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雪如山  作者:张天翼

在春风和夏天的热浪里,第五岳的头发一毫米一毫米长起来,他给每个阶段的自己都拍了照片。他也不是彻底地跟人群和圈子隔绝。比如,其实他不爱跟同行交流,但他会带栗栗去看摄影展,多半是圈内朋友的展览。在展品比观众多的雪白房间里,他悄声说,这人最了不起的地方是能集一切俗套之大成。你看,他想表现孤单,就用暗黑影调,拍雪山拍湖,就用慢门长曝,这都是多滥大街的手法!

如果这个人像你说的这么差,为什么还会得奖?还能开个展?

因为他有一把子傻力气,这家伙靠着卫星地图在尼泊尔山区徒步两个多月,找到了山里一块从没人发现过的湖,然后绕着圈拍了一星期,拍了几千张片子。

她看着第五岳的脸,惊讶地发现他其实是嫉妒了,而且乐于在喜爱的女人面前贬低同行。这一点点属于“普通人”的坏,像素描画里的阴影线,反而让他变得具体。她在肚皮里嗤笑了几声。

看完展览回去的路上,她想起在百度百科上读到的媒体报道,故意说,我记得你也到秘鲁的安第斯山脉去徒步过。

他说,那些片子拍得,都不好。我全删掉了。

跟第五岳在一起时,栗栗不好意思拿出手机来拍东西,后来第五岳发现了,说,不要紧,你就照自己的喜好随意拍,我从来没笑话过非专业人士的照片。你用手机拍出来的,是你的视角,是你对世界的理解。总不能因为世上有了拉斐尔、伦勃朗,别人就不画画了吧?

这段话通透宽容,让她颇为感动。她说,是,我估计伦勃朗家的小孩上幼儿园,也要画恐龙和蝙蝠侠的。

后来她在他工作室中看到了那一辑“亲唉的”,主题是地铁,拍地铁的照片很多,这一组的中心是地铁车厢中间竖立的铁杆,有人倚在铁杆上用手机看电视剧,后面抱着小孩的女人回过头偷偷一起看;地铁刹车那一刻,有人像跳钢管舞似的手抓铁杆身子往后仰倒;几只手在铁杆上挨碰着握成一串,有老有少,有的手背有文身,有的粗壮手指上套着极粗的金戒指,最下面是一个四五岁小男孩的手;铁杆两边各自伸出两对人的两双鞋,脚心倾斜着相对,一边是黑丝绒高跟鞋和红色滑板鞋,另一边是覆盖泥灰的旧皮鞋和军绿解放鞋。

最后一张是第五岳曾给她看过的自拍,当时栗栗的注意力都在第五岳身上,没注意到画面里的铁杆,那根杆立在画幅中间,把摄影师的身子切成两半。

她说,这一组真好。

她现在知道,不能夸某某照片美,在摄影师那里美是贬义的,是个“脏”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时候,说好就行了。

但他说,并不好。是约稿,没有办法。

不久后她收到Z城寄来的一件快递。她从没给过第五岳自己的地址,应该是他找编辑常姐要的。大信封里装着一沓冲洗出来的照片。一共三十二张,都是她。

出于自尊,她在他面前从不主动要求他为自己拍照,但每次他对她产生兴趣,端起相机对准她咔嚓一声,她心中都会亮起跟亲吻相同瓦数的激动和快乐。快门的一声可媲美一支短歌。那不是地下情人在表达爱意,不仅仅是。更重要的是艺术创作者的青眼把她人生中的某一瞬间从平庸生活中打捞起来,放进了排队等待不朽的艺术品队列里。

不过因为没有修片,她浑身的瑕疵都清清楚楚,困倦时失神的双眼、硕大的眼袋,生理期颧骨上起的痘疮,鼻翼两侧粗糙的毛孔,随意坐着吃冰激凌时忘记缩回去的小肚子,仰拍角度拍出的双下巴,还有她睡着时嘴巴张开的样子。有一张是并坐吃饭时,他把相机伸到两张椅子中间拍的,能看到松弛的下巴肉和因咀嚼而变形的脸颊。

有几张堪称丑照,她看一眼就扣着放在书桌上,不愿再看了。面对真实的自己,实在没那么容易。

最美的一张,是她穿戴红帽子红围巾走过石头牌坊。那时她心知自己在镜头里,挺胸收腹,脚尖在高跟鞋里绷着劲。

她真想用这张图当微信头像,真想把它传到朋友圈上,发到微博上,发到豆瓣广播里,但想想跟老王编谎话太累,还是作罢了。

他们也尝试互相了解。她问他,你有什么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

第五岳说,喜欢好看的。不喜欢不好看的。

能不能举几个例子?给一些有操作性的条目?

比如,喜欢熨得很平的衣服,不喜欢皱巴巴的衣服,喜欢颜色协调的菜,不喜欢一塌糊涂的菜……

如果有可能,你会不会选择纯黑色的菜,搭配纯白的米饭?

有可能。哦,还有,我很讨厌女人一边哭一边小心地擦眼泪,用手指关节在眼睑下面蹭掉眼泪,还要看看手指头,看有没有把睫毛膏蹭下来。

他拿出相机,找了一通,找到一张照片给她看,葬礼上一个女人正查看手指。

她耸起鼻子表示不解。他说,因为这样很假,真的。如果你是全心全意地哭,根本就不会顾及会不会哭花了妆,根本想不起那种事。

她说,我明白了,是不是你曾有个前女友,跟你分手时一边擦泪一边看手指,从此你就对这个场面产生了恨意?

他说,不要乱想,不要乱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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