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 一

如雪如山  作者:张天翼

马上要出门拜年,拎什么东西还没定。书房里传来小提琴声,卫生间里吹风机呜呜轰鸣。孙娟化完妆,把一个个备选项排在桌上,等曹啸东来选。一个公司发的节日坚果礼盒、一匣茶叶、一盒曲奇……都是别人送的、寄来的,等待投入春节档的送礼循环。

每年给高老师拜年,送东西都是难题。高老师不是他俩的老师,是球球的老师。用曹啸东的话说,“人生第一位开蒙师父”。退休之前,高老师是美院油画系教授,早年在意大利留学,回国之后教学生、搞创作、开画展,高师母是中学语文老师,两人没有儿女,退休后高老师在家作画,高师母为打发时间,当日托保姆,帮人看孩子。

虽然名义上是高师母带,但送孩子来的爸妈,图的当然是能享受一位美院教授的耳濡目染。高老师也确实喜欢孩子,画室里还专门给来入托的孩子准备了小号画架,他画完每天的功课,就打开画室门,让孩子进来,球球两岁到四岁这两年,就是高老师夫妇给带的——她生日晚,四岁才能入园。这两年可不得了,球球背会了上百首唐诗、小半本《论语》,还在高老师的画室里,对着小画架创作了几十幅彩铅画、水粉画、油画。她三岁半那年春节,曹啸东所在的工作室聚餐,来了几个中层领导,有孩子的同事都带了孩子。席间一共四个小孩,岁数差不多,一片原始的追跑打闹中,球球忽然指着包厢墙上的印刷画,口齿清晰地说,那是伦勃朗,《夜巡》。

语惊四座。连女领导都动容了,亲手把球球抱到膝盖上,问,你还知道伦勃朗呀?那你给我讲讲他是谁。

底下几个小孩像尼安德特人一样,仰脸傻看。球球冷静如赫本公主接受采访,以无可挑剔的风度,昂首说,他是荷兰画家,他的画都是底儿黑、脸儿亮。他还活着的时候,他儿子就死了。

她一说完,女领导立刻鼓掌。包间里掌声雷动。那是曹啸东人生的高光一刻。

给球球选了高老师这个启蒙老师,是曹啸东在教育上的得意之作。他常说,球球现在审美这么高级,全因为这一口教育的初乳吃得好。又说,我们球宝的眼睛,是美院教授给磨过,开过光的。

后来虽然球球上了幼儿园,不在高家托管了,曹啸东仍让她偶尔跟高老师和师母发条语音、打个视频电话。她在美术兴趣班的画,也都拍照发过去。高老师每次在微信里回复一句两句点评,“色彩进步很大”“很好,这张开始有空间感了”,曹啸东都截图,发朋友圈,配几句文字。有时孙娟说他,咱都不给人家交托管费了,你还让高老师给批作业?不算占人家便宜?

曹啸东圆起眼说,你这人,怎么那么功利呢?那叫占便宜?那叫忘年交,多纯洁的感情。再说高老师他家没小孩,没那个含饴弄孙的福气,球球这不是给他们填补了一项空白嘛。

高家夫妇确实跟球球投缘,看到孩子那种打眼珠子里放光的笑模样,以及见面时一把薅在怀里摸头摸肩膀的亲昵,不是全出于客套。除了春节这种大节要登门,平时小节,元宵、端午、中秋,曹啸东总记得发条问候微信,寄点礼物。不在钱多少,是份心意,现在大伙都这么忙,“记得”本身已经挺贵重了。要不是孙娟提醒他别提人家不开的壶,他连父亲节母亲节也想问候一下,恨不得靠这种人工亲密,把两家走动成族谱上的亲戚。

倒也不全为虚荣,孙娟早就发现,曹啸东对“父母”,或这种家族里的亲密长辈,有种说不上是纯真还是庸俗的幻想。如果做个侧写,会是这样:他们的身份不太显赫,有一份文雅的职业,没太多钱或房产,有学问,有品位,他们传给子女最好的财富,是一锅陈年好卤给卤蛋、卤鸡爪的那种东西,是“通身的气派”,以及任何一个场合都能引以为豪地谈起出身的自信。

用这个标准去看,高老师夫妇,就是曹啸东想象中最拿得出手,又求而不得的父母。至于礼物,那是关系里最不重要的部分。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曹啸东左手系右手袖扣,从洗手间出来。他有双“农民手”,手大,指头粗,指甲是个短短的小横道,手腕也比一般人宽,因此系扣总是费劲。那个小白药片似的扣子,在他红圆的指尖之间来回滑,孙娟说,我给你系。他走过来,亮出两只手腕给她,像个囚犯等待他的手铐。

她低头系扣,说,你快看看,定一下,到底送哪个?送坚果太普通了我知道,送茶叶行吗?那盒十年陈的碎银子普洱茶,我爸的战友从云南给他寄的,是好东西。

曹啸东说,你忘了,高老师不爱喝茶,人家是洋派人,喝手冲咖啡的。

孙娟说,那送那盒曲奇吧,就我表妹给球球的,香港的珍妮小熊曲奇,你说要留着送礼,一盒小两百,也算拿得出手吧?

曹啸东说,光一盒曲奇,有点轻,去年送的什么来着?

孙娟说,那套台北故宫的文创嘛,你朋友王钟去台北旅游,给你捎的,怀素《自叙帖》的丝巾,文徵明书法折扇。

曹啸东说,哎,那套就特别好,特别符合高老师的身份,要照那个规格和品位,再……

他突然把一个手指举到空中,仿佛指挥家发现乐池里有人拉错一个音。孙娟噤声。曹啸东转过身,虚着脚后跟,走到书房门口,推开一条缝,眼凑上去。

过了一阵,他推门进去,回手带上门。书房里传出嗡嗡说话声,曹啸东一个人的声音,没有球球的。他立过规矩,训话时不可以回嘴,这名堂叫“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出自他让球球背的《弟子规》。孙娟松口气,飞快打开手机,点开APP,不用搜,大数据推荐的搞笑视频自动播起来,一个女人在街上滑倒,惊慌中拉住旁边男人的衣服,把他一套西服西裤拽了下来,露出里面全套性感胸罩内裤吊袜带。这种视频,就像挠人脑子里的胳肢窝,让人不得不笑。孙娟捂住嘴,不敢笑出声。

三个半视频的时间,门一响,曹啸东出来了。孙娟待命的拇指一使劲,揿一下开关键,手机屏幕黑下去。他走过来,短粗眉毛往中间一挤,肃容说,刚才一连错好几个音,她又开始不认真,你看你,一点警觉都没有。而且我发现,她手臂还是控制不好,拉弓时起弓还是反的,这哪行?考级的时候,这都是评分点。以后你得盯着她练。

孙娟胡乱点头。他眼睛又盯到她手机上。又看抖音!我在那屋都听见了。

孙娟说,我没看。

曹啸东说,别总看那些低级的东西。他们挣的是下沉市场的钱,都是给那些三四线城市没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看的,奶头乐。

孙娟说,我看的是一个北大教育专家的号,不低级。

曹啸东看她的目光近乎怜爱了。教育专家的视频,配那种笑出假声的音效?娟啊,教育就是耳濡目染。不爱看书是你的自由,我不judge你,也不勉强你,只希望你为了球球装一下。一切以孩子为重,咱不是说好的?

孙娟说,行了行了我知道。哎呀,一个耳朵监听球球,一个耳朵监听我,厉害死你了。

曹啸东笑,是把那句话当称赞的笑。孙娟头往后仰,眼皮降了半旗,三分嫌弃三分怜惜地看着他,说,刚才我想了下,突然想起个合适的——你去年在机场免税店买的巧克力和酒,不是还有没送完的?

曹啸东两手一拍,无声地竖起一个拇指,用力一抖,好像要在空气中摁手印似的。两人一个找糖,一个找酒。糖在冰箱冷冻层牛排底下压着,盒子上印着苏联风格的胖娃娃,裹着头巾,睁圆一对蓝眼睛,一共五盒五个口味。当时曹啸东去俄罗斯出差买回这两样,本来是送给退休的前办公室主任,结果人说,体检刚查出糖尿病,又有痛风,你还是带回去送别人吧。

酒也找到了,一瓶纸签上全是俄文的伏特加。孙娟说,一年多了,可别过期了。

曹啸东说,酒不怕放。巧克力……他在大胖娃娃背后的细密俄文里找了半天,断然道,没事!高老师懂英文意大利文,看不懂俄文,即使过期了他也看不出来。就带这两个,你用野兽派那个印花纸袋装上,让球球换衣服,拿上她的画画本子。

服饰方面,曹啸东虽然不管采买,但整体风格是他来抓,主要对标威廉王子的闺女夏洛特公主,以柔和粉蓝色系为主,色彩饱和度要低,“一高就村气了”。孙娟的爸妈给外孙女买过一次大红对襟唐装小袄加大红纱裙,曹啸东一见就皱眉,球球一见就爱得搂着满屋子尖叫乱跑。等二老走了,他立刻把衣服夺过来。好劝歹劝,弄得球球掉了泪,他到底把衣服送了人。

给大画家高老师拜年,当然更得注意穿搭上的美感,他给球球选了淡蓝娃娃领长袖针织连衣裙,海军蓝呢子大衣,白毛线连裤袜,黑色玛丽珍鞋。他和孙娟的衣服,为配合球球,也选了蓝色系,他是白衬衣加宽松靛蓝圆领毛衣,灰裤子灰色切尔西靴,“靴裤同色”,上半身像英国人,下半身像美国人。孙娟是米色毛衣,蓝牛仔裤,白帆布鞋,像日剧里的温婉女主角。

三人打扮齐楚,拎起礼品袋,出门下楼。下楼时,遇到四楼爱捡纸箱子卖钱的大妈遛狗回来,曹啸东说,快给奶奶拜年。球球说,奶奶过年好。狗汪汪叫。大妈说,过年好过年好!嗬,瞧你们这小三口,打扮得真漂亮,跟画报上的似的。行啦别叫了,生怕显不出个你。

曹啸东平静地说,嗐,拜年嘛,可不得穿干净点,您快进去,外头凉。狗汪汪叫。球球说,奶奶再见!到了一楼,他脸上慢慢浮起一个微笑。

走到小区停车的地方,三人拉开三扇车门,各自钻进去。车的系统一启动,上次播放的音乐自动续播,蔡依林的《爱情三十六计》。曹啸东像听到什么电钻凿墙的噪音一样,拧鼻子皱脸地关了,瞪孙娟一眼。上次用车的是孙娟。球球在后座欢然道,这个歌好听,我想听这个,我要听这个。

曹啸东一边倒车一边说,球啊,咱不听这个,这歌不上档次,太俗气,配不上我们小公主。你再听一遍要考级的曲子吧,A小调协奏第一、第三,还有D大调第五,好不好?要培养乐感,你就得抓紧一切时间磨耳朵,知道吗?

球球鼻子底下噘出一朵肉喇叭花。孙娟说,大过年的,放过孩子吧。不听蔡依林,听王洛宾、张玮玮行吗?要不,山姆·史密斯?约翰·传奇?魔力红?

曹啸东拿出手机,找到高师母的微信,除夕那天他微信拜年时,跟高师母约了初六上门看望,他在旧聊天记录里搜到地址,输入导航仪。里面林志玲柔声说,开始导航。他伸手把导航调成静音,把自己手机递给孙娟,一边倒车,一边下令,你拿我的手机,连车载蓝牙,打开音乐APP,找主页里“我创建的歌单”……对,选第一个,“历年全英音乐奖获奖精选”,放吧。

车在爱莉安娜·格兰德的歌声里,开上夜晚的道路。

不能给孩子听烂大街的口水歌,这是曹啸东无数条规矩之一。打认识他,孙娟就发现,他是一堆走动的规矩。自从十七岁离开家乡白泥沟子村榆树大队,他像一个勤勉的登山者,十年如一日,用“规矩”和“品位”当作岩钉、绳子,一心一意攀向心目中“上等人”的峰顶。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先切掉的是名字,他一上大学就换身份证,跟整容一样,给胎里带的名字垫鼻子、割双眼皮。孙娟是结婚之后跟他回老家,听村里老人喊他,才发现他本名叫曹冬柱。大学二年级别的男生牙不刷脸不洗,打游戏,看日本女优片、看NBA,一天两顿泡面,他看的是BBC纪录片、IMDB Top100电影、网球比赛、高尔夫比赛、F1方程式赛车、美国职业骑牛大赛、威斯敏斯特全犬种大赛。他按营养书里的食谱调配三餐,拿学校食堂的甜豆腐花当餐后甜点,俨然在演一部落难贵族的电影。

三年级,他所在的学院跟国际文化学院搞联谊会演,彩排时有一个红裙女生在台上跳弗拉门戈舞,他在音乐教室最后一排坐下来。等着向那姑娘搭讪,要她的宿舍号和手机号,那个女生叫孙娟。两人头一次约会,在学校电影院看了场五块钱老电影,《风月俏佳人》,孙娟哭得两手都湿了,他冷静地递鼻涕纸,回去之后跟茱莉娅·罗伯茨演的美国妓女学了用牙线。

要学的东西还太多,岩钉越打越密:学打网球,学喝咖啡,学鉴赏西洋油画,学跳华尔兹,学花袜子配牛津鞋,学标准普通话和英式英语……如果不是城里没有培训班,曹啸东很可能会去学打马球,查尔斯王子爱玩的那种。他个头一米八五,班长和体育老师常游说他加入篮球队,他的回答是不屑地微微一笑。

读研时他买回蒸汽熨斗和熨衣板,跟个英国人似的,每天穿熨得一丝不苟的衬衣长裤去见导师。孙娟第一次跟他上床,发现他居然戴着箍在大腿上的衬衣夹子吊带(那玩意长得像女士吊袜带,用来拽住塞在裤子里的衬衣衣襟,令之不随上身动作乱窜),笑得满床打滚。

她说,过犹不及啊,东,过犹不及。

这话让曹啸东一下悟了。他一边低头解开大腿上的吊带箍,一边说,娟,还是你有格局。惭愧,惭愧。大城市的姑娘确实不一样。娟,你命中注定,要做我人生的指路明灯。

他那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郑重其事,有点恶心,又有点好玩。

却这么巧,孙娟从小就缺这种郑重其事。她爸妈过日子都跟玩似的,她爸顶她爷爷的缺,在国有公司当工程师,她妈一辈子嘻嘻哈哈在幼儿园当幼师。两人在舞厅跳舞相识,两根吸管喝了一瓶北冰洋,再逛两次公园,就领证结婚了。连孙娟这个名字,都来得那么随便,请家里最老的老姑奶奶取,老太太说了个娟字,就高高兴兴去上户口了,问题是老太太新中国成立后上的扫盲班,才认得几个字?

小时看爸妈在屋里放音乐跳舞,孙娟嚷嚷也要学,她妈就送她去舞蹈班,学一阵芭蕾,学半年国标,学几个月民族舞,路过一楼教室羡慕人家飞转的大红裙,又闹着学弗拉门戈。都坚持不下去,领会个皮毛,就轻易放弃了,她爸妈都随她,不鼓励也不督促。不过小孩子学东西记得牢,那点残留的影子多年后还能唬住曹啸东。孩子是否按父母的样子选择伴侣,取决于他们对父母是否认同。曹啸东就像她爸妈的反义词,每次他露出那种咬牙切齿的认真,就让孙娟怜爱得要命。

一旦确定孙娟将成为人生一部分,他的规则就像爬山虎的藤,一条条往她身上蔓延。听通俗歌曲没品位,得听山羊皮和齐柏林飞艇——“不能让灵魂吃垃圾食品”。烟熏妆、铁钉choker、长统靴,低级,要穿赫本那样的白衬衣、束腰伞裙、平底鞋。出去吃饭,供应拉条子、锅包肉、小鸡炖蘑菇的东北馆子,档次太低,要去就去西餐厅,或日料店。《神奈川冲浪里》的棉布帘底,厚瓷酒器如花瓶,斟出一小盅碧绿梅子酒。寿司摆在筏子似的长方碟里,筷子尖如长针,轻巧地啄起一块肉,在鸟屎大小的一坨上蘸蘸。

读研那几年,他把奖学金和给导师干活拿到的钱攒起来,去做牙齿正畸,戴了一年半牙套,拔掉四颗智齿,把下齿列里稍息的两位扶正,就此有了一嘴发达国家居民的齐垛垛牙口。

到二十六岁,曹啸东认为自己已经武装得风雨不透了,他是自己的达·芬奇和罗丹。由顶至踵,每一寸都细细描画过,哪哪都是斧凿痕迹。跟孙娟第一次去她家,他穿上他第一件布克兄弟牌的风衣,第一双登喜路的乐福鞋,虽是冬天,也坚持不穿袜子,却又露了另一种怯。那天孙娟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个八岁小表妹,正是眼睛专筛别人缺点、句句刻薄的岁数。曹啸东进门,孙家父母接了水果篮,一迭声说,太客气了,过来吃个便饭,还带什么东西。又喊,皙皙!给曹哥哥拿拖鞋。小女孩咚咚跑过来,说:曹哥哥。她在鞋柜里找出拖鞋,摆在他脚边。曹啸东小心翼翼地谢了她。她蹲在地上没起来,说,你这鞋好像女人穿的。

曹啸东笑笑不答,他一脱鞋,露出光脚,小女孩哇地大叫起来,声音亮得像小刀子上的亮光。你的脚趾是齐的!好难看!像好多小肥猪。哈哈哈哈!

孙母一边把孩子拉走一边嘟囔,怎么说话呢?人家是客人,这孩子这嘴。曹啸东的脚确实难看,虽然人的脚一般都称不上美,但谁看过他的脚,一定会在心里说,这是自己一辈子见过最丑的脚。他的脚是方方正正一块肉,像从午餐肉罐头里扣出来的,厚,红彤彤,五个脚趾齐得像刀切过,指甲都是方的。孙娟一家人的脚,全体瘦长,都是第二个脚趾比脚拇指长。

如果不是脚很少暴露在外,做整容不划算,曹啸东可能真会去做。他曾略带伤感,又不无庆幸地说,娟,你这种叫“希腊脚”,洋气,看着就特别有格调。你瞧西洋画里的女神,光脚踩草地,踩在云彩上,都是第二个脚趾长。我这种脚,一看就是祖宗八辈踩在水里插秧的脚。没办法了,基因里带的,我再要强,再逆天改命,也改不了DNA。但愿咱孩子将来随你。

孙娟跟朋友开玩笑:如果有人跟曹啸东说“我睡了你老婆”,他顶多骂句脏话,但如果有人说“你这人没品位”,他会跳起来跟人家拼命。她偶尔觉得他活得太累。谈恋爱时她就明白,如果这辈子跟着他,就得陪他累,陪他爬那座只存在于他心里的山。可让他认真对待的也包括爱情和爱人,那让她心软了再软。一迷糊,左手无名指上已多了个婚戒。

车行途中,孙娟本想打开手机淘宝看看新款春鞋,她刚解锁屏幕,曹啸东轻咳一声。她慢慢放下手机,拉开副驾面前中控台的拉板,抽出一本书,《追忆似水年华》。

球球在后面用电子绘图板画画,偶尔一抬眼,说,妈妈,你又看书呀?

曹啸东立即说,是啊,读书就是个日积月累的过程,你也要跟妈妈一样,抓紧一切零碎时间读书,这样才能腹有诗书气自华,变成一个有气质的大美女,懂了吗?

球球说,那妈妈已经变成有气质的大美女了吗?

曹啸东说,当然!要不我怎么会娶她?我得给我们球宝找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呀。球球还处于笑点特别低的年纪,咯咯发笑。孙娟嘴角一动,似笑非笑地翻个白眼。

曹啸东又说,看到妈妈读的什么书了吗?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写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你重复一遍。

球球说,追,一是水的,水的烟花。普鲁,普鲁……

曹啸东说,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说一遍。

球球说,普鲁斯——特。她的声调忽然拔高,说,妈妈,这个人名字好有意思,就像嘴巴吹气,噗噜噜噜!她扑到两个座椅中间,伸着脸,表演一口气穿过松弛微张的嘴唇时,上下唇噗噜噜噜噜地哆嗦。孙娟嘻嘻笑,说,还真是,他这本书就叫“嘴一滋水,脸花”,就是说嘴里往外喷水,滋了一脸花。球球笑得更大声。孙娟也跟着噘嘴,吹气,噗噜噜噜噜。两人噗个没完,比赛谁的气长,谁的嘴唇哆嗦得剧烈。

曹啸东沉下脸来,干什么呢,你们俩?球球坐回去,坐好了。什么噗噜噜噜,低级趣味!还喷唾沫星子!太不雅观了!普鲁斯特,普鲁斯特!对经典大师要有敬畏之心,懂吗?你也是的,小孩不懂你也不懂?跟着瞎闹,以后出去了人家问,《追忆似水年华》谁写的,她说噗噜噜噜,丢不丢人?

女孩的嘴唇和笑容都收回去,露出败兴的神情,扑通跌回后座。孙娟说,你爸就是个灭嗨王。

球球问,灭嗨是啥?

曹啸东又说,不要“啥啥”的,“是什么”,怎么老改不过来?上高老师家可不能这么说话。娟,还有那些网络流行语,不要跟她讲,都是些速朽的口水词。

孙娟转头看球球,和稀泥地说,不说话了,画会儿画吧。她朝她轻微地一咧嘴,分享被统治者对霸权的不满。女孩的兴致回来一点,笑着吐出一点舌尖。曹啸东都看在眼里,不过他保持沉默,宽大为怀,再专制的霸权,也得允许有人发泄不满。他看一眼后视镜,说,复习一下要跟高老师说什么。第一个问题是什么来着?

女孩怏怏地说,第一个问题,画素描的时候用手擦抹这种方法,该,该怎么用。

然后呢?然后跟高老师聊点什么?

聊画展。

对,“欧洲新古典主义珍品展”,你都看到谁的画了?回想一下。

说完他又给孙娟派任务:给球球约一节今晚的线上外教课。孙娟说了两个APP的名字,问约哪个。曹啸东说,约前面那个。后面那个,我在论坛上看到人说,他家外教里有黑人!

球球被人世确认的第一天,还不叫球球,还只是报告单上“阳性(已孕)”四个字。曹啸东看着那单子,眼圈慢慢红了,把那张纸搁在床头柜上,霍地起身,转身面对孙娟,一个膝头落地,整个身子矬下去。孙娟小小地惊了一下,骇笑道,哎呀,你干什么?!求婚你都没跪,现在想起下跪了?我这是母凭子贵?他伸手摁着,不让她动,娟啊娟,谢谢你,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又对着她肚子说,宝宝,bienvenue!

Bienvenue,法语“欢迎”的意思,是曹啸东会的十来个法语单词之一。后来他常说,我跟我女儿讲的第一句话是法语。

后来孙娟才明白“给我这个机会”是什么意思。

整个孕期,屋里整天播放古筝、古琴,舒伯特、巴赫、海顿、格里格、柏辽兹……听得孙娟烦不胜烦。曹啸东正色道,我是给你听吗?我是给咱儿子听呢。起初几个月,他认定是儿子,七个月产检的时候,提前托了人,塞了钱,被告知是女儿。曹啸东脸上有一秒愕然,很快拉起一个惊喜的笑遮挡了。孙娟擦掉肚皮上黏糊糊的显影凝胶,他扶她起身。走到过道里,她半玩笑半试探地说,失望吧?不能给你们老曹家继承香火了。曹啸东说,曹家有什么好东西可继承的?我是希望儿子随你。是女儿,随我,长一对齐头脚丫子,一辈子让人笑话土气,怎么办?

这答案很妙,捧孙娟贬自己,还带着些过于有自知之明的凄然。也是很久之后,孙娟才知道他没说实话,没完全说实话。他想要儿子,是想要一个小号的、克隆的自己,把自己从头养育一遍。

那个被裹成豆荚的女婴,交到曹啸东手里,他两手接过,一手擦泪,用带眼泪的手拨开豆荚皮,看她的脚,脚玲珑像枚大豌豆,五个脚趾齐崭崭的,宛如曹啸东的脚的小号复制品。更多的泪掉下来,新爸爸哭得呜呜出声。旁边人都含笑,总算抱上小棉袄了,瞧这爸爸美的!激动的!

脚是一个人的根。这关于根的耻辱,未在曹啸东身上绝灭,顽强地传了下去。

车驶过自动抬杆,开进小区门。这时大部分人在屋里团圆,马也都在厩里静伏,两边车停得满满的,曹家的白车,好比一大块年糕,蠕动在酒足饭饱、满满当当的肠子里,吞咽困难。路上有两个半大男孩放炮,见车来了,还是把捻儿点燃,才跑开。曹啸东只得停车等着,砰,第一声上天,当,第二声在半天炸开,一团白烟。还没完,车刚一开动,天上炮筒子掉下来,咚地砸在车窗上。球球惊叫一声,车外那两个男孩像小野狼似的笑出一口白牙。

曹啸东狠狠地说,不好好教育就不要生!就该有个儿童监狱,把这种兔崽子扔进去,关半年两个月的,啥毛病都好了。

球球说,爸爸你也说“啥”了。

曹啸东说,是,爸爸道歉,以后咱们互相监督。说到这个放炮,咱们中国最伟大的小说《红楼梦》里,有个灯谜就是关于放炮的。让妈妈给你说,你妈是《红楼梦》十级学者。

孙娟说,原来我还没那么俗哦?我还懂《红楼梦》呢……嗯,那个灯谜是这么说的: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她正要解释意思,前面岔路口有辆蓝车开出来。曹啸东说,太好了,这车走了就有车位了。

却见对面路上来了辆黑车,跟向外开的蓝车错身而过,打亮了转向灯。孙娟就像解说比赛似的,道,它也要进那个车位。曹啸东不说话,猛地踩一脚油门,车里三人同时倒在椅背上。对面的黑车也加了速,球球叫道,爸爸,要撞了!曹啸东说,不会,他会刹车。果然在冲向路口的最后一刻,黑车认怂,停了下来。白车在离黑车几米的地方拐进去,奖品在不远处等着,一个方正、可爱的空车位。

孙娟说,下次别这样了。万一那个司机也跟你想的一样,怎么办?

曹啸东从鼻窟窿里哼出一声笑,他双手打方向盘,盯着后视镜,往车位里倒,说,球宝,看到没?做人就是得硬,得拼,不能怂。你不怂,怂的就是别人。

他们下车,提了礼品袋,进楼门,上电梯。曹啸东对着电梯钢门,把头顶的头发反复拨松。

几年前他们第一次带球球过来,介绍人说,你看哪个门口有一大堆废报纸废木料,那就是老高家。废报纸是擦笔用的,木料是钉画框用的,高老师几十年一直自己做框子。楼道里声控灯亮起,三人走到那被几捆木条围绕的防盗门口,曹啸东回头最后检阅一下他的小部队,揿下门铃。门过了会儿才开,开门的是高师母。门打开一刻,三人同时说,周老师过年好!周奶奶过年好!

高师母姓周,叫周什么莉。人当她面,呼为周老师,她不在场时,人对她的代称是高师母,都用不上本名。她个头将近一米七,腰背那挺直的一把,永远有种中学老师的板正威仪,显得更高挑,一头自来卷的头发束在颈后,束不住的,堆在头顶和两颊周围,每绺头发上的明暗都不相同,金丝眼镜连着链条,两道弧线末端消失在头发的浓云里。

今晚这个奓着两个白面手、头发有点乱糟糟的高师母,愣在门里,低声说,小曹,小孙?你们怎么来了?

孙娟在这一刻,心轻微地沉了沉。曹啸东声音亮堂堂地笑道,春节那天跟您和高老师约过的呀,而且我们不是每年都初六来拜年嘛。他说到一半,声控灯灭了,又亮。

高师母张大嘴,用猛地往里吸气的方式说了个无声的啊。对的对的,哎呀你们瞧我,老了一年,记性又差了一大截,约好的事,忘到五里地外去了。

笑声在几张脸之间弹来弹去,到底没掉地上,曹啸东说,哈哈哈哈哈,周老师瞎说呢,您哪点跟“老”沾边了?精神头一向比我们年轻人都好。看这红毛衣一衬,更显得满面红光的!高师母从遭遇埋伏的错愕中缓过来,仿佛在胸中一通紧急翻找,终于找到待客的从容面皮,披挂起来。她低头微笑,嗓子捏起来说,哦哟,小球球来啦,想周奶奶了没有?

曹啸东一推球球肩头,快说想了没?

球球不辱使命,大声道,想了!也想高爷爷了!

高师母伸手在她脸蛋上一扭,这小嘴,赛蜜甜。来,快进来,瞧我,大过年的让客人站门口说话。

孙娟把纸袋子往前一送,周老师,给您和高老师带了点东西,啸东到国外出差带回来的。高师母的脖子和头像躲避空中飞来的一拳,往后一闪,皱眉笑道,嗐,怎么又拿东西,来了坐着聊聊就很好,下次不许再带东西了啊。

曹啸东说,没问题。咱什么关系?我也不会买多贵重的,我也知道高老师什么没吃过什么世面没见过,我就是看见点好东西,忍不住想给您二老捎点。

高师母笑道,行了,好孩子,快进来,自己拿拖鞋换。球球还记得你的地板袜在哪吗?……对!最下层那里,换上吧,好孩子。

一进来就闻见松节油的独特气味,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息,每间房子也有独特体味。曹啸东深吸了一口气。他们在一团废纸形状的玄关灯下站住,打开鞋柜拉门。柜里有几双眼熟的平底女鞋、男式黑皮鞋,还多出一双年轻人的大码运动鞋,孙娟记得高师母曾说过老高的学生来,有人聊到半夜穿着拖鞋就走了,可爱的艺术家。

鞋柜上一只赭色陶瓶,插枯黑的莲蓬、灰白芦苇、一束熟肝色的枫叶。墙上有画,当然有,画才是这个房间的真正主人。各种尺寸的画,油画、水粉画、丙烯画,静物、人物、风景,一路往里屋挂过去,犹如博物馆的陈设——他们知道墙上某些画确有进博物馆的资格。两年前这屋子他们几乎天天来,来接孩子,有时进屋,雨雪天不进。每次等在门口,看穿地板袜的球球从房间深处跑过来,都觉得她跟早晨不一样,有种属于艺术的高贵气息,渗进她皮肤里,在里头发光。

两人趿上拖鞋,拉着球球,跟在高师母身后进了客厅。孙娟问,周老师,高老师在画室呢?几个人都抬头,望向走廊那边一扇紧闭的门。高师母把纸袋放在一把椅子上,说,啊,他今天一直在改一幅画,这阵子可能差不多了。她半转头,以低低的声音说,学院老领导找他要的。一种让听者十分受用的私密口吻,曹啸东也回以低低的一声“哦”,欣喜而领情地接住了那种语气。

又宽又长的橡木桌子上,堆满了杂物,东西分两种,一种属于高老师,一种属于高师母。一摞精装外文画册、杂志、书,有些是高老师订的,他有些学生在外国定居,也隔三岔五寄书给老师。另外几本手鞠球编织技巧、家养绿植手册,那些是高师母的。一个柚子大小的巨型马克杯是高老师喝咖啡的,杯子上画了抽象的半张人脸,杯把上还挂着油彩。一只带毛线套子的玻璃罐头瓶,高师母的,里面泡着胖大海,教师生涯留下的职业习惯,高老师笑称“这是一种成瘾机制”。两个巴掌大的石膏胸像,一个编到一半的大红中国结。一沓裁好的过期报纸,是给高老师擦画笔用的。

还有一个小面板,面板上一沓馄饨皮,一碗馄饨馅,十几只裹好的馄饨,以及半笸箩豆芽,笸箩旁边一堆掐掉尾须的干净芽头,一小堆须子。高老师喜欢吃豆芽卷春饼,嫌外面发的豆芽不干净,乱放药水,所以高师母自己发豆芽。小面板前头,一个手机用支架斜撑着,暂停在赵丽蓉春晚小品的页面,老太太正写大字“货真价实”。这张桌正如整个屋子的缩影,那些“艺术家”部分是男主人的,其余那些有点俗气、人间的道具属于女主人。

球球像个小大人似的坐下,一对膝盖紧贴,双脚悬在空中,曹啸东飞快把那摞印外文的画册推到她眼前,手掌在最上面那本上拍了两下。球球垂下头,翻开画册,一页一页掀动。高师母有点心不在焉,愣了几秒钟,弯腰收拾桌子,把绿植手册合上,在杂物间挪来挪去,说,瞧这乱的,今年过年我们没怎么收拾,老了,光应付拜年就累得够呛。

桌子底下曹啸东的脚轻轻一碰孙娟的脚,朝那笸箩豆芽一努嘴,孙娟挪了挪屁股,把笸箩拽过来,抓了条豆芽,掐去须子。高师母扬起双手,簸动着说,小孙你快放下放下,你那是刚做的美甲吧?都弄脏了。嗐,这是那谁没弄完就不管了……她埋怨一句,像忽觉失言似的,嘴边一个讪笑。

曹啸东也伸手拈了条豆芽,拇指指甲一掐,掐掉尾须,说,没事,她在家也是干家务闲不住,习惯了,一边干家务一边听有声书,最近她爱听《追忆似水年华》。

孙娟一面择豆芽一面说,您这怎么又是馄饨,又是豆芽卷饼的?曹啸东说,高老师点菜点得越来越复杂了,也就您才有这耐心,接得住。

高师母停了一阵说,今晚?啊对了,小曹小孙,今晚我跟老高可能得出去拜个年,不能留你们吃饭了,老高的老同学,夫妻俩去纽约带孙子,三四年没回国,今年好容易回来过年了,约我们去吃饭。你看就这么不巧,真是不好意思。

曹啸东忙说,没有没有,我们坐一会儿就走,其实就为了让球球看看高爷爷周奶奶,她老念叨说想您二老了,想看看高爷爷最近画什么新作品,是不是,球球?

球球抬头说,嗯。

高师母一看到小孩,眼中有了镇静祥和,行,等会儿高爷爷画完了,你去找他玩,也让他松泛松泛。

金属门球转动的声音,锁舌嗒一声弹出,走廊尽头那扇门开了,高老师低着头走出来。高老师叫高正则,网上搜索一下,能出不少网页、图片,有他在意大利留学时的照片,大高个,长发扫到肩头,下巴上毛毛地蓄一点须,搂着达·芬奇似的大胡子洋师父站在斗兽场外,背后是那个被撕去一截的圆筒建筑,好像人在明信片里。四十年过去,长发还是长发胡须还是胡须,只是白了一多半,高挺的腰板也驼了些。

他是那种一眼能看出职业的人,不跟人说话时,脸上常挂着似怔忡、似冷漠的神情,仿佛一半魂魄不在家,无穷心事,只跟表现主义或爱德华·霍普有关。一旦有人跟他说话,他先是惊一下,眼白一闪,赶紧扯风筝线把魂扯回来,挂起一副热情随和得有点过头的笑。他用那种笑来掩饰对俗人琐事的不耐和容忍,由于不真,所以尺度老掌握不好。

第一次见面谈小孩托管的事,曹啸东请二老到日料店吃饭,高老师仅作为高师母的携伴出席,前半程几乎一言不发。高师母讲自己带孩子经历时,他先直着眼把墙上挂画都看了一遍,不出声地吃光了一盘毛豆,把毛豆皮一条条垒成一座翠绿小山,又出神地凝视餐厅角落,弄得服务员上寿司时也回头看。高师母说到第三个娃娃,才嗔怪地抬肘子轻轻一捣,老高,又犯毛病了,看什么呢?

高老师轻吸一口气,抱歉地笑,目光软绵绵地,在曹啸东和孙娟脸上飘来飘去,你们聊嘛,我再给你们加个菜?他忽然兴趣盎然地小声说,我在看西南角那个姑娘。瞧她像不像靳尚谊那幅《蓝衣少女》?太像了是吧?尤其鼻翼嘴角那一块。

高师母脸上是一种听到孩子话的容忍的笑意。曹啸东和孙娟愣一下,转头去看,高老师却又挥着手急促地说,你们不要一起回头。孙娟说,我们看也是瞎看,高老师说的我都没听懂。曹啸东却说,靳尚谊我知道的,中央美院院长。高师母笑道,呀,小曹知道靳尚谊,可以可以。高老师柔声纠正道,前,他是前院长,我从国美调过来的时候他刚好离职。老靳啊他画什么都特别工稳,不过有时最动人的美感,在于那一点不确定和恍惚……他微笑看着眼前,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宛如生公说法,不在意对面的是自己的研究生还是对艺术一无了解、毫无兴趣的陌生人。

回去时曹啸东感叹了一路:见着真佛了!这才叫艺术家,心里全是艺术,一点架子没有。球球就该让这样的人天天熏陶,这口奶算是吃着了。

正月初六这天下午的高老师显得更恍惚些,也更“艺术”。曹啸东和孙娟双双从椅子上起身,就差喊一声“老师好”。球球这次不用提醒,自己跳下沙发,迈着两条雪白细腿跑过去,喊,高爷爷!

高老师抬头看到客人,显得比方才高师母更惊讶。小曹小孙?哎,球球!高师母说,前几天小曹约好的大年初六来拜年,你看,咱俩谁也没记住。高老师抱着趴在他膝盖上的球球,笑道,无约而至,也是一种惊喜嘛,好比苏轼看月亮很好,就去找张怀民夜游。高师母发出一声苦笑似的哼哼。

球球把脑袋仰得后脑勺贴了脖梗,一老一小四只眼对望,画面十分动人。高老师两手握着小女孩的头,笑嘻嘻地摇一摇,像人手里晃动一个大玻璃镇纸,欣赏里面雪花摇漾。球球的辫子像拨浪鼓的两条绳子一样甩了起来,她肃然道,高爷爷,你最近有什么新作品问世?

后面三个人发出笑声。高老师说,球球上了幼儿园,不得了,会用“问世”这么高级的了。他一歪头,笑道,跟你说,球球,我倒是想“问世”,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世界,但是问不出来,也没人回答。球球慷慨地说,那你可以问我!说不定我知道,我都读过一百本书了。

曹啸东隔着半条走廊,欣赏这幅含饴弄孙图。他觉得今天高老师也有点怪,平时老爷子会一把举起球球,端在胳膊上,大步走进画室,四处转悠,让球球评价他的画,你看我这个雪地画得怎样?那个树林呢?顺口讲些什么“强明暗体系”“平光顶光”。

但今天他没有。

曹啸东说,球球,还不快拿你的画册给爷爷看看?球球跑回桌边,孙娟从手提包里拿出画册,递给她。

高师母说,我跟小曹小孙说了,咱晚上得去老严那里吃晚饭,是吧?她看着高老师。高老师单手托着画册,一页页翻动,不抬头地说:啊?哦。他目光停在册子里一页,斜一斜本子,给球球看,这张地铁里的人最好,每个个体的特征都抓得很准,以后就照这样画。

那张恰好是曹啸东批评过的。他给球球立了个规矩,每天把当日印象最深的一幕画成画,作为日记。那天孙娟带球球去跟朋友吃饭,到家有点晚,十一点了,球球一进门就趴床上说累了不想画日记了,曹啸东不答应,拽她起来,说“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球球蔫头耷脑地晃到书桌边,五分钟画了一张挤地铁图,画得很潦草,一条横线是横杆,一条竖线是竖杆,横线上一排圈圈吊环,几个人拉着吊环,人脑袋有大有小,人身子歪七扭八。曹啸东嫌她不认真,小小发了脾气,还是孙娟过来解围,抱起球球去卫生间洗澡了。这时高老师专挑这张来夸,球球拿眼使劲瞧她爸爸,直舔嘴唇,一种想得意又怕他尴尬的不知所措。

曹啸东笑道,嗐,您也别太捧她了,她那张人体比例都错得离谱,没好好画。

高老师正色道,《格尔尼卡》里哪个人体比例是对的?你看,这女人的头靠在她旁边人肩上,球球把这颗头画得非常大,我们既能感到女人那种工作一整天之后的疲惫,又能感到那男人被这颗头压着的沉甸甸的知觉。你再看这个人,他个子矮,抓吊环吃力,球球把就这条胳膊画得特别细长,好像过于用力,抻长了似的,多么生动!雷诺阿说过:我一辈子都在学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画画。按这个理,我得跟球球多学习呢。他朝球球投出一个赞赏的笑,球球满脸发光,报以一笑。

眼看老爷子要把球球夸成毕加索转世灵童,孙娟连连说,可没有那么好……曹啸东有点愣神,在父亲尊严受损和为女儿骄傲之间犹豫,最后决定还是骄傲一会儿,又把“雷诺阿说我一辈子都在”云云,默诵一遍,誊在心里便签纸上,想象将来能在哪些场合不经意地往外一抛,让听的人惊诧钦佩。他在幻想中彩排,接受肃然起敬的眼神,悄悄地提前快活起来。今晚已经很有收获了,胡适不是说过,“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这句是上上次拾的高老师的“牙慧”。常来,以后还是得常来。

高老师合上画册,还给球球。球球说,高爷爷我去看了个画展。边说边看曹啸东。高老师嗯嗯两声,朝曹啸东和孙娟一点头,说,你们坐,你们坐,我出去抽根烟。画完一天的工作量抽根烟,是他的习惯。他走了没多久,门铃又响,高师母过去开门。

门咔嗒一开,像揿了什么录音机的开关,两条重叠的声音响起:哎呀!莉莉过年好!秀英,你也过年好,嗐,来就行了,提什么东西。我大哥呢?他出去抽烟了,你进来坐!不坐不坐,你们这小区停不下车,家栋开着车,在外边路上转悠呢,而且还约了别家拜年,咱自己家人,不整那套假客气,我上来拜个年就走。我说莉莉,今年勇则家还是你俩去拜年吧,这个你拿给他们两口子……

那两条此起彼伏的嗓音,因其无意义,成了白噪音,曹啸东看看球球,又看看走廊尽头那间画室的门,就像阿里巴巴的哥哥眼望堆放财宝的山洞大门。他弯腰悄声对球球说,球宝,你想不想看高爷爷的新画?

球球说,想。

曹啸东说,那你进去看看。

球球眼睛闪动,也压低声音说,周奶奶不喜欢别人随便进画室。

可高爷爷喜欢你进去对不对?每次他都抱你进去玩。

可高爷爷现在不在呀。

所以呀,你自己进去就好。

孙娟一边择豆芽一边说,哎,这好吗?

曹啸东舌尖牙齿一碰,喷出一声轻微不屑与责怪的“啧”。他不理孙娟,跟球球说话的声音里有了警告意味,你要不去,咱一会儿就得走了!那你这次都没机会看一看高爷爷的画,不是白来一趟?

球球显然对白来一趟有不同见解,不过儿童都有种跳过迷惑信息的本事,就像踩在石头上过河。她驯服地点点头,滑下沙发,沿着威廉·莫里斯花纹的墙纸——第一天来这房子拜访时高老师说的——走过走廊,推开画室虚掩的门,消失在门后。

门咔嗒一声关闭,好像从老式座钟里弹出的报时小人,又沿着轨道回到那个神秘小房子里去。

曹啸东的一部分灵魂,也跟球球进去了。高老师的画室,他去过几次,那是全屋最大的房间,窗户落地,采光足够好,丰沛的阳光照进来,一地黄金,带四个滑轮的画架立在窗边,上面搁着绷好框子的画布,旁边一个放画具的小推车,车里有油壶、笔筒、刮刀、稀释剂、调色油,一头裹布的画杖,被捏得坑坑洼洼的颜料铁管,一摞摞擦笔的报纸方块。还有一张双人床大小的松木工作案,案子上淤积起厚厚一层:各种开本的画册、画纸、草稿、颜料盒子、炭条盒子。

墙上挂得密密麻麻,几乎露不出墙皮,画纸成了另一层墙皮。有的画已经完成,上了木框,更多的是随手钉起的素描头像、炭笔速写、淡彩风景……一双紧攥的手,一对踮起脚尖、弯折成九十度的脚(所有脚的脚趾,都是第二个比拇指长),菜市场一角,高师母坐在小板凳上择菜的背影,还有十几张小孩子的各种侧脸和情态动作,球球亦在其中,还有四五个陌生小孩。

房间十分凌乱,没一样东西干净纯白,东西工具都是旧的,画架、案子、洗笔筒、油壶、调色盘,裹着无法清洗掉的油彩包浆。油彩无处不在,幽灵似的,它跟随主人的手泽,萦绕在每个角落、每样东西上。每次高师母一进画室就两手不停地收拾,兼之小声抱怨。可曹啸东心里认为它美不胜收。它由一种神秘的、至高无上的秩序统治着。真正的美人,粗服乱头,不掩国色。整齐的那是校长办公室,是档案馆,艺术的殿堂不需要整齐。

对曹啸东来说,它不只是个房间,是一种……象征。

他最深层的恐惧,就是他出身之地在皮肉骨头上钤的“粗俗”的印,会像遗传病一样传到球球身上。球球出生后,他像一台人肉榨汁机,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切片、混合、榨汁,制成营养液,好让她体内长出足够强大的免疫系统,把所有的低俗菌群抵御在灵魂城堡的护城河外。目前,球球在气质风度品位上暂时傲视群孩,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那种初具雏形的典雅,有时脆弱得犹如幻象。去年春节他们回老家,住了五天,不管曹啸东怎么努力营造一个精神真空舱,球球还是迅速学会了“啥”“咋啦”等刺耳的方言词,又在不知哪个亲戚家孩子手机上看了《熊出没》,并且没出息地迅速爱上,跟着那群孩子乱喊“熊大,你等等俺”。

大年初四曹啸东带全家去串门,球球在后座,忽然嚷嚷憋不住了,车一停,她就蹿下去,蹲下在地上尿了起来,动作如没羞没臊的中年女人。曹啸东像被雷劈了,问她跟谁学的。她说上午舅奶奶带她去买菜,半道她憋尿,舅奶奶把她领到路边草稞子里,哗哗放了水。

那个蹲成一小团的身体上,扭过一颗小脑袋,很没眼力见儿地说,草叶子还扎我的屁屁了,又痒痒又好玩。

那天如果没孙娟拦着,曹啸东就要连夜开车带孩子走。这里不再是故乡,是切尔诺贝利,每寸土壤都含着有毒的辐射。球球已经中毒了,他恨不得用嘴把她体内的毒吸出来。回家两个月之后,球球才渐渐忘了《熊出没》,让BBC的非洲动物纪录片把旗帜插上她的兴趣城堡,“啥”和“咋啦”则像慢性中毒后遗症似的,不时刺耳地发作。

高老师的画室,是曹啸东心中能治一切尘世粗俗之病的高压氧舱。未来球球也会有那么一个房间,一个工作室,来储藏她与艺术交相辉映的光芒。女孩要富养,不是指物质上的富,只领会到锦衣玉食的人都是蠢材,只有他曹啸东最懂,富是灵魂上的富,是要尽最大努力给孩子世上最高级纯粹的、艺术的精华液,外敷内服。这是曹啸东的父母欠他的,他要还给球球。

门口高师母和客人已告别过两次,又被忽然想起的新话题打消,看样子还会有第三次。笸箩里待择的豆芽快见底了,曹啸东轻声说,你搞慢点,这会儿先不弄了。孙娟便停了手,后背贴在椅背上,低头看看指尖的美甲,抬眼去看对面挂的两幅画。曹啸东说,这两张好像是新的,上次来没有吧?

一幅是个一手提弹弓一手拎着麻雀翅膀的少年,立在树荫下,扭过一张光点斑驳的脸。另一幅是个赤裸的成年男人,左手叉腰,右手托起一串葡萄放到嘴里。曹啸东说,你看什么呢?孙娟小声说,高老师这画都是有活人模特的,对吧?……这模特还挺大的。曹啸东笑道,你个大俗妞。

只听门口响起高老师的声音,秀英来了?怎么不进去坐?哎呀大哥过年好,我不坐了,一直说要走,跟莉莉一拉话就没完……

啪嗒啪嗒的拖鞋声,高老师走进客厅,朝曹啸东和孙娟点点头,脸上有种吸烟后的松弛。画室门的门把一动,球球从里面跑出来,在走廊半路站住,喊道,高爷爷我憋憋了,要嘘嘘。

高老师对她何以从画室里出来有些惊讶,去,快去!球球咚咚跑向卫生间,曹啸东在她背后说,好好说话,怎么舌头又短了?

高老师说,别总训孩子,小曹,你呀,一万个爸爸里也没你这么心细的,就是管球球管太严了。

孙娟在一旁说,对的,我就总说他,过犹不及。

曹啸东笑眯眯的,又把这话当褒奖领受了。他说,高老师,球球最近在学素描,她有个问题就是……他没说完,画室门的门把又动了,门打开,一个人走出来。这次轮到曹啸东和孙娟愣住,他们没料到画室里还有别人。

那是个高瘦的年轻人,三十岁上下,驼背,头上裹着条红黑方格的头巾,像《加勒比海盗》里的杰克船长,又像美国那种专往墙上涂鸦的街头艺术家。头巾边缘跟个碗边似的紧扣眉毛,底下一张白得发青的脸,脸皮不太充裕,紧蒙在头骨上,绷出太阳穴和颧骨的形状,一对细长凤眼,眼光稍显呆滞,好像没睡足,更兼浓睫毛压住,仿佛不太亮的灯泡上,蒙了一圈丝丝缕缕的毛线灯罩,嘴唇薄如切口,犹豫不决地抿着。

他闪着眼,朝客人笑一笑,眼光找到高老师,问,画笔刷子用不用给您泡上?那个嗓音轻柔,虚软,声音像是一说出来就随时准备消失。

高老师面色如常,说,泡上吧,我今天不画了。

外门处静了,拜年的女人终于离开,高师母提着一个纸绳捆扎的点心盒回到客厅。她一眼看到那个头巾青年,显出惶遽之色,还有点窘,倒像这头巾青年是她藏在屋里的情人,机事不密,泄露了。

高老师说,画布还差几块没绷?

那人说,两块儿,您那钉枪太难使,这拨雨露麻的质量也不大行。哎呀,困得睁不开眼了,我去打杯咖啡喝。他对高师母说,周老师,那包新的曼特宁豆子在哪儿呢?厨房顶柜儿最上层?他说话口音有点怪,尖团音像本地话,却又掺了些儿化音,驴唇对马嘴。

高师母说,对,最上层。她站在方桌旁,垂下头抓了一把笸箩旁边的豆芽须子,手一抖又扔回桌上,拿手掌一点点把棉线线头似的须子拢到一堆,拍拂手掌边缘沾的碎渣,眼镜链子在脸颊两边,晃得像风中吊桥。

高老师说,咖啡也帮我做一杯,谢了。

那头巾青年一哈腰:哎,好咧。嘴角却带起一点嘲讽似的笑意,高老师您口儿刁,您要的那个温度我掌握不好,别怪我手潮。他溜着墙角,慢慢走到厨房去,佝背探头如豆芽,走路脚底板蹭地,几乎没声音,身上一件帐篷似的肥阔白衬衣,一条烟囱管似的旧牛仔裤,衣裤摆动,好像里头只有一副骨架子。

按说该给客人介绍一下,但高师母继续裹馄饨,两只手已镇定下来,挑一朵肉馅,一抹,压紧些,啪嗒撂了筷子,双手握着皮子一并,一捏,一枚白莲花似的馄饨摆到盖帘上了。她说,老高,你看你,光顾自己,你也不问问小曹小孙喝不喝咖啡。

曹啸东忙说,谢谢周老师,我不喝。只听球球的声音在过道里急急地说,喝什么?我也喝!人们回头看她,见她裙摆一角还留在连裤袜的裤腰里,都笑起来,方才差点陷入尴尬的气氛被笑声冲散——这就是为什么家庭需要孩子这个工具。球球看了这个看那个。孙娟招手让她过去,替她把裙摆抻出来。高师母每次跟球球说话,声音就会变成一个苍老的小女孩,哦哟,小球球也想喝,那你猜我们喝什么好东西呢?

就在这时,厨房里响起电动磨豆机的吱吱声,球球说,哦,咖啡,高爷爷最爱喝的。那我不喝,苦。高老师说,对,苦的不喝,以后你有大半辈子时间喝咖啡、喝苦东西,不着急,现在先紧甜的喝。走,我给你倒杯汽水。莉莉,冰箱里汽水还有吧?高师母一皱眉,不能给孩子喝碳酸。高老师说,过年嘛,让球球放松一下。高师母仍皱眉,不过下巴往厨房一指,表示放行,冰箱里有芬达,有七喜,昨天那谁……买来的,小曹小孙,你们跟球球一块喝点饮料吧?

孙娟说,不喝了。高师母笑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都要控糖,见了甜的就躲,像我们小时候,家里让上合作社买糖,回来路上就忍不住拿手蘸着吃。高老师牵着球球的手往厨房走,说,你就别提以前老年代的事了,招人烦。高师母对他背影说,当然了,你是大少爷出身,天天下午吃牛油蛋糕,哪像我们穷家小户的孩子,吃了苦就记一辈子。

孙娟掐掉最后一条豆芽根须,响亮地拍拂双手,择完了,周老师,给您洗洗去。高师母说,谢谢了小孙,拿到厨房就行,我这馄饨也包完了,搁冰箱冻上,明天早晨煮。孙娟起身把豆芽根须抹到笸箩里,转头跟曹啸东说,赶紧的,搭把手呀!曹啸东从沙发上弹起来,伸手一抄,把装肉馅的搪瓷盆抢到手里。

高师母端着放馄饨的竹盖帘,走在前面,笑道,你们这代媳妇有福气,小曹多好,愿意干家务。你们高老师那双手啊,就跟金子打的似的,让他扫个地,都推脱来推脱去,我总说他:拿根扫帚能让你手上镶的钻石掉几颗?曹啸东笑道,周老师,这我得替高老师说两句,高老师是大师,大师的手那确实金贵,听说毕加索的手还上了巨额保险呢。

过道里飘满了厨房来的咖啡香气,高家厨房是西式的,吊柜炉灶溜边,中间一个黑色大理石料理台,台子正上方一圈铁丝,倒挂七八个郁金香形酒杯。球球坐在高高的吧台凳上,小手捧一个雕花玻璃酒杯,杯里装着橙子汽水。孙娟一进来就哎呀一声,高老师您怎么拿玻璃杯给她用?您这杯都好贵的,人小手不稳,打了怎么办?

高老师在吊柜里找出一根吸管,走来放在球球杯子里,笑眯眯道,这一直是球球的专用杯,她一直都能拿得稳。再说,打就打了,彩云易散琉璃脆,人间哪有千年万载的东西?高师母对孙娟说,豆芽放台子上吧,我来收。

那个戴头巾的人也站在料理台前,面前是一大堆器具,电动磨豆机、电子秤、计时器,好像要搞科学实验似的。咖啡粉已铺在卷成圆锥形的滤纸上,像沙漏剖开,露出沙子。他提起黄铜手冲壶,细细地把水注入,头巾尾巴从脑后垂到胸口,那张小白壳子脸笼罩肃杀之气,太阳穴和颧骨处有一长条发亮的区域。倒入一点水,他暂时放下手冲壶,在计时器上按了个时间。曹啸东知道那叫“闷煮”。

那人双手撑住台面等待,十根细长手指屈起,像蜘蛛腿。高老师倚在台子边沿,接续之前不知何时的谈话,幽幽说道,我啊,现在主要是体力不如从前,下笔没那么有劲,没那么准了,到现在我才明白,无论什么工作,拼到最后,还是拼最原始的体力。

高师母从冰箱里拿出分格收纳盒,把馄饨一只一只填进格子,说,现在想起锻炼体力了?我让你跟我去跳广场舞,你怎么不去?

曹啸东和孙娟都笑了,孙娟说,是呢,跳广场舞其实可累了,特别锻炼人,高老师可以考虑考虑。曹啸东说,高老师去跳两天,回来可以创作一幅组画,《跳舞的人》,绝对跟马蒂斯有一拼。

高师母笑道,他?哎哟,他才不去呢,他嫌掉价。

戴头巾的人盯着滤纸上的咖啡,蜘蛛腿弹动几下,他不抬头地说,要让我说,您大可以换画法儿,不一定非抱着老章程。职业球员踢球踢到职业生涯后期,身体机能下降,都会换打法。再说,您那种宋画儿式的、文艺复兴式的工笔,也该改一改,您这岁数,再不改可没机会了。高老师轻拍一下台面,仿佛钟子期一句话说到俞伯牙心缝里,对!我去年给你写信时也说过要换,可是嘛,you can never teach an old dog new trick。

曹啸东在一边听着,这句谚语他懂,“老狗学不会新花样”,心里一阵窃喜。

计时器轻响一声,戴头巾的人执起手冲壶,打着圈在滤纸上浇水,手法十分潇洒,好像不是在浇水,而是用壶嘴画一幅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水说,嗐,又不是被动地teach,您是自觉自愿,自学,有充分的主观能动性,那差别可大了。人家监狱里喊口号儿都说“重塑自我的最佳时机,是从下一秒开始”……

砰的一声,高师母把冰箱冷冻层的门甩上,打开冷藏层的门,提高声音说,老高啊,真该除霜了,你瞧这霜花,半尺厚。孙娟说,周老师,你们换个自动除霜的冰箱吧,这冰箱都多少年了,打我们第一次来就在。球球嚷道,冰箱不能换。高师母说,为什么?球球伸手一指,上头还有我的作品呢。那是她在彩泥课捏的一朵向日葵,背面嵌了磁铁,作为冰箱贴。大家笑,高师母笑道,不管换多少冰箱,一定把我们球球的作品陈列上去,啊。

水声汩汩,戴头巾的人把咖啡依次倒进两个带托盘的瓷杯,双手扶着托盘,往高老师面前一推。高老师端起杯子闻了闻,啜一口,评价道,这次比上次好。慢慢又找回手感了,是不是?这玩意也是个肌肉记忆,就像骑自行车,十年不碰,一上去还是会骑。

球球说,为什么咖啡闻起来香,喝起来苦?高老师说,人生大多数事,都是这样,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曹啸东对球球说,等将来你也学这个哥哥,做香喷喷的咖啡给爸爸喝,好不好?球球说,好,刚才维伦哥哥还说要教我拉琴呢。

高师母转过身来,球球,你跟哥哥都认识了?什么时候?戴头巾的人朝球球莞尔一笑,眼角颧骨堆起细纹。球球说,就刚才,维伦哥哥绷画布的时候。高师母说,哎,维伦,你那摊不是还没弄完?你拿着咖啡到工作室去喝吧。

戴头巾的人又笑笑,不说话,朝高老师点一下头,又跟球球一挤眼,站起身,三个手指尖捏住咖啡杯的把。他身上又出现那种瑟缩的神态,仿佛随时想要匿入空气里的一个洞,驼着背,伸着头,脚板蹭地,慢慢走了。走过曹啸东身边时,两人互相点点头。戴头巾的人目光在他面上轻轻一溜,滑过去了,那眼目的窗牗偶一开,露出半面,是个不知如何被压抑、摧残到有些变形的灵魂。

高师母从抽屉里找出印有超市名字的塑料袋,窸窸窣窣地抖开,把豆芽装起来,孙娟说,周老师,您今年不打算再带一个孩子?

高师母把眼镜摘下来,揪起一块针织衫的衣角擦镜片,不带了,过完年,我们打算搬个家。她脖子上细链子跟着手的动作一下下颤动。孙娟说,为什么呀?这套房子不是挺好的?高老师嗦嗦地喝一口咖啡,看着咖啡液面,淡淡说道,我呢,是不想搬。你们周老师说不搬她待不下去,那我就听她指挥喽。高师母说,反正您那金手又不动,全是我受累。

至于“为什么待不下去”,做客人的身份,不好问,不能问。曹啸东说,您二老都不用动手,什么时候搬家,招呼我一声,粗活重活,我包圆儿。他被自己这话激起一阵豪情和柔情。高师母也柔声说,哪能总麻烦小曹你,以后我们就……

外面响起一连串鞭炮声,人们在单调的噪音里闭了嘴,却稍不自在,都赶紧找些事做。高师母走过来,收拾那些做咖啡的器具,孙娟扯了张湿纸巾,配合着擦拭台面上的咖啡粉屑。高老师喝完咖啡,杯子一搁下,曹啸东立即过去拿起杯子,走到水槽前清洗。炮声一停,静寂里只听咕噜噜的声音,球球的杯底只剩一点橙色底子,她咬着吸管一口气一口气地嘬,一心要吸干净。孙娟像忽然想起什么,眼皮往上一撑,咦,咱该走了,高老师你们晚上不是还要出去吃饭?

高师母说,哦,对的,对的。老高,你准备准备,差不多咱该走了。又说,球宝,去趟厕所吧?刚喝那么多饮料,回家路上估计要憋憋了。

球球摇头。孙娟说,那改天我们再来看您二老。高师母说,小曹,那个小画架你们给球球拿回去用吧。

曹啸东说,给球球?不给以后的孩子留了?高师母摇头,过了这一年,我们俩又老了一块,嘴头上不服老不成,以后我们也带不动孩子了。曹啸东笑道,那我们球球就是关门弟子啦?那她可太幸运了。娟,你给球球穿外套,我去拿画架。

穿过走廊,远远画室的门开着半尺宽的缝,他在门板上轻敲两下,不等回应,推门进去。

画室仍跟以前一样,凌乱无序,充满迷人的气息,此时烟灰色遮光窗帘紧闭,灯光是那种淡淡的黄,给病人喝的姜汤的颜色。或者说是——印度黄。他曾听高老师给球球讲,伦勃朗画中用的印度黄,是尿液里提取的,一种专用芒果树叶喂养的奶牛的尿,那种叶子牛吃了不消化,一生受肠胃炎的折磨。美,往往脱生于污秽不堪之中。

在凌乱中心,那个戴头巾的人盘腿坐在地板上,腿上摊开一本画册,好像坐在风暴眼里一样宁静。他跟这房间出奇地协调,一种高贵的神秘感。房间大,暖气片少(去年高师母曾让曹啸东来看看,有没有可能加几片暖气片),又因不住人,四处是清冷之气,他反而摘掉头巾,露出一个光头,头皮上留着发际线的印子,像先画了轮廓,再用笔淡淡填色。头巾团成个球,跟空咖啡杯搁在不远处,肥裤管底下两只赤脚,白皮上凸出叶脉似的绿筋。

曹啸东说,您好。他倏地翻起眼皮,看着这个闯入者,显出被惊动的样子,有半秒钟好像没回过神来,那几声敲门他显然没听见。随后他羞惭惊慌地一笑。那个笑跟高老师的笑有点像,是过头的、用来掩饰对庸人琐事的容忍。

从站立的角度,曹啸东看见那个秃头顶上爬着一条疤痕,几点针脚对称地排在两边,像两组蚂蚁抬着一根树棍。他说,打扰您了,高老师说让我把小画架拿走。

那人指了一下,在那儿,刚才球球一进来就告诉我,那是她的画架。我给您拿。他双手支地,要站起来。曹啸东忙说,不用不用,您忙您的,我自己拿就行。他走到画室角落,那里立着几捆木条,肚脐高的小画架跟一群粗壮木条绑在一起,像战俘营里的童囚。曹啸东解开绳子,把小画架提在手里,绳子重新拴好,一幅半裸的老妇人的肖像正在那里晾干,高老师曾告诉球球,一幅画完全干透,需要六十年。

回头看时,光头人正快步走到书架前去找书,背弯得更厉害,好像实在急不可耐,连直起身子这点时间都不舍得花。他左右晃动身子,在书架的几个格子里巡视一番,把靠在书架上的几幅画搬开,嘴唇微动,像母亲跟婴儿、主人跟猫狗念叨的独有昵语,找到一本新画册,抽出来,蹑着愉悦的小步,回到工作案旁。

他拿书手势很怪异,两个手指尖捏住书一角,像拎一块刚从饼铛上揭下来的热饼,其余几根手指翅膀似的向外张开。曹啸东对那手势陡生一丝妒意,但他马上觉得自己简直疯了。

那人背对他,仿佛不记得屋里还有别人。他倚在案子边缘,捧着画册,打开,随手拿起一张高老师的画稿对照看看,又抛下,一只赤脚的脚跟搭在另一只脚背上,后背像条弓,衬衣在背上贴紧,透出一串脊椎骨的疙疙瘩瘩,枯细手指急速翻页,犹如拨动草丛找遗落的珠子,哗哗的声音显得不耐烦,又有种熟不拘礼。

他惬意得像鼹鼠待在洞里,海豚待在海里。其余人都是访客,是聒噪的割草机,是闯入的潜水员。曹啸东心里泛起熟悉的酸楚,这人年纪跟他差不多,命运的手无意中哆嗦一下,悠然坐在这里的也可以是他。他慢慢走过来,笑道,听您跟高老师谈话特别有收获,您也是画家吧?

那人轻吸一口气,猛地抬头,额头上堆起一组抬头纹,他摇头,我会画两笔,也懂一点,不过不是画家。

曹啸东说,您是高老师的学生?

那人的眼白在睫毛底下闪几下,好似深潭里狡黠的鱼翻腾,两个嘴角往上一挑,笑道,不是。我是老高的儿子,我叫高维伦。

曹啸东一时不知说什么,两片嘴唇开了缝,合不拢。叫高维伦的人看着他的脸,似有歉意,也有一丝恶作剧得逞的快意,嗐,我从小就管我爸妈叫老师,高老师,周老师,听着确实像学生,教您误会了。我还有时直接叫我爸名字:哎,高正则,要不就,正则,这样。

他嘴边声音里都有笑,但笑意总被颧骨的玉门关拦着,吹不进眼中。曹啸东点头,好,直呼名字最好,西方家庭不都这样嘛,高老师观念一直先进,父母跟儿女平等相交,处得跟朋友一样,才是高级的教育方式。

高维伦不置可否地一笑。我听周老师——听我妈说,这两年您总过来帮忙,去年楼上漏水把厨房泡个一塌糊涂,也是您过来帮着处理的,谢谢您了。

曹啸东说,应该的,球球跟高老师周老师特别亲,特别有缘分,我跟他们二老也投缘,就跟半个家人一样。您这几年是在外国吗?留学,还是搞教学?

高维伦呵呵地笑出声,拖长声说,没——有!不是在外边儿,我在“里边儿”呢。他抬手摩挲头皮,面上表情变得似笑非笑,单睑下眼珠一转,猝然从厚睫毛里射出一道冷光。我是那个,刚刑满释放。我爸妈从来不提这事儿,是吧?我一看就看出来了。本来应该是到三月。表现好,画宣传画领导喜欢,算立功,减刑了,教官说,早点回吧,帮家里人贴贴春联,包包饺子,好好过个年。

告别时,高维伦没出来,高老师和高师母送到门外,天已全黑了。高师母牵着球球的手,球球往前走,她的手跟着拉高,最后才松开。曹啸东一手拎着画架,一手摆摆,没说话,还是孙娟说,高老师周老师,我们回去了,到搬家的时候您一定喊我们帮忙。

直到车开出小区,曹啸东都没怎么说话。孙娟说,你说也奇怪,从没听说高老师他们有孩子,结果人家儿子都这么大了,我看他岁数跟咱差不多,应该也是搞艺术的。曹啸东眼睛看着路灯照亮的路,鼻孔里哼出极轻的一声。

小画架倚在后座,球球爱惜地摸了一阵,说,妈妈,那个哥哥的名字可好玩了,他告诉我,高维伦,是凡·高、维米尔、伦勃朗三个名字加在一起,那是高爷爷最喜欢的三个荷兰画家。

孙娟说,哟,真有意思。

球球说,他跟我一样,会画画也会拉小提琴,他还会滑冰呢,滑真冰,不是单排轮。咱什么时候再来?

曹啸东说,不来了。

球球和孙娟都愣了一下。孙娟转头看他,她暗暗观察了半日脸色,知道他心里有事,换了体贴探问的声音,为什么不来了呀?

曹啸东喃喃道,什么搞艺术的,屁。他是个搞犯罪的!刚刑满释放。球球在后面说,爸爸,你说“屁”了,你怎么能说这个字?刑满释放是什么意思?

孙娟说,什么?真的假的?她身子不由自主往那边一探,又像撞上一个透明的障碍一样,往相反方向弹开。她说,人家开玩笑的吧?是你给当真了。曹啸东阴沉沉地说,不是玩笑,是那小子自己说的,还不以为耻,好像坐牢是留学去了。你没看见他那个囚犯头?怪不得在屋里还捂着头巾,一个蹲班房的,最低贱的人下人,愣装艺术家,狗屁!

这次球球不说话了,孙娟也不说话。曹啸东说,孙娟,你同学家那小孩,是哪年让那俩人带的?孙娟想了想,嘴里数数,二,三,四,五,今年她家豆包七岁,所以是五年前。等等,我好像记得豆包妈说,她们也是听说别人孩子让高家带得很好,才送去。是“好像”,我记不清了。

曹啸东说,那就是说,五年前高家已经没这人了。赶紧给豆包妈发消息,问问,问豆包前面是不是还有个孩子。

孙娟说,大过年的问这个,多奇怪。曹啸东突然提高声音,快给我问!这是大事,关系到球球一辈子的大事!你咋分不清轻重缓急呢?车里空间小,回声嗡嗡的。孙娟说,你别嚷嚷,我问。她在手机上点了一阵,放下,等着。很快手机嗡地一震,她低头看了看,答道,是。豆包爸公司同事家孩子婵婵,比豆包大两岁,是高师母给带过。

春节期间,路灯上挂了大花篮形状的红灯,一排红彤彤的,红光透进来。车上了一座桥,桥两边都是大楼,方块身子上亮着些眼似的灯,永远有人在加班。曹啸东说,要这么算,那小子刑期至少是七年,至少。他咬着牙,舌头在牙关后恶狠狠地一下下蠕动。×他妈的,那两个老东西,自己教育出个罪犯,居然还好意思觍着脸给别人带小孩。

他说到一半孙娟就不断拦他,别说了,别说了,孩子在这呢。你这是什么话,太难听了。曹啸东喉咙里跟一串鞭炮似的炸响了,我说的难听?你咋不说那俩老东西做的什么㞗事情!

孙娟看一眼后视镜里孩子的脸,往后座伸过手去,在球球头顶拍两下,试图拍掉些惊惧。曹啸东说,你搜一下,犯什么罪,判七年以上?

孙娟叹一口气,那口气的意思是,好,我会照办,只为让你消停。她又在手机上连点带滑了一阵,念道,抢劫公私财物,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曹啸东冷笑,你看那人怯得像个窝里耗子,瘦得像个抽白面的,不可能抢劫!他要真敢抢银行、绑人质,我倒敬他是条汉子。面前浮起高维伦的音容,那奇特的箴言,瑟缩的神态,豆芽似的体魄,高师母欲藏又藏不得的窘态……宛如一出过年的灯谜儿,射中了谜底。又想起高家父子谈话时自然而然的知己感,儿子虽是罪犯,却仍被大画家父亲引为谈话对手。那让他更有种难言的愤懑。

孙娟又念,《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条,交通运输肇事后……因逃逸致人死亡的,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这儿有一个持刀伤人的,犯故意杀人罪,判了七年。

曹啸东说,你再用他的名字当关键词搜:高维伦,判刑。

安静了一阵,孙娟盯着手机滑动,说,没有,没这个名字。曹啸东又说,有时关于案子的报道,会把嫌疑犯的名字藏一个字,你再搜:高某伦,有期徒刑。

孙娟又点了一通,摇头,也没有……咦,这儿有个高某某,是强奸案,伙同他人强奸多名妇女。《刑法》 第二百三十六条,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手段强奸妇女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奸淫不满十四周岁的幼女的,以强奸论,从重处罚。最高可判处死刑。

车子猛地打个弯,急停下来,歪歪扭扭贴着便道。曹啸东一扳车门,跳下驾驶座,急冲过去,拽开后门,厉喝道,躺下!让我看看。

球球眼睛睁得比嘴还大,那小画架斜靠着像个木头人,曹啸东抓起它来,转身一挥手,掷到远处,画架在一根路灯柱子上撞出响声,折断落地。他回过身,一把推在球球胸口,她仰面躺倒,又挣扎爬起。他上半身扑进车里,手撑着车座,吼道,过来!听见没有?

她退到后座另一头,啊地哭出来,夹杂尖叫,爸爸我害怕!妈妈救命!妈妈!曹啸东抓住女孩脚踝,一拖,拖到眼前。海军蓝呢大衣蹭得卷到腰间。她一条腿被固定住,另一条腿不断蹬踹,踢在他胸口上,肩膊上,他蓝毛衣上很快印满小小鞋印。

孙娟从副驾驶跳下地,跑过来,拦腰抱着曹啸东,脚在地上一前一后吃住,上半身往外撬,像卡通书上的兔子拔一个极大的萝卜,嘴里破口大骂,姓曹的你他妈魔怔了!我×你妈!……

曹啸东充耳不闻,侧身一挥肘,把孙娟顶开。他掀开淡蓝针织连衣裙,露出白毛线连裤袜,握着裤腰一扯,扯到不停翻腾的髋部之下,边脱边问,那个人在画室里有没有摸你?有没有扒你衣服?有没有捅你这个地方?说呀!有没有?他抬手按亮车顶的灯,拽下印着白雪公主的四角内裤,垂头查看裆部。

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把女人和女童的哭号声埋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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