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雪如山  作者:张天翼

又一个春天,又一个雨天。入春以来,雨已经下了几场,可没哪场下得这么大,这么猛。平日的雨像筛子筛下来的,像是天上管雨的人把水引入一个底上有孔的容器里,让水一丝丝一条条,从容器底下的孔里漏向人间。但这场雨,仿佛是管雨的人心情烦躁,不想再多一道手,直接就把水倒下来了。

牛胖子从浅水区的大伞底下跑进室内,衣服全湿了,他从脖子上抽下毛巾,拧两把水,擦脸、擦他的秃头,把毛巾扔在泳池边的水泥起跳台上,脱掉湿T恤,连脖子上的哨子一起放在上面,再拿起毛巾,慢慢搌身上的水。老赵正在深水区池边练哑铃,一下一下弯胳膊,眼睛盯着不断鼓了又瘪的肱二头肌。牛胖子眼望着外面,感叹道,这雨!

老赵应道,这雨,够厉害!

外面的小金和袁大姐走进来。泳池里空无一人,水上一根褶皱也没有,犹如铺得极平的蓝绸子床单,床上摆着一条条珠链。

小金面对着水池,说,这雨!……现在快六点了,估计今天不会有人来了。

袁大姐说,一看这雨,我想起个故事来。大家都说,讲讲,讲讲!袁大姐说,你们知道马燕红吗?

小金说,我小时听说过,是练体操的吧?牛胖子说,对,练高低杠的,马燕红是中国体操队第一个拿奥运金牌的,哎,哪届来着?老赵说,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我那年上小学。

袁大姐说,对,高低杠世界冠军马燕红。我在省队集训的时候,教练拿来一套冠军传记,让我们一人挑一本读,读完还要写读后感。我挑的是马燕红的传。到现在,书里别的都不怎么记得了,就记得一段:马燕红小时在体校的游泳馆练游泳,有一天下了特别大的雨,倾盆的暴雨,天也快黑了,两个游泳教练站在门口看雨,聊天,其中一个人说,这个天气要是谁还来训练,那将来一定能拿世界冠军。结果这话刚说完,马燕红就披着雨衣跑进来了。

听故事的人听得发呆,外面雨声密集如鞭声,与故事里的雨重叠,似幻似真。牛胖子点点头,喟道,这就叫“金鳞岂是池中物”。主要是一种精神,有那种精神,将来不练体操也错不了,准能上清北哈佛。

老赵呼出一口气,往外面看一眼,说,今天这雨,如果还有人来,那怎么说?袁大姐笑道,那还能怎么说?来咱这儿的都是附近小区居民,还拿金牌?拿麻将牌吧……

恰在这时,只听外面有人高声道,您好!还有人吗?还开放吗?

他们面面相觑,先是怔了一怔,然后哄然笑起来。小金一拍大腿,哎哟,我的老天爷!帼英(袁大姐的名),您别是活神仙吧?

袁大姐满脸惊诧,低声说,神了,简直神了,这什么事儿啊……她扬声答道,有人!有人!几个人相跟着往外大步走,牛胖子走在最后,拿起湿T恤往身上穿,边穿边嘴里嘶嘶吸凉气。

抢着走在队伍最前头是小金,她身子还没出门,先探出头去。

她叫了一声,是您哪!

站在柜台前的是王沥沥。她一手抱着包,一手拎着一把三折伞,伞跟人都滴滴答答的,牛仔裤从膝盖以下湿成了黑色。小金笑道,哎呀,您这已经跟从泳池里捞出来似的了。人们陆续走出来,像看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一样,以惊奇、钦敬的目光看着王沥沥。

牛胖子挑起一个大拇指。您真是,这个。王沥沥笑了,用手把吸在腿上的湿裤子揪起来,又松手弹回去。其实我以为咱们馆肯定关了,只想拐个弯来看看。一看,咦,居然灯还亮着,算了,进来游吧。刚才我一看前台没人,还以为人都走了呢。没想到你们还在。

老赵说,都在!今天两个救生员,给您一个人保驾护航,怎么样?

王沥沥说,谢谢,谢谢……嗨呀,我没耽误您下班吧?

老赵摆着手说,没有,没有。不管什么天气,我们都按规章制度来,放心游您的。

换完衣服,王沥沥从更衣室走出来,身上是件白色的弹弓式新泳衣,还有白泳帽、白拖鞋,搭配白泳衣。她朝面前巨大的蓝床单望了一眼,那种清朗和平静映入眼睛,令她心头一清。牛胖子和老赵都在岸上,两人把两个塑料椅并在一起。王沥沥选了最中间的泳道,一跃而入。

窗外漆黑一片,黑暗里是雨的嘈杂,室内显得格外明亮、洁净、安全,水面把光柔柔地反射向各处。王沥沥游自由式的时候,手已经“板过来”了。就像她说的,她再也不会忘记。她不能忘记的是,那股曾停留在手上的温暖和力量。那个画面记得太清楚,以至于她每次看着自己的手在水中出没,看见的都是另一只赭色皮肤的手。

她游了几个来回,正游到泳道中段,听见岸上传来笑声。救生员老赵的声音说,好!她探出头,只见池边走来两个女泳客,一人穿玫瑰红的裙式泳衣,一人穿深蓝捆黄边的连体泳衣,两人笑道,怎么样?全因为那声音耳熟,王沥沥才认出,玫瑰红的是小金,深蓝的是袁大姐。她禁不住在水里小声说,哇。

老赵和牛胖子起身迎上去。小金说,我出钱,给我们俩买了一身,反正没人,我们也下下水。袁大姐那一头郎平式短发湿了,她用手捋到后面,成了个大背头,说,游两圈,我们也游两圈。老赵说,游!不行我下去救你,把你弄上来做人工呼吸。

小金笑眯眯地说,用你救?你不知道袁姐原来是国家队的?人家下过世锦赛的池子。用你救?

老赵的眼睛和嘴巴一起圆了,真的?袁大姐笑着不说话,只点一下头,戴上泳镜,低头把银灰色泳帽罩到头上,用手压实。牛胖子伸手一拍脑门,一副大梦方醒的模样,不断眨眼。哎哟,袁姐,您怎么跟武侠小说似的!平时最深藏不露的才是高手,走眼了,走眼了。

水里的王沥沥扶着浮线,看着,袁大姐这一脱掉运动服,露出身段,就能看出那宽肩膀、粗膀子、健硕的大腿,还保留着专业运动员的规模。她在池边走了个小圈,挥舞手臂,像蝴蝶抖翅膀似的抖动后背上的肌肉,又原地小跳了两下。平素那个坐着躺椅嗑瓜子的中年女人,身周忽而萦绕了一层凛凛的威风。人们的神情都肃穆起来。她走上起跳台,弯腰,双手抓住斜板的前沿,一脚前,一脚在后,蹬住带坡度的踏板。她转头对牛胖子说,牛牧,给我个哨儿。

牛胖子跑到另一个起跳台前,从湿毛巾里拿出哨子,塞进嘴里,吹出一声“嘟”。袁大姐往空中一跃,双手直伸在前面,叠在一起,扎进水里,发出扑通一声响。入水之后,她的手暂时没有划动,只是腰臀和腿像抖动绸带似的,柔软地波动,接着双手同时从身侧抡起,好像在摇一根看不见的跳绳。那深蓝的脊背和臀部轮番起伏,几起几伏,就到边了,她一个蹬边转身,换了方向。

小金、牛胖子和老赵,都在岸上跟着水里的人走,他们需要大步走才跟得上。转眼袁大姐游了两个来回,手攀着泳池边缘,露出头来。小金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用一对微微蜷曲的手拍掌,叫道,宝贝儿,你太厉害了!袁大姐笑吟吟的,湿手放在嘴上,扬出一个飞吻。王沥沥在另一个泳道里,也举起手,大声说,您太棒啦!

她想,等将来某一天那个人回来游泳,一定要给她讲讲这一幕。无边雨线,像无数小小的爪子,叩击游泳馆的屋顶、天窗。大玻璃窗上不断流下细细的水流,竖着一道道的,犹如利爪留下的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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