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雪如山  作者:张天翼

桌上放着秀英送的一盒点心,还有方才客人提来的东西。周家莉打开纸袋,一样样拿出来,一盒印着卡通小熊彩图的曲奇,一沓五盒印着娃娃头的巧克力,一瓶酒。高正则从后面看一眼,说,伏特加,小曹他们送的?周家莉说,嗯,这个是秀英拿来的,瑞禾堂的什锦点心,说今年勇则和小菊家还让咱们去,哦,这里还有钱。

高正则拿起曲奇的圆形铁盒来拆,周家莉嘴里哎哎哎地拦他,别拆!还送人呢。高正则笑了,咱能走动的人家,都老眉咔嚓眼的,不是糖尿病就是“三高”,这些甜东西还送谁?自己吃算了。他掀开饼干盒盖,尝了一块曲奇,嗯一声表示欣赏,又打开巧克力纸盒,把银光闪闪的小板子抽出来,脱衣服一样撕下半截薄薄银箔,掰下一格,放进嘴里,又掰下一格,问,莉莉,你吃?

周家莉沉下脸,我不吃,这么多年你见我吃过巧克力吗?还总问。她把那瓶伏特加放进装点心的纸袋里,看了看,觉得小曹小孙提来的花纸袋更好看,更体面,又把酒和点心盒统统倒换到花纸袋里。她说,今年维伦已经回来了,他们还让咱去大哥家拜年,合适吗?高正则说,合适!不管维伦回不回来,他都是小辈里混最差的,你说是不是?

这时高维伦从卫生间出来,甩着手上水,高老师,笔给您搁在泡笔罐里泡上了啊,有根儿排笔根本不能用了,我直接扔了。高正则说,来吃块曲奇,还有巧克力。高维伦说,嗐,刚才喝咖啡时怎么不打开吃?他慢慢走到桌边,坐下,选了一块放嘴里,欣然道,真不错,我去找个好看的碟子。他去了又回,取来一只金边白瓷小碟,把曲奇一块块叠成小塔,再拈最上面一块吃。周家莉说,天天就鼓捣没用的,没点正文。高维伦嘴里吃,手底下不闲着,捏啊捏,把巧克力的锡箔纸捏成一个葫芦形的小玩意。

看到那只纸袋子,他念上面的字:野兽派。咦,这名字有意思,这家店是不是卖马蒂斯和马尔凯的画?高正则笑道,不知道了吧?他家卖床品、瓷罐子、碗什么的,一个彩绘小瓷盘一两千。高维伦说,那高老师你该给他们画盘子去,跟毕加索似的……

周家莉把野兽派的纸袋拎到桌底下去,正色说,维纶,那个,以后屋里来客人,你就避一避,在你爸画室里待着,别出来了。她自觉语气重了,又软下声道,等搬了家就好了,行不行?

高维伦头也不抬,食指和拇指来回搓一块锡箔纸,捻成一条银针,笑道,行,周老师,有什么不行,咱家可不都听您的。但还是得说,我小时候您一重大失误,就是只打脸和屁股,忘把我腿打折了,您看这贻害无穷。现在呢,您最好找一捆铁条来,把我屋门拆了,重焊个铁条门,再打根铁链子,钥匙都您拿着,反正这些年我习惯了,木头门的屋子我待着还觉得没安全感……高正则弯起指头,指节在桌面上笃笃敲两下,行啦!越说越离谱。

周家莉鼻子里喷出粗气,两条眼镜链子无风自动,晃了好一阵。高正则说,你那是什么东西?他问的是高维伦捏的锡箔纸。

高维伦抬头一笑,牙龈和牙上尽是赭色巧克力溶液,说,小提琴呀!他左手拈着“琴”,作势放在腮边,右手捏着那火柴梗似的弓子,拉了两下。

出租车停在一片小区外,鞭炮砰砰咚咚声中,司机不回头地说,三十七,后面有二维码,您扫微信支付宝都可以。周家莉在皮挎包里掏手机,说,微信,我扫微信。

付完车钱,她和高正则各从一侧车门出去。车开走了,两人四顾,不远处有一家人出来放炮,两个老的,老头牵着穿羽绒服的大孩,老太太抱着襁褓,厚花被子顶上一颗小脑袋,戴着红缎黑边瓜皮帽;两个年轻的,一个手拈一根点炮的香,一个左右手各提一大塑料袋的挂鞭、花盒子……周家莉说,他们那个二十五号楼是在东边,还是西边来着?高正则背起手说,你去吧,我不上去了,我看这家放炮。你替我跟勇则和小菊说声过年好。

周家莉便拎着野兽派的纸袋子,自己走进楼宇之间。她凭借记忆,拐几个弯,进楼门口,一楼墙上钉的手写木牌“盲人按摩请到203室”,字迹比去年旧了些。上到三楼,她站住脚回想是302,还是303。302门上倒贴一个福字,303猪肝色的防盗门上光秃秃的,除了锈迹什么都没有,周家莉在303的门上敲两下。里面传出一阵狗叫,有个女人的声音斥道,别吵,回去。周家莉提高声音说,大嫂?小菊,是我。

铁门里的木门开了,一只白毛京巴狗先冲出来狂叫,狗后面的黑暗里,出现一条人影。隔着防盗门铁条,一张女人的脸迎出来,一头椒盐色灰白头发,眼泡肉腾腾地肿起,肿起部分上两道缝隙是眼睛,睡衣外面套着一件四处起球的驼色男式毛背心。周家莉说,小菊,过年好。狗持续吠叫,女人荡着腿,用脚跟踢它,进去!宝贝蛋,乖啊,这是咱家自己人。狗缩了回去。女人抬头笑道,莉莉呀,我估摸你这两天就要来了,快进屋。

一进屋,周家莉就忍不住朝左手看一眼,左手柜子玻璃门里一个黑木框,框着黑白照片,春节期间照片前多了两小碟,一碟几个已干瘪的陈饺子,一碟白皮点心,三块叠了个小塔。房间里一股病人的陈腐味儿。

照片上是高勇则的儿子,六年前枪决。前年高勇则中过一次风,抢救是抢救过来,大半爿身子不做主了。

周家莉说,勇则最近怎么样?我去给他拜个年。女人说,今年换的新药吃,效果不错,有进步,上半年能自己捏住勺,下半年能拿勺吃两三口饭了……现在睡着呢。

她带周家莉往卧室走,棉拖鞋沉甸甸擦着地面。房门推开一条缝,周家莉凑在那条缝上,悄悄屏住气,往里看。里面像个洞穴,床头柜上开着夜灯,照亮枕上一个剃光了头发的后脑勺。她缩回身子,说,行,那我不吵他了,等他醒了,你给他说正则和莉莉来拜年了。

女人领着周家莉到饭厅坐下,说,正则呢?周家莉说,嗐,他还是……女人笑道,在楼下冻着呢,不愿上来,怕看见他大哥那个惨样,是吧?周家莉说,是。把手里纸袋放在桌上,拿出点心盒子和伏特加,摆开。女人说,瑞禾堂,一看就是秀英给你拿去的。周家莉说,是。女人慢悠悠拆开捆盒子的绳,拿出一块,走到供照片的柜子前,打开玻璃门,搁在点心宝塔的塔顶。

她回头说,听说你们维伦,年前出来了?

周家莉一点头,嗯。女人趿着棉拖鞋,回到沙发处,点头,好,出来好,怎么样?周家莉说,也就那样,他在里面,盼他回来。真回来了,又心里恨得慌,每天看着他在屋里晃,忽然就涌上一阵烦躁……他还得适应一阵,现在手机扫码付款,都得我和正则教给他。

窗外黑夜里响起花炮声,一簇金灿灿的光,路过窗户,蹿上去了,噼里啪啦一阵密集炸响,金色光屑纷落如雨。

狗无声走过来,伏在女人脚下。女人弯腰一捞,把狗提溜到膝盖上。周家莉说,这狗今年开始养的?女人说,嗯,夏天诚则给送来的,说是小甜出国念书不养了,让我养。我说怕养不了。诚则说你先试试,养不了再说。我问它叫什么名儿。诚则说小甜取的洋名,Illusion,不好叫,重取一个就行。我就给取个名叫:宝贝蛋。

她缓缓抚摸狗头,说,后来发现这名字取得可真准,这孩子听话得让人心疼。我天天给它买肝,买鲜肉吃。我自己吃不好,也舍不得让它吃次了。狗仿佛知道在赞它,满面庄肃,地包天的牙郑而重之地龇出来。

周家莉笑道,小菊,你那个溺爱劲又来了……她一警醒,赶紧刹住。幸好女人似未知觉,木着一张脸,喃喃道,有天我感冒发烧了,头疼,卧在床上起不来,把宝贝蛋给心疼的,一直在床下趴着,看我一醒,就扑到床上来,舔我的脸。自打国梁没了之后,我就很少哭,那天我哭得眼泪哗哗的,止不住,我说:宝贝蛋呀你可真是妈妈的宝贝蛋,妈妈爱死你啦。

楼下那家人的炮快放完了,两个大塑料袋都瘪下去。周家莉两手空空地走到高正则身后,高正则说,拜完年了?勇则怎么样?周家莉说,睡了,小菊说有点进步,能用勺吃三口饭了。高正则点点头。周家莉望着不远处的楼,说,你看二十九号楼上那个“塞纳人家”,写成“赛纳”,这么多年都没改,你记不记得,国梁跟那姑娘——叫什么来着?王莘莘是吧?小矬个,牙不整齐——订婚那年,勇则他们乔迁之喜,搬到这个小区,咱头回来,给他们温居,维伦一眼就看见,说那个赛字写错了……一下子,十多年了,就跟开玩笑似的。咱们怎么就活这么多年了?

高正则淡淡说道,没死嘛,可不就活下去了。你看你看,这家人要放最大的花盒子了。年轻的父亲点燃炮捻,赶紧跑回去,爷爷捂着大孩的耳朵,年轻母亲捂着奶奶怀里婴儿的耳朵。只听哧哧连声,金黄橙红雪青的花簇,从纸箱里迸射而出,直冲到六七层楼高,在空中开成数朵毛茸茸的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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