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刀城言耶访波美之地

如水魑沉没之物  作者:三津田信三

从京都驶向奈良的火车上,祖父江偲始终情绪高涨。

“这次要一直和老师在一起啦。”

原因之一是她如愿陪同刀城言耶同赴民俗采风之旅。

“乌前辈不能来真是太遗憾了。”

孤身留守京都的阿武隈川乌,在开往奈良的火车发车站上怨怼地送别两人,则是原因之二。

当然,阿武隈川当初也是满心想去,所以才会在咖啡馆说了一大堆水魑大人的事。然而,在集合地点现身的他全无精神,只是没好气地说了句“我不方便”,就取消了行程。

“哎?怎么会……”

与颇为遗憾的口吻相反,转眼间祖父江偲的脸上就乐开了花。阿武隈川沉着脸看她,言耶则陷入了顾此失彼的窘境。

“不过,能让乌前辈抑制住自我欲念的‘不方便’,到底是什么呢?”

火车启动以后,阿武隈川的身影从视线中彻底消失。最初只是觉着高兴的祖父江偲,似乎也开始关心起那个“不方便”来了。

“大概是神社的事。”

言耶淡然答道,其实很久以前他就对阿武隈川抱有怀疑。即言耶推测阿武隈川家有一个让他抬不起头来的人物。这个以自我为中心到旁若无人的家伙,只对那人的话绝不敢违逆。言耶直觉,那人既非父亲也非母亲,倒像是外祖母。恐怕这次也是,外祖母对欢天喜地正要出门的他说了什么。可能就是关于神社的事。

“别老是到处乱窜,至少在家的时候给我干点神社的正事!”

被外祖母这么一顿训,所以才哭哭啼啼断了去波美的念头吧。想归想,言耶没把他的假说告诉祖父江偲。倘若是事实,这也许就是阿武隈川唯一的弱点。提示给她的结果难以判断,最后决定暂且不说,这倒不是出于什么武士道精神。

黑哥也是难啊。

作为醉心于民俗采风的同行,言耶很同情他。不过另一方面,当听说他不参加波美之旅时,说实话心里松了口气。再怎么安宁的土地,只要有阿武隈川在就会出乱子。不,是他捅乱子。而且,给他善后的又都是言耶。从学生时代起有过好多次类似的经历,所以对于这次同行言耶是坐立不安。自己对水魑大人感兴趣,所以为了让他开口也只好妥协。的确有种临出发时得救了的感觉。

不过,那东西是什么呀……

道别时,阿武隈川突然递了个竹筒给言耶。

“是饯别礼吗?”言耶心存疑虑就问了一句。

“凭什么我一定要给你饯别礼?”

“可不是嘛。”

“好了,你拿着吧。也许有用。”

竹筒一头的断面上有开孔,塞了个木片栓。里面好像装着液体,就像年代久远的水壶。

那个可能是……

正在言耶思考收进包里的竹筒到底是什么时——

“啊,应该在京都买好站台便当的!”坐在对面的祖父江偲发出了冒失的叫声。

对啦,还有问题没解决呢……

看着祖父江偲活蹦乱跳的样子,言耶偷偷叹了口气。作为编辑,祖父江偲很优秀,言耶也受了她很多方面的照顾。但是,言耶过去好几次因她的缘故,被抛入了奇案怪案的旋涡。祖父江偲说言耶被卷进案子的概率惊人,却一点也没意识到概率提升的原因之一就是她自己。

不过,比起黑哥来……

倒不担心她会惹出乱七八糟的麻烦。感觉是这样的,言耶竟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祖父江小姐,现在就兴奋过头的话,后半程可就坚持不住啦。”

“没关系。我会好好照顾老师的!”

然而,火车抵达奈良站后,两人一刻不停地坐上巴士翻山越岭辗转来到了蛇迂郡它邑町,当祖父江偲被告知接下来要转乘水利合作社派来接人的车时,就立马叫起苦来。

“这也太急行军了吧……早知如此该在奈良住一晚的。”

“明明天色尚早。再说,水魑大人之仪就在明天上午举行,所以——”

“人家明明生在大阪,却连大佛也没好好看上一眼。”

“啊?不,大佛什么的——”

“现在要不要回去?”

“我说祖父江小姐——”

两人对话驴唇不对马嘴,此时有人客气地上前来搭话了。

“是阿武隈川老师吗?”

言耶回头,就见一个穿着齐整的西装,四十岁出头,相貌端正的高个男子站在身后。

“啊啊。我们是阿武隈川乌这边的人。您是从波美来的吗?”

只听阿武隈川说过,四家神社中的某个人会开车到它邑町的巴士站。至于参观水魑大人之仪的事宜,已获得波美水利合作社的特别许可。这多亏了阿武隈川本家神社的威望。

“我是物种村水内神社的水内世路,谨代表波美水利合作社来迎接各位。”

“不好意思劳您费心了。非常感谢。其实,阿武隈川他——”

“这次蒙诸位应允我等甚为无理之要求,真是感激不尽。我是刀城言耶老师的责任编辑,身属东京一家名为怪想舍的出版社,名叫祖父江偲。”

言耶一边叙礼,一边正要解释阿武隈川之事,这时祖父江偲突然介绍起了言耶和她自己。

“唔……刀城言耶老师和编辑祖父江偲……”

世路理所当然地似有些不知所措,怔怔发呆。

“是。阿武隈川老师因为有急事来不了,就拜求他本人置以全盘信任的刀城言耶老师,请他务必代自己前往。所以尽管忙得不可开交,刀城老师还是应允,一口应承了下来。”

“啊,是这样的情况啊……”

“恕我直言,刀城言耶先生在民俗学方面的造诣可比阿武隈川老师深多了,而且民俗采风的经验也很丰富,正适合这样的场合!”

“刀城老师也是民间的民俗学者吗?”

“不不,老师的本行是作家。作品多采用民俗学方面的题材,因为有此偏好,所以像这样只要有机会,就会竭尽所能地前去观摩珍贵的仪式。”

“是这样啊。那我真是失礼了。”世路向言耶再度寒暄后说道,“不过,由刀城老师这样的人物代阿武隈川老师大驾光临,真是太好了。阿武隈川老师提过要带两个还在修行的助手过来,说他们是一点也派不上用场的废物,帮不上什么忙的半吊子,所以我就在想要是那两位的话可怎么办哟……”

大概是真的松了口气,话至末尾措辞也不怎么拘礼了。

“请等一下!”祖父江偲间不容发地问道,“那个……阿武隈川是这么说的吗?”

“对。确实说的是‘两个助手’……”

“哦,是这样啊。”

听着祖父江偲阴森回荡的语声,言耶再三叮嘱自己,从波美回来的归途上,切不可与她一起去拜访京都的阿武隈川。

“不光是刀城老师,连祖父江小姐这样的美女编辑都请到了,我等前来迎接也算是没白跑一趟。”

“哎呀呀,哪里哪里……”

祖父江偲态度骤变。话又出自美男子世路之口,更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身为女性,却能这般陪同作家老师行走四方,您自己是否也会做些采访?”

“不,不一定。只是刀城老师情况特殊。老师说了,如果没有和他心有灵犀的我跟在身边,就什么也做不成啊。没错,我就相当于是老师的经纪人。另外还是侦探助手,有时也是监护人什么的。自从我当上老师的责任编辑——”

蹬鼻子上脸的祖父江偲开始失控,于是言耶慌忙改换了话题。

“明天就是仪式,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从迎接我们开始,可要给你们添不少麻烦了。”

“不不,哪里的话。”

这时,世路似乎意识到还有重要的礼节未行。

“原本水使神社的宫司会来迎接,但他还有明天的准备要做,就由我当代理,虽然觉得很失礼——”

世路的斜后方,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脸上浮满了讥诮的笑容。看他的眼睛,像是在说——就算没有仪式的准备工作,水使神社的宫司也不可能前来相迎。

与世路全然不同的感觉,却也俊朗异常。能够察觉到那微笑带着一丝阴翳,就像电影里的个性派男星。只是身高不够,外貌方面略有缺失。旁边又有身材修长的世路,所以更显出他的个子矮小。

大概是注意到了言耶的视线,世路突然背过身去。

“他是佐保村水庭神社的水庭游魔。”

水内神社与水庭神社的现任宫司是龙吉朗和流虎,鉴于此项事实,波美水利合作社这次为迎接言耶等人,派出的是第二大和第三大神社各自的继任者。

当然,如此待遇并未让言耶感觉不快。不过,自己是否真受欢迎,抑或是不速之客,对方的迎接态度也是摸清这一点的标志之一。如今,很难通过对方的态度做出判断。

“水魑大人之仪有趣的话,就能当小说的题材?”

游魔冷不防地用生硬的口吻问道。

“是啊。不过,也不会照原样写下来。从此处展开构思,进行各种润色,所以等看到完成品时,可能已大不相同。”

“哦,是这样啊。”

附和的人是世路。大概是觉得游魔言语无礼。然而,游魔本人却满不在乎。

“那如果发生的是可怕到无法修改的案子,就只能照实写喽?唔,会落入非解开谜团不可的情况吧。”

“好了,游魔君,这就出发吧。请车上坐。”

世路拍拍游魔的肩头催促一声后,为言耶和祖父江偲打开了后车座的门。

“老师,刚才水庭游魔先生的话,说的是去世的水使龙一先生吗?”坐上车后,只有两人的时候,祖父江偲低声问道。

“只能这么认为——”

“然后呢?”

“也可以理解成是在预示今后将要发生的案子。”

“哎……不会吧——”

这时,游魔坐进了驾驶室,车很快就驶离了它邑町。

在乡间的道路上行驶片刻后,车开始进入深山。一转眼,从车窗望见的风景就已变为郁郁葱葱的茂密树林。

副驾驶席上的水内世路朝后半转身,不停地找言耶等人攀谈。似乎是因为水庭游魔一声不吭,更让他觉得自己必须陪着对方。

或许是自称言耶经纪人的缘故吧,祖父江偲应答十分认真。被誉为美女编辑或许也起了些作用,她挺直腰杆,看起来又像在扮演一个颇有才干的女性,不禁令人会心一笑。然而,伴随着蜿蜒蛇行的山道,车内嘎吱嘎吱地不断左摇右晃,其间祖父江偲的话渐渐少了。不一会儿她就靠上了言耶的肩膀,接着,几乎瘫倒在他的膝头“人家,已经不行了。不成了……”

“喂喂,没问题吗,祖父江小姐?”

“啊,是晕车了吗?”

世路喊停车,可游魔却说没有用,毫无仁慈心地继续开着车。

“这种时候,别平躺着比较好。”

言耶将祖父江偲的身子推回,想让她的身体倚靠在车门上。这当然是为她着想,哪知——

“老师……大恶魔……”竟被嘟囔了这么一句。

瞬间,车内鸦雀无声。这回世路也几乎不再说话,想是出于对祖父江偲的顾忌。

“车开得很棒啊。”

言耶向前方的游魔搭话。虽说是因为已习以为常,但他操纵方向盘的技艺足可登堂入室。看似粗暴,却给人奇妙的安心感。不知为何,就觉得只要交给他就能平安无事地翻过山岭。

“游魔君喜欢摆弄机械。”回答的人是世路。

“波美地区的产业以种稻为主,所以就有了番水制度——啊,这部分情况您已经……”

“是的,从阿武隈川那里听说了。”

“既然如此,我想您也知道樋门的事,游魔君啊,正在考虑能不能把那个更进一步机械化。”

“能配合番水自动流出水来的话可就方便啦。”

“虽然水利合作社的头——那些宫司们声称,按以前的方法就足够了……”

看来,五十至八十多岁的宫司水使龙玺、水内龙吉朗、水庭流虎、水分辰卅,与他们三四十岁左右的儿子们之间,存在着各种争执。

“世路先生和游魔先生都会继承现在的宫司之位吗?”

“会的。水使神社将由次子龙三继任。我家水内神社的继承人原是长子龙壱朗,可是他战死了。次子龙次朗也是战死,三子龙三朗向来体弱多病,征兵体检也没能通过,就那样在战时病亡……”

“接连失去了兄长啊。”

“在当时,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事……所以,水内神社就由本不在顺位中的四子我继承。水庭神社也是,长子和次子死于战场。所以战后就认了游魔君做养子。”

“原来如此。”

“至于水分神社,因为辰卅宫司不过五十来岁,还未提及这些事。宫司没有嫡子,所以我想他迟早会把侄儿收为养子。”

听着世路的话,言耶想虽然同为宫司,但水分辰卅也许尚属后辈。

“明明没能刮起神风——”游魔突然开口道,“我却偏偏成了神社的养子,竟要当那个侍奉神明的宫司,这世界还真是叫人看不懂。”

语气依然讥诮,但并未让人感到不快。相反,言耶却对他的虚无态度产生了兴趣。

“是说太平洋战争中本应刮起的神风吗?”

“‘二战’时,游魔君曾在海军工程学校就读。”

回答的又是世路,游魔则补充道:

“是特攻队的幸存者。不对不对,是还没到那个程度的稚嫩练习生。”

“特攻队什么的,是驾驶战斗机的吧?”

祖父江偲意外地也加入了对话。

“祖父江小姐,你没事吧。”

言耶关切地问了一句,可祖父江偲却一脸气哼哼地不予理会,多半是还在生他刚才的气。

“开战斗机撞毁敌舰的神风特攻队,是挺有名的。”游魔顺势解释道,“陆海空都是有特攻队。好吧,神风特攻队看起来最光鲜,所以受人关注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身为编辑,你竟然不知道其他特攻队的事?”

“不知道。”

“呼……干脆承认倒也好。”

原以为游魔会显露不快,不料他似乎来了兴致。

“同样是撞机,还有一种叫‘剑’的战斗机。这机子啊,起飞的同时轮子就掉了。换言之,就是专门用来撞机的飞机,由于无法再着陆,所以只能冲向敌人。然后有一种叫‘樱花’的。这东西是让人坐在炸弹里,然后安进战斗机的肚子,靠近敌人就投下去。”

“为什么人要坐在炸弹里?”

“单是扔下炸弹,不一定击得中敌人。但是,如果有人来操纵这个炸弹会怎么样?”

“啊……”

“这个的海军版叫‘回天’。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人体鱼雷啦。”

“啊……”

游魔继续向无言以对的祖父江偲做进一步说明。只是,相比先前给人悠然自得之感的口吻,从此处开始他的语气突然沉重起来。

“是啊,不光是神风特攻队,剑也好,樱花也好,回天也好,至少还算风光。”

“风光……这种事……”

不理会发出反驳的祖父江偲,游魔继续说道:

“你知道伏龙特攻队吗?”

“不知道。”

祖父江偲摇摇头,向言耶那边瞧了一眼。于是——

“就是装备有潜水服和压缩空气罐的水中特攻队吧。”

“不愧是被称为老师的人呢。”

“游魔先生是那个特攻队的候补人员?”

“嗯……”似低吟又似叹息的附和过后,游魔继续道,“看这位女编辑不知道的样子,我就做个说明吧,正如那边的老师所言,穿上潜水服背上压缩空气罐的队员,手拿二米长,前端装着水雷的棒子,大约十几号人就以这样的状态在水里待机。所以个子矮小的我也能当上候补员。顺便说一句,潜水装备体积很大,而且身上和脚上还要附加重物。所以啊,每次训练都会产生一种沉入海底就再也浮不上来的,无比郁闷的情绪。在实战中就这样待机,静等敌船到头顶来,把棒子戳向船底,引爆水雷击沉敌人。伏龙特攻队的任务就是这样。”

“在陆军里,有让人抱着地雷冲击敌军战车履带的特攻队,叫肉搏攻击队。”

言耶举出其他例子,正欲向祖父江偲解说之际——

“够了。”游魔语声清晰地否定道,“我不想对其他特攻队说三道四。大家豁出自己的性命,白白地去送死,从这层意义来讲哪个都一样。但是呢,没有比伏龙更不起眼,更痛苦,更凄惨的自杀行为。在自己身上加重物,只是一动不动地在水里等敌人的登陆舰到头顶来。不能像其他特攻队一样自己冲过去,身姿也不会被其他队员看到。哪有这么悲惨的特攻队?而且,像我一样的候补队员,在训练中因为气罐事故死了一个又一个……死得毫无价值啊。”

车内再次沉寂下来。比先前的寂静沉重得多的空气笼罩此间。言耶想着必须说些什么转换气氛时——

“还好,据说是没赶上实战……只是,这么一来,那些训练中的事故死亡就显得越发可笑了。”与之前判若两人,游魔以压抑着情感的淡然口吻说道。

随后他又低声吐出一句“我能活着回来,果然是拜名字所赐啊。”

“此话怎讲?”言耶探问理由。

“这一带从前就有故意给孩子取不祥的名字,反以此来祛除灾难的风俗。我也是,本来该把‘坂本竜马’的‘竜’变一变,取名叫‘龍马’的,听说是外祖父改成了现在的汉字。”

“您是在这里出生的?”言耶谨慎地问道,同时心想明明是养子嘛。

“嗯。不过出生以后就跟母亲一起离开了村子。”

似乎有什么隐情。不过,这是个人隐私,而且言耶感同身受地明白世路比游魔本人更想转换话题,所以也不好再行追究。

“不过游魔君,‘游’字含有游泳之意,所以作为祭祀水神的神社继承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不是吗。”

果不其然,世路回到了名字的话题上。

“话虽如此,但是世路先生,下面的字可是‘魔’啊。这就没什么说服力了。通常不会在自家孩子身上用‘魔’这种字吧。”游魔觉着好笑似的回嘴道。就在车内的沉闷气息稍有缓和之际——

“所以,我和龙三君正在考虑,要不要请游魔君利用他在海军工程学校时的经验,解决波美的水利问题。”世路略显突兀地勉强做出总结,此时最后一座山也快翻过去了。马上就要抵达波美之地。

不久山道平坦起来,眼前风光一览无余,接着前方出现了一架马车。没有顶蓬,呈长方形的巨大箱式马车颇为简朴。车旁站着一个矮小得让人吃惊的老人。只是,远远望去也能看出,他的体格十分健壮,与其短小身材并不协调。

车在马车前停住,言耶和祖父江偲一下车,老人便直直凝视两人的脸,然后深深施了一礼。世路当即做了引见。

“这位是长年在水使神社奉职的重藏先生。与家父龙吉朗一样,是波美地区的活字典。”

“没有的事。说我跟龙吉朗宫司一样什么的,可是要遭天遣的。”

“好啦好啦……”世路劝慰着严词否认的重藏,又介绍了言耶等人。

“来我们这么远的地方,很是辛苦吧。好了,请上车。”

“给您添麻烦了。还请多多关照。”

言耶叙完礼正要坐入马车,祖父江偲的脸上现出了莫名的不安表情。

“从这里到村子,不能开车吗?这路不是马车就没法走吗?”

“不是的,青田村的话,就在那边。”

“哎?”

“战后,五月夜村也通汽车了,不过他们说沿深通川的川道走的话,还是马车比较好——”

“哪个说的?”

“那个……是我……”

世路惶恐地上前,然而见到祖父江偲的脸又道:

“不不,也不全是我的意见。是阿武隈川老师说,好不容易来一次,想看看深通川和樋门,所以……不过,还是就这样用车送你们去比较——”

“不,就坐马车吧。”赶在祖父江偲回应前言耶即刻答复。

“而且祖父江小姐还是在马车上吹吹风比较好,想必还能治好她的晕车症。”

“这个嘛……好吧……也许吧……”

算是接受现实了吧,在言耶的催促下祖父江偲也上了马车。世路背向坐在前部,言耶和祖父江偲则面对行进方向坐在后部。游魔仍旧开他的车。

“好了吗?那出发喽。”

重藏从驭手座招呼一声,仅是轻轻一甩缰绳便启动了马车。

“真是心旷神怡啊。”

一走入所谓的“川道”,言耶故意地做了个夸张的深呼吸,瞬间就被高高扬起的尘土包围了。

“对不起。河的水位再高点的话,空气真的会很清爽。可是旱到这个程度,就是这样子了。”

世路之所以频频致歉,是因为祖父江偲“吭吭”地咳得厉害。然而她那怨怼的眼神,毫不含糊地指向了言耶。

“但是,比坐汽车要——”话到一半言耶支吾起来。

伴随着蜿蜒折行的深通川,土道也是七拐八弯。马车就在上面行进,所以车内的颠簸也是非同小可。可能更甚于刚才乘坐汽车走的盘山路。

行驶片刻,从后方传来喇叭声。回头只见游魔的车转眼就超过了马车。飞扬着漫天的尘土,瞬间远去。

又一次咳嗽起来的祖父江偲,恋恋不舍似的注视着汽车。

“这、这一带,啊,是青田村吗?”望着在右手边蔓延开去的田地,言耶叫道。

“是的。其实哪个村都一样,全都是这副光景……啊,那边能看到的那个是水分神社。”

往世路手指的另一侧——左侧定睛一看,就在离深通川不远的地方瞧见了鸟居。

“这么近的话,发大水时最先受灾的不就是神社了吗?”

“不,神社建在一个比看上去要高的高地上,所以没问题的。”

听这么一说才发现,相比平坦的北侧,河的南面是一片似从山麓延伸而来的,稍稍隆起的土地。不怎么适合开拓村庄。

马车接近神社,设于河沿的樋门便出现了。樋门旁有座石碑,一名男子正在热心地参拜。

“那里的人是……请等一下!”

世路向重藏招呼一声,马车就在前面停下,向那男子的身侧走去,不一会儿两人一起走了过来,并做了介绍。

“这位是水分神社的辰卅宫司。”

二十三年前被水魑大人之口吞噬的辰男的长子。他是四家神社中年纪最轻的宫司,且与下一代的世路等人辈分相近的,即是此人。

然而,辰卅对世路并未显出亲昵之态,只是向言耶和祖父江偲殷情寒暄后,立刻坐进了马车。

“刚才宫司参拜的石碑是水神塔吗?”言耶向自己身前就坐的辰卅发问。

“嗯,一直供奉在樋门旁边。”

“各个村的樋门附近都祭祀有水神塔。不过水神塔的历史更悠久……”世路从旁插话,给少言寡语的辰卅做补充说明。

“是为了供奉在洪灾中死去的人吗?”

“也有这个作用,不过原本是村界的标志。当然现在一样有效。”

“原来如此。”

“所以说,现在马车已经进了佐保村。”

倘若无人指出,怎么也不会发现已移至别村。正如世路所言,无论到哪里,都是连绵不绝的相同景色。换言之,这或许就是一项证据,证明此地富有广阔的农田。

没过多久,这次是水庭神社的鸟居从左前方迫来。就在背身而坐的世路告知此事之时,此前始终一言不发的辰卅,突然盯住言耶的脸。

“听水庭的游魔说……你……是侦探?”

“哎……”

“听他说,在一个叫什么来着的杂志上,看到过关于你的报道。”

“什么样的杂志?”

“不知道。”

自己抛出的话题,态度却是大大咧咧,但言耶还是和蔼可亲地问道:

“里面写了我的事是吧?”

“嗯,他是这么说的。”

“写了什么样的内容呢?”

“到这里那里的乡下,就一头扎进跟那些地方上的传说牵扯不清的恐怖杀人案,好管闲事地搞侦查——”

“老师!肯定是《猎奇人》啦!”自坐上马车就没吭过一声的祖父江偲突然叫道。

“宫司先生,那种杂志的报道,基本上都是编造的。”随后她的视线对着辰卅,热心地解释起来,“刀城老师在造访的地方上遭遇奇妙而不可思议的案子是事实,完美地解决案件也是真的。不过,到那些地方去的目的是民俗采风,也是工作。介入偶然被牵扯进去的案子,大部分是为了帮助曾经照顾过自己的人。《猎奇人》极尽煽情地大书特书,把老师当杂耍的取乐,那是一本低级透顶的杂志——”

祖父江偲大加贬损的《猎奇人》,是战后迅疾创刊的糟粕杂志,找些情色血腥的真人真事当卖点。不过,所谓的“真人真事”徒有其名,大体是以任意杜撰的故事为主。但是,如果像这次的刀城言耶一样,推出有真名实姓的人物,再略微添加些实际发生的事,那可就不得了了。因为报道内容明明无凭无据,很多读者也会轻易相信。

顺带一提,所谓“糟粕杂志”,跟人称饮三合[合,容积单位。一合为0.1升。日语中“合”读作“ごう”。三期的原文为“三号”,日语中称杂志的“期”为“号”。“号”读作“ごう”,与上文的“合”发音相同。]就会烂醉如泥的糟粕酒有些关联,乃是对因纸张粗陋不堪,版面制作低俗,事实上多半刊出三期即告倒闭的此类杂志的蔑称。

自己被写得像个名侦探,言耶本人深感羞臊,但反过来又有点高兴,心情委实复杂。说给祖父江偲听时,祖父江偲总是大发雷霆:“说什么呢?里面明明还写了老师晚上摸进村姑闺房的场面!”诚然,这种假话让人伤脑筋……

然而,不知不觉中祖父江偲的解说已转为对刀城言耶侦探事迹的夸耀,要说伤脑筋,现在的她就像说书人似的做着热情洋溢的发言,也是个问题。

“那个,关于您从游魔先生那里听到的事——”

言耶一边委婉地打断祖父江偲的话头,一边向辰卅搭话,好在对方的视线马上就从祖父江偲移向了他。

“什么?”

“您是何时何地,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听到的?”

“就在刚才啊。我刚从村子回来,他就开车打我旁边过去了。当时他跟我说,有个著名侦探代替那个叫什么阿武隈川的民俗学家来了。”

“我一点也不著名,而且也不是什么侦探。”

“但是,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的杂志报道,再加上刚才这个女娃子说的,别的怎么不一样我是不知道,总之你是侦探这件事,两边可都对上了。”

“这……这个嘛……”

言耶哑口无言,但随之道出了一个心里在意的疑问:

“姑且算我是侦探……那又如何呢?”

这回轮到辰卅哑口无言了。

难不成事到如今还想说“请你调查二十三年前上代宫司的案子”吗?言耶侧头不解。但他忽然又想到水分辰卅的这种令人难以接近的态度,是否早有苦衷呢?

如果说游魔的生硬态度缘于悲惨的特攻队生涯,那么辰卅则是因为上代宫司的失败,以及村民们的恶劣对待吧。即便在经过了漫长岁月的如今,芥蒂仍留在他心中没有消逝,常想试图做些什么,并为此而苦恼。在他看来,游魔口中的这个名叫刀城言耶的怪男人似乎能帮上忙,所以才抢先一步上了马车。

不单是游魔的话,辰卅还听到了祖父江偲的说法,明白了案子越是与当地特有的怪异有关,他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就越能发挥出侦探才能。也许辰卅已坚信刀城言耶正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才上前攀谈,问他是不是侦探。只是后来没有机会谈起具体事宜。言耶瞬间做出了如上分析。

那我该怎么办呢?

还是别主动提起辰男的案子为好。这里还有世路。又有在水使家奉职的重藏听着。话说回来,等辰卅自己开口,也一定不会有结果。只能到时找个机会和他单独交谈。

话说游魔为何要特意将自己的情况告知辰卅呢?

由四家神社的宫司及继任者组成的水利合作社,其实已纵横着数道肉眼难见的裂缝,一旦出现某个契机,就会轰然崩塌。言耶不禁预感到这样的危险存在。

“那是水庭神社。就要进入物种村了。”

世路谨慎的话语让言耶抬起了脸,这时马车正要经过村界的水神塔。已经到了波美地区的中段。

“好辽阔啊。”言耶再次将目光投至东西方向叹道。

“幸运的是,每个村的土地都很肥沃,非常适合种植水稻。所以说,干旱造成的枯水期是个严重问题。”

“水魑大人之仪,尤以增仪为人所重视吧。”

“是的。我等水利合作社也是责任重大——”

这时辰卅突然吐出一句“只是,失败了就会下地狱……”

他的父亲——当时的宫司辰男在沈深湖消失后,水分神社遭遇了怎样的对待,都被“地狱”一词涵盖了。想必水分神社在波美地区、水利合作社、青田村的处境顿时恶化,尝到了人间冷暖的滋味。

因为是神社,所以不必担心被村民孤立吧。然而,被忽视也许还能轻松一些。受着非难,却又被要求挽回声誉,处于那种困境的艰辛唯有当事人才会知晓。

话虽如此——

要说水分辰男的失踪能不能立案,还真不好判断。在执行增仪的过程中潜入沈深湖的人只有他一个。无论过了多久也不见浮上来,所以鉴于当时的情况,最终推测是他失手被吸进了水魑大人之口。换言之,是事故。这个解释可谓稳妥。此后辰男一直下落不明,很遗憾。即使从这一点分析也只能视作他是被冲入了地下水道。

如果后来什么事也没发生,也许时间就能解决一切。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数年后,水内神社的龙吉朗与水庭神社的流虎分别举行增仪时,在水魑大人之口和游船的洞孔下发现了蠢动的可怖之物。因被传为溺死的水分辰男的膨物,兹事体大。仪式成功所以还算好,如果两次中哪怕失败了一次,没能降雨,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原宫司的膨物妨碍仪式的流言传播开来,水分神社会被逼入绝境。

多亏降了雨,那令人恐惧的经历才只在水利合作社内部被谈及,没有扩散至波美地区的每个角落。但是,由于此事,水分神社的处境再度恶化。尽管只限于水利合作社内部,但无论怎样掩盖,发生变故的事实也会传扬到村民们之间。也可能只对内容一知半解,才生出了莫须有的流言。

然后,十三年前,水使龙一在增仪中死亡。死因是心脏病突发,但他死时的面容,就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当然,水利合作社众人想到的,必定是在沈深湖失踪的辰男的膨物。即便如此,他们仍要想方设法力图止于内部谈论。

但是,要是有人死了,从过去的事故到怪异现象,顷刻间就会被村民们所知晓。含糊暧昧的风言风语也带上了现实意味,开始流传。

当时,辰卅也许是这样想的。假如龙一的死并非事故,那自己的父亲莫非也不是?如果龙一的事得以解决,那么水分辰男的污名不也会被洗刷吗?

然而最终,龙一匪夷所思的死成为一个谜,留存至今。进而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背地里所有人都认为是辰男的膨物所为。

如果言耶的推断没错,辰卅又相信游魔和祖父江偲的话,那么刀城言耶的登场对他来说也许是求之不得的事。

“那是我家的水内神社。过了那座水神塔,就是五月夜村了。”

大概是见言耶完全陷入了沉思默想的状态,世路低声向祖父江偲做出说明。

“说起来,至今为止只见到过一座桥。”

正如祖父江偲所指出的,只有佐保村东端架着一座桥。

“我们本想在每个村各建一座坚固的桥,但在预算和修桥的选址方面出了些问题……”

“啊,是以前因为涨水被冲走了的原因吗?”

“简易桥倒是搭了好几个。我们这里虽然旱天多,但时不时来个滔天洪水,可就惨了。五月夜村的中央有座桥,所以物种村的人都用那边,而刚才路过的桥是佐保村和青田村的。简而言之,只有在村里人去神社寺庙办事,以及从我们这里去村子的时候才会有所不便,也不是什么非常紧迫的问题,所以就往后拖了。”

两人持续交谈的期间,左前方现出了第二座桥。据说人们简单地称这座桥为“上桥”,另一座桥称为“下桥”。

马车在“上桥”入口的前面放缓了速度。这时,言耶看到了一件颇为奇妙的事物。面向川道的庄稼地里,最外侧的一块田,不知为何被木桩围了一圈。划出一个小小的四角形,却又好端端地种着水稻,甚至还有田埂。从这一点来看,与其他水田没什么两样。只是异常地狭窄。由于左侧紧贴着一棵大松树,更显得小。

“那里是怎么回事?”赶在马车左转开始渡桥前,言耶慌忙用手指着问道。

“嗯?啊……那个呀……”出声应答的世路,脸色沉了下来。然而,也许是敌不过言耶那充满好奇的目光,他苦笑道:“传说从很久以前开始……五月夜村开拓后没多久的时候……那里就被划成这样了。”

“看来有些来头啊。”

言耶稍稍探身,祖父江偲就在旁边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式。

“就是各地随处可见的古老传言——”世路惊讶地看着两人,但还是继续说道,“说那里有一种叫泥女的怪物出没——”

“你是说泥、泥、泥女?”

言耶当下大叫一声,同时忽然在马车上站起身,想要回头观望。对面的世路像是吓了一跳,他本人也不由得惊呼一声,身子将起未起,恐怕是想摁住言耶让他坐下吧。

然而,不止一人,而是两人同时在行驶的马车上站起,未免太过危险。以至于沉默寡言的辰卅也猛地大吼一声“傻子!还不快坐下来”!

这三位突然发出的怪声,惊得驭手座的重藏差点蹦了起来。结果,操纵缰绳的手一哆嗦,马的前进方向朝桥栏杆偏了过去。幸好在千钧一发之际,重藏勒住了马,险些就此坠入深通川。

混乱之中,唯有祖父江偲十分冷静。言耶起身一半时,她就立刻搭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好了好了,老师,先冷静一下吧。”祖父江偲强行让言耶坐下,口气就像哄孩子似的,温柔却又给人一种不容分说的感觉。

“呼……”

马车伴着一声马嘶在桥栏前停住,世路,辰卅,重藏齐声吁了口气。

“您怎、怎么了……”

世路小心搭话,就见言耶一脸呆滞的表情:“哎……咦?我们是要在这里看深通川吗?”

驴唇不对马嘴的回话,令对方脸部一僵。到目前为止,至少世路对这位名叫刀城言耶的青年抱有好感,然而如今这好感已切实变得岌岌可危。辰卅等人则露骨地用一种面对可疑分子的眼神瞪着他。

在颇为不善的奇妙气氛下,祖父江偲深深垂首致歉。

“实在是太过失礼。刀城老师有个恶习,听到自己不知道的怪谈,就会变得异常兴奋,浑然忘我——这也是他身为才气作家的证据吧,我们编辑是心领神会的,不过第一次见到的人还是会很吃惊啦。”

“是,是这样啊……”

老好人世路似已接受祖父江偲的解释,而辰卅则越发疑心重重地注视着言耶。

“所以,刚才察觉到老师有乱来倾向的我,赶紧加以阻止了。不过如此一来,老师会出现暂时性的混乱。原因就在于面对未知怪谈时涌起的兴趣被强行压制了,怎么说呢,今后我还要反复研究,尝试各种方法来解决。”

“那……那就辛苦你了。”世路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嘴上说着相当不合时宜的话,鞠了一躬。

“哪里哪里,这也是责任编辑的本分嘛。我自己说这话不太合适,不过嘛,我们这行规模虽然不小,但能够管住这位刀城言耶作家的,也就只有我——”

“对不起。给各位添麻烦了。”恢复如常的言耶郑重地向世路、辰卅、重藏一一致歉。

“我没事了,重藏先生,能否请您驾起马车。那么世路先生,关于泥女——”

“我说老师,人家现在正要打听这个事呢——”

“嗯,那就一起听吧。”

言耶一语堵上了祖父江偲的嘴,向世路投以满怀期待的目光。

“唔……这故事能不能让老师满意,我不大有底……”

看来世路仍对言耶怀有戒心。只说出“泥女”两个字就招来一场大乱,也难怪他会犹豫。

“这一点请不必挂心。好了,请说。”言耶当然是一心想听。

“呃……说出来比较好吗?”

“是的。务请告知。啊,我真的没有问题了。”

“由责任编辑的我作保。”

祖父江偲颇为自信的样子,终于令世路有了开口之意。

“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五月夜村某户人家来了个外乡媳妇,名字叫鹤。然后很快就到了插秧的季节,这家的婆婆张口提了个无理要求,说不管怎么样你也要在今天给我干完插秧的活。而且还命令媳妇一个人做。媳妇哭哭啼啼地开始插秧,可是一大片田只有一个人是不可能做完的。但因为是婆婆的吩咐,媳妇干得很卖命。不久日头开始倾斜。周围渐渐暗下来,如此下去这一天就完不成了。媳妇拼了。当她终于插完秧直起腰,太阳就忽地沉了下去。原来是老天见媳妇这么努力,一直在等她。啊,终于结束了……媳妇这么想着,从地里上来正要去深通川清洗手脚时,突然倒地而亡。正好就在有大松树的那块地方。媳妇迟迟不归,出来找人的丈夫在松树根下发现了气绝身亡的她,一时冲动就打算悬梁自尽。顺便说句,机缘巧合的是丈夫的名字就叫松。不过,由于挂上松枝的绳子断了,自缢不成,所以就直接跳进了深通川追随于地下。打那以后,从外乡嫁来的女子一干插秧活,就会被地里泥中伸出的手抓住脚脖,逃跑的话则又会被深通川里出来的淹死鬼拽下河……这种事频繁发生,于是大家就在那媳妇去世的地里建了供养碑,只把那一块用木桩围起来祭祀。就是这么一个故事。也许您还没注意到,桥畔的水神塔就是为供养跳河的丈夫而祭祀的。另外,要是有人在松树前弄断了草鞋或木屐的带子,就会担心家人会遭遇不幸。认为是上吊失败的丈夫作祟呢。然后,被称为膨物的……啊……不……”

世路似乎还想言及膨物,但急忙又憋了回去。他是怕说出言耶不知道的名字,又会惹出一场大麻烦吧。

“我知道膨物。”为让对方安心似的,言耶微微一笑,“膨物这一怪物的传说莫非就始自那个投深通川自尽的丈夫?”

“我想恐怕是这样吧……”

“泥女可算是典型的媳田传说了。”

“啊,别的地方也有类似的故事吗?”

“被婆婆命令一天内插好秧,总算做完的媳妇不幸死去的故事,别处也能见到。跟媳妇有关的传说相当多,并不局限于这一类。”

“噢,为什么呢?”

“媳妇被视作一个劳动力,现在也是如此。而且大多是从外部,外乡来的异人。”

“哦……”世路似懂非懂地附和着。

“只是,媳妇化身为怪异泥女,其他地方倒是没有的。”

这一点令言耶兴高采烈,大为满足。

“您能满意,真是再好不过了。”世路姑且中规中矩地应和道。

此时从驭手台传来了重藏的声音“快到水使神社了”。

面向前方的言耶,眸中映出的是鸟居、神社、以及庞大宅院和无数仓房行将扑面而来的光景。

“以水利合作社社员及刚才的游魔君为首的所有相关人员,想必已经汇聚一堂,等待老师们的光临。”也许是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世路语气郑重地宣布道。

“非常抱歉,在仪式前一天,诸位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还好,水利合作社迟早也会聚集,请别往心里去。集合归集合,其实大家什么也不会做。只是礼节性的事宜。”

马车停在了水使神社前。由世路引路,言耶和祖父江偲迈进了水使家的宅院。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

叫声响彻了此刻将要前往的水使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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