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再入竹林宫

如碆灵供祭之物  作者:三津田信三


如碆灵供祭之物

第二天,即九月二十九日,是举行碆灵大神祭的日子,已经比往年延迟了不少时日。

“计划不能再变了。”

吃早饭时,宫司提到举办祭祀仪式的事,言耶不禁有点意外,不过听了宫司的说明后,也觉得挺有道理。

“已经一拖再拖,村里也不想再拖下去了。昨天傍晚召开了紧急村议会,多数人认为近期诡异事件频发,应当举办祭祀仪式驱邪。”

“是啊,祭祀包括这样的功能。”

“我们试探了一下閖扬村的口风,没想到他们也没什么意见,所以定在今天下午按原计划进行。老师和这位女士一起来参观吧,秀继也很久没看过祭祀仪式了吧。”

顺便说一句,宫司一直称呼祖父江偲为“女士”。

言耶担心地问:

“警察那边,没什么问题吗?”

宫司扯了一下嘴角。

“跟他们说明了这是自古以来的祭典,警察爽快地同意了。”

虽然餐桌上只有言耶他们几个,宫司还是压低了声音。

“如果死在竹林宫的人是村里人,估计不管是村议会还是警察都不会同意举办碆灵大神祭。”

听话音是说因为死的是外来人,所以不会对村子、祭祀有什么特别的影响。

早饭后,言耶决定再去竹林宫勘查一番。昨天就向御堂岛警部打了报告,他同意了。慎重起见,今天早上言耶又跟宫司打了招呼并获得了他的许可。

御堂岛警部和那些县警昨晚住在村里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场所,因为昨天已经勘察完了现场,所以他们今天主要在村中走访,预计傍晚返回警察局。

言耶嫌有人同行会碍事,决定独自前往竹林宫,便安排祖父江偲向笼室筱悬打听有关及位廉也、竹屋的龟兹将,以及日升纺织的久留米三琅的信息,让秀继去探听村民对本次事件的反应。两个人干劲十足,估计直到中午才能回来。为了不惊动警察,言耶小心翼翼地低调行事,以免被他们盯上。

他细致周到地做好了万全准备,以保证自己在上午这段时间能够一个人清清静静探访竹林宫的案发现场。

走在笼室家后面广阔的竹林中,言耶想到了祖父江偲和秀继两个人。祖父江偲在自己身边时,总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偶尔她的话能给自己带来重要启示,但更多时候会妨碍自己的思考。而秀继呢,话太少,本来这也没什么,但若是有人就在你身边转悠却保持沉默,也会相当别扭。其实他本人非常希望能帮上言耶,但又过于谨慎小心,言耶能够体会到他这份心意,所以越发注意不能冷淡了他。这样一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反倒不如与祖父江偲相处来得自在。

今天安排他们去探听情况,不光是为了摆脱他们,而是想要解决地方性事件,必须充分了解当地独有的信息和知识。本来言耶打算亲力亲为,但借着今天这个机会正好一举两得。

清晨的竹林幽暗沉静,可怕的沉寂令人有点毛骨悚然,甚至让人忘记了其实不远处就是笹女神社和犊幽村,越往里走,远离人世的感觉就越强烈。此时回头的话,马上就能回到笼室家,但是言耶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一步一步不受控制地走向另外一个神秘的空间。

言耶倒是非常享受这种异样的气氛。刺激的感觉,再加上得以独自前往竹林宫的清净,实在是令人喜出望外。

然而,言耶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多久,在刚走出竹林的瞬间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由松警官!”

在迷宫入口处站岗放哨的竟然是由松。

“辛,辛苦了!”

言耶对他行了一礼,但由松只是瞥了他一眼,一个字也没说。

“那个,我……”

言耶心想由松肯定不会允许自己进入竹林宫,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如果抬出御堂岛的名号也许管用,但言耶又不想做以权压人的事,这可是他平时最不齿的行为。

言耶呆呆地站在原地,却惊奇地发现由松满脸不情愿地往旁边挪了挪。

“我,可以进去?”

由松看都不看他,只是轻轻点了下头,毫不掩饰那种“我才不想让你过去,可是……”的态度。

言耶猜测,大概是御堂岛警部提前告知他了,不然由松这微妙的态度实在无从解释。

管它怎么回事呢,言耶心中暗自庆幸此行还算顺利。

“打扰了!”

言耶行了一礼,踏上了通往迷宫的小路。

刚进去的瞬间,言耶决定把自己当成来此调查的及位廉也。不清楚他当时有没有同行者,权当是他独自一人吧。言耶试图完全放弃自我,化身成那个怪癖的民俗学者,模拟他进入迷宫后的行动。

然而,想归想,实际做起来却很难,因为自己的思想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了的。

比如,行进在迷宫中的及位廉也,绝对不会产生自己再也走不出竹林宫的想法。

不久,言耶又忍不住担心自己会不会遭遇及位廉也那样的灾难,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悲惨景象,及位廉也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乱撞,想尽一切办法也走不出草地,饿瘫在地,越来越饿,最后连动都动不了啦,眼睁睁看着死亡一点一点降临。

想想就心惊肉跳,言耶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没事,由松一定老老实实地在入口守着。”

言耶给自己壮胆,但心中又不太相信由松。

换种思路,祖父江偲和大垣秀继都知道自己来竹林宫了,笼室岩喜宫司和御堂岛警部也清楚,如果自己一直没有回去,他们一定会过来寻找,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言耶安慰自己一番,再次鼓起勇气往前走。

奇怪的是,与昨天早上不同,心里一直安稳不下来。

“大概是因为发现及位廉也的尸体了吧。”

这是最大的原因。昨天也不能说不紧张,但更多的是充斥着新鲜好奇的想法在迷宫中摸索,而今天则不同,不仅是去诡异的死亡现场,而且没有任何同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怎能没有恐惧呢?”

进入口时决定化身及位廉也的想法早已崩溃。他还是切换成了刀城言耶的身体和思想走到了竹林宫的中心。

“到了这里,及位首先会探查神殿吧。”

言耶尽力推测死者当时的行动,同时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说出来,用以给自己壮胆。

尸体位置周围还残留着警察现场勘查的痕迹,言耶在草地上转了一圈到了神殿前。这里也有搜查过的痕迹,一扇格子门已经完全被卸了下来,可怜巴巴地歪倒在一边,估计是被及位敲打坏了,现场取证时不得不取了下来。

言耶悄悄往里一看,只见里面供奉着一块孩童头部大小的石头,那一定是供祭拜的神体了。神体前面摆放着一个三方(带座方木盘,用以摆放贡品),三方上铺着一张四方红(供纸,寓意天地四方),上面供奉着堆成山形的白色颗粒状东西,山顶上摆着一只笹舟。

“什么,这是?”

言耶刚想伸出右手食指,又本能地缩了回来。

“失礼了!”

他赶紧双手合十,垂头祭拜了一会儿,然后才仔细查看木盘上的白色颗粒,但是也没看出来是什么。

“请恕罪!”

言耶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捏起一些白色颗粒舔了舔。如果此时祖父江偲在场,一定又要大声呵斥:“老师,您干什么?”

“盐?”

根据味蕾上的咸味,言耶判断这个山形的块状物是盐,大概是因为时间太过长久,盐粒凝结在一起了。

宫司发现尸体的时候,那扇格子门并没有掉下来,说明及位没舔食过这些盐,估计他当时已经饿得没有力气打开门了。

“如果他能吃点这东西,至少还能稍稍延续生命,说不定还有可能获救。”

言耶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卸掉的门扇安上,然后仔细检查了神殿及其周围,最后又环视一圈草地。

再怎么找,也找不到需要调查的地方了,除了通往迷宫的开口,围绕草地的只有密生的竹林。

“再没什么可看的,这时候及位应该准备回去了吧。”

言耶站在神殿前,望着通往迷宫的开口,推想及位此时自然该往迷宫走去。

绕过尸体位置,言耶走到了开口处。

刹那间,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几乎就在这时,耳边响起“沙沙”的声音,他下意识地看向左边。

一条蛇溜溜地钻进了左侧充当迷宫墙的密集竹林中,没能看清是什么种类,也不清楚有多长多粗,言耶突发一阵恶寒。

“毒蛇!”

听到他自己的惊呼,言耶忽然想明白了及位廉也为何没能从迷宫中逃出去。

“如果迷宫中有很多毒蛇的话……”

那一定无法从那里通过了,所以及位廉也不得不返回到神殿前,拔下鸟居的一根竹竿用以驱赶毒蛇。同时,这也揭开了御堂岛提到过的迷宫开口处的竹子有轻微擦损痕迹的真相。

但是,一根竹竿起不了多大作用,无法驱走所有的毒蛇,他无法安心通过迷宫,于是转而寻找从竹林中穿过去的通路,但是未能如愿。而且,包围草地的竹林中一定也有毒蛇,所以这条路也行不通。

“竹林宫就是毒蛇的老窝。”

言耶这样推测。然后,猛然想起第一次进竹林宫时祖父江偲怕蛇的事。

“难不成真是……”

但是,他瞬间又沮丧地摇了摇头。

“不,不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些毒蛇藏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在及位饿死之前没有咬他?”

问题越想越多,还很复杂。假如凶手是利用毒蛇置及位廉也于死地,其实也并非易事,首先他是如何做到驱使毒蛇的?

“口哨吗?”

言耶想起来海外某著名侦探小说中的情节,不过又无奈地摇摇头。

慎重起见,他再次检查了及位想从竹林中穿出去的那三处痕迹,并且亲自试着挤了进去,结果每一处都窄小得让人进退两难,动弹不得。而且,他恍惚听见脚底下传来可怕的“沙沙”声,后背一阵阵发凉。

“没有毒蛇!”

他故意大声说出来给自己壮胆,但是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描绘的一幕幕可怕景象不仅没有消失,反倒越来越清晰。

言耶鼓足勇气,终于亲身试验完了这三处。然而遗憾的是,还是同样的结论。

想穿过竹林逃出去是不可能的。

而且,这次没有任何新发现。

他打算回去了,可是每次走到迷宫口,又不甘心地退回来一遍遍检查草地和神殿。

然而,还是没有任何发现。眼见就要到中午了,他无奈地空手而归,走出竹林宫时发现外面守卫的人已经换成了别人。

回到笼室家,祖父江偲和秀继已经在等他,不过他没等跟他们交流情报就去吃午饭了。饭后,宫司正要去换衣服,现在的他还是穿着那身脏兮兮的劳动服,一点不像要去参加祭祀仪式的样子。

“让您们久等了。怎么样?”

三人抬起头来,不禁瞪大眼睛。

“太气派了!”

“庄严,太神圣了!”

就连小时候已经见识过这身装扮的秀继,此时也是目瞪口呆的样子,可想而知言耶和祖父江偲会有多吃惊吧。

“哈哈哈,这套衣服一直没舍得穿。”

宫司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礼服,下身是同样白色的和服裤子,头戴一顶黑漆帽,右手托着一个笏板[笏板是一种长形的板子。明治以来,神职人员通常手持木笏主持传统祭祀,笏板是用于礼仪的专属物品。]。与长久以来的那身劳动服的形象简直是天壤之别,此时的宫司散发出了非常强大的气场。

“喂,听到了吗?这位女士说‘庄严神圣’,哈哈。”

宫司得意地对着帮他整理衣服的筱悬炫耀,筱悬露出一副替这样的爷爷害羞的神色,低下头小声告诫。

“爷爷,淡定啦。”

但语气中听不出丝毫指责,而是对爷爷浓浓的爱意,可爱极了。

“主持碆灵大神祭的一定是宫司您吧。”

没想到宫司却自嘲一笑。

“哪里,只是名义上的。”

“哎?可是……”

“过去,碆灵大神祭的一切活动的确都由笹女神社的宫司掌管主持,但是随着造船技术的提高,牛头湾的触礁沉船事件越来越少,祭祀仪式原本的镇魂目的越来越淡薄,慢慢就流于形式了,祭祀内容也一点点发生了改变,这些都在神社的日志上有所记载。结果,就变成如今连我这样的无能宫司也能承担起的活动了。”

“您太谦逊了。”

“不是谦虚。既然是祭祀仪式,所以我必须郑重对待,得换上合适的衣服才行。”

宫司在玄关处换上穿不习惯的浅沓[浅沓是古代日本贵族所穿的一种鞋子,后来作为神职人员的正装之一,制作工艺相当讲究。],脚步踉跄地往外走。下台阶时,搞得言耶他们比他本人还紧张。

“咦?筱悬呢?”

“自古女人不可参与祭祀。”

宫司淡淡地回答。

“那,祖父江偲去参观,能行吗?”

“不是村里的人,没事。”

完全不同于往日模样的宫司走在村中,村民络绎不绝地过来跟他打招呼,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不知是因为祭祀仪式快要开始了,还是因为后面跟着言耶他们。

出了村子,前面就是牛头湾,已经有几十名身穿白色和服的人在那里了。言耶定睛一看,果然没有一个女性,不仅如此,也没看到孩子的身影,全都是成年男性。

其他地方也有女人禁足的祭祀,看不到女人的身影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小孩子也不行呢?

言耶觉得不可思议,更奇怪的是,这么多的男人竟然没有丝毫交流,全都静静地站立在现场,根本看不出马上就要开始祭祀的样子。

“暴风雨前的宁静……吗?”

眼前的异常让言耶忍不住这样想。

死气沉沉,这就是旁观者当时唯一的感受。

为什么谁也不说话?

此外,还有一个景象吸引了言耶的目光。一个个用大大小小的石块堆砌而成的临时灶台,自西向东一字排开,上面各架着一口大锅,火光熊熊,每个锅灶前都站着一名男子,而且锅灶的排列也很奇怪,上角一侧少,下角一侧的数量明显多。

“那是在制盐吗?”

“哦?您很懂嘛。”

宫司赞赏地看着言耶。

“是咱们吃的那种盐吗?为什么要烧?”

祖父江偲满头雾水。

言耶给她解释:

“与正规制盐不同,这是小渔村自己研究出来的简易制盐方法。首先找到几个平底箱子装满海岸上的砂石,然后用木桶提取海水注入箱中,接着放在阳光下曝晒,等到水被晒干,沙子干燥以后,再提取海水冲洒。然后得到的海水就是盐分比较大的,最后再把海水放在锅中熬制,水分都被熬干后剩下的就是盐了。”

“哇,好有意思。”

言耶扭头问宫司:

“制盐,也是碆灵大神祭的一项内容吗?”

“是的。熬制出来的盐,以后要供奉到神社里。”

“竹林宫的神殿中供奉的盐也是……”

“对,就是祭祀时熬制出来的盐。”

满含期待来到海边,却是这样的祭祀准备,完全没有想象中祭祀仪式的热闹气氛,先不说言耶,祖父江偲和秀继两人是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而且,两个人罕见地意见统一起来,齐声抱怨“沙子灌进鞋里了”。

海边的参观结束后,接下来宫司要去位于村西的上角前端。刚踏入上角,言耶便注意到了岩壁下那间蓬莱居住的小屋。

“呀,还保存着呢!”

言耶诧异地感叹。

宫司一副当然如此的口气。

“蓬莱一直住着。”

“哎?那他得多大岁数了?”

宫司奇怪地看着言耶。

“不是,那个蓬莱早就死去了,现在的蓬莱都不知是第几代了。”

“世袭制吗?”

宫司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第一位蓬莱死后,小屋有段时间没人居住,后来不知从哪里来了新的蓬莱。他们都是从海上流落到此地的,所以村民不可能对他们不管不顾,可能大家都认为他们的到来是一种吉兆吧。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对村里的事情一清二楚。据我观察,村民好像对他们抱有一种畏惧感。村子里无能为力的时候,就由笹女神社负责照顾他们。现在这位蓬莱,就是筱悬在照顾。”

宫司突然问言耶,语气中明显有种试探的意味:

“说到第一位蓬莱,老师您能猜出他是谁吗?”

言耶停顿了一会儿。

“莫不是‘海原之首’的伍助?”

“我有眼不识泰山。”

宫司特意停下脚步,对着言耶鞠了一躬。

“老师,您太了不起了。”

宫司的言行让祖父江偲喜上眉梢。

言耶却冷静地对她说:

“宫司大人会这么问我,说明那个人物是我所知道的,根本不难猜出来。”

他又转向宫司。

“真的是伍助?”

“终归是个传说,不过我觉得比较可信。”

“第二位呢?”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哦,对了,现在的蓬莱是个女人。”

言耶震惊之下,条件反射般地回头望向岩壁下方,不料正好对上一道从屋子窗后直视而来的目光。同时,言耶听到了旁边祖父江偲的抽气声,想必她也注意到了。

那个目光一直盯着他们,就像冷眼注视从外部降临的灾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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