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雪如山  作者:张天翼

十月底老王回国了一趟。跟他同在阿尔及利亚的同事踢球摔断了胫骨,公司派他把伤员护送回国内,可暂留两天,放个小假。栗栗在家赶工作,没到机场接他。他们一向不搞接机送机这些阵仗大、性价比低的花样。将近午夜,老王坐出租快到家时给她发消息,她换了鞋下楼去迎。

站在小区铁栅栏门里等待时,她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有罪恶感,而是怕自己会产生安娜·卡列尼娜那种反应——安娜在火车上初遇沃伦斯基后,再见到丈夫,觉得丈夫的耳朵都变丑了。

然而老王没变丑。她远远看他低头从车后备厢拿行李,那个侧脸还是好看极了。她长长地松一口气。

浴室里备好了换洗衣服和毛巾,老王进去洗澡,门虚掩着,栗栗倚在门框上,两人在咝咝的水声里说话。

她问,照顾同事麻不麻烦?他说,帮他上飞机上的厕所最麻烦,其余还好。

又问,飞机餐给的什么?吃得饱吗?要不要我再给你做点吃的?

答,咖喱鸡米饭,味道还行,就是量少,不管饱。不过现在太晚了,我不吃了。明早咱们出去吃早饭,吃顿好的。

等洗完澡出来,她已经把吹风机插好插销,让他坐下,给他吹头发。拨弄他的短发时,她的心慢慢定下来。屋里开着两根橙红灯管的电暖气。他说,怎么不开加湿器?太干了。她说,加湿器不知怎么回事,响动特别大。

他说,我明天看看。花洒喷头那个水线也开始乱喷了,该除一除垢了。也明天弄吧。

吹完头发,她收好吹风机,两人爬上床。他问,盖一层被子会不会冷?

应该不会。

你昨天盖了几层?

两层,但是今晚多了个你,你就是36.8摄氏度的一个加热器。

但是刚才天气APP发了提醒,说今天夜里大风降温,咱是不是再拿一条毯子,搭在下半身,保险一点?

哎呀,天气预报真的准吗?真降温了再说。

你是说,等夜里冻醒了,再爬起来盖毯子?

不行吗?

冻醒了多难受啊,你不嫌难受?

嗐,你要觉得肯定会冷,那你现在就把毯子盖上,盖你那半边,我先不盖,万一冻醒了我自己起来盖自己,这行了吧?

这行!老王赤裸身子爬起来,到柜子里找毛毯。他的背影皮肉紧绷,动作时有小条的肌肉在皮肤下窜动,臀部浑圆地鼓胀,粗壮大腿侧面有一道股外侧肌造成的长条阴影。她躺着,欣赏这不管看多少遍还是忍不住凝睇的景致。第五岳的肩膀比老王窄,更肉一些;老王瘦,肩宽而薄,不过她还没看过第五岳的裸体,没法完整地做比较。

老王回到被子里,她伸出手臂拧灭了床头灯。他翻个身,在五秒钟内入睡,发出睡眠时特有的松弛的呼吸声。她平躺着回忆他们的谈话,发现聊的商量的全是吃呀喝呀,冷呀暖呀,什么东西坏了,盖什么被子,全是这些。

她也转过身,跟他背对背,身子往后挪一点,臀部碰到了他的臀部,一块热乎乎的肉体,她又把一个脚尖尽量向后伸,直到触上一个圆滚滚的小腿,脚趾感觉到那上面软中带硬的毛发。

老王没有醒。他睡眠一向好得出奇,高考、结婚典礼、时差都不能影响他的睡眠。多了个男人,被子里暖得像窝藏了一个夏天。她想起第五岳的话:有时不具有审美价值的东西,具有实用价值。

第二天老王整日在家,忙于修理他不在家时滑出正轨的家具和电器。栗栗照常工作,画图,开着音乐,老王在听歌上没什么进取之心,他不去记歌手和歌曲的名字,平时需要听歌,就把音乐网站的排行榜打开,顺序播放Billboard和UK单曲榜的前100名。他把加湿器拆开,检查,修理好了,加足水,让它喷出雾气;拿小苏打兑了热水装在塑料袋里,套在花洒喷头上化解水垢;给抽油烟机清理了油斗;又找出备用的椅子脚套,给家里所有椅子更换了保护套。

栗栗说,你再看看阳台的花,不知道是不是闹虫子,最近叶子都黄了,一片接一片地死。

老王到阳台去看,远远地大声说,是虫子,是红蚜虫。他把七八盆植物,刺梅,仙客来,四季海棠,等等,都搬到客厅,打开窗户,用喷雾器逐片叶子喷杀虫水。

遇到他喜欢的歌,他就跟着哼哼,说,这歌在阿尔及利亚也特别火,卖烤肉的小摊子上都在放。

她看他怡然地忙里忙外,心想如果是第五岳干这些家里的杂务,是什么样子?他那双拿摄影机的手,去刷抽油烟机的油斗?难以想象。出于多年习惯,她非常想给老王讲述第五岳这个人,讲他的工作,他的长发和光头,他不同于常人的说话行事方式。他们一向如此,把所有单独获得的见闻倾诉给对方,逐个细节讨论,然后就像一起经历了那件事。但现在她需要悄悄锁起一个抽屉,不让他翻动。这种罪恶感带来的刺痛也被藏进抽屉里,留待无人时拿出来,咂吮那新奇的苦味。

夜里他们过了一次夫妻生活——用的还是十九岁那年第一次交媾的姿势。他们尝试过新体位,但总不如最开始的熟练舒服——过完了,先后去卫生间清洗,又回到床上躺平。她说,你在那边,会想这个吗?

有时候想。

会憋得慌?

有时候会。跟你说,我有几个同事会去找妓女……他翻个身面向着她,夜灯照上去,还是中学里那个后座男生的脸,带着难以消除的天真和轻信。他说,他们不敢找黑妞,怕传上艾滋,但当地一个小黑居然能给他们找来白种人妓女。

她笑了。那你动心没有?

我没有,真没有。

……哎,等等,这是什么?你下巴上长了个痘痘。

我知道。每次坐长途飞机都会上火长痘。

顶头已经有小白点了,我给你挤出来吧。

他捂住下巴。不行,你不要动它。

她掰他的手,掰不下来。他的身子在被子里半真半假地挣扎,弄得被子抖动出一道道的暗风,在身周窜来窜去。他说,你从来就不接受教训。你高三那年冬天冒出一脸痘,你天天挤,挤得脸上一块块红肿,老师都问你是不是过敏了。你都忘了?

想起来了。我那么难看的嘴脸你都记得?

他笑道,当然。

哎呀,真想杀了你灭口。

可是你好看的嘴脸我也都记得,从比例上来说,还是好看的更多。

她忽然觉得这对话变得无趣,像吃太甜的蛋糕吃腻了一样,一抬手关了灯,晚了,睡吧。

老王转身睡着之后,她从后面抱住他的背,下巴搁在肩胛骨上,那里有一道浅浅发白的疤痕,是大学时他踢球摔倒,被对方后卫的钉鞋踩伤的。

她尽情用全部肢体去感受他,用手臂内侧和大腿内侧磨蹭他弹性良好的皮肤。那是一具沉重结实的男性身体,像一件大得不可思议的礼物,一个巨型玩具,一个皮肉储蓄罐,储着她人生里几乎所有形象,好看与难看的嘴脸,十三岁、十六岁、二十三岁、二十六岁,他替她保存着她知道但没见过的自己。

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发出私密的呼吸的声音,像一种发音简单的语言。

第二天下午五点多,她送老王下楼去机场。他们一前一后进电梯,里面还有四五个人,有一男一女都牵着狗,都是早早吃完饭出去散步、遛狗的。两个女士向老王脸上身上打量了几眼。到了一楼,电梯门开了,有人进来,栗栗趁机往老王身边挤了一下,双手抱住他手臂,头靠上去。

老王侧头看看她,见她卫衣后面帽兜的里子翻在了外面,伸手替她翻过来。电梯里人人都静止不动,只有他专注地做着那个动作,她一动不动,心满意足,他肉体的热度从外套里透出来,到达了她的太阳穴。

每次在陌生人环绕的场合,她总是会被激起更多的爱意。她早就知道,即使完全出于虚荣的理由,她也必须要有这样一个丈夫,无论在陌生人还是熟人那里,他都能为她引来嫉妒的目光。如果这两个人调换位置,结婚对象是第五岳,她会不会在面对王佩锵(这是老王的名字,意为君子的佩玉铿锵有声,多年来除了吵架,她极少用它。这个采自《诗经》的名字其实很美,但听得太多了,对她来说跟王呸呛无甚区别)时产生想要探索、占据的渴望?

电梯轿厢顶部是一块亮得能当镜子照的钢板,栗栗把头使劲往后仰,看到那上面自己的影子,一块白面孔,浮在灰黑的人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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