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行

三个妹妹  作者:汪洁洋

想杀你的,是微笑看你的,因为杀机,需要隐藏。

---汪洁洋


这本书,献给我深爱的挚友、我的梦想合伙人、资深媒体人董晓小姐。


1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我无法选择。

眩晕过后,我终于从黑暗中逃离,右边肋骨却岔了气。

这很像肠胃炎初期的症状——气体在肠道各处萌生,肆意游走一番,本该从下面悄然排出,却凝在肋骨包围的腔体里,等着打嗝逆袭。

如果您是女人,还可回味月经前夜的感受,伴随恶心腹胀,刺痛从乳房边缘沿经络至腋下,“嗖”一下又蔓延到后背,但却没法指出痛点。

如果您还无法想象就赶紧作罢,这毕竟不是好事,我不认识您, 这会儿也顾不上,我正自身难保呢!

我被人裹住了,手脚都无法动弹,就像一个顶端开口的粽子或鸡肉卷。但我不打算反抗,因为这种感觉既暖和又舒服。

我的脸紧贴一片柔软的所在,嘴里正含着什么物件,下意识地吮吸几下,伴随一股腥腥甜甜,某种液体顺着嗓子徐徐流下。

等眼睛缝里瞄到光亮,耳朵和鼻子都恢复知觉,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而包裹我的是一条浅黄色的毛巾毯,上面居然还有天线宝宝的图案。和宝宝一样,我也穿着连体裤。我立刻明白咽下的是什么,赶快吐出嘴里的东西! “怎么就不吃了?”

一个柔柔的女人声音,她把那颤巍巍的物件重新塞进我嘴里,我赶快用舌头推了出来。

“我来看看。”

一个男人靠了过来,我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儿,原来他一直喷这个牌子。

“刚才还哭个不停,吃一口又不吃了。”

女人挺起胸脯又塞,我也横下一条心,紧闭双唇。

“算了,不勉强你,肚子饿了再吃。”女人整理好内衣,用温润的手抚摸我的额头。

“这孩子懂事,知道少喝点给别人留着。”

男人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脸蛋,我瞪了瞪他,这个坏家伙!

女人并不介意,换左手抱我,右手轻拍我的背,一个声音带拐弯的嗝儿伴着奶酸味从我的嗓子眼儿溢出,刚才的岔气便顺了。

“他不吃,该喂我了吧?”

男人笑嘻嘻地搂住女人的肩膀,女人笑吟吟地把我妥帖地放下, 双手捧住他的脸,嘴唇就贴了上去。我睁开眼,正好看到这幅情景, 赶忙又闭上。

阿弥陀佛,上帝保佑,阿门!

“还是等他睡了吧。”女人挣脱男人,“在孩子面前,毕竟不好……”

“没事,他才多大呀!”男人撒娇,“我可等不及啦,咱们已经多久没见面了?”女人掰手指头:“从我怀孕 7个月到现在,大半年了。” “那你说我还能等吗?”男人边说边吻,女人不再拒绝。

完了,白来一趟!

我暗自烦恼,接下来如果观看现场表演,我的小心脏肯定受不了, 还是先走为妙吧!

“你说这么小的孩子能听懂大人说话吗?我怎么感觉他在瞪我!”

“他当然要瞪你了,出来约会还带着他。”

“不是,他刚才的眼神,真的很奇怪。”

“潇潇,我是多么爱你,这么久没见,我快疯了,别折磨我了!” 这个叫潇潇的女人瞬间被情话催眠,重新抱住男人,用头发蹭着他的下巴:“肯定是我多心了,我也很想你,很爱你……”

看来这次真的白跑了,刚燃起的小希望像蜡烛一样“噗嗤”被吹灭,我叹了一口气。

“听见了没?他在叹气呢!”

女人再次推开男人,凑到我身边:“宝宝,是你在叹气吗,你为什么叹气呀?”

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趁她直视我的脸,我抓住机会张口说道: “冯潇潇,有一天……”

2

从黑暗中逃回来,我满嘴奶味。桌上的咖啡还热,我赶紧抿了一口——腥,还是腥!

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但我必须提前回来,这样的场合怎么久留呢,看久了别说眼睛受不了,心脏也受不了啊!

身旁的沙发上,一个男人双眼紧闭,睡得深沉,我又闻到了他的香水味儿,就是这个牌子。珍儿想替我叫醒他,算了,让他再睡一会儿吧,我便起身刷牙。

乌云低垂,雷声滚滚,维珍港开始下雨了。

我喜欢下雨,这个世界上有点小情小调的女人,哪个不喜欢偶尔下点雨,跟着流点泪呢?

在我的办公室,整个海港壮丽的景色尽收眼底,是赏雨最佳的地点。

可我喜欢的是小雨,丝丝滑滑,特供给淑女赏玩,却绝不是眼前这粗暴的壮汉光景——

窗外,天空和海水已浑浊一体,豆大的雨粒复仇一般密集地砸向我的落地窗,闪电也来助兴,其中一条恰好击中不远处的大厦,楼顶的避雷针释放出刺眼的火花。

珍儿知道我怕打雷,不准我站在窗边。白昼如夜,办公室的灯光已自动调节,书桌上镶着彩色马赛克的台灯、墙边的陶瓷镂空中式落地灯和角落里的各处夜灯缓缓亮起,给脚下的阿拉伯手工地毯染上一层橙色的光晕来。

我厌恶白色灯光,当年那件事情之后,从昏迷中醒来,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头顶白晃晃的无影灯……

办公室是我自己设计的,和我这个学数学的相得益彰,色彩碰撞, 线条律动,装饰极简,外人唯一不解的是,这里除了电话机,再也找不到任何电子产品,尤其是现代人爱不释手的电脑。

我厌恶电脑,因为有一次,我的眼睛俯视笔记本电脑触摸区的那块小镜面时,看到自己的眼角堆满了令人绝望的鱼尾纹,暴露出我极力隐藏在化妆品下面,日渐老态龙钟的真实模样,从此我就憎恨物体崭亮的表面。

其实,我厌恶和害怕的远不止这些,严重的幽闭空间恐惧和极度的洁癖,都只是我强迫症的一小部分。事实上,一切吵闹,不和谐、不对称、不整洁都让我心烦意乱,而且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在名单上新增莫名其妙的项目。

再看我的办公室,位于维珍港景观最好的高档写字楼里,我大笔一挥,买下整层,开了这家事务所。不过事务所没有指示牌,大楼指引里也没有标注,电话簿里更是找不到,我雇了珍儿这一位助手,只有这样的宽敞和安宁才让我放松。

有珍儿就够了,我的生活十分简单,她能帮我打理好一切。

此刻,我一边喝着珍儿替我现磨的黑咖啡,一边端详眼前还在昏睡的男人——他已经看不出平日的潇洒,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十几天前,刚失去了最爱的女人。

现在,这位老同学,需要我的帮助。

3

等洛冬的眼皮子跳了几下,我便推了推他,训道:“你这个鬼崽子,怎么把我带到那里去啦?”

“抱歉啊,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的脑海里突然就出现了这一幕。” “故意邀请我看现场直播,你不是暴露狂吧?”

洛冬满脸通红,把男女隐私展现给外人,的确难为情!不过好在我们是老同学,我也没告诉他我刚才经历的细节,不然他会更加无地自容,我也少不了尴尬。

其实呀,我根本就没怪他——看来这件事洛冬果然记忆深刻。不过,哪个人会轻易放过打趣老同学的机会呢,于是我丢了一个珍儿新烤的咖啡纸杯蛋糕给他,继续糗他:“这么饥渴呀,还带着孩子约会?”

唉,洛冬是真的叹气:“没办法,那个男人盯得太紧,带着孩子我们才能见上一面……”

“你们既然这么相爱,为什么不离婚在一起呢?”珍儿插话。

沉默片刻,洛冬才把脸从双手做成的临时掩体里抬起,轻声道:“是因为责任感——懦弱的是我,我爱潇潇,爱得可以放弃我的生命。但我却没勇气离婚,我有很多顾虑,不想辜负妻子,更放不下孩子……”

“混账话!”珍儿狠狠白了洛冬一眼,腮帮子鼓得像只小河豚。我宽容地看看珍儿,用眼神示意洛冬不要介意。毕竟是老同学了,我倒能理解他,虽然洛冬夫人我见过,请允许我在这里叹息—— 那是个甚至不需浪费笔墨去形容的家庭主妇。而洛冬面对的,就是那个老得渣子都不剩的人类难题,在红颜知己和糟糠之妻中间,究竟该如何选择和了断。

当然,最后洛冬做了选择,冯潇潇也做了了断……

“这次行吗?”洛冬把话题扯回来。

“有点儿悬。”

我实话实说,因为刚讲完那句话我就“跑”了,后面发生的事儿我一概不知道。

也是啊,一个吃奶的婴儿忽然讲出完整的句子,不是吓死人吗! 不过这能怪我嘛,都是洛冬带的“路”,烂摊子也只能由他自己收拾了——

“后面的事情你记得吧?”我把手指插进头发,给还没全干的头皮透透气。

“她当时吓傻了!”洛冬用舌头舔舔嘴唇上的蛋糕屑,细心地把包装纸放进垃圾桶,“因为我没听见,就说肯定是幻觉,她想想也是,最后不了了之。”

珍儿这时候用眼神提醒我注意时间,我笑着站了起来,这次不行, 还得安排下一次。不过如此亲密的肌肤接触,对我和洛冬的情人—— 冯潇潇来说也许是好事。

洛冬难掩失望,但还是握住我的手:“心肝儿苏黎姐姐,今天辛苦你了,但愿我们下次成功!”

“一定会成功。”

送走洛冬,我走上露台,一个人对着维珍港吹海风。 大雨转瞬即逝,天空已然澄澈,海港恢复了平和宁静。

一只嘴角带鹅黄色线条的雏鸟扑腾了好几下,我以为它要跌落摔死,谁知道却在危急时刻抓住露台的扶手,用力一蹬,再次飞回海面。

死了也好,重新托生去。活着也罢,且活且修行。

我右侧后背又开始隐隐作痛,恶心漾了上来,珍儿扶住我的胳膊:“苏老师,您脸色难看,赶快休息一下吧!”

4

没错,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不是穿越剧导演,不靠写科幻小说谋生。20 年前的我也不敢相信,世上真有如此玄妙的力量——我能帮助其他人,唤回死去的灵魂,指引他们重生。

不过心无敬畏的人是难以理解的,因为他们是偏执的怀疑论者。怀疑,是隐藏无知最好的手段。

用人类已知的语言解释我的力量非常困难,但我们又必须让客人听明白。还好有珍儿这位出色的助手,她比我说得清楚:人的确有灵魂,灵魂独立于肉体存在。

不过灵魂只能住在鲜活的肉体里,一旦器官濒死,灵魂就会慌乱, 需要尽快寻找新的肉体依附;如果找不到,只能委身于空气中,最后能量耗尽,完全消散。

这个时候,如果有外力指引,帮助灵魂找到新的肉体,就可以使其重生。

而我就是指引人,指引的过程我称之为“唤回”。

世上有没有鬼我真说不清,但客人经常请我解释灵魂和鬼之间的区别。

唤回灵魂的仪式并不复杂,不同于神婆驱鬼,经常要杀鸡宰羊, 装模作样弄得血腥恐怖,灵魂喜欢简洁的做派——我就坐在一间安静的房间里,渐渐入定后把灵魂带回人间。

不过问题来了,如何让陌生的灵魂乖乖地跟我这位“指引人” 走呢?

灵魂可不会随随便便听人召唤,它们很任性,只会跟约定好的人走。

所以我必须先催眠委托人,进入委托人的回忆,在某些特定场合, “化身”为第三人,取得被唤回人的信任,说服他或她的灵魂在临死前一刻“跟我走”。

每次珍儿说到这里,客户的嘴已经合不上了。

这时我就会踱着步子,捧着我的骨瓷咖啡杯重新出场:“对不起,我要补充一点。”说到这里我总会高高昂起头,用下巴尖对着客户, 清清嗓子说道,“我只能唤回灵魂,不能修复肉体。想看疑难杂症,治疗各种绝症的不要来找我,因为肉体的衰老不可逆转,这是宇宙中残酷的事实。我也不能改变历史,比如我无法告诉你今晚双色球的中奖号码,被唤回人还是会在特定的时间死去,因为我不是上帝。”

珍儿这时候配合默契,会用极其崇拜的眼神望着我,直到我心满意足地扮完式样,背影再次飘回自己的办公室,才满脸带笑地继续为客人解释——

而且,也不是所有死去的人都能被唤回,比如莎士比亚——

为什么?因为这个世界上可能已经不存在“真正”爱他的人,这种爱不是口头上的缅怀,礼节上的爱戴,更不是欣赏和崇拜,而是发自内心的渴求!

这种渴求一般来自于父母、爱人、子女和兄弟姊妹,是血亲和姻亲的最亲密层级。换句话,只有至亲才能唤回死者的“灵魂”,我们也只接受这类唤回请求。

死的确是可悲的,因为除了活人的心里,他们已无处生存。

所以与其说是苏老师唤回了灵魂,不如说是世上的爱和留恋,让死去的灵魂得以安放……

“没有肉体,唤回灵魂还有什么用呢?”

这样无礼的问题,我是最懒于回答的,不仅懒于回答,还想跳上桌子骂人摔东西!还好有珍儿,在我每次濒临发怒的边缘,礼节性地把客人带离我的视线。

“有什么用?这些浅薄、愚蠢的家伙!”

我颤巍巍地拉开抽屉,掏出香烟,点上一支放在烟灰缸里,趴在桌上一次又一次深呼吸,直到稀薄的烟雾飘进鼻腔,内心的激动才平复一些。

每一个尝过永失吾爱滋味的人,都会自己找到答案。

比如我——不过我已经答应珍儿,每周五不能因痛失孩子而哭泣,因为身体总要歇一歇。

我日夜为之痛哭的是我的女儿,唯唯,20 年前死去了。

劝我的人很多,孩子只是父母人生的一部分,不是全部,穿白衣骑白马,失去了就是无缘,要学会放下。更多的人是非议我矫情,天底下没了孩子的人多了,痛苦是肯定的,但像我这样夜夜流泪的却没几个。

我懒于争辩,也无话可说,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的孩子死于意外或疾病,我的孩子却是我杀的! 我杀的……

是我——

把她从十层楼高的露台扔下去,眼见她如同一只还没长齐翅膀的雏鸟,坠落在地面之后,鲜红飞溅……

5

不可否认,灵魂唤回很像江湖骗子的把戏,现实中也不乏怀疑者, 网络上的争论更激烈,好在我从不上网,远离了烦扰。

我懒于解释,因为解释没有用。

我曾经反复告诉警察,告诉我能遇见的每一个人,是我杀了唯唯! 是我,这个残酷的禽兽,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

我苦苦哀求他们把我关进监狱,送上电椅,让我不再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可除了让医生给我打针,他们就是不信我的话!

我只好拉住每一个人的手,死盯着他们的眼睛,不准对方把视线移开,然后一遍一遍给他们讲这个故事——

相信我,我没有失忆,因为就算小蚊子都有记忆! 小的时候,我到山里玩耍。

那是夏天的傍晚,茂密的草丛中,有不知名的小路,弯弯曲曲伸进树林。我一个人走在小路上,这时候,出现了很多小蚊子,它们嗡嗡嗡,不厌其烦地嗡嗡嗡,没头没尾地嗡嗡嗡,围着我的身体打转转, 特意在我的眼皮前晃悠,甚至还往我的鼻孔和嘴里钻。

我腾出一只手,左右挥舞着,想赶走它们。

可是,它们就是这么死缠烂打,不管我怎么赶,还是一群一群围着我。

于是,我开始跑,想甩掉它们,我撒丫子跑啊跑啊,累得气喘吁吁,可是一停住,它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立刻又把我包围了。

这时候我气急了,我本来不想伤你们,天堂有路你们不走,地狱无门你们闯进来,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啦!

说时迟那时快,我抬起右手,照着脸颊狠狠一拍,只听“啪”的一声,我展开手掌,里面赫然趴着一只已经“再见了”的小蚊子。

我举着这只倒霉蛋儿的尸体,在树林里发出得意的笑声。你猜怎么着?

从这一刻起,竟然再没有一只小蚊子围着我了,刚才还嗡嗡嗡的蚊子部队转眼影儿都没有了!

一只也没有!

你说说,小蚊子是不是都有记忆?

那我难道不如一只小蚊子吗?所以请相信我,我记得清清楚楚, 唯唯是我杀的……

可惜,这个故事我讲得不够精彩,因为每个听过的人,不是摇头就是叹息,有的人的确在点头,可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并不相信, 还有的女人背过身去抹眼泪。

他们是在故意折磨我,不准我死得痛快!

不仅如此,他们还编造出另一个版本,把我囚禁在一个空荡荡的地方,按住我的肩膀,把我绑在床上,轮流在我的耳朵边大喊,就是想让我相信,唯唯的死是个意外。

终于,我放弃了,假装接受他们的说法,并且不再提起唯唯,他们才饶过我,停止给我打针吃药,让我离开那里。

只是这 20 年来,我每晚几乎只做一个梦,那就是唯唯坠楼—— 这是个缓慢而又真切的分镜头剧本:从她的双脚脱离露台的支撑,脸上瞬间出现的恐惧,肌肉紧绷挤压骨头的“吱吱”声,到她展开双臂, 眼神里逐渐恢复平静,最后沉闷地落地一击,搞不清血从哪里喷出来一股,其他从鼻孔和嘴巴渗出……

等唯唯最终咽气,我就会在痛苦中清醒,感觉眼泪从我这张令人憎恨的脸上流了下来。

这是魔鬼的眼泪,不值得怜悯。

6

我不接生客,对熟客也百般挑剔,多年来,被任性的我拒在门外的不计其数。最后我嫌烦,把客人筛选的活儿全部交给珍儿,乐得清闲。

珍儿每次见我对客户发飙,只能私下再去安抚,偶尔也劝我多点耐心,毕竟客户是上帝,咱们是收了高昂费用的。

珍儿就是聪慧,她找到了怀疑论者乐于接受的所谓“科学术语”,耐心地解释——

电脑控制技术和人脑研究飞速发展,借助脑电波,一个人的思想可以复制或转移到他人的大脑或电脑上,甚至可以暂时控制对方的大脑。

苏老师的脑电波能跨越时空,借助委托人的大脑,与被唤回人的大脑形成共鸣,等到被唤回人肉体濒临死亡时,再次通过脑电波的发射和接收,指引被唤回人的脑电波进入指定的大脑——某个新生儿的大脑中,因为新生儿的脑部很容易侵入。

所谓灵魂,就是脑电波。

所以,苏老师不是异类,她只是走在了科技的前列。

谢谢珍儿用“科技”包装了我,她讲得对,难怪冥想初期我经常眩晕,原来是脑电波达到了峰值。

对了,忘记正式向您介绍,我叫苏黎,48 岁,曾就读于维珍大学数学系,一直没有正当职业,除了年轻时和一个倾慕我容貌,我又仰慕其才华的男人谈了半场恋爱,一生只开了这家事务所。

这个男人就是唯唯的父亲。为什么叫半场恋爱呢?因为这是无疾而终的感情,所以只能算半场——我被他抛弃了。

不过这都是过去式,也属于我的隐私,我从来不怕别人笑话,你们有什么资格笑话我?我吃了你们的没有?拿了你们的没有?碍了你们的事没有?都没有,好了,那你们早点散,洗洗睡。

可我自己为什么会旧事重提呢?因为正是这次经历,才让我有了现在的“能力”——灵魂唤回的能力不是天生的,是机缘之下后天习得的。

无法准确说出世界上还有多少人能唤回灵魂,有历史记录的据说有几百个,现在活着的大概有七八个。在维珍港,除了我,还有一个。

这些人生活在社会的边缘地带,绝大多数被当成疯子,其他的被称为骗子。而我,是为数不多的幸运者,因为成功地帮助维珍港首富唤回了他母亲,得以在主流社会立足。

可我幸运吗?

一个亲手杀死自己女儿的女人,还能幸运吗?

7

太阳一下子从乌云中跳出,我从黑暗走进光明。

进入冥想的最初几秒会恶心和心悸,但很快,就被吸入麻醉剂般的畅快取代。珍儿说我偶尔会抽搐,手舞足蹈,不过并没有胡言乱语。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能逐渐控制自己的力量,并娴熟使用。

还没等眼睛适应周围的环境,我已经感觉到了紧身衣和丝袜的束缚。

我很久没穿紧身衣了,那还是和唯唯的父亲谈恋爱的日子,我会穿上各种性感的紧身衣,拉低一点,腋窝往中间夹紧,挤出乳沟,食指衔在唇上,眼睛半睁不睁的,用上睫毛看他,再若无其事地离开他的视线,几分钟之后又回来。这样反复晃悠几遍,他就会突然把我抓住,雨点一样的吻印在紧身衣下面的皮肤上。

可惜,我现在只能穿宽松的衣服。棉或麻的布料,缀几枝几叶, 请维珍港最好的裁缝做成宽松的袍子,恨不得从上到下罩住曾经春光烂漫的躯体,顺便把我的灵魂也隐藏在内。

不过此刻,我身上的这件衣服实在太紧了,而且还有一条叫我无语的丁字裤,紧紧地勒在那条沟里。老天爷!我从来不穿丁字裤,如果非要我把一根绳子卡在沟里,不如勒在我的脖子上。

等我闻到了身上微弱的香水味道,看到自己有一双颀长白皙的手时,又欢快起来,这次是女人!我喜欢扮女人,得心应手一些。

在一个有着圆顶的狭小空间里,身边的人都坐着,我和另一位美女共同推着一辆小车,身体微微摇晃。

我在飞机上。

“我要鸡肉的。”一位尖嘴猴腮有点倒三角眼的女士推了推我,“没听到吗?我都说了几次了,我要鸡肉的!”

“不好意思,给您。”

我的对面,一位穿深蓝色制服的女孩儿,围着紫色的围裙,赶快递了一个餐盒给这位乘客,还使了个眼色给我:“你怎么啦?”

哦,我知道,我必须快速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因为这次我是一名空姐,低头看了看名牌,在高耸的胸部上面,“克里斯蒂娜”随着呼吸起伏。

一秒钟我就爱上了这个身体,我毕竟到了一定岁数,下垂和松弛不可避免,而这个身体,鲜嫩又充满弹力,就像刚打下来的笋尖。

我甚至感知到了自己灵魂的贪婪,她在不知廉耻地哀求,苏黎, 占有这个肉体吧,咱们不要还给她……

卑鄙的灵魂!

想起此行目的,我赶快停止胡思乱想,一边分餐盒,一边环顾四周寻找洛冬和冯潇潇。

我已经进入了洛冬的记忆,他们肯定就在不远处。果然,在靠窗的位置,洛冬穿了件黑色外套,戴着墨镜,身边坐着之前给我喂过奶的女人。

“房间里戴墨镜,不是瞎子就是傻子!”心里数落着这个蠢家伙, 让我想起了维珍港的老话。

说实话,这次我一点也不急着回去——反正在飞机里他们也跑不掉,而且我从小就是制服控,难得当上空姐,这次就趁机多玩一会儿吧!

更重要的是,飞机上不是讲话的好地方,我首先要保证被唤回人不过度恐慌,这是对我的考验。毕竟一个陌生人忽然讲出那样的话, 的确够惊人的!

好玩!

我心情大好,餐盒也发得起劲,甚至想要哼起歌来。

8

把餐盒递给冯潇潇时,我仔细端详她,上次没敢细看,这次发觉她果然气质出众。美没有固定格式,特别是气质,一万种女人有一万种不同。同为女人,我品女人可不纠结于是否眉眼精致,是否大胸翘臀,我看的是精气神,是向上的清新,还是向下的浑浊。

通过精神风貌,基本上可以洞穿所有女人的心思。

说起精气神,就必须说珍儿,芭蕾舞专业毕业的女孩儿,挺拔上扬,神采奕奕,气场是轻盈的。站街的女人,也有看似特别漂亮的,但那眼神那举止,气场就是污浊的。

我没有歧视的意思,但这就是灵魂和鬼魂的区别。

冯潇潇和珍儿的气质很像,听说她是维珍港电台女主播,有着性感的声音,洛冬就是先被她的声音催眠,再爱上她的人。

想起上次有幸品尝了她的乳汁,很是尴尬,慌乱中我打翻了手中的托盘。好在“克里斯蒂娜”人缘很好,机组人员对她都很善意。我不敢再造次,更不敢到处乱碰,这是在飞机上,从天上掉下来可不得了!

我已经很久没做一个受欢迎的女人了,多年来我深居简出,几乎没有朋友,更没有男人,左立,还算吗?

左立。

为什么我会在此刻想到他?

我提醒自己不能再走神,更不能忘记此行的目的,正想找机会再靠近冯潇潇时,飞机突然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

机上广播开始,机长提醒乘客系上安全带,空乘人员也回到座位上。

飞机被一片灰蒙蒙的乌云包围,颠簸越来越厉害,像过山车一般, 透过舷窗,能清晰看到闪电就在机翼上方肢解,飞机如同汪洋里的一片树叶,随时会被撕裂和吞噬。

这次颠簸看来不寻常,连我身边的乘务长都表情严肃,再一次剧烈颠簸,机舱里开始有乘客尖叫,我抬起屁股,看到洛冬和冯潇潇紧贴着椅背,两个人的头靠在一起,双手交叠拥抱。

难怪他会带我到这个场景里!

此处危险,我正犹豫要不要回去,猛然间,一股巨大的推力把我按压在椅背上,飞机突然急速下降,失重!这只大鸟就像坐上雪橇一样,沿着一条陡峭的斜坡快速下滑。与此同时,氧气面罩弹落。

我的耳边被各种尖叫包围,连空姐都开始哭泣。强大的失重让我心脏凝固,安全带把我牢牢地绑在椅子上,可我的身体却追赶不上椅子下降的速度,安全带把肚子勒得生疼!

空难!这是空难啊!

已经完全忘记来这里做什么,我正和一群陌生人徘徊在生死边缘。

不知时间想要凝固在哪里,时空扭曲反转过后,把我们抛出黑洞!

不久,飞机的下降速度变缓,慢慢地恢复平稳,经过一个平稳期, 飞机离开了乌云区域,窗外又变得蔚蓝,飞机不断拉高,再拉高……

我和乘务长站在舱门与乘客道别,惊魂未定的乘客,有的在谩骂航空公司,有的脸上还挂着眼泪,更多的是面色惨白,一言不发。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洛冬和冯潇潇拖着箱子走过来,我鼓起勇气,微笑着拦住他们—— “冯潇潇,如果有一天,我喊你的名字,一定要跟我走!”

“你说什么?”

看着她错愕的表情,我只好硬着头皮再讲一次:“有一天,我喊你的名字,一定要跟我走!”

“您是在和我说话吗?”

我忙点头,看到洛冬也是惊讶的表情,心里暗笑。我握住冯潇潇的手臂:“请相信我,是你爱的人要我来帮你!”

可能是对美丽的空姐没有敌意,也可能被我眼睛里的真诚打动,还可能刚刚经历了空难,冯潇潇还以微笑,“好,我记住了,你喊我的时候,我会跟你走。毕竟,今天已经经历了生死,我还有什么地方不敢去呢?”

9

醒来的时候,鼻子里已经储存了浓郁的百合花香味,一下子就吸入肺里,这是洛冬带来的。他说香水百合是我最爱的花,我不想更正, 我从来就没喜欢过这种傻而硕大的花朵,味道又浓烈呛人,这怎么会是我的格调?

男人经历的女人多了,经常张冠李戴,弄巧成拙。

读书时,洛冬也潦草地追求过我,现在想想,连个玩笑都不算。知道这次“成功”了,老同学醒来也没急着走,除了和我闲聊,他还想知道更多唤回细节。

我一般不向委托人叙述我的所见所闻,理由很简单,复述起来很累,解释起来更累,我也不希望看到他们的隐私被别人窥视后的尴尬和惊慌。

但洛冬是我同学,而且有时候我也会好奇,我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话后就跑了,可是后来呢?我走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不过我也猜得八九不离十,被唤回人肯定目瞪口呆,留下可怜的委托人收拾残局。

“吵了一架,是我挑的头。”洛冬承认,“我不停逼问她,哪个爱她的人要带她走。”

“醋坛子腌黄瓜。”我站起来原地伸懒腰,“你现在知道了吧,这个人就是你自己!”

“这是一次成功的接触,被唤回人已经答应跟苏老师走,接下来可以进入最后的唤回阶段了。”珍儿插话。

“不是要冥想三次吗?”洛冬问。

“谁说的呀?”珍儿又给中年大叔解释,其实与被唤回人的灵魂接触是没有次数规定的,苏老师会综合考虑效果,一般不超过三次。

至于为什么是三次,珍儿笑了,那还得问问任性的苏老师! 我也苦笑,本人喜欢三、七和九这几个数字,再无他因。

不过一次就成功的例子也比比皆是,我给洛冬举例,之前有一位老妇人要唤回死去的丈夫,只说了几句话被唤回人就答应跟我走,不过我们约定好,必须要在唤回时喊他的乳名——阿万。

那是一次奇妙的唤回,因为被唤回人对我一见钟情。

那次我化身的是女警,回到了 70 年代的维珍港,在热闹狭小的渔市,勇敢青年阿万抓住了一个小偷。当我偷偷“邀请”英雄某一天跟我走时,他差点当场就跟我走了。

几十年后老妇人告诉我,阿万后来坦白,他爱上过一位美丽的女警,但他还是和妻子携手度过一生。只不过,我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鼓励他一辈子做个好人,最后我还成功唤回了他的灵魂,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种经历还真充满温情!”

珍儿感叹,可洛冬并不满意,嘟囔着:“这毕竟是小概率事件吧,我觉得还是三次靠谱!”

我不理他,假装忙前忙后,洛冬追着我撒娇:“好姐姐,帮忙帮到底,这件事对我太重要了,咱还是妥妥地再来一次,行不?”

“冯潇潇都已经答应了,还费那个劲干吗?”珍儿拦着。“那我就不走了,我赖在这儿!”

我见洛冬真的四仰八叉歪在我的沙发上,哭笑不得之际,瞥见那一大束百合,冯潇潇的样子浮现眼前,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们,行,再来一次!”

10

眼前还是珍儿道别的笑脸,洛冬临睡前硬要握住我的手,等他沉沉睡去我也闭上眼睛,不久便入定。等我离开黑暗,猛睁开眼睛,发现双脚正走着。

我又走在一条狭长的走廊上,头顶的白炽灯有点闪动,眩晕和心悸立刻重新涌来,我说过我对白色灯光过敏。

痒,在脚趾缝里,奇痒钻心,我能感觉自己的两个脚趾正在一双大靴子里来回蹭着,真巴不得脱下鞋立刻抠一抠!

脚气!

呜呼哀哉!虽然出身名门,但不妨碍我得过这种常见却不好启齿的小毛病。不过说来有趣,我一直觉得苔藓像植物里的脚气,可能因为都长在潮湿的地方,痒起来也是成片成片的。

我闻到身上浓重的汗味,听到自己的喘息,我戴着口罩,我是个男人。

我又推着车子往前走,洛冬同学又让我推着车子往前走!

好吧,我无可奈何,这次肯定不是空姐,因为只有我一人推车, 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推车,只吓得差点咬下舌头!

这是一张医院里推病人用的推车,在一块大白布下面,依稀露出人体的轮廓,头,脚——

我!在!推!死!人!

我得承认,我差点吓死过去!

虽然每天在和“死人”打交道,但我怕尸体,怕得要命,怕得马上就要一起死过去!

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我推着不知道是哪位的尸体,穿着不合脚的大靴子和白大褂,孤零零地走着。我真想把推车赶紧丢掉,但手掌却好像镶了磁铁,扶手反倒越抓越紧。

我不敢去看尸体,他或她正仰面躺着,如果他现在坐起来,双手可以立刻插进我的胸口,掏出我的心脏。

我真后悔自己平时喜欢看恐怖片,现在好了,各种毛骨悚然的画面,这个时候统统派上了用场!

就在这工夫,身后一阵小风溜过,我的骨头都酥透了。我怎么敢回头,后面是什么情况谁知道啊?!

也许后面的情景更可怕,一大群僵尸正在我身后扑棱棱地蹦跶, 只等我回头,我根本不敢继续联想,可我又这么善于联想,感觉头皮马上就要炸开了。

我想马上“回去”,可却回不去,很难解释,就好像惯性,因为我到这个时空才只有几秒钟,我无法马上离开。

真是进退两难呀!

除了一块小小的口罩我再无掩体,只好拼命吸气让自己冷静, 生唯唯宫缩那会儿我也这样吸气,助产护士说这样氧气多会放松, 但此时浓重的消毒水味道让我加倍慌张,“死人”的气味进入身体更是恐怖!

我知道洛冬和冯潇潇就在不远处,前方就是一道门,咬紧牙关, 苏黎,坚持到底!

此时,我真想掐死洛冬,但还是不能怪他。因为比起开心幸福, 恐怖和悲伤更容易让人记忆深刻,这是在人类形成的早期,大脑对死亡威胁的一种应对。

有科学家研究过,全球数十亿人每天都在做梦,噩梦与回忆密切关联,可以归结为 12 类:遭到追击、受伤、遇险、丢失重要物品、考试、高空坠落、出丑、迟到、电话断线、灾难、迷路和死人。

现在大家知道,为什么我总会出现在这类回忆现场的原因了——

我忍不住叹气,看来真要退休,这份工作太伤神,做不下去啦!

终于捱到走廊尽头,眼前的门“呼”地被扯开,来自人间的嘈杂和气味扑面而来,此刻感觉是那么的心旷神怡,哭声也立刻入耳。

“请家属节哀,冯潇潇女士的遗体告别仪式就要开始了。”

音箱里传来一阵低沉的男声,司仪朝我示意。我环顾四周,黑压压地站着很多人。

我秒懂,这里是灵堂,我是尸体搬运工!

洛冬!我心里这个骂呀,冯潇潇已经死了,我根本无法和她交流, 你还带我到这里干什么?我必须得回去了,回去马上和你算账!

我正想进入冥想状态,从原路返回,灵堂里却骚动起来,一个男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直奔我,不是,是冲尸体而来。

我一眼就认出来——正是洛冬,没刮胡子的洛冬。他就要扑到尸体的一瞬间,我赶快把推车扯了过来。

“你干什么!”一个男人上前几步,拦住尸体,我看过照片,这是冯潇潇的老公。

“请出去!”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下令,家属模样的几个男人架起洛冬往外拖。洛冬没有反抗,任由人摆布。司仪递了个眼神给乐队,哀乐立刻响起,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忽然怜悯起这位老同学来,你指望他像电影里那样歇斯底里是不可能的,今天的行为已经打破了他的极限,他出身维珍港的书香门第,如今事业有成。今天能冲向尸体,已是他全部的勇气。

我也怜悯起冯潇潇的老公,自己的妻子为了别的男人放弃家庭、孩子甚至生命。这个男人的条件并不比洛冬差,我也看得出他还爱冯潇潇,至少给了她一个体面的葬礼。

我又想起左立,如果我是现在手推车上的女人,他能为我做什么?

冯潇潇是自杀,在自家卧室割腕,这样的屋子还怎么住人呢? 死也不为别人考虑,不知怎么,我竟然恨起这个女人,更怜悯那个我曾经替他吃奶的孩子。

而我自己呢,还不是同样可恨至极?!

醒来后我没有数落洛冬,只是向他保证我一定可以唤回冯潇潇, 洛冬不能再坚持,只是眼神无助又哀怨。

11

我理解爱之深沉,在洛冬郑重的嘱托下,我终于开始唤回—— 为了入定之后不呕吐不排泄,提前两天我就禁食,还喝蓖麻油清洗了肠胃。

慢慢地,轻轻地,“我”离开维珍港的写字楼,从露台腾空,飘荡着,去往那片荒芜之地。

此刻我的感受与人临死前的感受惊人相似:首先,一阵奇怪的声音飘然而至,好像风笛,顺着声音,我能清楚感觉到灵魂与肉体脱离, 自己成为一片羽毛。我在肉体中不停出入,直到我能站在体外看着自己的躯壳。我已经丧失了对时间的感受,我想与人诉说,但没人能听到我的声音。

这一切只有短短一瞬,接下来,我被神秘力量强行拉入黑暗的空间,一个真空的饼状物,掠过颗粒质感的边缘地带,这股力量迫使我朝某一方向前行。

和之前进入洛冬的记忆不同,这次前方没有光亮,一片死寂,我只能被动地到达一个难以描述的异域。

洛冬没有看到冯潇潇去世的现场,所以不能把我带回到她濒死的最后时刻。我只能到灵魂消散之前最后汇集的“荒芜之地”找她,失去肉体的灵魂在能量耗尽之前,最后聚集在这里。

这里既是灵魂的临终关怀所,也相当于灵魂的坟场。

失去肉体的灵魂也有寿命,有的历经百年不肯散去,有的只有短短几天。

不过已经有了“约定”的灵魂会尽量在此徘徊,等待指引人兑现承诺,带他们重回人间。这些灵魂是幸运的,因为有了重生的机会。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到这片荒芜之地的情景,虽然我把肉体留在

处于赤道地区的海岛港口——温暖的维珍港,但我的灵魂,也被这里的绝望和压抑感染,有彻骨的寒冷和恐惧。

我知道,眼前的黑暗就是灵魂,一层一层,没有空隙,无边无际。它们紧紧包裹着我,与我“耳鬓厮磨”,试探地和我的眼光进行交流,胆怯地询问自己是不是我要唤回的名字,痛苦地渴求我召唤自己回到人间。

我真希望自己是救世主,可以帮助到每一个灵魂,可惜,我的力量微乎其微,幸运儿实在太少了。

带着一丝歉意和无可奈何,我在灵魂之海穿梭游走,同时呼唤: “冯潇潇,听到了吗?请跟我走!”

我一遍一遍地重复,尽量让这召唤传得远一点,再远一点。不久,传来沙沙的声响,很细微……

12

和在手术室外待产的心情一样,洛冬早就坐立不安,看我出来, 一把扯住我就开始结巴:“怎么,怎么样了?”

“唤回了。”我就像刚接生完的产科医生,假装擦了一把汗水,笑望他道:“15:35分出生,是个女孩儿,在维珍港牧谷医院的产房。”

洛冬不知所措地搓着手,由于紧张过度不停打冷战,我都听到他的牙齿咯吱作响。

“去吧,到了牧谷医院找夏院长,珍儿会帮你安排。”

“可我怎么知道是她?”洛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这是每个人都会问的问题。

“你和她之间,一定有专属于你们的秘密。”这也是我一贯的回答。我最后还是决定破例陪洛冬一起去牧谷医院,我对老同学必须礼遇,因为读书时我们就是很好的玩伴。

这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夏院长站在我们旁边,透过玻璃窗和我们一起看她。

夏敏,也就是夏院长,事实上,她也具有和我相同的能力。她就是维珍港另外一个指引人,我们唤回的灵魂,都安排在她的医院出生。

我的确没什么朋友,不管同性还是异性。

从小到大,因为父亲的原因,我被过度保护,玩伴只是几个被精心选择的虚伪政客家或商人家里,秉性傲慢却又善于伪装的孩子。洛冬勉强还算正常,儿时的他总是沉默不语地坐在我身旁,没完没了地玩迷宫。大学时我迷上了左立,毅然决然地为他生下唯唯,更无心再交友。

我偶尔会和夏院长聚聚,一起逛街喝咖啡,算是好朋友。

夏敏比我小两岁,一直独身。维珍港的很多人都在纳闷,容貌气质这么卓绝,追求者数不胜数的女人为什么不肯结婚生子?只有我知道个中缘由——她也是 20 年前忽然拥有召回灵魂的能力,也是在一场巨大的变故之后,和我一样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她的爱人。

那是维珍港被海啸吞噬的夜晚,在医学院读博士的她与爱人,在转危为安之后又齐心协力去救一位挂在树枝上的老人,结果他在她的面前,消失在黑暗的海水里。

在清迈佛寺静修的日子我们结识,也一起被幸运地选中,拥有了灵魂唤回的能力。回到维珍港后,我们遵守承诺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夏敏更是成为了既能抚慰灵魂,又可以修复肉体的医生。

当然,每分每秒,我们都想要唤回自己的挚爱,我们反复进入对方的回忆,在挚爱死亡的现场,甚至特意到了荒芜之地一遍遍呐喊, 但不管试多少次,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这真是残酷至极!

而且更残酷的是,每一次唤回,都是对这些可怕经历的重温。 我反复带着夏敏回到唯唯坠楼的那个露台,让她和我一起眼看瘦小的女儿被亲生母亲摔死。我也不得不随着青年时代,还梳着一条马尾辫的医学院女博士,亲眼看着爱人脚下的树枝折断,而这根树枝, 就是因为夏敏不慎踩了上去……

我的灵魂无数次沉入海底,试图托起那个男孩儿的身躯,夏敏也希望用自己的灵魂作为唯唯落地的缓冲,可是,这一切都是痴人说梦。

每次失败之后,我们都会相对无语,最后各说一句结尾: “我真希望能砍断双手……”

“我真希望能砍掉双脚……”

13

“那个!”

夏敏院长为洛冬指引婴儿,在我们鼓励的目光下,洛冬走近这个还是粉紫色的新生儿,小婴儿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潇潇,是你吗?”

洛冬靠近婴儿,轻轻呼唤,他不敢用力呼吸,好像面对的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可那个婴儿,紧闭双眼,毫无反应。

洛冬焦急地望向我,我明白这种处境,这对双方都很难。谁让洛冬是我的老同学呢,还是我来吧!

我慢慢蹲下,直到可以看清婴儿透明皮肤下的丝丝血管,才轻声说道:“冯潇潇,你好,谢谢你跟我回来!”婴儿的嘴角果然动了一下,洛冬猛地冲了上来。

“解释起来很难,但欢迎你回到人间,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我的话音刚落,婴儿就把眼睛睁开,洛冬发出一声惊呼。

这是天使才有的眼睛,洛冬认出来了,此刻婴儿的眼睛,是她的。“是你吗?”男人喜极而泣,小婴儿“哦”了一声,举起手,洛冬轻握住这只柔嫩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如同握住全世界。

“失去你是我最大的痛苦,你为什么那么傻!就算今生我们有缘无分,你也应该好好活下去。我费尽力气请苏黎唤回你,就是想祈求你的原谅……那天我孩子的妈妈跑去告诉你,她又怀孕了,其实是骗你的,为什么你就要相信,以为我会背叛你?”

婴儿皱了一下眉头,夏院长看看我,指指手表,我扶住洛冬的肩膀道:“你们聊吧,不过 72 小时之后她就会失去之前的记忆,等一下她的家人就要过来了,你们还有 30 分钟。”

把洛冬一个人留在育婴房,珍儿在外面等候,我到夏敏的办公室喝咖啡,30 分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吗?”

“3 天之后,她真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洛冬垂头丧气地出现在我们身边。

“完全不记得。”我知道这样很残忍,但还是如实回答。“然后她的灵魂会去哪里?”

“隐藏在肉体深处,与这副肉体本来的灵魂一起感受生老病死, 喜怒哀乐,相当于再活一次。等到上一世寿命终结的日子,就会彻底灰飞烟灭,无法再次被唤回了。”

“那就是说她的灵魂只有这一次机会,同样只能活 32岁吗?”

洛冬几乎是号啕大哭,哽咽之间又好似在劝说自己:“这样也好, 32+32=64,总好过 32……”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安慰老同学,能做的只有这么说:“其实你也要放下,死亡是永恒主题,谁也无法逃脱。这世上有太多死亡来得猝不及防,亲人来不及道别才迫切地要唤回对方的灵魂,你和冯潇潇如今心结已解,她再次拥有 32 年的人间体验,你也得好好生活!”

我们又走进育婴房,小婴儿已经睡着,但也是满脸泪痕。替她擦去泪水,我又想起唯唯。

“苏黎,我不会打扰她的生活,在我有生之年,以陌生人的身份在角落里注视她,我会资助她和她的家人,等我死了,把遗产全部留给她,行吗?”

我还能怎样,只好点头叹气。

这样的情形,我虽然看得多了,可每次也无法忍心拒绝。

14

我可不是追求上进之人,得过且过是我的信条,如果能争气一点, 我也不会过上这么稀里糊涂的人生。

父亲的六个子女中,我排行第三,没有长子的压力,也可以不用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智慧并不遗传,父亲养了一群白眼狼,愚蠢,挥霍,冷酷,也包括我。可我们出身富贵之家,稳居上流社会,连我都认为老天爷不开眼。

当父亲打定主意一辈子养活这个最懒散的女儿时,我又没能让他如愿。

洛冬的委托做完后,我给珍儿放了假。珍儿的父母逼她相亲,电话打个没完,女孩子半推半就赴约去了,我也打算去岛的东海岸旅行。

维珍港进入台风季节,倾盆大雨落地生烟,一波接一波,竟像跟谁在赌气,轮渡和直升机都停运了,我的行程也被迫取消。

雨势正猛,我披着毯子缩在办公室,百无聊赖,除了喝咖啡看书睡觉,再也没什么消遣。

浑浊的海水拍打堤岸,吞没了海面上巨大的岛屿。不远处赌场旁边的豪华酒店霓虹闪耀,勉强刺穿雨雾,恍惚间竟也有一丝惨淡。

这景象令我烦闷,偌大的事务所只有我一人,四周寂静冷清,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这时候我有点后悔丢弃了所有滴滴叭叭乱吵乱叫的电子产品,搞得事务所寂静得就像荒芜之地。

我趴在窗子向下张望,马路上偶尔有呼啸驶过的汽车,楼下便利店里人影绰绰。

肚子饿了,办公室里却只剩咖啡,纸杯蛋糕已消灭殆尽,我也不会点外卖。咖啡越喝越饿,我想起写字楼大堂有一个餐吧,偶尔我会在那里将就一下,虽淡而无味,纯属果腹,可我本来吃得就不多, 一块蛋糕点缀一颗樱桃足矣。近来我更加没有胃口,珍儿说我又瘦了一圈。

就裹这条毯子吧,我趿拉着便鞋,刚走出电梯进大堂,就看到CLOSED 的小牌子,台风来临餐吧竟然也不肯营业。

在大厅踟蹰了半天,向大堂管家借了把雨伞,趁雨势已小,我提起裙角,走进雨里。

我说过,自己喜欢下雨。傍晚时分在雨里漫步无比惬意,心情立刻清亮起来。

没有目的地,我尽量放空大脑,把决定权交给脚丫,不知不觉就走了几个街区,眼前出现了一家不起眼的排档,门口还是那几株棕榈。

其实这正是我想来的地方,这家外表平常的档口,除了本地老饕知晓外,观光客绝对不会造访。可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店,海鲜锅却是我的最爱。

这是一家几十年的老字号,现在的老板娘是创始人的孙媳妇。今天店里人不多,几个男人占据了电视机下面的桌子,一边看球赛,一边热火朝天吃得欢实。凉爽的天气没必要打开空调,不过头顶的风扇还在吱呀打转,卷来雨水的湿润,沁人心脾。

避开别人的视线,找个窗边的位置,清秀的老板娘朝我一笑, 我默契点头。很快海鲜锅就上了桌,火在下面点了起来,香味立刻就来了。

肚子这份闹腾啊,胃肠就要跳出来自己往里塞东西了,我只好用手指敲着饮料杯的边缘转移注意力,一边偷偷咽着口水。等老板娘终于帮我掀开锅盖,一大锅真材实料的海鲜出现在眼前。

这真是一场盛宴!

烧热的石锅洒上大粒海盐,小洋葱细丝和鱿鱼卷垫底,开了口的扇贝、贻贝、海螺层层叠叠,上面一层又是饱满的白海虾、琵琶虾、小生蚝和野生鲍鱼,最上面是用来点缀和调味的香茅和细姜丝。老板娘熟练地拿起秘制酱料碟,小米椒加蒜末配酱油汁,我赶快用餐巾遮住自己,随着“刺啦”一声,绝美的酱料滑进海鲜锅底,浓香四溢。

我端起甘蔗汁喝了一口润润嘴,筷子夹起一只贻贝放在口里,汁汁水水顿时爆裂,美味一下子蔓延开……

美绝了!美醉啦!

我正享受极品美味,正好有个球队进了球,我也忍不住叫了声“好”,那桌的一个男人闻声回头张望,目光相碰,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那男人放下筷子,走了过来,我只好站了起来。“怎么这么巧?”

“是啊,真巧。”我有点紧张,咽下口里正嚼着的鲍鱼。

“一个人吗?”

这不是明摆着嘛!那男人也发觉多此一问,尴尬笑笑:“没想到你还会到这里。”

“哦。”

“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他们是外地人,如果想吃维珍港本地菜, 没有哪里比这里更合适了,晚上我还会带他们到赌场转转,毕竟想体验维珍港的生活,没有哪里比赌场更合适。”

我是这段话的原作者,没想到他还记得。那男人看我露出浅笑, 也立刻欣喜起来。

“苏黎,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你好吗?”

“20 年,很好。”

“你还是这样美,这样优雅。”对方恭维我,我只好说“谢谢”。火舔着锅底,老板娘来帮我加汤汁,借这个机会,我终止了这场

谈话,他也知趣地说道,我不打扰你了,朋友在那里,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我把椅子转了过来,背对那张桌子,一个人继续品味美食,不知怎么的,海鲜锅因为加了心事,味道也变得怪异起来。

我听到身后传来的欢声笑语,维珍港警察署何念警长和朋友正在推杯换盏。但我却清晰感受到他的目光,就如同唯唯死去那天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我的背上不断地烧灼。

拾起餐巾擦擦嘴角,把饭钱和小费放在桌上,我便快步离开。

15

从海鲜档一出门,我就一路狂奔起来,顾不上雨水和稀泥飙到脸上,直到气喘吁吁再也跑不动,眼角余光确定没人跟来,我才站住。这时发现自己仓皇逃窜连雨伞都忘记带了,雨渐疾,干脆就去不远处的赌场躲雨吧!

这里必须郑重声明,我可不是个赌徒,只是偶尔为之的玩家。

在老虎机、21点和德州扑克上花几百维珍币还算不上赌博,只是一个孤独女人偶尔消磨时光的赌戏而已。

在维珍港,博彩业是合法的。维珍港虽然只有弹丸大小,前总督是一位老者,这位总督深受维珍港人民的爱戴,在他的带领下,维珍港快速发展成为国际化自由贸易港,也成为世界金融和经济中心。虽然银行林立,世界 500 强纷纷在此建立总部和分支机构,维珍港最著名的依然是博彩,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旅游业。

前总督先生本身就是一位职业玩家,他从来不避讳自己对赌戏研究的痴迷,作为国际上著名的数学家和博弈论大师,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计算出任一种赌戏庄闲双方的输赢概率,也是很多新赌戏的设计师。

不过,维珍港以赌场著名,烂赌徒也很出名,至少有一半本地人依附赌场生存。

有赌就有毒品、色情和暴力,这里枪支泛滥,但维珍港又是全世界治安最好的地区之一,能够做到两者统一真是对统治者智慧的考验,外人都评价正是由于我们的前总督善于用博弈论管理国家,维珍港才得以长治久安。

我也喜欢赌场,这肯定是受到父亲的影响。可我更喜欢赌场精心营造的氛围,从门口衣冠楚楚的迎宾和戴着黑超墨镜的保安开始;走进宽敞的大厅,赌场的每一个角落都大气奢华,灯光恰到好处,地毯软绒绒的,各种游戏机五光十色,发出诱人的声音;免费畅饮的咖啡、可乐,时刻供应的美食和鸡尾酒,还有各种秀场。

在赌场,我反而感觉安全、舒适和自在。

事实上,赌场是文明的社交场合,拖鞋和背心不被允许,言行不恰当也不被允许。不想玩的时候,我就会坐在中央吧台看表演,这些女孩儿个个身怀绝技,一跃就可以跳上高高的钢管,做出各种超出想象的高难度体操动作。

珍儿还是搞不懂这些有什么特殊魔力,其实我还有个小秘密—— 赌场有严格的安检,必须携带证件,因为法律规定 18 岁以下的未成年人不能进入。这里的保安可不讲任何道理,我就被拦下来几次。我说看我的样子肯定有 18 岁了吧,对方就会表情严肃地说,不行,小姐,我认为您还不满 18 岁,请出示身份 ID 卡!

对于女人来说,这样的训斥是异常甜美的。恢复年轻的感觉,让人如痴如醉。

16

虽然维珍港赌场云集,前总督先生酷爱赌戏,却还是不能坐在赌桌前和一群玩家厮混,除非我这个做女儿的哭闹撒娇,他才会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我总是纳闷父亲在哪里满足他的“赌瘾”,因为我几乎看不到他参与任何赌戏。但旁人都说总督府庞大的地下室里有一间豪华赌场, 各种赌戏一应俱全,政要巨贾会和父亲在里面消磨时光——不过我一直怀疑这个地方的存在,因为直到我离开家,我也没有在迷宫一样庞大的总督府找到这方“人间天堂”。

总督光顾对于任何一家赌场都是至高荣耀,父亲会带着幕僚和随从,装扮成视察的模样,在赌场里面煞有其事地指点一番,最后,怀抱任性的女儿,坐上 21 点牌桌。但也最多玩几局,父亲就必须离开, 走之前他都会留下数额不菲的小费给荷官,并且不带走一个筹码。

第二天,报纸上会出现父亲的特写照片,但背景却是模糊的,因为赌场不准任何人拍照,我的脸也被打了马赛克,因为赌场不准 18 岁以下人士进入。只是这一切规矩在敬爱的总督这里统统不生效了, 父亲只要给出慈爱的笑容,任何人都会忌妒至极,痛恨自己没有这样的父亲。

在他的盛名之下,多年来,我在维珍港的所有赌场都得到了极度的礼遇,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渴望躲避赌场的过度热情,真正享受博弈带给我的乐趣。

父亲在政坛隐退之后,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上了博彩业黑名单。因为我的另一个身份。

在这份全球赌场之间流通的名单上,我的身份是具有威胁性的算牌者,因为深得父亲真传,我也是概率论和博弈论高手,赌戏研究专家,维珍大学数学系高材生。

在父亲身边时,衣食无忧,我也懒得算牌,最多检查一下自己的大脑是否生锈。左立抛弃我和唯唯之后,我坚决不要父亲资助,丧失了生活来源,那段时间只能靠算牌糊口——这样才上了黑名单。

不过还是碍于父亲的情面,赌场对我依旧敞开大门,任我赢点生活费糊口,但个别赌场也会礼节性地提醒,我只能玩老虎机和轮盘, 不欢迎我大肆赢钱。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与父亲之间也在进行着无休止的博弈,我们彼此揣摩对方的出招,潜意识里又在寻找纳什均衡。

但这样选择的结果又常常印证了纳什均衡的悖论,我和父亲都试图做出的最优选择,却没有导致最佳的结果。

唯唯的死就是这个悖论的佐证。

把我们都擅长的博弈论用在父女关系上,倒真是一件悲哀和讽刺的事情。

17

21 点牌桌前空出一个位置,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我坐了下来,左右两位男士都对我致意,还有两个闲晃悠的男人端着可乐站在我身后观战。

丢给荷官一枚大额筹码,他麻利地给我换成小额筹码,我开始下注。

我没动脑子算牌,今天的手气不好,围在我身边的男人很快散去, 不一会儿,筹码输得差不多,把最后两枚丢给荷官作为小费,我起身离座。

在休息区拿了一杯咖啡,我在赌场里到处溜达,一会儿看看德州扑克,一会儿到华人聚集的百家乐前凑凑热闹。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不是我妹妹,苏夜吗? 我是黎明,她就是黑夜。

苏夜是那种只需一眼便终生难忘的女人。曾经有位男士在电梯里惊鸿一瞥,十几年后偶遇,依然激动地向她表白。

我们的母亲是维珍港著名的电影明星,遗传给我们的容貌当然出众,但我说过,女人不能只看长相,要看气度。我们接受过最好的教育,知道如何假装举止优雅,谈吐无瑕,但苏夜性格洒脱豪爽,性感大方,比我更加魅力四射。

她是天体物理研究学者,和我一样,也是受了父亲爱好的影响。除了赌戏,父亲最钟爱的就是天文学。

总督府虽然找不到传说中的秘密赌场,但屋顶的小型天文台可是我们最喜欢光顾的地方之一。黎明和黑夜,都是看星星的好时机,父亲常常一个人在天文望远镜下远眺夜空,我和苏夜陪在身边,我在做数字游戏,苏夜在看宇宙膨胀理论。

如今已是三个孩子母亲的苏夜还是风情万种,戴着两个硕大的耳环,穿了一件利落的小夹克外套配黑色紧身铅笔裤,浓密的头发高傲地挽起,露出饱满的额头。点睛之笔是淑女必备的丝巾,暗紫色有金属链条图案的丝巾从脖子垂下扎在腰间,形成一件别致的小衫。

此刻她正撅着小屁股,趴在德州扑克赌桌旁边,和几个男人说笑。站这么远我都能看到,她的脸因为兴奋闪着光彩,肤色红润。

我走到她身后,铆足全身力气,咬紧牙关,狠狠地一拍她的肩膀, 把她吓了一大跳!

“姐,是你呀,吓死我啦!”

“死了吗,不是还有气嘛?”

“总这么吓人,我早晚会死。”

“你可潇洒了,又背着妹夫出来 HAPPY!”

“哪有?”苏夜又用男女通吃的撒娇手段对付我,“夏伟业整天忙得跟狗一样,哪有时间管我呢,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

“你就嘚瑟吧,小心被他抓个正着!”我故意没好气地说道。

姐妹说话间,我想起当初苏夜出嫁的情景——我牵着蹒跚学步的唯唯,不敢出现在父母眼前,只好躲在家门不远处,送出精心准备的寒酸礼物。

我的妹夫是一位成功商人,名字叫夏伟业,他是左立的同学,因为有这层渊源,算是我们的介绍人。

苏夜招呼牌桌上的男人介绍道:“这是我姐姐,苏黎小姐。”众人说幸会,我挥手,“你们玩吧,我不多打扰。”

临别时我扯过苏夜:“你一个人在外面疯,这么一群臭男人,你要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子,这样的地方不适合你,早点回家,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说罢轻抚我的肩膀。

18

苏夜会不会给我打电话,我压根不会在意,更不会等她的电话。我和苏夜是父亲珍爱的两个女儿,父亲对男孩儿比较严苛,只溺爱女孩儿。他不止一次告诉身边人,我们就是他的两颗眼球。

我们接受的启蒙教育就是博弈论,父亲会站在宽敞的客厅中间, 怀抱着我们喜欢的礼物,召唤我们玩游戏,石头剪子布三岁之后就不玩了,我们玩得最多的是猜人和选数游戏。

父亲会说:“孩子们,给你们 10 次提问机会,猜出我心里所想的这个人名。”

这个游戏只要运用提问技巧,通过问题设置,把人物筛选出来不难,没几次我们就不屑再玩了。直到父亲把提问次数下降为 5 次,又总是想出一些冷门人物,我们才偶尔挑战一下。

父亲又说:“女孩儿们,请从 1到 100 之间选一个数字,如果这个数字你猜中了,礼物就是你的,没有猜中,我就会把礼物捐给福利院。”通常我们有 5 次机会,随着年龄的增加,选择的机会降为 4次, 不过不管我们是否选中,父亲最后还是给了我们礼物。

从 1 到 100,这个游戏一猜即中的概率很小,只有 1%,为了降低难度,父亲在我们每轮猜错之后都会告诉我们猜得太高还是太低。这个游戏我们百玩不厌,看似简单的游戏其实却是一场真正的博

弈,我们的对手不是数字,而是写下这个数字的博弈论大师——我们的父亲苏总督。

要想在游戏中击败父亲非常困难,我们必须充分考虑到他可能会采取的策略和布下的陷阱,而父亲对我们的性格了如指掌,他又可以准确推断出我们可能采取的策略,再次诱导我们走向错误的方向。

当然,平日做游戏的时候,父亲不会把博弈的技巧运用到极致,我们不是他的敌人,这只是亲子活动的一部分。而且我和苏夜对父亲的小心思也了如指掌,溺爱的他希望我们把礼物全部高兴地赢走。

可是,我清楚记得最后一次玩这个游戏的情景,我已经怀了唯唯, 父亲找到我。

“你就甘心这样过一辈子吗?带着你肚子里的孩子回家吧!”

“我不,我要等左立,这是我们的孩子,我要和他一起养大。”

“可他失踪这么久,这个懦弱的男人退缩了,只有你还在傻乎乎地守着!”

“他会回来的。”

“那好吧。”来不及染发,头上已有星星点点斑白的父亲哀怨地望着我,“我们再玩一次猜数字游戏吧,5 次机会,这次的赌注是你的孩子,我赢了,你就带她搬回来,你赢了,我就允许你们自生自灭。”

我点头,父亲背过身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折好放在身边。

“47。”我说,父亲摇摇头,“低了。”

“76。”我说,父亲摇摇头,“低了。”

“90。”我说,父亲依然摇摇头,“低了。”

我娴熟地使用着技巧,第 1 轮我应该猜 50,这个“二分位数字” 是最理想的策略,将数字区间二等分并选择中间数,可以帮助我把数字尽快锁定。

如果低了,第 2轮我就应该猜 75,这又是一个“二分位数字”,继续低,第 3 轮就猜 88,还低,第 4 轮就是 94,如果还低,第 5 轮就交给运气了,我会在 95、96、97、98、99、100中间蒙一个,此时, 我的胜算在六分之一。

这是理论模型,但是不要忘记,我的对手是父亲,站在他的立场上,他会尽量回避恰好在二分位上的数字,不然就会被我轻易猜中,而我也不想浪费一猜即中的可能,所以,每一轮报数都在“二分位数

“96。”我说,这是第 4 轮,我看看父亲的脸,他依然摇摇头,“低了。”

“不会这么简单吧!”

我耻笑父亲,我的心里已经有底了,这个游戏我们父女之间玩了太多次了,今天,父亲选择的一定是个特殊数字——100,因为他一定猜测到我会回避特殊数字,就故意出其不意,其实这也是博弈的技巧。

因为他实在不希望自己深爱的女儿怀着一个没有名分的孩子,独自流落在外,今天的赌局,他比我更输不起!

不过也有一种可能,他猜出我会这样揣摩他的心思,将数字改成另外几个。我说过这是一场博弈,每个人出招之前务必要考虑到对方可能的反应,这样看来,97、98、99 也有可能,概率对于我还是四分之一,我依然没有必胜的把握。

但我还是站了起来,来到父亲的身边,拉住他的手,紧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问:“在说最后这个数字之前,我想问您,父亲,您爱我吗?”

父亲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当然爱你,胜过爱我的生命。” “您觉得什么是爱?”

政治家父亲沉默了,我知道这个问题对平日的他来说太容易了, 他可以长篇大论来一场声情并茂的演讲,但他现在无言以对,因为我是他的女儿,这个问题戳进他的心里。

“那您知道真爱对人生的价值吗?没有左立,我活着也是行尸走肉。如果你一定要一具躯体,我会还给您,但请同时为我准备好坟墓。”

不等他回答,我拥抱住父亲:“好吧,还是先说我的答案吧——

99。”我坚定地望着父亲,挺着我的大肚皮,“这意味着我和左立,还有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天长地久!”

“猜对了,你可以走了……”父亲虚弱地瘫坐在沙发上。“我能看看那张纸吗?”

父亲如同被颈椎病折磨般痛苦地摇头:“没有必要,你已经赢了,我只能说,祝你好运,我的女儿……”

19

半小时之前我就感觉有人跟踪我,这是维珍港的大型食品连锁超市,世界各地的食物在这里几乎都能买到。

我喜欢吃一种野樱桃酱,酸酸甜甜,小时候母亲也会做。我固执地只认一个牌子,这个味道最接近母亲的手艺,维珍港也只有这里才有。

我很少出门,不喜欢开车,我害怕狭小的空间,更怕一个人去地下停车场。我经常来这个食品超市,我喜欢这里宽敞的大厅,一排排整洁的货架和五彩缤纷的盒子罐子,我更喜欢长时间流连在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周围,不被人打扰,精心挑选。

超市今天有很多本地产的小萝卜,就用农夫编的草篮子装着,摆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红皮子绿缨子,可爱得像一群婴儿,我一颗接一颗选着,今晚可以用珍儿给我的,她母亲做的西瓜豆瓣酱蘸着生吃。

我的心情特别好,甚至哼起了小曲,我又把鲜艳欲滴的草莓、蓝莓、提子和桃子放在购物车里,樱桃酱、黑啤、三文鱼、奶酪、泡菜饼一股脑地丢进去,各种香软的面包和健康零食也不放过。

我正充分享受大采购的满足,竟忘记了刚才有人跟踪我——可能是父亲,这么多年,他一直派人在我身边晃荡,不用去理睬!

看着满满一推车的食品我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开车,等下可要拎很远一段路才能找到的士,不过那也没办法,我是不会把这些好吃的再放回货架上的。

我正盘算着晚餐怎么搭配这些食材,收银员小姐向我问好,等价格都打好,一摸皮包我傻眼了。

钱包不见了!

这可是尴尬的事情呀,这么多人在排队,我只好退到旁边,掏出手机拨给珍儿,才发现手机竟然也不见了!

我这个疯婆子究竟把脑子放在哪里了?!

是丢了还是忘带了,正责怪自己粗心,紧跟在我身后的一位女士走了过来:“需要帮忙吗?”

“不,谢谢!”我习惯性拒绝了,我是这样的性格,不喜欢麻烦别人,更不可能接受陌生人的帮忙。但是一想到要和这些小萝卜道别,竟也有一丝迟疑。

“这种情况谁都会碰到,我也曾忘记带钱包。”女人好看地一笑,

“如果不介意,我可以替您付款,您回家把钱转到我的卡上就好了。” 这女人身上淡淡的香味让我感觉亲切,不知怎么的我竟然接受了

她的帮助,记下她的卡号。 “ 再见,祝您有个好心情 !” “您的心情更好!”

买单时的小插曲转眼就忘记了,拎着两个大袋子走出超市大门, 午后依然刺眼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我站在的士搭乘点,队伍弯弯曲曲, 车子却稀稀拉拉,我也不免焦躁起来。

几分钟之后,一辆白色的豪华小车停在我的旁边,车窗摇下来, 是刚才那位帮我付款的女士,她把太阳镜架在头顶:“要不要搭车,我送您一程?”

我赶快笑笑道:“太麻烦,不用了。”

“没关系的,我现在正好也没事。”

我有些动心,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

“那好,再见,祝您有个好心情!”那女人不再勉强,车子便绝尘而去。

20

除了数字,我对其他事物都不敏感。身为政治家的女儿,我对政治也绝缘。

维珍港并不风平浪静,反抗大航海时代入侵的殖民统治的运动由来已久,年轻一辈的维珍港人迫切希望殖民者滚出自己的土地。

等街上又聚集了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我也借机偷懒,预约全部取消,除了在露台上看看热闹就是蒙头大睡,珍儿几次跳到床上硬拉我起来,不然我真会睡到下午去。

“苏老师,这样不行,这是亚健康状态,睡多了并不好!” “不好就算了,大不了死了。”我扯过被子,往头上一蒙。

“干吗这样活着呢?”珍儿把窗帘猛地扯开,“我不指望您像我一样每天早早起床看书,锻炼身体,结交朋友,但您不能自暴自弃吧!”

“你这口吻倒像教育孩子。”我翻了个身,用枕头盖住眼睛。

“您不就像个孩子嘛,总让我操心!”

“ 我老了,你还年轻,不能和你比了。”我继续任性。

珍儿打开窗子,海风呼地吹了进来:“苏老师,看看镜子里的您,说您 30岁很多人相信,人生路还长着呢,我也许还没您活得长。”

“年轻有什么好?也就是上街游游行,瞎闹腾罢了。”

“上街怎么了?您的思想可 out 了,作为维珍港人,我们对这个国家有一份责任,有国才有家。殖民统治这么多年,殖民者挖空心思地掠夺我们的资源和财富,该让他们离开了!” “维珍港现在难道不好吗?”

珍儿明知道我是前总督的女儿,在我面前还是鲜明地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摆明欺负我不关心政治。

“尊严无价!”珍儿一板一眼地坚定回答。

算啦,我了解珍儿小姐的脾气,我如果不起床,她是会各种唠叨没完没了的。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趿拉上拖鞋,看到珍儿已帮我把牙膏挤在牙刷上,早餐也摆在桌上。

“看来我得给你加薪水了。”

“又加?”珍儿边整理床铺边说道,“只要您能学会照顾好自己,让我少操点心,不加薪水我也愿意。”

“你对你母亲是不是也这样唠叨啊?”我一边刷牙一边逗珍儿。“当然了,我整天就为你们两个长不大的孩子操心!”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这个善良的女孩把我比作母亲,正为我忙前忙后,我又想起了唯唯,如果珍儿是唯唯多好!一边偷偷叹息我一边暗下决心,即使不是,我也一定要好好对待珍儿。

吃完早餐,开始工作,难得我会乖乖坐在办公桌前,都是因为珍儿早上的一席话。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珍儿接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的助手皱眉,“简小姐,您的委托我们暂时不予接受。”

对方好像是个女人,讲了半天,珍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对不起,预约满了,我们不接。”

我有些奇怪:“每次都是我拒绝委托人,你是千年大好人,这次怎么这样坚决呢?而且这段时间明明没有委托,咱们俩坐吃山空,山大王一样占据偌大的办公室,无聊地对着打哈欠斗嘴儿玩,你不是也想偷懒吧?”

珍儿有点闪烁,支吾半天,才不情愿地递上一份卷宗。珍儿的工作极其严谨,对每一位打进电话咨询的客人都建立了详细档案,我草草翻开一下,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是找妹妹的,我认为不是很急,找妹妹急什么呀?这段时间您的身体不太好,我也不想您太伤神。”

“那也是!”我赶快附和珍儿,把卷宗丢在了一边,“算啦,还是偷懒舒服!那以后你可不要批评我懒了。”

“好吧。”珍儿在心里权衡片刻,抬起头时眼神亮晶晶的。

21

这个叫简婕的女人,人如其名,简洁、干练。

她一身驼色小套装,手拿黑色提包,配同色系的鞋子,大气沉稳。美中不足的是,五官的比例还是出了问题,高高的颧骨,宽宽的额头,眼睛就显得小了。这样看来,想身跻美女行列,她能拼的就只剩气质。

还好,她的气质非常突出,笑容也耐看。

这是今天早晨突然冲进事务所的不速之客,珍儿正要拦住她,她却热情地和我握手:“苏老师,还记得我吗?”我立刻认出她来,这不就是食品超市帮我付款的女人吗!

“您认识她?”珍儿问道。

“认识。”虽然犹豫,但出于礼节,我还是请她走进我的办公室, 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你就是那位要唤回妹妹的委托人吗?”

“对,我的妹妹。”简婕一开口,我便喜欢上她的声音,吐字特别清润,“可惜,您的助手小姐,一直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没有办法,我只能贸然来访。”

珍儿不爱听这话,脸色不好看。我重新翻开简婕的卷宗,面对一片空白的申请表格,抓起桌上的铅笔,自己替珍儿填了起来——

“叫什么名字,几岁去世的?”

简婕顿了一下,看看珍儿和我说:“我有三个妹妹,她们都不在人世了,我想唤回她们。”

我一惊:“三个妹妹都死了吗?你一共有几个姐妹?”

“一共三个,都不在了。”

哦,我和珍儿面面相觑,这种悲惨的情况确实第一次遇到。

简婕眼圈红了:“我们姊妹四个,我是大姐。二妹叫简冰,车祸意外身亡;三妹叫简娜,死因比较复杂,以后再详细告诉您;小妹叫简妮,食物中毒去世。”

“那你们的父母还健在吗?”珍儿接茬,语气已变得柔和。

“都不在了……”简婕用纸巾吸吸眼泪,“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您结婚了吗?”

“这很重要吗?”

“也不是。”珍儿面露难色,“您可能不知道,灵魂唤回收费很高,要不要和家人商量一下?”

“不必了,钱不是问题。”简婕语气轻松。

“那你为什么要花这么一大笔钱唤回三个妹妹呢?”珍儿时刻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您可能无法体会一个人孤身在这世界的痛苦,没有任何亲人。” “我们能体会!”珍儿语气坚定。

“可是,即使三个妹妹都找回来,你们也无法成为一家人了,她们只有 72 小时的记忆。而且为什么不唤回父母呢?父母去世的时候年纪比较大,唤回他们的灵魂还能在这个世界上存留久一点……”

简婕无言以对,转身求助我:“苏老师,我以为你们会充分尊重委托人的意愿,我不想解释,看来我来错了地方!”

我其实并不觉得珍儿的疑问有什么不妥,但垂眼看到便签盒里之前简婕写下的银行账号,想起人家曾经帮助过自己,只好用眼神制止珍儿并告诉简婕:“我已经决定帮你唤回三个妹妹。”

“真的吗?”简婕惊喜。

珍儿急得站了起来,看到我已然下定决心,才瘪着嘴坐下。

委托落实了,气氛也轻松下来,我想请简婕品品我的独家秘制咖啡。她婉拒,面前的矿泉水就很好。

办公室的桌上摆了 6 杯清水,倒在一模一样的透明玻璃杯里,原来就在简婕进来前两分钟,有一家媒体过来采访,因为我拒绝接受, 对方转身离开,没人来得及喝水。珍儿手忙脚乱,还没把他们的撤下去,给简婕倒的那杯也摆在一起。

聊了半天,珍儿又随手把杯子归置了一下,现在这些玻璃杯里装了一样的透明液体,高度几乎一样,杯子也没有区别,看不出喝没喝过,完全分不清了。

摆在桌上这么久,难免有吐沫飞溅,珍儿正想再倒一杯,简婕每个杯子瞥了一眼,拿起左手边的某个杯子轻轻抿了一下——

“这杯是你倒给我的。”

等简婕走了之后,我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吃水果,珍儿一个人对着那几个杯子还在研究,我问为什么,她只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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