了茶。

沈记也是前店后厂,步溪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厂房里有忙忙碌碌的工人,还有机器和装辅料的各种箱子,一座一座堆积得如小山一样。

等她转过身来,完全呆住了,出现在她面前的人居然是杨双庆,他还是原先的样子,只是沧桑了许多,她望了望他的身后,只有他一个人啊。步溪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他们相遇的情景,在饭店,在茶楼,在街道,在江边,在清晨,在夜晚,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杨双庆也愣住了,满脸写着你怎么会在这里。步溪道,我是来找松涛先生的。

杨双庆迟疑片刻道,我就是松涛先生。步溪道,你认识金流漓吗。双庆的眼睛像照相机镜头一样盯着她,点点头。

然后他们就谈了一会儿金流漓,双庆说得比较少,主要是听苏步溪说。直到冷场,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时间好像也停顿了,隔了好一会儿双庆才说道,这些年你还好吗。步溪道,还好吧,你呢。双庆道,我也还好。于是他们就彼此微微点头表示欣慰,看上去一切都云淡风轻,步溪把那个撑出圆形印记的牛皮纸信封交给了杨双庆。

走出沈记,步溪没有马上叫车,她径直向前走去,直到走出高第街的牌楼,眼泪才无声地滑落下来,他的声音,他的目光,他的神情,他的一切无不让她感受到柔情似水和流水无情。

与杨双庆见面后的十几天里,步溪和以往一样,差不多天黑了才能回到家。这一天她刚到家母亲便跟她说道,你先到小客厅去,双庆等你好一阵了。

母亲的话令步溪实感意外,便匆匆去了小客厅,果然见到双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略显凝重,但是见到她还是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欣喜。他对步溪说道,我是专门过来向你道谢的,因为那天你给我送来的东西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他迟疑了片刻,显然是在斟词酌句,然后谨慎地说道,怎么说呢,就是帮助我渡过了一次很大的危机。

步溪并不十分理解这话的意思。很长时间以后她才知道,地下党内部出现了叛徒,是一位党内重要人物的机要秘书,名字叫谢都灵(杜琳),她因为压力太大而吸食毒品,虽然达到了片刻的减压作用但也同时变成了她的软肋,以至于变节,成为失去革命理想的叛徒。

这一次主要是双庆在说,而步溪只是静静地听。双庆主要是说了一些最近发生的重大事件,其中之一是省政府一位要员被抗日分子开枪打死在文德路古玩市场,刺客居然安然逃去不知所终。这充分说明广州就是在最黑暗的时刻,也有日本人不可撼动的神话。双庆说到这些的时候语调平稳,目光淡定。尽管他一如当年那样稳重老成,但还是可以感受到岁月赋予他的无以言说的坚定与力量。

双庆临走之前,母亲一定要他吃一碗亲手做的沙河粉[沙河粉是广州最平民化的食物,源自1860年,因广州沙河镇而得名。选米很有讲究,要选广东开平地区的“钢化黏”,然后用石磨来磨米浆,还要进行两个小时的搅拌使之发酵,这样的米浆洁白细腻,制成的粉皮也格外滑嫩柔韧,不会一煮就碎。咝溜一声吸进口中,舌头一顶就化开了,米香四溢。],这在一个饥饿的乱世已经算是奢华的消夜。双庆刚喝了一口汤眼角就湿润了,他说想起自己十六岁押着一船家具来到苏家,吃的就是二太太做的一碗沙河粉,无油的清汤里漂着两片菜叶,这一碗汤头除了猪骨鸡骨之外,还需要把大地鱼烤出油来磨粉,含有大地鱼粉的清汤无比鲜甜,就是这个味道,是他生命中的记忆。

这时餐厅里只有双庆和步溪两个人,他们相对而坐,吃着热气腾腾的素粉,真的是恍如隔世啊。

2

事实上,那个陈旧的、被磨损得几乎起毛的牛皮纸信封是金流漓送出的最后一份情报,在此之后她便被捕,关押在贵州省贵阳市息烽集中营,受尽折磨,最终被国民党特务秘密杀害,年仅二十八岁。

这件事也是隔了一段时间杨双庆告诉苏步溪的,他说那天去她家找她,就是想告诉她这个消息,不想她蒙在鼓里,也可以在心中告慰和悼念亡友。并且希望她能够看清楚革命斗争的残酷性,绝非一时兴起片刻激情所能完成的伟业。谢都灵是这样,金流漓也是这样。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说不出口,于是说了很多不相干的话,东拉西扯最终离开。双庆这样解释的时候并没有和步溪对视,表述有些艰难,但她可以感觉到他的矛盾心态,一方面希望她远离危险,而另一方面又希望与她并肩而行。

得知金流漓离开的那个晚上,步溪一个人在院子的凉亭里坐了很久,这个她常坐的凉亭取名“思凡亭”,挂匾早已陈旧,父亲在的时候请人重新描过漆,现在风吹雨打再也无人关照。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金流漓的时候她的眼睛那么明亮,里面有光,现在这一切都熄灭了,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四周一片寂静,远处的灯火安然如故,并没有出现疾风骤雨山河倒立。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榴莲特有的味道,还是那种没有节制的臭。附近的街巷里传来断断续续《雨打芭蕉》的粤曲旋律,声音不大,但弦管合鸣甚是悠然自得,间杂着木鱼和吊钹的敲击,更衬托出夜的神秘旷远。

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时金流漓出现在黑暗之中,坐在步溪的对面,一直微笑地看着她,仿佛在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做得很好。然而不等步溪做出反应,她又重新悄然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步溪的眼泪终于滚滚而落,她想起金流漓给她来信时说过的话:革命就跟爱情一样,是不问值不值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战士。

金流漓每次来信,都没有留下回信的地址,可能她觉得步溪是唯一能懂得她的人。

3

心娇第一次见到断眉鹏是在太平戏院,当时是白驹荣来唱《再生缘》,由于是粤剧名角登场,所以剧院里座无虚席。算是在死气沉沉沦陷区里的一线生机,白老倌的唱腔有一种说不出的末世情怀,既生动又荒凉,很像彼时的无奈。

到了晚八点,开场的锣鼓并没有敲起来。过了十分钟观众席里一阵骚动,还有人把手指放到嘴里打呼哨以示不满。剧院老板便现身给大家拱手作揖,强颜欢笑一句也不解释。又过了好一阵,随着人声响起,但见剧院观众席后面的大门洞开,似乎来了重要的客人,走在前面的就是断眉鹏,西装革履头发梳得“腊腊令”[油光锃亮状。],引领着一群人趾高气扬地走进剧院,其中有穿着军装的日本人,也有经常抛头露面的本地汪伪要员。前三排的座椅是空的,他们一行人从第四排开始就座,头顶的灯光渐暗,喧嚣的锣鼓如银瓶乍裂。

断眉鹏给心娇留下的印象是嘴角上扬,春风得意,眼神极具侵略性,还有就是爆棚的权力欲几乎从工整的三件套西装里喷薄而出。

这时梅贵姐伏在她的耳边轻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抗日大英雄呢。心娇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赞同。梅贵姐又道,都说他这个人超低调,我可真没看出来。心娇心道,顺风顺水的人哪有一个是低调的。

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但是坊间对他的传说可不是一点点,尤其是他在苏大阔遇难之后强占了人家的九如舫,做得实在吃相难看。关于这件事心娇也问过苏虾米,苏虾米不想多谈,可能也是觉得没面子,却又不敢得罪这个男人,身处乱世多一个依傍总是好的。

据说九如舫重新装修以后,灯红酒绿,霓虹灯闪瞎人的眼睛,成为真正的高级娱乐场所,是日本人和汉奸们最喜欢光顾的温柔之乡。报纸上描述只要到了黄昏,这里汽车堆积互不相让,路堵得水泄不通,不到夜深久久不会散去。

从乡下逃难回来后不久,苏虾米就跑到妙合来找心娇,那天晚上他们并肩坐在床上,挨着的手握在一起就像两个中学生,同时又都感受到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想起当年的纸醉金迷奢华无度,眼前的世界真是不胜荒芜。说起父亲的离去,苏虾米伤心地哭起来,他说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无依无靠,是孤单的魂飞魄散的一个人。他靠在她的香肩上默默流泪。

心娇轻声道,苏大阔苏老板是真的疼你啊。苏虾米不说话,哭得一抽一抽的,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他对我失望极了,我是对不起他的……他说不下去并且哭出声来,心娇伸手搂住他,让他倚着她的臂弯哭了一小会儿。

他说,我这辈子只做过一件正经事,就是喜欢你。

心娇当然知道苏虾米是一个没有担当的人,可是在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夜晚,也不是不感动的。

就算她的妈妈和弟弟们,又何尝说过这样的话呢。

一个懒洋洋的下午,完全没有征兆地,断眉鹏突然带了几个黑衣人来到妙合,尚未开口,那个阵势也足以令人生畏。梅贵姐轻轻挥了挥手,正在喝下午茶吃零食的姐妹们急忙散了。只是有些人回了闺房并不关门或留有缝隙,想听听断眉鹏有何贵干。然而楼下并没有出现异常的声音,梅贵姐还叫伙计泡了好茶,生怕怠慢了当红炸子鸡。

可以听到他们在说话,但是具体说了什么就听不清了,感觉还是客客气气的。他们走了好一会大家才反应过来楼下的客人走了。

心娇和绛真一起下楼来,只见梅贵姐坐在八仙桌旁边,用手支着下巴发怔。桌上放着一张汇票,小红拿起来看,惊得眼睛滴溜圆,暗叹了一句这么多。梅贵姐道,他是想叫我们去九如舫给他撑场子,这是订金。小红道,那有什么可发愁的,看在钱的分儿上就去呗。绛真笑道,那你可小看我们梅贵姐了,我们梅贵姐是有气节的。桃桃道,听说九如舫里金碧辉煌可气派了,一脚踏进去就头晕目眩转眼间千金散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语气里还带有几分暗暗的向往。绛真道,那倒是真的,你来得晚没进去过,当年我们在那里可是出尽了风头啊。

这时梅贵姐叹道,你们懂什么,他这会子怎么就想起我们这些小门户来了,我听说进去的人保不准会被日本人或者汉奸们带走,经常是有去无回也没人敢问,所以年轻女人减员减得厉害,这可是刀尖上舔血的营生。

一席话说得整个厅堂鸦雀无声。

不去也不行。到了晚上,梅贵姐说她气闷,叫心娇陪她到后院透一透,两个人漫步走了一圈又一圈。梅贵姐道,断眉鹏这个人好阴险,表面上一句重话都不说,其实句句见血,他说九如舫现在的确什么都不缺只缺漂亮的小姐,但是谁想以此拿住他那还真是踩了他的尾巴,前段时间“长乐宫”的龟鸨[指管理妓院的男人。]跟他说这也不肯那也不行,结果也不知道是谁干的,长乐宫的头牌“花飘零”晚上出去吃消夜就被人烫了脸破了相,哭哭啼啼地做不下去了。

心娇不敢搭腔,这件事她是知道的,一个漂亮的娇滴滴的女孩子被人从头顶浇了热面汤,那个剃着青皮的男人放下碗就走了,还迈着四方步,店里的伙计都不敢跑出来追。大家心里都明白是谁干的,嘴上也都不敢说。

断眉鹏临走时还在梅贵姐的耳边轻声说道,最近真的是邪门了,哪里哪里又着了大火,凌晨两点多连人带东西烧得什么都不剩,现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大火真的是让人胆战心惊啊,会烧成什么样子那就不知道了,你想当年十三行的火灾,光洋行就烧掉六家,房屋货栈就烧掉了八十多条街巷,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有人直接往火场里跑,那是因为神经错乱了啊。

梅贵姐说当时她就脊背发凉汗毛一根一根都竖起来了,跑日本鬼子的飞机警报都没被这么吓到。

心娇两眼发直道,你说得我腿都软了。

梅贵姐默不作声,从缎面织花的手抓包里摸出一根细长的薄荷烟,点上。她平时极少抽烟,说是伤皮肤,女人黄手指是死罪。但是烦躁的时候她会抽上一根半根的。

心娇道,也给我一根。

4

经过反复交涉软磨硬泡,梅贵姐还是坚持下场子可以,但是只伴舞,不陪酒。她觉得男人喝了酒都是疯子,在杀气那么重的地方她根本掌控不了局面。断眉鹏没办法,也就答应了。

夜幕降临,九如舫周身的霓虹灯会在某一刻唰的一下大放光芒异彩纷呈,随着一阵阵爵士乐的巨响,纸醉金迷的时刻终于降临。

尽管私下里危机四伏,但是表面上放眼望去,九如舫里照样是令人天旋地转目不暇接的“销金窝”,重新装修过的九如舫规模宏敞,装饰精雅,餐饮区域肆筵设席,觥筹交错,舞池上方的雪花灯忽明忽暗令满场飞卷花斑亮点,繁弦急管,余音绕梁。世道永远是越黑暗就越堕落、越快乐,越是朝不保夕越是要玩到尽,渣都捞埋做个风流鬼。

到场的各路小姐也都拿出看家的本领,穿戴得绚丽缤纷争奇斗艳,偌大的欢场犹如万众瞩目的选美比赛。

不过呢,要说最漂亮的还是妙合的小姐,因为全部穿的是净色的素旗袍,高领扣得密实,半袖至肘上,旗袍长及脚面,加之脸上有一丝不为人察的肃穆,有几分女学生的出尘化境,可谓人见人爱。如果说穿得最亮眼的,还是梅贵姐,一身黑色丝绒旗袍,胸口绣了一朵金色玫瑰,配一对金色的高跟鞋。梅贵姐跳舞是童子功,招招式式尽显章法,但她从不炫技,就是轻松、优雅,她把两只胳膊轻轻架在男人的肩膀上,身体随着音乐慢慢摇晃,纤细的腰肢和浑圆的屁股曼妙摆动,宛如柳浪绿波尤其勾魂,既慵懒又有情调而且毫无难度,这让许多男人排着队地想跟她共舞一曲。

靡靡之音,不绝于耳。给人一种太平盛世的错觉。

同时吊诡的是,所有人都又恨又怕的断眉鹏,大家对他表现出毕恭毕敬当然可以理解,但是也有一些俊俏的小姐会贴上去说,鹏生,看看我的眉毛是不是一高一低,不会太细了吧。或者,我这条旗袍的腰身是不是太窄了,坐下来就透不上气。断眉鹏对于莺莺燕燕的态度从来都是淡淡的,并且冷着一张脸,只偶尔敷衍一句半句。

他根本不屑于逢场作戏,据说这也是陆山河一贯的做派,可以保持对任何人随时翻脸的权力。

心娇冷眼旁观,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这天晚上,心娇穿了一件深灰色滚黑绒边的旗袍,断眉鹏道,你这是来伴舞还是来上坟啊。心娇见四周无人,判定他是跟自己说话,也冷冷回道,你懂什么,这叫高级灰,是我专门托人在上海买的料子,立体剪裁全手工缝制,手工费就够买三件花旗袍了。

说完转身,一扭一扭地走了。心想吴将军都对我客客气气的,你是谁呀,就你给的那几个臭钱,够干什么的呀。

看上去梅贵姐只是悠然地扭动着迷人的“落柚”[广州人形容像成熟落地的柚子一样漂亮的屁股。],内心里却没有一分钟不是担惊受怕的。尽管如此还是出事了,就在去了九如舫大约两周之后,有一个普通的夜晚突然发现桃桃不见了,当时是凌晨三点多,大伙都显得倦态十足,残妆败相,仔细回想都不记得桃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梅贵姐去问断眉鹏,他也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太清楚,装模作样地去问了一圈。梅贵姐知道他是在“演戏演全本”,一直冷眼相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最后他不得不承认桃桃被一个日军大佐带走了。

梅贵姐当场翻脸,对断眉鹏正色道,三天之内我见不到人,就不过来了,你直接放火烧了妙合吧。说完带着众姐妹转身离去。

三天之后,一大清早,伙计开门准备扫街净道的时候,看见妙合门口的地上放着一副担架,桃桃躺在上面,被一张污秽的薄军毯盖着,双目紧闭,完全没有知觉,就像死去了一样。

得此消息,梅贵姐穿着睡衣、拖鞋就跑出来了,招呼大伙把桃桃抬到屋里,移至床上,这才发现她发着高烧并且遍体鳞伤,根本不似仅仅陪过性变态的客人,倒像是受尽酷刑的地下党员。桃桃一直就没有醒过来,但是这还用问发生了什么吗,姐妹们全部吓得花容失色,心娇连嘴唇都是白的。

梅贵姐那里经常备有中药,急忙叫伙计煲了,让桃桃躺在自己怀里,吹凉给桃桃喂下去,仅停留了三五秒又原封不动地吐出来,药汁从她的口中滑落到衣不遮体的前襟,她雪白的胸脯被抓得稀烂,道道血痕。

梅贵姐抱着桃桃号啕大哭,心娇在这哭声里听到了绝望和恐惧,也让她自己毛骨悚然。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

挨到下午四点,桃桃就过世了。

伙计们打来清水,梅贵姐亲手给桃桃净身,换上干净衣服。桃桃的身体早就没有温度了,竟然比清水还凉。

晚上,桃桃的灵柩停放在妙合正厅的中间,原先各种五颜六色的装饰物被白色的幔幛换下,老顾写的条幅“人爱艳阳,居锦绣万花之谷;天开色界,聚楞严十种之仙”也一并褪下,以示不操此业的决心。梅贵姐对大家说,今晚给桃桃守灵,连同我们自己。妙合正式关闭了,大家四处逃散自求多福。反正妙合并没有张扬的牌匾,只有一个中等大小的灯箱,上面是楷书的两个字,空疏通透,简淡萧散,白天是白底黑字,貌似茶舍,夜晚亮起灯来,引领着心有灵犀的男人前来寻欢作乐。现在收回了灯箱同时大门紧闭,加上里面一片素白,便不会有人上门了。

是夜,梅贵姐带着一众姐妹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给桃桃“送盘缠”—— 焚烧纸车纸马、旗袍袄裤(当然都是纸做的),还有最直接的金银冥币、零食面饼,饯别桃桃的鬼魂上路。远处传来咚咚的鼓声催命一样,众人又哀哀地哭了起来。

心娇想到老顾的判词,他没说出来的是,妙合终将成为秦楼楚馆的传说,讲一段又一段的香艳故事而再无人提及她们悲惨的命运。

这样的结果当然是悲情壮烈,但是每个人的心中又都升起无限的迷茫,漫漫长夜,出路何在?心娇也倍感忧心。虽然她有一个家,却是唯一没有指望的地方,穷人最看重名声,即使她是回家送钱,母亲也要有意无意地问一句,有没有碰到街坊邻舍,她都是千篇一律地摇头好让母亲放心,离开时也像贼一样偷偷摸摸地溜走。然而旧屋窄巷怎么可能不遇到人呢?她匆匆而过从不与他们对视,同样可以感受到凌厉的目光和鄙视的气息。

有一次她对母亲说我还是不做了,回来跟你一起腌咸鸭蛋。母亲低着头忙家务,半天都没有接她的话,她知道她既想要她的钱又不想她回来。

乖巧的二弟也到妙合来找过她,二弟现在一米八的个头,清瘦白净唇红齿白,他读书没干过力气活就慢慢有了书生的模样,单纯、明艳、眼里有光。他说姐姐我们回家吧,不要在这里做,这里是社会最黑暗的地方。心娇很想对他说,那你的学费怎么办,你知道母亲给你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吗,你真的以为腌咸鸭蛋可以供得起你读书吗。

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只说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姐带你去饮茶。于是带他去了十分讲究的陆羽居,贵到随时有位,茶客也是非富即贵,跑堂是清一色的中年干净男人,服务稳重又贴心。二弟是穷学生没吃过好的,这次吃到的虾饺、蒸排骨香得他眼睛圆睁摇头晃脑。陆羽居的马拉糕堪称一绝,里面放了高级奶粉和老红糖,打成糊后反复过滤,一点渣都没有,吃到嘴里松软微弹。二弟连吃了两笼还有点意犹未尽,不禁叹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呀。早已把劝姐姐从良的事抛至脑后。

心娇基本没吃什么,她看着二弟,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感觉到一种发自肺腑的幸福。她知道这种满足感来去短暂,也知道二弟最终会埋怨她甚至轻视她,但是没有办法,她爱他,她爱家人是真实的、心甘情愿的。她见过钱,许许多多的钱,钱让她变得温暖。

可是,家,无论如何是回不去了。

吃散伙饭的时候,断眉鹏来了。

他说这可不行,桃桃过世我也很难过,她也是我的摇钱树,为了找她我搭上了很多关系,否则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是没有办法,生逢乱世这就是我们的命,人要认命对不对。今天你们不去九如舫就是砸我的场子,你们必须出现,而且必须盛装出现。

又对梅贵姐道,妙合你不要了,我要啊,你放心,双倍的顶手费一分不少你的,正好跟九如舫配套,省得我求爷爷告奶奶看尽了你们这些人的脸色。

又道,我知道你早就留了后手,在西关光雅里买了个大杂院,想当收租婆,吃一碗安乐茶饭,这是好事。什么是好,平安才是好,谁都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听断眉鹏这么一说,心娇不觉暗自吃惊,有关光雅里的房子她是陪梅贵姐去看了两次,梅贵姐一直举棋不定,原因是房主也是个成精的女人,“算死草”,梅贵姐只要房子不要里面的旧家具,一个大杂院多少间就多少间,其中的阁楼都按房间算已经够便宜房主了,可是房主还是不肯,非让她把里面的旧家具一起收了,的确留给她也没用。问题是那些旧家具一碰就散架根本就是垃圾,双方为这事扯来扯去一直没有定论。

想必这次是梅贵姐被逼无奈,知道妙合保不住了才留此后路。交易成功的事就连心娇都还不知道,断眉鹏却了如指掌。果然听闻此言梅贵姐也蒙了,她迅速地跟心娇对视了一眼,完全想不明白是什么人在暗中监视着她们。

据说断眉鹏拼尽全力维持着九如舫的繁荣体面,也不全是为了钱,弄钱的法子难不倒他,但是名流的交际场所再没有比九如舫更合适的了,目前是他最得心应手的战场。听说他不止一次感慨,世界终于以我为中心开始旋转了,我要牢牢把握好这个机会,结交一些大人物,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这一天晚上,断眉鹏还带了一辆军用卡车过来,有两个背枪的伪军在车边走来走去。

5

只要仔细观察,广州的树是看不出新旧交替的,树冠永远郁郁葱葱,浓厚的旧绿前面时常顶出新鲜的嫩绿,层层碧翠,地上却总有一层又一层扫不完的枯叶,它们是什么时候相互道别的没有人知道。

时待午后开诊之前,步溪站在喜儒堂的院子里,看着伙计正在清扫满地的枯叶,院子里有两棵秋枫、一棵樟树和一棵雅榕,阳光从茂密的绿叶中透射下来,只留下星星点点的光斑,令这一时刻静如处子,浓荫之下四处飘散的枯叶却让人倍感惆怅与零落。

贺大夫和小偶走了以后,如石沉大海,一点消息也没有。本来所有的担子都压在步溪一个人肩上,她是没有余情多愁善感的。但是此情此景突然间让步溪十分地想念贺大夫,那种真切地想念,这是她没想到的。她发现在这座城市里,贺大夫一直都是她的精神支柱,她每一次身心的危机,总有他在身边不留痕迹地帮助她渡过难关,像春风一样。

幽绿无一语,相思细如尘。

思念像潮水一样在她的心中涌动,她想起贺大夫走的时候,一手抱着小偶一手挎着行李,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黑夜。她只记得贺大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是那种所谓的一眼千年,刹那变成印记。

她经常会自问,到底看了没有呢,或许根本就没有看,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会陡然热泪盈眶。

当然,比她还要想念贺大夫和小偶的就是贺太太了,虽然她从不谈这个话题从不念叨,但是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主要是气血两亏夜不能寐。于是步溪开始给她煲玉林膏。玉林膏,又名代参膏,古方源自咸丰十一年王孟英的《随息居饮食谱》:“自剥好龙眼,盛竹筒式瓷碗内,每肉一两,入白洋糖一钱,素体多火者,再入西洋参片,如糖之数。碗口幂以丝绵一层,日日于饭锅上蒸之,蒸至百次。每次开水瀹服一匙,大补气血,力胜参芪。”

玉林膏取自非贵重药材,但是制作麻烦,就是饭锅上蒸至百次让其吸取米气的精华这一条,就够让人反复折腾的了。然而步溪不厌其烦,每天只要是做饭时间一定在灶台边查验。

贺太太吃了玉林膏以后,身体有些起色,至少夜里能睡几个小时。但是步溪仍不放心,坚持搬到贺太太房间来睡,在她床的对面另架了一张床,恐夜里有什么意外发生。即使如此,好强的贺太太都没有拒绝,可见她也知道自己病得凄惶,生命的能量渐微已经不允许她嘴硬了。

这一天夜里,贺太太仿佛窥视过步溪白日所想。

深夜长时间地咳嗽之后,看见步溪端来一碗温水,并呆呆地坐在她的床头默默流泪,贺太太反而安慰她道,别太担心,这里还靠你呢。

又道,我走了以后,你要照顾好贺大夫。

步溪下意识地点头,又摇头,轻声道,我不让你走。

贺太太平静道,我是说我走了以后你要嫁给他。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而步溪便是被这惊雷劈了一样被镇住了,心想贺太太不是病糊涂了吧。

贺太太叹道,我不是说胡话,我心里明白得很,你们都喜欢对方又都不自知,但是我是知道的。步溪怔怔地望着地面不敢看贺太太的眼睛,心想这个世界会有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爱情吗?

天气热了以后,打台风又成了家常便饭。

这一天下午,灰暗乌紫的浓雾就一直罩在头顶,云层很低,有一段时间天黑如墨,然后暴雨瞬间而至,一时风雨交加。

直到深夜还是电闪雷鸣暴雨如注,雨点像小炸弹一样打在门和窗户上噼啪作响。就在这时,步溪听到有人拍门,便惊得坐起来,贺太太更是吓得不轻。步溪披上衣服打开门,见是贺家这边的一个伙计,身后跟着水汽腾腾的阿麦,见到步溪,阿麦急道,姜校长要生了。步溪反手先把卧室的门关上,道,预产期不是还有半个月吗。阿麦道,是啊,可是羊水已经破了。步溪道,那就赶紧送柔济医院啊,怎么跑来找我。

位于广州多宝路的柔济医院,1889年12月由美国基督教长老会创办,是全家人反复商量之后选定的医院。

阿麦道,这几天姜校长身上起红疹子,又发烧,医院怀疑她是猩红热,说是按照医院现有的条件没法收传染病人,怕是会交叉感染,那就麻烦大了,又找了两家医院人家都不肯收。

步溪急忙穿好衣服,嘱咐贺太太好好休息,又掖了掖她的被角便匆忙走人。到了门口才停住脚步,叫阿麦去拿两个换药包。(由于步溪以前的病患也会到喜儒堂就诊,所以在这边也建立了消毒房,就是大灶大锅开水煮沸消毒简单的医疗器械,取出晾干后加上医用的口罩手套隔离巾等物,用厚布包好重新上蒸笼蒸一遍,自然冷却后备用。)阿麦跑去拿换药包,用雨衣包着抱在胸口,两个人打着伞冲上雨中的人力车。

母亲在家门口迎着步溪,脸急得煞白,旁边站着名声在外极富经验的接生婆潘婆婆。见到步溪,潘婆婆黑着脸抢先道,你嫂子脾气也太坏了,刚才一直在骂医院胆敢不收她,看她不买下这家医院让他们统统砸了饭碗,又骂这个社会黑暗、腐朽,让人没活路。后来宫缩密了她就杀猪一般地大叫,又说不知道生孩子这么痛,两腿一合说不生了,我是拿她真没办法啊。

母亲在一边道,想叫苏虾米进去劝劝她,苏虾米不肯进去,说是害怕还晕血。潘婆婆又对母亲道,你这哪是娶媳妇简直就是娶了个阎王爷啊。母亲道,她人还是很好的,就是个新女性。潘婆婆撇嘴道,笑死人了,什么新的旧的,女人不都是一样的吗,难道新女性就不用生养了吗。

三个人一边念叨一边疾走,阿麦抱着换药包跟着一路小跑。

进了姜穗的房间,步溪才发现情况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潘婆婆所说的一切都是避重就轻,她已经完全束手无策了。一是姜穗目前因为发烧和疼痛处于半昏迷状态,屋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二是步溪检查了她的下体,孩子的一只小手伸在外面,胎位不正是横位,这是没法自然生产的。三是羊水已破孩子已经进入产道,再不拿出来就会憋死。

这样的情况就是进了医院,也是要问“保大保细”[保大人还是保小孩。]的。

步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此刻又是半夜,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如在梦中,两条腿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姜穗房间的门外挤满了人,都是伙计、下人,苏虾米也在其中,目光呆滞,满脸愁容,只要是让他负责的事他就是这副鬼样子。大家都一声不吭,所有的人都齐齐看着苏步溪。

她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接生高手,论实战经验可能不及潘婆婆的十分之一,但是潘婆婆能应付的绝大多数是顺产(如果是难产,女人就是命中注定,并没有人会责难潘婆婆),而她在老师的课堂上和必修的书目里听到的看到的都是特例,它们此时不断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这令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没有声音,没有光亮,也没有时间,只有一个低沉的她自己的声音:我赌我一生的运气。

每一分钟都是生命,步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尽量用和缓的声音和平常的语速叫宝珍和小镜子进到房间里,让她们分别按住姜穗一侧的手和腿,姜穗微微睁开眼睛,见是步溪,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小镜子还好,宝珍扭着脖子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敢看,脸憋得通红。

步溪穿好消毒服,戴好帽子、口罩和手套,阿麦站在她的旁边做助手。在姜穗又一次宫缩来临的时候,步溪用酒精消毒之后,用医用剪刀在姜穗的会阴部做了侧切,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先用止血钳夹住肉眼可见的血管,但是数不清的毛细血管仍旧前赴后继地往外冒血。这时的步溪已经变得铁石心肠,面无表情地把孩子的小手送回产道。

步溪终于彻底镇定下来,她的脸上出现了将军决战沙场才有的神情。她把右手慢慢伸进产道,将专注力全部集中在右手的指尖,谨慎地摸索探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但是她知道此时此刻绝对不能惊慌失措,更不能心急如焚,必须横下一条心让自己慢一点,再慢一点。她的右手被热烘烘的软组织包裹着,完全失去了方向。

豆大的汗珠布满了她的额头,阿麦用纱布擦去她头上的汗水,惊到大气都不敢出。就在步溪已经绝望的瞬间,她的手指似乎得到了指令,感觉摸到了孩子的头部,她反复确定后轻轻地移动着孩子的体位。

婴儿在产道里的安全体位必须是头部先出,她凭借着细微的意念一点一点将孩子的体位顺过来。

万籁俱寂,就是那种死一般的沉寂,时间像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鲜血一直从无数的毛细血管源源不断地涌出,床下的木盆里满是鲜血和渗出液。步溪感觉自己的神经马上就要崩了,就在这垂死的一刻,随着一声闷响,一个活生生的婴孩滑落在她手上。捧在手里的孩子一动不动,面色青紫就像死了一样,步溪立即把孩子放到床角,一只手掐住小鼻孔,争分夺秒地嘴对嘴呼吸,同时也吸出了粘稠的积液,之后她又倒提起孩子拍了拍细幼的后背,好一会儿,房间里终于响起了微弱的哭声,屋外的人欢呼起来。

这时步溪才感觉恢复了心跳,在此之前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几乎大脑缺氧,迷幻之中她看见宝珍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便用眼神示意小镜子把她扶出去。小镜子扶起宝珍道,又不是你生,看你累的。阿麦和步溪都笑起来。

据说这个晚上,所有的人都拥到厨房去吃消夜了,宝珍到了厨房马上生龙活虎起来,因为二太太说随便吃,吃山崩。

步溪给姜穗侧切的伤口做了缝合,只有她知道这个晚上巨大的危险才刚刚开始,就算姜穗确诊不是猩红热,以她现在的高烧乏力昏迷不醒,如果发生产褥热也必死无疑。

三天三夜,步溪都守在姜穗身边,衣不解带,还给她打了宝贵的盘尼西林,不是钱的问题是药品奇缺,黑市的盘尼西林,掺了葡萄糖的都还算是良心货,绝大部分是百分之百的假货,就是白色粉末的葡萄糖。这个进口药商还是金流漓介绍给她的,每念至兹,步溪的内心都是一阵难过。前段时间药商还问她,金小姐还好吧?她回道,还好。

有一种悲伤是难以示人的。

终于在第三天的深夜,姜穗开始退烧,可以喝一点红糖水。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潘婆婆每天都来探视,对步溪说道,还是你厉害,我看你才是新女性。

姜穗生了一个女孩,取名苏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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