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沈深湖化为密室

如水魑沉没之物  作者:三津田信三

水使龙玺向码头奔去,刀城言耶紧跟其后。接着,从背后传来了水内世路的声音。

“难不成像龙一先生一样?”

“还不清楚。不过情况很像吧?”言耶一边回头一边反问,就见世路微微点头:“一模一样。”

龙玺到达码头,解开拴在短栈桥上的小船的缆绳,想径直撑船出湖。

“请等一等。这种场合有外人在场的话会比较——”

“吵死了!快放手!”

龙玺回过桨作势要打扶着小船的言耶。

“龙玺先生,危险!请住手!”世路拼命呼喝,但完全不被理睬。

“喀……”这时,三人背后突然响起大声呵斥的声音,三人一下怔住了。

“蠢货!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在干什么呢?”同样赶到的水内龙吉朗,怒喝着走上前来,“龙玺先生,不如带这个人一起去吧。”

“不,这个……”

“那边船里发生了什么,根本无从知晓。而且又有龙一那桩事,虽然我不想说这话。听说这人经历过一些奇妙的案子,关键时刻也许能派上用场。”

“可是……”

“我觉得就算为今后考虑,也是有个局外人在现场比较好。”

从这话里,言耶明白龙吉朗已对未来的事态有所预见,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好了,我们走吧。由我来划桨。”言耶赶在龙玺反驳前,将小船推入湖中,身手敏捷地跳了上去,“您不必担心。操作船桨这点事我还是行的。”

他在小船启航的同时说了这句话,但龙玺只是面向游船,沉默不语。

湖中船上,悟郎频频招着手。脸部时不时地向后一晃,可能是透过格子板在窥探仓内的情况。

划过大约半程时,言耶瞧了瞧码头,龙吉朗和世路正专注地往这边张望,舞台上已结束刈女任务的青柳富子则在呆然伫立。另一边的看台上,留在那里的水庭流虎和水分辰卅视线分别投向了游船和小船。流虎看来心平气和,相比之下辰卅则显得很兴奋,大概是想起了二十三年前父亲的事吧。

言耶划着船望着湖面。突然,在看台时体验到的恐怖差点复苏。他慌忙挪转视线盯着游船。然而,不知为何自然而然地就俯视起水面来,而且,眼睛对上水面,就会一直凝视下去。他静静地注视着,不久就觉得要被从头到脚吸入其中了。不,是自己想这么做,想跳进去。

荒唐……你在想什么呢……

如今自己正向发生怪事的现场靠近。据说那里死了人。可我为什么要关心湖呢?意识为什么飘向湖里去呢?

是因为水魑大人吗……

尽管难以理解,但只能这么认为。不过言耶转念一想,自己还算是好的。明明觉得必须尽快赶去游船,但回过神时却已被湖蛊惑。如果精神上没有任何束缚,就这么独自驾船来这沈深湖上,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难怪神男会畏惧增仪……

推己及人,他明白了,没有过硬的精神力是当不了神男的。

“喂!快给我划!”

龙玺一声大喝,令言耶醒过神来。他握桨的手似乎不自觉地开起了小差。

“啊,非常抱歉。”

他强迫自己抬头不看湖面,视线锁定前方游船,一瞬间,他吃了一惊。

“这,什么时候就……”

从早晨起就很睛朗的天空,云层翻卷。而且还是黑压压,犹如在墨汁中浸过似的云,就要瞬时布满整个苍穹——苍穹之上展现的正是这样的画面。

“增仪成功啦。”

的确像是快要下雨的样子。

“也就是说龙三先生圆满完成了神男的重大使命,是吧?”

“嗯。”

其结果就是有什么事降临到他身上了。言耶心里这么想,嘴上没说。

不久,到了停泊的游船旁,言耶把小船的缆绳抛给悟郎。然而,也许是出于发现神男尸体后的惊恐,悟郎异常亢奋,几次都没接住。

“干什么呢,赶快!”

“没关系的。请镇静。”

悟郎一边受到龙玺的催促,一边向宽慰自己的言耶点头致意,总算抓住缆绳,牢牢地绑上了船尾。

“龙、龙三先生他……”

龙玺刚乘上游船,毫不理会正欲解释的悟郎,反倒推开他立刻进了仓内。

“您可受累啦。”言耶虽然搭了句话,但也径直随龙玺鱼贯而入。

“喂,你不能进来!”也许是察觉背后有动静,龙玺回头的同时话也出了口。

“可能还有救。”言耶回完话,迅速向倒在船仓中央的男子身侧靠近。

“你小子——”

“现在不是拌嘴的时候。”

一个身着神男装束,疑似水使龙三的人俯躺在二人眼前,上半身倒入了船底的洞穴,几乎没到腹部一带。

“您能不能扶住另一侧?”

在洞穴右侧蹲下身的言耶,抱住了神男的右肋。似是被他的行为所带动,龙玺在左侧也依样画葫芦。于是话音刚落,两人就把神男架了起来。

“啊……”龙玺张口结舌。

“这究竟是……”

神男是龙三没错,但他的左胸插着一件奇怪之物。如兽角般,细细长长的圆锥形棒状物,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胸膛,还被他的双手紧紧握着。

“没想到龙三都能成水魑大人的活祭……”

“哎?”言耶差点儿想追问龙玺这句话的意思。听起来就像他从多少开始就预见到了儿子的死。只是,就在同时言耶想起了别的事,便先说了出来:

“莫非这……就是水魑大人的角吧?”

“你怎么知道的?”

相比发现儿子尸体时的打击,言耶察知凶器真身一事似乎令龙玺更为震惊。

“来这之前,我就听说过七种神器。”

“……”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

究竟是怎么回事——言耶说到一半,就见龙玺突然从尸体上松开手站了起来。

“不、不好……”拜其所赐,尸身险些掉进洞里,言耶大为慌乱。不过,他在察觉龙玺打算做什么的一刹那,更是慌了神。

“不、不能这样!还什么都没弄清楚呢!”

言耶拼命拉起正往洞中滑落的龙三尸体,把尸体恢复到发现时的状态,然后急忙赶向船尾。

“为什么要杀他?”

“哎……不、不、不是我。”

“除了你,还能有谁?”

“您这、这么说,我也……”

正如言耶担心的那样,龙玺怀疑儿子是被船夫清水悟郎所杀,不,是完全认定了。

“龙玺先生,请等一下,现在还没有一条证据能证明他就是凶手。”

“蠢货!上这条船的只有神男龙三和船夫悟郎两个人。谁看了,都会明白是这家伙干的!”

“特地选在这种在谁看来都是显而易见的情况下杀人?”

“……”

“仪式中,游船一直处在水利合作社众人与刈女富子小姐的视野内。对这一事实认识最深的不就是划船的他吗?”

“这家伙是头一次当船夫。不可能了解到那个程度——”

“也许开始不知道吧。可实际划起船,恐怕就会深切地感受到大家的视线。做个假设啊,要是他事先就打算在仪式中杀人,但在认清形势的那一刻就会中止计划,不是吗?”

“唔……”

龙玺沉默不语,他身边的悟郎则频频摇头:“我……我没有这样的计划……”

“啊,对不起。我只是打个比方。”

“喂!”龙玺发出低沉的声音,“那你说龙三到底是谁害死的?这个凶手藏在船上的哪个角落?”

“比如说,凶手一直躲在某个樽里……”

龙玺张大了嘴,片刻之后:“你是傻子吗?”

“啊……”

“樽里放了很多供品,你也见到了吧?”

“是……我见到了。”

“后来在拜殿做仪礼时,樽就一直摆在我和龙三面前。接着村里人把所有的樽都运到了沈深湖。”

“我在后面也看得一清二楚。”

“那我问你,凶手是什么时候躲到樽里去的?好吧,就算我一不小心看漏了,那么凶手从樽里出来杀掉龙三以后,又逃哪里去了?”

要说能从游船逃去的地方,也就只有沈深湖里了。可若是潜入水里,迟早都得浮出湖面呼吸。要是这么做,必然会被看台上的人或舞台上的刈女发现,早就引起骚动了。

“这个么……我不知道。”

“你……你小子……”

“这事以后警方会调查。现在我们必须要做的是,尽量不搅乱现场,赶紧去报警。但话说回来,就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行。我想让船回码头,可以吗?”

言耶征求许可,龙玺以哼声作答。言耶视其为默许,请悟郎驶动船只。

游船在流升之瀑前缓缓掉头。由于瀑布水量减少,祀于侧旁岩架上的石祠堂清晰可见。只是,不单祠堂本身,就连里面的石像也因长年不断地受水花冲刷,损耗殆尽,水魑大人的刻像已相当模糊。

随着游船远离流升之瀑,大颗的雨滴开始“嗒嗒嗒”地往下落,抵达码头的瞬间已然化为暴雨,仿佛老天爷的底子被揭开了似的。

言耶简短讲述了在船中所见到的龙三的情况,引得龙吉朗等人一片哗然,刈女富子则低声惊呼起来。言耶说希望赶快联络村里的派驻警察,于是龙吉朗当下就想派遣船夫悟郎去做。然而,龙玺早已面授机宜,悟郎没有理会龙吉朗的吩咐,只朝水使神社的宫司微微颔首,便向山道奔去。

言耶看着清水悟郎的背影,有种不祥的预感。也不知龙玺给了什么指示,想到这里就觉得忧心忡忡。

“待在这里只会被淋得透湿。不如去舞台下面。”

在龙吉朗的催促下,众人往舞台地板下躲去。龙玺也顺从地跟在后面。舞台上虽有顶棚,但风雨一大似乎就不怎么管用了。

“水魑大人的七种神器如今是由水使神社在祭祀吗?”言耶问话时交互打量着龙玺和龙吉朗,虽被龙玺无视,但龙吉朗替他回答了:“应该被安放在本殿。”

“偷出来不难吗?”

“是在说凶器啊……”

“容易。”龙玺满不在乎地承认了。但龙吉朗较为谨慎:“话虽如此,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办到的吧。”

“是通晓神社内部情况的人?”

“是吧。”

“水使神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祭祀七种神器的?”

“水利合作社决定由水使神社承办这次增仪是在九天前。第二天就从几年前举行减仪的水分神社接过了神器。”

“这么说来,直到下次需要办减仪或增仪为止,都由最后执行过仪式的神社掌管?”

“是的。水分神社之前,我家办过增仪,一直在祭祀神器。再往前也是,对了对了,就在水使神社,所以——”此处龙吉朗大概想到了什么,突然支吾起来,不过很快就若无其事地续道,“唔,说穿了,就是转着圈地在四家神社的手中传递。”

“七种神器上一回在水使神社的时候,不就是十三年前吗?”言耶抓着老人含糊不清的地方不放。

“啊,是这样……”

“是龙一先生去世的那次仪式吧。”

“你想说什么!”龙玺插嘴道。

“当时,七种神器有没有被妥善地供奉在水使神社里?”

“那还用说!归根结底,龙一是死于心脏病突发。跟水魑大人的神器一点关系也没有。”

“刚才你见到龙三先生的遗体时,脱口说了一句‘没想到龙三都能成水魑大人的活祭’,这话是什么意思?”

“哥哥之后,连弟弟也在增仪执行过程中死了。我发出这样的感慨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不是嘛,非常抱歉。”言耶坦然认了错,但仍显出沉思的模样。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这时,龙吉朗以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龙三的死和十三年前龙一的死有关联?”

“不,还不好说……”

“唔……”

在龙吉朗的沉吟声中,言耶向沉着脸的龙玺提了个关键的问题。

“你早上是否去过本殿?”

“嗯,这是每天的惯例。”

“那时七种神器——水魑大人的角还在吗?”

“……在。是的,在。”

“仪式准备完毕后呢?”

“……呃,当时我在拜殿念祝词,没有特地去本殿。”

龙吉朗听着二人的对话插言道:“也就是说,水魑大人的角是龙玺今早从本殿出来后被偷的?”

“恐怕是的。而且我认为是在准备仪式之前。因为一旦开始准备,就会有相当多的人出出进进。尽管大家不会靠近本殿,但应该会聚集在工房殿和拜殿周围。”

“在这种状况下进入本殿,绝对会被人发现吧。不过呢……”龙吉朗露出疑惑的表情,“最近这一周的时间,七种神器就供奉在水使神社的本殿,直到今天早上也没有下手,是怕被龙玺发现吧。也就是说,凶手知道他每天的习惯。不,不必知道他的情况。只要知道波美的神社每天都在做什么参拜就行了。”

“是的。”

“换言之,你是想说凶手在我们这几个相关人员当中?”

骤然鸦雀无声的舞台下,急雨击打头顶地板时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

“怎么会……”世路嘴张了一半,再无后续。

“我们是嫌疑人啊。”辰卅讥讽似的咕哝道。

龙吉朗则始终语气严肃:“而且还跟十三年前龙一的死有关?”

“现在当然还无法断定。只是情况太过相似了。”

“……”

龙吉朗哑口无言,这时辰卅态度大变,换上了一副认真的模样:“这样的话,二十三年前水分辰男的事,不就也跟龙一与龙三的死有关了吗?那父亲就不是因为仪式失败……”

“你是想说被人害死的?”一脸惊愕的龙吉朗发出质询,“然后这凶手又杀了龙一和龙三吗。”

“唔……”

“有什么必要花上整整二十三年干这种事?最关键的是,这期间主持过仪式的我们几个为什么没被盯上?”

“唔……”

“辰卅先生,你心里的苦我很清楚,但我想辰男先生还是事故。至于龙一,是事故的可能性也很大啊。好吧,光看死因,也许属于病故的一种。但龙三可是被杀害的,对不对?”

“啊,如果不是自戕的话——”

“你……你说什么?”

不光是龙吉朗,所有人都被言耶的话吓了一跳。

“刚才所说的嫌疑人,当然也包括龙三先生自己。”

“没有神男会偏偏选在仪式上自杀!”龙吉朗气鼓鼓地回应道,精神上似乎受了不小的打击。不过他细细打量言耶后,突然改换了语调,“还是说你心里有数?”

“是刚才说话之间想起来的。我跟上游船之前的龙三先生稍微谈过几句,当时他说要豁出自己的命。”

“这个啊,意思——”

“嗯,我知道您想说不是那个意思。减仪是受的自然的威胁,增仪则是受制于超自然的恐怖,所以担任神男的人要冒生命危险——原本是这个意思吧。”

“嗯,怎么说呢,虽然是你个人的理解,但也差不多吧。”

“换言之,生命会受到威胁,但不是自己豁出命来。”

“你……”

“但是,听龙三先生当时的口气,可以理解为是性命攸关。虽然没能深谈,但他还说过一句‘以我的命——’。”

“你想说他不是自杀,而是为了让增仪成功,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龙三先生最近的情况如何?”言耶想与其问龙玺不如问别人,便向世路打听。

“我不知道他要担任神男,所以也没去阵前慰问……现在回想起来,做祓禊的那一个星期,样子确实有些奇怪。”

“啊啊,是真的吗?你可不能张口就来啊。”龙吉朗吃惊之余,给儿子提了醒。

“是真的。那样子……可能是在烦恼什么。”

“如此一来,那件奇妙的凶器也就好理解了。因为那可是水魑大人的七种神器。”

“嗯。”

“是否跟水分辰男先生的事有关,说实话现在还不清楚。不过,龙一在增仪过程中死去,可能构成了一股相当执拗的强迫观念。”

“龙玺先生你怎么看?”龙吉朗试探道。

龙玺摆出难以言喻的惊异表情打量言耶:“本来觉得你这男人十分古怪……不过跟印象里的不一样,你其实是个很可怕的家伙呢。”

“可……可怕……”

“这里说的‘可怕’是指‘优秀’或‘能干’之类的意思。”世路给不知所措的言耶做了补充说明。

“哪,哪里,我什么都没……”

这时,先前跑下山道的悟郎回来了,还带着年纪四十多岁的坪束巡警和六十岁左右的村医高岛,言耶姑且是安下了心。

“听说龙三在游船里去世了,真的吗?”尽管淋在雨里,坪束仍是直挺挺地站着,看看龙玺又看看龙吉朗。

“啊,正要请你确认。龙吉朗先生也来一下好吗?”

龙玺与龙吉朗从舞台下钻出,催着坪束和高岛正要往游船去。这时龙玺突然一回头:“你也过来。”

最初不知他在对谁说话,不过视线显然是盯住了言耶。

“哎……我……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

“是……”

“快点过来!”

被呵斥的言耶从舞台下跳了出来,冒着倾盆大雨向游船奔去。

最先上船的是龙玺,但他在船尾站定后,首先让坪束和高岛入舱,随后再让龙吉朗和言耶进去。

船的房形舱入口是对开的门,里面是长方形的空间,左右是像座位一样的长板,两板之间则是通道般的船底。仅此而已的话,也许就像可以对坐的渡船。然而,其中如同通道一样的船底近中央处,围着一个四四方方形似浴桶的木架子。从那里望去,能透过长方体的开孔,看见底下的湖面。

“两侧的长板部分,是放供品樽的吗?”言耶小声问道,龙吉朗点点头。

如果从左右两条板的最里处开始一个紧挨一个地放上樽,少说也能摆十只。当然现在一只也没剩下。唯有放置神馔的长匣还在洞右侧的板上。保险起见查看了下内部,里面收着已完成使命的一合酒壶、一合枡、高脚食案和菜刀。

坪束和高岛来到船舱深处,分别在洞穴木架与左右两板之间的狭小场地蹲下身,一边向龙玺打听案发时的情况,一边检视起龙三的尸体。

“呃,我们曾将遗体拉上来过,但又恢复了原样……”言耶觉得还是慎重为好,补充了一句,就见坪束一脸怒气。

“你这外行竟敢如此任意妄为!”

“对不起。如果人还有救的话,我是想救一救的,所以——”

“都这个样子了,救不了啦。”仔细观察尸体胸口附近的高岛淡淡地回应道。

“你给我听好了,保持现场是搜查的铁律——”

“我也帮着一起弄了。”

“什么……”

龙玺一语止住了坪束的势头。

“我当时跟他一起托住了龙三。有人倒在船上,想去看看也没问题吧,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正……正如您所说。”坪束当即予以肯定,他目视着言耶,满脸惊疑交加的表情,“话说,这男人究竟是……”

“我家的客人。”

“啊,是水使神社的贵客啊。”

龙玺能称自己是客人已令言耶诧异,而坪束的态度因此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也让他吃惊不小。

“这可太失礼了。有劳您发现了遗体。”

“哪……哪里……”

您太客气了。话到一半没说下去。因为实在太不合时宜了。

“这位先生名叫刀城言耶。”也许是看不过眼,龙吉朗帮忙做了介绍,“他从东京过来观摩水魑大人之仪,是一位民俗学造诣很深的作家。同时还是名侦探的奇男子。”

“名、名、名侦探吗?”

“不是的。”言耶赶紧向眼珠乱转的坪束澄清。除了水分辰卅,游魔还把错误的“刀城言耶人设”告诉了别人。

船内流淌着无比微妙的空气。不过,只要龙玺和龙吉朗二人认可言耶同席,坪束似乎就不会有怨言。另一方面,高岛一开始就只对尸体感兴趣,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态度也没有丝毫变化。

坪束以龙三的尸体为中心,拍了几张现场照片后,与高岛合力把尸体从洞里拉出,使其横躺在船底上。

“这可是一击直指心脏啊。刺得相当深。”

“这么说,医生,凶手是男人吗?”

高岛连眼睛都没离开尸体的胸部,回答了坪束的问题:“是啊,要想造成这样的刺伤,需要一定的力气。”

“也就是说是成年男性了?”

“不过呢……”说到这里,高岛终于抬起脸,“问题在于人是在哪儿被刺的。”

“你的意思是?”

坪束继续寻求解释,然而高岛的意识似乎又一次移向了尸体,仔细观察着胸部的伤口。

“你给坪束巡警说明一下怎么样?”

龙玺冷不防地丢来这么一句,把言耶吓了一跳。

“我……我吗?”

“是啊,把你的想法告诉人家就行。”

“恳请赐教。”坪束也乖乖低下了头,不过这是因为龙玺的意思。

“呃,或许只有我留意到……”

“这样就行。”

“这个……龙三先生被一击刺中心脏。也许凶器发挥了栓的作用,根据伤口推测,似乎流了不少血。但是,出入口侧的通道上看不到任何血迹,由此可知不是在入口遇刺的。”

“是这样。”

“而且,在出入口侧被刺的话,假设凶手当时位于对开门和被害者之间,那么龙三先生就是刻意转身回到舱内,倒在了那个洞穴上。”

“不过,若是这样,他大概是想逃离凶手——”

“粗看之下可以这么认为,但考虑到这艘船的特殊情况,反倒显得不自然了。对开门外面就是船夫清水悟郎。更重要的是,能求救的对象只有他。我怎么也想不通,龙三先生会往救星的反方向逃去。”

“慌不择路的可能呢?”

“当然有,但不是应该会呼救吗?”

“啊,还真是的。”

“不过,悟郎先生本人就是凶手的话则又另当别论。”

“你、你说什么?”

“我们从湖岸亲眼看到他进过一次船舱,然后出来大叫‘神男死了’。如果那时悟郎先生在舱内实施了瞬间杀人又当如何?突然冲入刺杀了惊讶的龙三先生。被害者向凶手的反方向逃去。然后凶手马上回到船尾,大声通知我们。”

“完全能说通嘛。”看坪束的势头,没准真会冲出船去逮捕悟郎。

“不,只是能解释舱内的情况而已。”

“而已……什么意思?”

“就凭这套说辞完全解释不了动机,最关键的动机。这里的动机不是指悟郎先生为什么对龙三先生怀有杀意,而是他为什么要特地在正举行水魑大人之仪的游船中,在多名目击者的注视下,明知自己会背负最大的嫌疑,还要杀人呢?动机完全没法解释。”

“唔……是这样啊。”坪束认可言耶指出的问题,不过看他的表情像是在想:清水悟郎要是凶手,不就能结案了。

尽管如此,言耶还是接着往下说:“放在如下场合也同样适用,无论凶手在出入口侧的通道、被害者与船底洞穴之间都差不多。”

坪束也赶紧参与进来:“因为这样的话,被害者就会转身从对开门逃走了。不可能去凶手所在的洞穴方向。另外,我也不认为凶手会闪开身让他通过。”

“但话又说回来,根据被害者的姿态,这场惨剧也不可能发生在出入口相反一侧的通道。”

“因为那样的话,就相当于是凶手把被害者移到了洞穴的另一侧。毫无意义嘛。”

“首先可能发生的情况是被害者站在出入口侧的通道上,面朝洞穴方向,凶手在另一侧隔着洞穴刺击。紧接着,凶手放开了凶器,然而,由于是在握着凶器的状态下缩回的手,龙三先生向前倒了下去。呼救声也闷在洞穴里传不出来。”

“噢……”

坪束发出了钦佩的声音,使得言耶慌忙摇头道:“可如此一来,我想凶器就不会刺进去这么深。”

“嗯?”

“凶器长约三十厘米左右吧。洞穴从这头到另一侧的远端有八十厘米。算上凶手的臂长,隔穴行凶是可能的。不过无法刺得那样深。”

“大夫,这位先生说的对吗?”

坪束一问之下,高岛仍然没有移开眼神,头也不抬地答道:“我也正想说一样的话呢。”

“那被害者到底是在哪里遇刺的呢?”坪束的视线从医生移回言耶身上,同时脸上浮起了一筹莫展的表情。

“如果说可能性的话,还有一种解释,即在船尾遇刺的被害者逃进船舱,走到洞穴处倒下了。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凶手就又变成了清水悟郎先生。但是,以龙吉朗先生为首的我们都能证明他没有刺杀被害者。说起来龙三先生就没从船舱出来过。而且,被刺中心脏的龙三先生也不可能走那么长的路。”

“那就不予考虑了。”

“我认为刚才提到的动机问题若得不到解决,‘悟郎先生是凶手的假设’就只能搁置一旁。”

“可是,被害者遇刺的现场既不在舱内通道这一边,又不在那一边,舱外的船尾也不是。这样的话……就没别的地方了。”

“不,还剩下唯一的一处。”

“哪儿?”

“那个洞穴里。”

“什么!”

言耶指了一下船底的洞穴,于是不光坪束,龙玺和龙吉朗以及沉迷于尸体的高岛都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洞。

“所谓的‘洞穴里’是指在沈深湖的水里吗?”

“哪都没有龙三先生潜过水的痕迹。”言耶出言否定。

高岛一边检查尸体的头发一边说道:“从湿润程度来看,我不认为他下过湖。肯定是把樽扔下去的时候沾了点水吧。”

“这么说,是凶手从洞里……出来的……”

“当然,只是说可能性,现在还不好否定。不过想想事发当时游船的状况,我们就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可是刚才你还……”坪束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我是说凶器是从这个洞里刺入被害者胸口的。”

“……”

“也就是说,龙三先生两手捧着水魑大人的角,然后探身到洞穴上方戳自己的胸口。其结果,由于他本人的体重使得凶器深深地刺了进去。”

“自、自杀……”

言耶讲述了曾在舞台下提过的假说,接着就听龙玺道:“我还当你要说什么呢,如果只是为了导出那个结论,完全没有意义!”语气中半是恼怒,半是愕然。

看来他极少会这么耐心地听别人说话。

“龙玺宫司也认为龙三先生是自杀?”

面对坪束的问话,龙玺默然点头,接着派驻巡警又瞧了一眼龙吉朗,于是老人若有所思地答道:

“我啊,一下子很难相信。不过呢,听了不可能是他杀的分析之后,然后又明白了水魑大人的角扎得很深的原因,我也开始觉得真相可能就是这样。”

“医生,你怎么说?”坪束征求意见。

“这个解释不坏。”高岛爽快地表态支持言耶。

由于水使神社宫司——被害人之父龙玺、长老级别的龙吉朗,以及医生高岛都接受了言耶的解释,坪束似乎也没有任何不满。

“不过,我有点在意的是,为什么要在洞里做这样的事?”

“只是我的想象啊,龙三先生是想把自己的血注入沈深湖吧。”

“为、为什么?”

“祈雨仪式各地都有,其中有一种方法是故意弄脏龙神栖息的水池,激其发怒而降雨。在民俗宗教中,血常被视为污秽之物。在奉神馔与供品给水魑大人的洞穴里,自刺胸膛流出鲜血,献出生命的行为本身,同时也会触怒水魑大人,这可是一举两得啊。”

“噢,原来是这样。”坪束终于是完全释然的样子,频频表示钦佩。

“那个……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了,要不要通知县警?”

就在言耶向派驻巡警询问时——

“坪束巡警,高岛医生,现在可以让村里那些小伙子进来了吧?”龙玺的问话十分奇妙。

“医生,可以了吗?”

坪束向高岛确认完后出了门,不一会儿就领着两个年轻人回来了。看来是悟郎叫派驻巡警和医生的时候带回来的。

“哎?请、请等一下!”

船内因突然多了几个人而变得狭小,言耶这么慌张也是理所当然。小伙子们竟然在龙玺的指示下,用毛毯包住龙三的尸体正要往船外搬。

“在县警来之前,该尽可能地把现场——”

“话是没错,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这是自杀啊。”坪束已完全认定了。

“不不,这只是我的个人猜测。就算是再明显不过的自杀,县警也不会怠慢搜查工作。”

“不要紧的。”

“可是……无论如何,巡警先生都会是第一个被斥责的人啊。”

“没关系的。”

“可是……”

“我们没通知县警,所以没又问题。”意外的话,出自龙玺之口。

“哎?没通知吗?”言耶不由自主地追问道。

“是啊,没通知。”坪束理所当然地承认道。

“为……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听了龙玺宫司的话,说是没那个必要。”

“……”

“龙三先生是自杀,可见宫司的判断很正确呢。”

言耶脑中一片混乱。在游船里和龙玺一起查看龙三的尸体时,宫司曾觉得悟郎是凶手。换言之,他认为儿子是他杀。尽管言耶说悟郎不可能是凶手,平息了当场的事态,但他可不认为龙玺会改变想法。现在想法变了是因为言耶在舞台下试着做出的推理。然而,在此之前龙玺就已经派出了悟郎。谁知他是去让坪束巡警不要联络县警,还让悟郎带村里的小伙子来搬走龙三的尸体。

儿子被害身亡的事就这样结束了吗……

只能这么认为了。起初他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是,这么说来,他紧咬悟郎不放又是为什么呢?

自相矛盾……

全然不懂龙玺的想法,有何打算。不过,言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龙玺似乎对他的龙三自杀说十分“推崇”。甚至把先前不屑一顾的言耶叫进游船,则是为了让他把自杀论说给坪束和高岛。所以,龙玺才没插一句话。

总之,不管他杀还是自杀,都打算偷偷抹杀儿子的死吗?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就在言耶左思右想之际,被裹入毛毯的龙三尸体已被那两个年轻人抬出了游船。龙玺陪伴在侧,坪束和高岛也一起同行。

“龙吉朗先生,这样可不太好吧。”

能对水使神社宫司提意见的,只有这位老人。这么想着,言耶赶在对方出舱前说了一句。

“是啊,我也觉得不好。不过,龙三为了村子,还有水使神社,已经舍弃了自己的生命。托他的福仪式成功了,如你所见也下了雨。”

“嗯,话是这么说……但在世间看来,龙三先生可是自杀。但凡不是病死或自然死亡,不管何种死法都该向警方申报。”

“问题就在这里。”龙吉朗边叹息边道,“如果通知警方,龙三的崇高之死就会降格为单纯的自杀。对于所谓的波美地区的功勋,怎能如此残忍相待呢?”

“这个和那个——”

“所谓这个和那个不是一回事,只是村子外界的看法。当然,波美地区也是日本的一部分,必须遵守国家的法律。不过呢,向政府机关通报说龙三是病死的,又能为难得了谁?毫无不妥之处不是吗?”

“高岛医生会写那样的诊断书吧。”

“刀城先生,你是否能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别看龙玺人那样,作为水利合作社的代表,水使神社的宫司,神男的父亲,他希望龙三能这样安静地睡去,不暴露在世人好奇的目光下。这份心情我也感同身受。事情就是这样。”

望着深深颔首的龙吉朗,言耶再次痛感到,此处存在着这边世界独有的“规矩”。今日的事可不是随便就能解决的。讨厌的预感正“突突”地从他的心底涌起来。

“如果龙三先生的死是他杀,又会怎样?”

“……”

“难道也要说一句因为仪式成功了,当病故处理吗?”

“你说什么呢。”龙吉朗难解其意的样子,“假设又有何用。这话对龙三就很失礼。”

“不,说是假设,还不如说是假说。其实——”言耶当下讲述了自己的想法。

“呃……”龙吉朗一阵沉吟后,“是很奇妙啊。”

“我只能认为,龙玺先生是打算秘密处理龙三先生的死。”

“而且还不是因为我说的理由吗?”

“是的。注意到这个疑点再回过头来想想,就觉得龙玺先生对龙三先生之死的反应难以理解。”

“是怎样的反应?”

“初见遗体时非常吃惊,这个反应是真的。但后来他马上就……也不知是接受了现实,还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认为发生这样的事态也是有可能的……可能正是因此,他才会脱口说出‘没想到龙三都能成水魑大人的活祭……’这样的话。”

“你是说,龙玺预测出连龙三也可能步哥哥龙一的后尘,在仪式中死去?”

“这个地方还需探讨……这么讲吧,他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预感到龙三参加仪式可能会死,倒不如说是见到龙三的死状后,再次认识到还真的会有这样的命运存在。”

“你想说的意思我理解了,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想意味着一件事实,即龙一先生的死恐怕不是单纯的事故。”

“龙玺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对龙三的死也轻易接受了……是这样吗?”

“这么一想就于理相合了。当然,我不清楚两人的死是怎么回事,而龙玺先生的态度么,也……”

“至于后者,应该能预想到吧。”

“此话怎讲?”

“跟我刚才说的基本是一个意思。龙玺重视水使神社的体面高于一切。他想的大概是,儿子们死亡的真相一旦公布于众,会给神社带来伤害吧。”

“怎么会……,死的可是自己的孩子啊!”言耶忍不住叫起来,“即使同在日本,根据地方或村落不同,自会衍生出当地独有的文化和习俗,并被传承下去。而且代代将其守护下去也是很有必要的吧。结果就是,独特的世界观被建立,也不知是好是坏,当地的居民也会受到影响。我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但是,凡事总要有个限度不是吗?”

“是这个理,但刀城先生——”与亢奋的言耶正相反,龙吉朗语气淡然,“即使父亲儿子死了,兄弟手足丧了命,也不哀叹悲伤,还高兴地说一句‘为国捐躯可是好样的’,这难道不是前不久的事吗?”

“唔……”

“从心里高兴的家人,自然是没有的。但是,当时的风气是不这么说不行。不,或说是建立起了那样的世界观。日本这个国家,本身就是一个被可怖而又愚昧的风俗禁锢的大村子。”

“……”

“龙玺的所作所为,也不好说是如何特别如何异常吧。”

“但是……”

“正如战时疯狂的日本一样,波美地区也有一些奇特之处吧。不过呢,这个才体现了度的问题。我刚才也说了,并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相反的,这地方若能由此而大治,又何必硬行声张呢。”

“战时的日本没有‘个人’的概念。”

“啊,可不是吗。”言耶措辞唐突,但龙吉朗受之泰然。

“这样下去,龙一先生和龙三先生的‘个人’会被无视。如果两人是自愿向水魑大人献出生命,那么我个人可能也会赞同龙玺先生那套事后处理的方式。但如果是被第三者,并非出于本人意愿地夺去性命,我还是不能置而不问。”

“这个么……”龙吉朗略有为难之色,“我也承认龙玺的态度很奇怪。但因此就说龙三的死并非自杀,还认为龙一的死也有疑点,怎么说呢,我觉得没什么不妥当。”

“太好了……最关键的部分就在这里!”

“不,你等一下。”龙吉朗的神情越发显得为难,他凝视着刚要放宽心的言耶,“如果你的担忧是对的,那么水使神社的兄弟究竟是怎么被害的呢?两次增仪,都只有神男和船夫两个人在沈深湖上。一般会认为凶手是船夫。但龙一那时候,我们都看到了,船夫一步也没离开过船尾。而且我们知道龙一似乎是死在湖里的。至于另一边的龙三,悟郎倒是进过船舱。但他今天早上能否偷到水魑大人的角?就算有可能吧,那为什么要在增仪的过程中杀人呢?更何况,如果悟郎是凶手,那杀害龙一的就另有其人了。”

“为什么?”

“那个叫悟郎的男人大约是七年前从外地入赘到清水家的。也就是说,十三年前龙一死的时候,他还不在这里。”

“这么一来,他离嫌疑圈是越来越远了。”

“凶手毕竟不是同一个人吧……”

“现在我们没有任何凭据。还不敢说这两人的死是不是相隔十三年之久的神男连环杀人案。不过,接连发生了两起情况相似的命案,可以说各存有一名凶手的考虑反倒不自然。”

“确实啊。不过……”

“是的。事发当时,游船——不,沈深湖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密室。谁都无法出入。不解开这个谜,一切都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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