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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归乡如水魑沉没之物 作者:三津田信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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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唤母亲的是个五短身材的老头。个子之矮,简直会被误认作孩子。不过,他的肌肉发达,隔着衣服都能看出来。因此,看脸的话已年近七十,但头部以下说是三四十岁也没问题,外貌上的扭曲感实在令人发怵。 “左雾大小姐……” 然而,呼唤母亲名字时的语气却十分温柔。能从中觉出他发自内心的敬意,尊崇,以及些许畏惧之念。 “重藏先生……” 另一边,母亲说出老人的名字,表情稍有困惑。似乎不能理解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倒开始惶恐起来。像是渐渐萌生了警觉心。 “你怎么在这里……”母亲察觉到了什么,“是来接五月夜村的哪个人的吗?” 重藏摇摇头道:“自打听说满洲的归国船会来这个港口,我就一直在等您。您要回来的话势必在此地登陆。” “这是——” “是的,龙玺老爷的意思。” 老人如是答道,表情显得十分复杂。迎接到母亲的喜悦之余,似乎又对龙玺其人的指示心存不满。 “是吗。” “今后您可有安身之所?” “嗯……” 尽管是肯定的回答,但母亲的口吻中明显含着犹豫。 “恕我失礼,可以的话能否告诉我?” “我丈夫的老家……” “这不行!”重藏的脸色一下子严厉起来,“既然如此,还不如回水使家方便,不是吗?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养育了左雾大小姐的娘家啊。” “唔……” 母亲低下头,沉默地思考着什么。重藏也不再多言,静候母亲做出决断。这时,小夜子上前拉了拉老爷子的上衣袖子。 重藏微微一笑,随即把正一等人带到稍远处,逐个问了名字和年纪。恐怕是不想打扰母亲吧。 小夜子代表三人说了各自的情况,重藏很快就察觉到鹤子的异样。老爷子当时的反应,竟与母亲一般无二。痛心地注视着长姐,却又无可奈何地接受下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追来了呀……”他还小声嘀咕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重藏的言行着实不可思议,但小夜子似乎更在意母亲老家的事,问老爷子娘家是在何处。 “奈良蛇迂郡的深山里啊,有个叫波美的地方。那里有四个村子,最早开拓的五月夜村就是你们母亲的老家。” “很远吗?” “是啊。不过跟满洲比起来,日本可小得多,稍微忍耐一会儿就到啦。” “父亲的老家在哪里?” 小夜子的再度发问令重藏的脸色骤变。 “京都。只是……去那里……” 估计是想说“到底是吉是凶啊”。老爷子瞥向母亲的眼神里流露出忧虑之色。 “我们也不想去什么父亲的老家。” 小夜子挑明了自己的本意,老爷子一脸震惊。 “也是,毕竟他自己都被断了关系——”话到此处慌忙住了口。 “咦?父亲是被老家扫地出门了?” “不,不是……” “所以说,五月夜村还算好的?” “啊啊,不……对了,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关西腔?完全不像是满洲出生的嘛。” “不去父亲的老家比较好?” “哎呀,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个……怎么说呢,我的意思是……你们回父亲的老家可能不太方便。” 然而,这番掩饰没有糊弄住小夜子。 “母亲和父亲结婚的时候,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唔……我说,小夜子小姐挺精神啊。”重藏一副感佩的样子,颇觉有所依靠似的望着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 “叫小夜就行了,‘小姐’和‘儿’什么的都用不着。” “哦,哦。真是跟你母亲小时候一模一样啊。” 这话让小夜子都吃了一惊。 “骗人……鹤姐才比较像吧。” “不是啊。等你慢慢长大了,也一定会像你母亲一样美丽端庄。” 老爷子眼中流露出疼爱自家孙女一般的目光。 “那么,母亲的老家到底啥样啊?”难得害羞的小夜子,故意用粗鲁的语调问道。 “水使神社在五月夜村也是渊源正统的世家。” “哦?母亲是在神社出生的呀。” 小夜子惊讶地嚷起来,相形之下重藏则是面色沉重语焉不详。不用想也知道,母亲的身世另有隐情。且由此可知,老爷子是面对孩子也没法撒谎的性格。 “不是吗?” 小夜子问个不停,就在重藏百般无奈之际,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让你久等了。对不起,重藏先生,能否护送我们去村子?” “啊啊,要回家吗?”老爷子露出安心的表情,“是的,我觉得回村子对孩子们更好一些。” 当晚众人在舞鹤住了一夜,翌日一早就赶往京都,换乘火车向奈良进发了。 比起在满洲广袤原野上狂奔的严酷逃亡生活,从没受过空袭的京都出发,前往奈良的旅途宛如梦幻一般。当然,火车十分拥挤,食物状况也很糟糕,但至少不用担心有生命危险。更重要的是,所到之处映入眼帘的日本自然风光,拯救了正一他们荒瘠的心灵。 刚进入奈良盆地,便下火车转乘巴士。翻越几重山岳到了蛇迂郡。从这一带开始,正一渐渐为周围山野与森林的浓烈色调所倾倒。以前只是贪恋大自然的美好绚丽,色泽娇艳,现在则给人一种分外鲜活的感觉。即便同是树木之绿,却又觉得其中潜伏着别的,根源迥异的某物。前边经过的山野,洋溢着能解放自我精神,委身其中的气息。而如今,自己一行人侵入的这片空间,却荡漾着令人不得不心怀警戒,不得不恐惧畏缩的气氛。虽说都是本国的自然风光,其实已截然不同。 正一突然害怕起来。 还未经历变幻融入自然的“某物”,恐怕还残存在此地的山岳、森林与河川中。人类不可侵犯的原始之物,蕴含原始威胁的真实之物,便是这个“某物”。他的本能嗅到了自然奥秘,却也无能为力。毕竟是唯心之物,即使向小夜子吐露,也极难解释清楚。更何况,对方是大自然。人类原本就不可能与之抗衡。 汽车抵达它邑町时,已有马车在那里等着。在车板上摇摇晃晃,继续翻山越岭,这才终于辗转抵达波美地区。 “这地方是波美的最东头,叫青田村。” 旅途中,重藏不只是对母亲温柔体贴,他对正一他们也是照顾有加。由此,正一也逐渐跟老爷子熟络起来。小夜子从舞鹤港相会那天起,就已经放开了,如今两人对青田村的人们指指点点,谈笑风生。而鹤子也极其自然地接纳了他。 马车行驶在蜿蜒流淌的大河的北侧道路。这条泥土路沿着河走,所以被单纯地称为“川道”。 “这条河叫深通川,给波美的稻谷带来了恩泽之水,可宝贵了。” 听这么一说,他们才发现不止青田村,所经的各个村落都有连片的水田。河的北侧均为田园。从面积来看,稻米产量一定相当可观。 “不过,深通川不光带来恩泽,也会给村子降下灾祸。” 如此接上一句后,重藏讲述了泛滥的河流给各村带来的水灾有多可怕。这是一条关乎波美居民生死的河。 “这也好那也好,都是因为深通川源头的沈深湖里有水魑大人坐镇。” “水魑大人?” “啊,就是水神啦。你看,正前方不是有座山吗。那山叫二重山,是波美的山神,山腹里汇聚出一个叫沈深湖的大池子,水魑大人就栖息在那里。” “这么说,河水是从那边流过来的?” 顺着眼前的这条大河往上游寻去就能抵达山中湖,不只是小夜子,正一也怎么都无法相信。 两人的反应令重藏展颜一笑:“水不是从沈深湖涌出来的。那里有座流升之瀑,逆瀑布上去的话,能走到山里更深的地方。就算源头是岩间流出的一泓清水,到下游也能化作大江,怎么说呢,这就是所谓的水流啊。” “难不成祭祀水魑大人的就是现在要去的水使神社?” 面对小夜子的询问,重藏默默点头。似乎后悔最初提起了水魑大人的话题,尽管为时已晚。他的顾虑多半是母亲吧。 “那边的是水神塔——”老爷子略显突兀地指着前方的石碑,“祭祀着水天大人和辩才天女之类的水神,还是村界的标志呢。到水神塔跟前为止是青田村,再往前就是佐保村了。” 过了佐保村,下一个是物种村。不过,虽然村名变了,风景却基本相同。每个村子的田园都非常辽阔,连绵不绝。整片种植的无数稻穗迎风飘扬。奇怪的是,明明是初入眼帘的光景,却让人深感怀念。此处已经没有途中感受到的那种出于原始自然的恐惧。也许是正一对于整齐划一,列队成行的水稻怀有亦可称之为“人工自然美”的感慨。 一个长身男子站立在水田的中央。穿着严严实实的西服,看起来就像是在迎接正一他们。然而,男子距离川道有相当的距离。若是在等马车,似乎靠得更近一些才好吧。 不过,这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早就在盯着正一他们了。不,不光是视线,他还配合马车的行进,确确实实地调整方向。任谁见了,都会认为是在迎接宫木一家的返乡。 “……” 突然,母亲身子一震,似在屏气凝息。正一转眼看去,见她身子略微前倾,专注地凝视着男子。 “那个人……” 小夜子也发现了,话刚出口,重藏便向赶车人打声招呼。瞬间,马车放缓了速度。以相当于步行的速率,通过了男子身前。这时,母亲缓缓低下头,对方也悄然还礼。 正一回头望去,男子在目送他们。母亲微微垂首的姿势,像是在拼命按捺回头的冲动。小夜子看看男子又看看母亲,想问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因为当前气氛让人难以开口。 然而,坐上马车以后便一言不发的鹤子突然站起身,向远去的男子欢喜地叫道:“父亲!” 重藏慌忙抱住差点坠车的长姐,母亲也劝慰起兴奋不已的女儿,正一和小夜子则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 鹤子是在满洲出生的。而且,别说这个地方,就连日本也是第一次来。跟刚才的男子恐怕也是初次照面吧。可却叫他父亲…… 此时,后知后觉的正一意识到某个事实。无论那名男子是谁,来自何方,都是唯一迎接他们的村民。迄今为止,有在川道擦身而过的,有在田埂或村道上站住观望马车的。但每个人都在一瞥之后就转开了脸。最初以为是乡村人特有的腼腆,但总觉得不对。就像是出于好奇心看上一眼,然后当即后悔,赶紧慌忙挪开了视线。 我们不受欢迎…… 这里不是母亲的故乡吗?还是说,因为经过的是青田村,佐保村和物种村,到了母亲出生的村庄就会不同? “看,已经到五月夜村啦!” 重藏说出了关键的村名。 “最早开拓波美地区的,就是五月夜村的列位先祖。” 大概是想拂去笼罩在马车上的异样气氛,他故意爽朗地大声说道。 正一转身向前,马车正好通过村界的水神塔,进入了波美地区最西端的五月夜村。在深通川南边,即前方的西南侧,能够看见鸟居。 “那个就是水使神社?” 小夜子顺势提问,重藏点头。说起来,青田村、佐保村、物种村的神社都贴着西侧的村界,位于一河之隔的南侧。正一提及此事后—— “亏小少爷还能注意到这个!神社确实都在深通川的南侧。”老爷子感慨之后,介绍起四家神社的事。不过对于关键的水使神社,只说是水魑大人的本宫,同样也是顾忌母亲吧。顺带一提,在深通川南侧沿河而行的道路被称为“参道”。 马车驶过村子一半左右的时候,正一的视线停留在了一片怪异的农田上。只有那里,四周围着一圈木桩,分割出小小的一块地来。木桩之外,甚至看得到田埂,与其他庄稼地一样也种着水稻。然而,只有那一块地兀突地十分扭曲。 那片小小的土地,孤零零地混杂在广袤的农田里。同为田园,然而彼处明显被异质的气息所笼罩。唯有那片空间成了异界。 为什么会这样呢? 正一觉得不可思议,这时马车开始放慢速度。田园的前面有座桥,似乎是要从那里过。 啊…… 马车从川道拐入桥的瞬间,他看见小水田的稻穗中伫立着一个脸蒙布巾,身穿和服的女子。她全身泥污,像在插秧。可是,应该早就过了节气。 那女子究竟是…… 正一忍不住从马车上回头张望,发现女子的个头异常矮小。不,根本就没有身高,她的下半身貌似埋在了土里。而且,蒙面的布巾内漆黑一团。并非被太阳晒黑了脸,而是只有乌黑的一片暗影。 正一慌忙转身向前,上臂激起了一阵寒战。总觉得马车渡桥期间,那女子一直在盯视自己,不由得背心一凉。 “怎么了?”小夜子问道,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变化。 “没,什么事也没有。” 正一如是回答,重藏也担心地看着他。也许老爷子知道那里是不祥之地。 看到了令人厌恶的东西…… 当他受困于抑郁的情绪时,一直行驶于深通川南侧道路的马车转向左侧,不久便停在了水使神社的大鸟居前。 母亲稍作犹豫后,带着正一他们走上了境内的参道。接着进入拜殿,一起做了参拜。 其间,从拜殿深处不断传来涓涓的流水声。倾听这奇异音色的过程中,正一感受到了涤净心灵的惬意,差点毫无滞殆地陷入熟睡。他知道包裹着自己的阴郁气息,已倏然散去。 然而就在下一刻,正一的脖子一阵发冷。尽管心情舒畅起来,却似有什么不明来历之物拖拖曳曳,正欲从颈后钻入,这异常的厌恶感向他侵袭而来。过于鲜活的感触使得正一发出了“咿咿”的轻呼,急忙用双手猛烈地拍拂颈后。 “正一!” 小夜子大吃一惊,却不知如何是好,一阵手忙脚乱。这时,母亲拉住正一的手,迅速把他带出拜殿,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大概和母亲一样,跟这里的神明合不来。” “怎么回事?” 小夜子抢在正一之前问道,而母亲则摇头道:“刚才的事要保密。特别是对接下来要见的人……绝对不能对你们的外祖父说起。明白了吗?” 语气平和,但母亲的措辞中含着不容分说的坚定态度。两人也都慌忙起誓守口如瓶。 在第二鸟居等候的重藏,待正一他们回来后,将他们引入了水使家的正房。不知为何,没走正面的玄关,而是迂回从侧门进入。他打开那里的木门,客客气气地朝里头唤了两声。 不一会儿,走来个年轻女佣。不料她认出是重藏之后,突然惊慌失措起来。老爷子托她“请给龙玺老爷传个话”,可不管吩咐了多少遍也毫无用处。不久,大概是听到了喧哗,一个年长女佣露面了。 然而,见到母亲的瞬间,她也大为慌乱。不过,或许是姜还是老的辣,很快她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端坐在地,深深叩首。见她如此应对,年轻女佣轻叫一声,也急忙跪坐施礼,额头都快擦到木板地上了。几近伏地谢罪的姿态让正一和小夜子都是目瞪口呆。 母亲对女佣们的举止不置一词,十分自然地承接下来。虽然轻还一礼,向年长女佣问候了一声“好久没见了呢”,态度却极为淡漠。 此处,正一他们与重藏分开,被带往别栋的一间屋子。途中,得知年长女子叫“留子”,很久以前就在水使家做工,现在当上了女佣领班。这是留子自己说的。只是,她始终说个不停,直到进入别栋的房间。仿佛沉默一旦降临,哪怕只有片刻,也会觉得恐惧难耐似的。 正一等人在别栋和室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如此置而不理,以至于他们打心眼里担心自己是否已被人遗忘。 小夜子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由于在舞鹤港时重藏的过度反应,直到现在小夜子还没有问过母亲有关五月夜村和水使神社的具体情况。她极少这么消停,也许是断定时至今日已无大碍,她逐步试探起母亲。 母亲予以回答的问题屈指可数。只说她在刚懂事的年纪,被这家收为了养女。她和养父难以相处,夺门而出地嫁到了京都的宫木家,后来怀上了鹤子,就这么去了满洲,直到今天也没再回过老家。接着—— “那么,母亲是在哪里出生的?” 面对小夜子的问题,母亲一动不动地沉思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她目光凝视着远方,只是答道:“苍龙乡的神神栉村……” 他们还被迫立下誓言,绝不能把这个地名告诉任何人。 “可是,为什么要送给别人家当养女呢?” 到了此时,小夜子已恢复成往常的她。母亲倒也说了一些事,所以她就顺势接着往深了问。 “还有,收养的人家为什么是这个神社?”她连珠炮似的发问。 然而母亲只是寂寥地微微一笑,不打算再说一个字。看母亲那满脸愁容的表情,仿佛是在思考正一他们的未来,而非自己的过去。离开满洲归国时有所迟疑,可能也是母亲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最终被难以抗拒的力量拉回波美之地,五月夜村,水使家的命运。 这时,隔扇突然被粗暴地拉开,进来了一个六十五岁左右的清瘦男人。不只是瘦,而是给人赘肉尽消,历经锤炼的感觉。其锐利的眼神中也有所体现。光是这么一瞥,正一就忽觉心惊胆战。 男人背对壁龛坐下,母亲随即两手撑席垂首道:“久疏问候。” “是啊。” 男人悠然点头,只是发出沉吟似的声音。相隔十数载的父女重逢,寒暄仅止于此便草草结束。进而,男人也不正眼看女儿,却将视线转向外孙和外孙女,而且主要是鹤子。 “是你的女儿吗?” “是……”母亲如是回答,不知为何口吻中略带一丝踌躇。 “多大了?” “长女鹤子十三,次女小夜子十岁,另外长子正一六岁。” 然而,这次不同。母亲仿佛下了重大决心一般,无所顾忌地说出了孩子的名字和年龄,如同像在挑战眼前的这个男人。 男人的表情因瞬时的惊讶而扭曲。此前他面无表情,让人难以接近。正是因此,可知他现在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 “这位是你们的外祖父。”母亲对养父的态度漠不关心,向正一他们介绍外祖父,“侍奉水魑大人的水使神社的宫司,就是你们的外祖父。” “在这里我就是神。” 惊愕之情还残留脸上,龙玺已然口出不逊之言。正一原以为“这里”是说水使家,后来才明白指的是波美地区。 “初次见面,我是小夜子。” “噢。” “您……您好……我是正一。” 正一也连忙问候道,谁知外祖父瞧都没瞧他一眼。依然只是盯着鹤子。 “父亲。” 母亲的唤声终于让龙玺回过神来,他突然恶狠狠地瞪住女儿。 “你……” “不是的。” “但是——” “啊,不用说,我丝毫没有那种念头。” “……” 刹那间,外祖父脸上呈现出困惑之意。然而,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是的。” “算啦,姑且好好想想,没了神的庇佑会怎样,你们现在的处境如何,好好掂量一下吧。” 当天晚上,宫木家数月来第一次吃上了正规的晚餐,在气派的桧木浴盆泡完澡,睡进了松松软软的被窝。最初他们被请入的别栋,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的房间。 水使家除了外祖父龙玺外,只有三人。龙玺的妻子汩子,儿子龙三和儿媳八重。显然,在神社做工的,以及留子、重藏等佣人数量更多。 外祖母汩子和丈夫没差几岁,却已经有些痴呆。所以,她是否识得已还乡的母亲,着实叫人心里没底。三十五岁前后的龙三和父亲相反,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他对相当于是义姐的母亲,以及正一他们也常显出牵挂之意。年轻十余岁的八重,好像是他的第三任妻子。据说前两任因为生不出孩子,竟被龙玺无情地下了离婚令。 这些情况,都是手段高超的小夜子从重藏或留子那里打听来的。喜爱她的老爷子也就罢了,跟刚见面不久的女佣领班都能熟络起来,让正一吃惊不小。 “舅父好像在龙玺面前抬不起头。” 顺带一提,除去龙三,小夜子对其余三人都是毫不犹豫地直呼其名。 据她所说,龙三和最初的妻子十分美满。但没有孩子。龙玺一句“养不出继承人的女人就是废物”,于是不敢违逆父亲的他就哭哭啼啼地离了婚。被遣回娘家的夫人伤心过度坏了身子,没多久就病死了。第二任妻子怀是怀上了,却是死胎。龙玺当即下了离婚令。这回龙三终于也反抗了,但被父亲的一声吼断了念头。之后,第二位夫人自杀了。 “太过分了,简直不敢相信!”也难怪小夜子愤慨不已,“为什么母亲和龙玺处不好就离开了家,我也能理解啦。没有血缘关系,不是咱们真正的外祖父真是太好了。” 她莫名厌恶龙玺,而正一则是害怕。话虽如此,其实他们的意见根本就无人理睬。从一开始,外祖父感兴趣的就只有鹤子。 “那家伙看着鹤姐的眼神……不觉得有点瘆人吗?” 正一也有同感,不过内容有所差异。还是孩子的小夜子,敏锐地觉察出外祖父双眸中蕴含的好色之念。这正是年方十岁,但为人老成的小夜子才具备的观察力。而另一边的正一,则认为那淫邪目光的深处,隐藏着更为可怕的企图。不清楚是“什么”。但这“什么”阴森得叫人汗毛直竖。 然而,鹤子本人却满不在乎。从龙玺那里得到漂亮的和服或小礼品时,也显得非常高兴。如果贯以冷静且公平的态度来看,水使家的生活给长姐的精神层面带来了正面影响。只要没意识到外祖父邪恶的视线,只要不具体表现出来,此处绝对是适合她疗养的地方。 不过当时,正一比起外祖父更怕外祖母。龙玺的傲慢、自我为中心、冷漠,汩子一概没有。由于开始痴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本来就欠缺诸如此类的人性一面。 “那么呆的婆婆,有啥好怕的?” 小夜子全然不当回事。她认定龙玺就是万恶之源。当然这是对的。不过,畏惧外祖父是缘于正一本人的性格,相比之下他对外祖母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阿正……” 在主屋晦暗的走廊里,冷不防传来一声轻唤。回头看,一个人也没有。刚以为是听错了,却见外祖母正从走廊转角目不转睛地窥视自己,一瞬间背脊就挺直了。 这种事发生过好几回。无数次的相同遭遇,然而绝无可能习以为常。没多久,正一只是在走廊上走动就提心吊胆的。 某日,外祖母忽然现出了全身。由于每日三餐也只有她一人是在自己房间吃,所以见到外祖母的尊容,这还是第一次。自此,正一战战兢兢地跟外祖母说上了话。 “阿正……你是阿正啰。” 正一不太理解“啰”的意思。像是确认“你是阿正吗”,又像是肯定“你是阿正”。而且,外祖母的方言浓重,话很难懂,这种时候通常都是回答一句—— “是,是的……” 外祖母就会说道:“果然是啊。阿正[阿正,原文并非汉字,而是平假名的“しょうちゃん”,为“正一”的昵称读法。松一的“松”在日文中与“正”均可音读为“しょう”。]……写成树木的‘松’,加一二的‘一’,松一……” “哎……” “好啦,阿正……” “不,不,不是的。我的名字是‘正确’的‘正’加一,正一。” “正确……不对吧。你是‘松’加一,松一啊。” “唔……” 与外祖母的交谈就是这样的南辕北辙。心想也许是有一个很像自己,名字叫“松一”的孩子吧,于是问了重藏,但据他所知波美没有这样一个人。 “阿松,你是三只眼[三只眼,原文是“三つ目”,既有“三只眼”的意思,也有“第三个”的意思。下文的“一只眼”亦同。此处正一取的是前一种意思。]啰。” “眼睛只有两只啦。” “呵呵……至少不是一只眼啰。” 简直像谜语一样,但不觉得外祖母知道答案。 “阿松,你要更好地吃饭才行。” 难得说了一句像是外祖母会说的挂念话,谁知—— “身子骨这么贫弱,可当不了侍候水魑大人的觋子[觋子,是祭祀神,以及侍奉神的人,女性称“巫”,男性称“觋”。]哦。” 结果却是一脸认真地说着胡话。听说过去汩子自己就是巫女,可是要考虑候选人,也该是鹤子或小夜子吧。关键是就算正一有这个心,外祖父也不会认可。 即使把外祖母的事告诉小夜子,她也只是拿食指在脑边画圈圈说:“这里有问题,所以别往心里去就行啦。” 然而正一却认为,外祖母并非如大家所说的是痴呆,打个比方的话,就是有一半的身子踏入异界,而那非人的半身有时会突然冒出来。不知为何,这一点面对自己时表现得尤为显著,对此正一已经欣然接受。 “到底是神社,就像极乐世界啊。” 也许是想起了满洲的生活,小夜子常把这话挂在嘴边。极乐世界虽是佛教的概念,但能明白她想说的。在这据说饿死了一千万人的战后乱世,不干活也能衣食无忧,倒算是极乐世界。 不过,小夜子必定会加上这么一句:“可是家业明明这么大,衣服没漂亮的,饭菜又不好吃,别栋也住着不舒服,都是因为龙玺太小气啦。” 事实上,外祖父的守财奴性格,给生活在水使家的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都烙下了阴影。 “他可不是一般的小气。拿生不出孩子为由,赶走了龙三舅父的两个前妻,说穿了都是源自这家伙的冷酷无情——不要对自己没用的人。这人肯定是地狱鬼转世。” 正一对她的比喻心有戚戚,同时又想那么外祖母也许就是半妖。 然而意外的是,小夜子和她憎恶的地狱之鬼,正一和他讨厌的异界半妖很快就分开了。因为母亲离开了家。不,准确地说是被龙玺撵走的。 两人之间是怎样谈的,小夜子和正一都不知情。照例由姐姐去打听,但具体情况母亲一句也没说,只是笑道:“这下就能从外祖父的咒缚中解脱出来啦。” 他们在水使家的别栋仅生活了短短两周。 外祖父为何赶走已然一度接纳的女儿和外孙?是否如他所说的“姑且先好好想想”有关?母亲给出了回答,不合外祖父之意,结果就变成了这样?养父女之间究竟有过怎样一番对话呢? 疑问无穷无尽,但小夜子和正一由衷地感到高兴。因为如此一来,一家四口就能过上没有外人的日子了。不过,两人忘了一个关键问题。离开水使家,就没了栖身之所。而且,该如何糊口度日呢。转眼间他们就会陷入没有生计的境遇。 小夜子从未像现在这样露出过懊恼之色。也许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自己多坚强也终究是个孩子。 经过重藏斡旋,四人移居到了建在五月夜村与物种村交界处的简陋小屋。位于从深通川向北稍走几步路的地方,冷冷清清,周围一户人家也没有。不,说起来小屋本身就难以称之为家。当真就只是个能避风雨的陋室。如果说水使家是建于极乐世界的府邸,那么小窝棚看起来就像夺衣婆[夺衣婆,据说是守在三途河对岸的老太婆,传说中夺取罪人衣服的恶鬼。]在三途河上的住所。 “真是抱歉。左雾大小姐,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老爷子颓然地低下了头,与之相对的母亲则面露开朗的笑容说:“哪儿的话,要没有重藏先生出手相助,现在我们母子四人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说了,过不了多久我会再想办法……这短短一段时间里,请你们务必忍耐……” 话虽如此,正一也明白,这事不是身为佣人的他靠各种手段就能解决的。假如龙玺不许女儿和外孙们住在这间小屋,想必很快就会有人暗中布置。此时的小夜子和正一都隐隐悟到,外祖父在波美地区全域都拥有这样的权势。 小屋附近时不时能见到一个戴着眼镜,名叫“久保”的男人,可谓明证吧。此人经常出入水使家,常与龙玺秘谈。身为五月夜村青年团代表的久保,恐怕就是外祖父的间谍。 从那天起,母亲开始出门做工。走访村里人家,接揽一切杂务。然而,村民们十分冷漠。首先,就是不给母亲活干。偶尔托点事,也不是什么像样的工作,薪金也压得极低。即便如此,母亲还是在村里四处奔走,主动找活,找到就干,一刻不停。只是这些行为全被视作母亲的擅自之举,大家都只愿支付比底薪更低的酬金。 大概是见不得母亲辛劳,不久小夜子也外出打工了。从小学放学后,努力到深夜。因为比起母亲来,她还能多拿到一点活。上小学后,正一也工作了。不知为何,他比母亲和姐姐更有事做。由于他是男孩,最初交给他的就是农活。 清晨五点起床,就钻进大豆地的垄里割杂草。完工时,衣服已被叶子上积聚的露水打得透湿,变得沉甸甸的。急急忙忙吞下早饭上学去。放学后既不玩耍,也不回家,径直赶去侍弄庄稼。到吃晚饭的时候,已是累得精疲力竭。常常右手拿着筷子,左手端着饭碗,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晚上,则是打稻草捻绳子编草袋,这是用来装交售米的。田间的劳作异常辛苦。特别是拿平地机平整土地时,常被人吼“不能推得再平一点吗”,可一个孩子怎么也用不圆熟。把手比肩还高,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劲。他不想哭,但眼泪自然而然地就会从脸颊滚落。村里同样年纪的孩子也无法操作自如,正一更是难以胜任。话虽如此,眼见十多岁左右的少年背着重达数十公斤的米袋,攀上仓库最高处的身姿,他就琢磨自己到那个年纪时能背动同样的袋子吗,感觉绝无可能。果然,农村孩子的身体构造原本就不同啊。 暗中相助三人劳作的是重藏。他与村里人家几乎都有来往,非常了解各户的情况。他活用这一身份,为了尽可能地让收入丰厚的工作惠顾宫木家,费尽心机。如果没有他,三人能到手的工作量和酬金无疑都会变少。 重藏是少数站在宫木家一边的人。他对母亲的忠诚心要远胜于龙玺。话虽如此,他毕竟长年在水使神社供职。如今也无法违逆龙玺。即使想帮母亲也不好公开行动,此外暗中救济也有限度。他常常叹息自己的无能为力。但母亲一直很感激这位老爷子。 这么一想,他们的关系还真奇妙。随时间与场合不同,时而是主仆,时而是孙女和外祖父,时而是女儿和父亲,时而是妹妹和年岁相差较大的哥哥,时而又像一个女人和倾心于他的男人,关系着实不可思议。 正一干砸了村子的活,或是没派上用场时,常被人背地里骂“外道的孩子啊……”。“孩子”指的是自己,所以“外道”当然是说父母。不,恐怕不是父亲而是母亲吧。 “外道是什么意思?” 问了重藏,他的脸色忽然骤变。然而老爷子的解释却很普通。 “是做下违背人道之事的人,不过在我们这里专指外乡人,所以他们是把小少爷当外乡人看待了吧。” 这时,正一觉得重藏是在掩护母亲,即便是在孩子面前。“外道指的不就是母亲吗?”这句话他怎么也问不出口。于是,代之以其他问题。平时经常吆五喝六的成年壮男,为什么说到“外道的孩子”时,几乎都在嘀嘀咕咕,声音若有若无的,那举止就像是怕让正一听见似的,又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他们对小少爷——”话到一半支吾起来,随后重藏继续道,“……其实对小少爷愧疚啊。所以嘛,小少爷不必往心里去。当它是耳旁风就好。” “嗯,知道了。” 尽管顺从地点了头,但正一明白重藏本打算说的是“那是因为他们对小少爷怕得很啊”。可是,村里的大人惧怕自己是毫无道理的。如此说来,难道他们从正一的背后看到了母亲的影子,因此才惧怕的吧。所以重藏才语焉不详,搪塞了事? 其实,小夜子也受过这种奇妙的对待。而且,据说在她那边大家更是小心谨慎,就跟挤脓包似的。 “既然如此,最初就别说那种话不就好了!” 姐姐依然彪悍。事实上,她学习工作两不误,有点空闲也会找关系亲密的朋友玩耍。像猴子一样在野山四处乱窜,如河童一般入瀑潭和江河游泳,还常在寺院里玩捉迷藏或躲猫猫。别说交上朋友了,无论怎么做都会受人欺侮的正一,好生羡慕这样的姐姐。 “要硬碰硬地来!得让对方明白,我们这边也不会忍气吞声,是会反击的。起先是会受到疯狂的报复,但只能毫不示弱地硬扛。要让他们见识到我们的骨气!” “嗯,嗯……可是,母亲的事……” “啊,他们也说。不过呢,没有人知道详情。全都从祖上父母那里听来的捕风捉影的传言,那么一说罢了。所以,他们不像大人们带有恶意。” 听她这么一说,还真是的。正一再次钦佩起姐姐的头脑。 “不过呢……”此处,小夜子的声调急转而下,“依我看来,母亲有段我们不知道的过去。不愿让我们知道的过去……可能是因为回到了五月夜村,这段过去一点点地复苏,对方方面面产生了影响。” “以前母亲离家,跟这次又被赶出来,都是因为这段过去?” “大概是……虽然我不认为只有这一个原因,但总觉得是源头没错。” 关于此事,两人决定不再触及,并达成了共识——等到母亲亲自告诉自己。虽然颇为担心好奇心旺盛的小夜子能否忍住,不过在那之后她信守了两人的约定。 如此这般,离开水使家之后,正一他们也勉强得以维持生计。只是,问题在于鹤子。虽然也帮忙干些母亲或妹妹带回家做的临工,但恶劣的环境显然给她的精神带来了不良影响。在水使家刚有所好转的病情再度恶化,因此有段时间母亲为此烦恼不已。不过,也没有回到养父篱下的打算。其中似乎有着什么正一他们无法窥知的重大纠葛。 宫木家的生活非常艰苦,但不可思议的是只要没有奢侈欲望,在吃饭方面并不怎么发愁。因为夜间在小屋门外,有人会悄悄地放上瓜果蔬菜。小夜子最初以为是重藏的厚意。但若是他,就会像平常一样拿过来。况且他本人也否认说不是自己。正一认为是村里的一些好心人偷偷送来的,但被姐姐一口否定。 “正一,那种人咱村里一个都没有!” 开始工作后,正一也深切地体会到姐姐所言不虚。 “难不成是水内家的叔叔?” 所谓水内,是指历代在物种村的水内神社任神官一职的家族。如今的宫司是年过八旬的龙吉朗,但事实上,从几年前起就已由四子世路在掌管。顺带一提,他的三个哥哥全都因病去世或战死沙场了。 这个水内世路不是别人,正是正一他们从满洲归来,辗转抵达波美之地,坐马车从青田村去往五月夜村的途中经过物种村时,站在稻田中央迎接他们的那位。 世路也来过水使家,只有一次。在正一全家移居陋室后,便开始频繁露面。每次他都会带来罐头,衣服或日用品之类的小礼物。大家出门上学工作,不在家时,也总会拿点什么过来放上。 “不对,我想不是叔叔。” “为什么?” “叔叔拿来的都是村里不太容易到手的罐头之类的保存食品。可晚上放的尽是些村里采摘得到的蔬菜。” “听你这么一说……” 小夜子敏锐依旧。 “而且呢,好像不是同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 “哎……那么,果然还是村里人……” 断然摇头的小夜子,又一次彻底否定了这个可能。但无论送者何人,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这神秘的馈赠给宫木家带来了帮助。 最初母亲感恩戴德地接受了世路的好意。然而,次数多了,尽是一味地获取,母亲开始过意不去,予以谢绝。 “是我率性而为,请你别放在心上。” 相反,世路好像还嫌不够。不过,察觉母亲是当真于心不安时,就减少了携带礼物前来的次数,从每回都带礼物变为每来几回才带一次。只是他增加了单次拿来的量,所以结果没有变化。 “我想水内叔叔以前一定很喜欢母亲。” 不用小夜子说,正一也意识到了。但并不觉得讨厌。因为世路为人爽朗。 “能够再次见到母亲,好像很开心呢。” 这一点母亲也一样。起早贪黑,工作连轴转的母亲,唯一能舒口气的就是与世路短暂交谈的那一刻吧。 “总觉得母亲好像变年轻了。” 相比在水使家生活的时候,相比刚移居到小窝棚的时候,母亲确实显得容光焕发。 正一他们也对世路的来访大为欢迎。说实话,最初是为了礼物,而世路见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带来的食物,也是面露狂喜之色。那笑容看在眼里,正一他们也是心里暖洋洋的。也多亏有他在,才抑止了鹤子精神状态的彻底恶化。 “父亲。” 长姐每这么唤一声,母亲和世路的脸上都会浮起难以言喻的表情。有时还几度互望对方的脸,然后慌忙别过头去。尽管如此,两人也不加责备,随她高兴。是因为顾虑鹤子的心病,还是出于别的理由,正一自然不知。 尽管每周只有短短的几十分钟,但正一在狭小粗陋的屋中,感受到了拥有父亲般温暖的家庭氛围。能有这番体验,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母亲能跟叔叔结婚就好了。” 然而,小夜子不同。她看得更加长远。 “叔叔的夫人几年前病死了吧。我们家的那个是战死,所以没有任何阻碍。” 战死的“我们家的那个”指的是正一他们的父亲。 “叔叔有个儿子,他不也需要母亲吗。” 世路有个十一岁的名叫“芥路”的孩子。他曾讲过,自己是芥川龙之介的忠实读者,所以给孩子取了这个名。 芥路只来过一次陋室,由父亲带着。是个皮肤白净,老实巴交的少年,相貌端正像他的父亲。母亲虽多方攀谈,但也许是因为害羞不怎么说话。所以,他想要母亲什么的,只是姐姐个人的独断解读。 回过神时,个性略显畏缩的芥路却已跟正一他们打成一片。鹤子也难得地加入进来,由此正一觉得孩子们之间决非不投缘。 意外的是,问题出在关键人物母亲的身上。 “听着像是我多事,能不能让我来提供住处呢?” 第一次来小屋时,世路提出建议,结果遭到母亲拒绝。此后也提过很多次,但母亲总是摇头。 世路的措辞不是断定句,阐述个人意见时候也会征询对方意愿。只有那一次,他坚定不移地说:“希望由我来照顾你和孩子们。” 当时也是巧了,正一他们就在小屋外面。然后,只有正一听到了世路的这句话,以及母亲接下来的回答: “谢谢你。但是这样的话,水内神社就会覆灭。” 正一不懂“覆灭”的意思,就去问了姐姐,说是指崩坏或毁灭。小夜子问他为什么问这个,他就把刚才的对话告诉了姐姐。 “正一大笨蛋!为什么不早说!” 小夜子急忙贴紧小屋的外壁,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但两人的交谈好像已经结束了。 从这天起,小夜子常常逮着机会就找母亲说世路的事。 “如果是那样的父亲,我们也很想要呢。” 有时还会说出非常露骨的话。然而,母亲只是报以寂寥微笑,一句不答。 “奇怪啊……我觉得这不是水内叔叔的单相思,母亲这边也是一样的心思。” 正一也有所察觉,正如小夜子推测的那样。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拒绝呢。而且,理由也未免太奇怪了。 不久,母亲开始委婉地回避世路的来访。只是对世路毫无作用,他仍是频繁地上门。原本可见面的机会就少,对方只能在来访次数上做文章。世路就是这么盘算的吧。 此后又有一次交谈,这回被小夜子偶然偷听到了。 “你是水内神社的继承人。出入这种地方,会落下流言蜚语……不,两个村的村民已经开始说各种闲话了。” “村里人,向来就是这样。我不在意的。” “这不只是你个人的问题。” “那时我也这么想,但是我错了。” “……” “代价就是,我失去了你,左雾。同样的错误我不想再犯第二次。” “很高兴你有这份心。可是……与全村人为敌后,你打算怎么生活下去?” “这个嘛——” “而且,这问题恐怕不是一个物种村就能解决的。你一定会被整个波美地区彻底孤立。芥路君该如何是好?” “那你的孩子呢?你自己呢?” “我们没问题的。村里人又没跟我们完全断绝往来。” “谁说的,差不多就是——” “而且,我们其实很坚强,出乎你的意料。” “左雾……” “你应该明白的。当时也好,现在也罢,不可能的事终究是不可能的……” 打那以后,世路略微来得少了。事实上,当时关于世路和母亲的恶语流言甚至还传入了正一他们耳中。小夜子不露声色地向重藏刺探情况,方知在物种村里已渐渐酿成重大问题。 “不过,叔叔来得少了不是因为这个。” “是因为母亲?” “嗯。知道母亲决心已定,所以……” “会不会就这样以后不来了?” “谁知道呢……希望叔叔再努力一把,不过情况好像很复杂啊。” 那段时间,但凡两人独处,小夜子和正一就会一个劲地说母亲和世路的事。 “可以肯定,原因不在于我们是从满洲回来的归国者。” “问题出在更早以前的事情上啊。” “就是母亲在水使神社……和水内叔叔情投意合的时候……” “因为什么分开的?” “我想一定是被拆散的……被那个龙玺。” 小夜子所料不差。这点她从重藏那里得到了证实。只是无论怎么逼问,对方坚决不肯说明理由。 “因为龙玺老爷觉得水内家的人不好。” 正一能看破的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内部必有更深层的原因。内心很想知道,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还是不知道为妙。因为他有预感,要是知道了自己会无比后悔。 既然母亲不愿说…… 或许就不该惊扰她。主动刺探的行为,岂非愚不可及? 直到母亲想对我们说为止…… 不该向任何人打听,无论是重藏还是水内世路。强行这么做只会让母亲悲伤。 正一如实道出自己感想。小夜子似有不满,但同意在母亲不愿坦白的期间尊重她的想法。姐姐当然也不愿令母亲徒增苦楚。最终两人决定暂观其变直至时机到来。 然而,这机会永远没能到来。 藏于心中的情衷还未及向孩子们诉说,母亲便溘然长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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