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桑苏西来客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晚饭前,塔彭丝走进桑苏西的休息室,里面只有一个人,就是伟岸的欧罗克太太,她正坐在窗户旁边,看起来像是一尊巨佛。她和蔼可亲、活力四射地跟塔彭丝打着招呼。

“啊呀,那不是布伦金索普太太吗!你和我一样,也喜欢在晚饭前先在这儿坐一会儿。这房间挺不错的,天气好的时候把窗户打开就闻不到油烟味儿了。太可怕了,到处都是这种味儿,尤其是在炖洋葱或者卷心菜的时候。坐下吧,布伦金索普太太,告诉我你是怎么度过这美好的一天的,还有你觉得利汉普顿如何。”

塔彭丝觉得欧罗克太太身上有种邪恶的魅力。她有点儿像记忆中童话故事里的食人魔,大大的块头,低沉的嗓音,不加掩饰的胡须,眼窝深陷,两眼发光,看上去比常人高大得多,确实像极了儿时想象中的妖怪。

塔彭丝回答说她觉得自己会喜欢利汉普顿的,在这儿很开心。

“就是说,”她用一种伤感的语调补充道,“这种可怕的焦虑总是压在我心头,待在这个地方我已经算快乐的了。”

“啊,别老担心了,”欧罗克太太安慰她说,“你的儿子们会平安无事地回到你身边的,你要相信这一点。我记得你说过,其中一个在空军?”

“是的,是雷蒙德。”

“他现在在法国还是英国?”

“他上一封信里说现在在埃及——并不是直说的,我们有自己的小暗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是某些话表示某个意思。我觉得这么做比较合理,你说呢?”

欧罗克太太立刻回答道:

“当然合理,这是母亲的特权。”

“是的,你知道,我觉得我得知道他在哪儿。”

欧罗克太太点了点她那佛像似的脑袋。

“我完全赞同。如果我有个儿子在外面,我也会用同样的方式瞒过信件审查员。我会这么做的。你另外一个儿子呢,在海军?”

塔彭丝热情地讲起了道格拉斯的英雄故事。

“你瞧,”她大声说道,“三个儿子不在身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以前他们从来没有一起离开家过。他们对我都很好,我真觉得比起母亲这个角色,他们更把我当成是朋友。”她难为情地笑了,“有时候我不得不骂一骂他们,才能让他们离开我到外面走走。”

(“我听上去真像个让人讨厌的女人。”塔彭丝心想。)

她继续大声说:

“我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上哪儿去。我伦敦的房子租期到了,续租的话太傻了,我想要是能去个安静的地方,当然火车要方便——”她打住了话头。

佛像又点了点头。

“我完全同意你说的。现在伦敦可不是个好地方。啊,太压抑了!我在那儿住过很多年,你知道,我是个古董商人,你也许知道我在切尔西科纳比街上的店铺吧?门上写着‘凯特·凯莉’,我那儿还有很多漂亮的玩意儿——哦,很漂亮——大都是些玻璃器皿,沃特福德的,科克的——都很精致。枝形吊灯、枝形烛台、盛潘趣酒的大酒杯,等等,什么都有。还有外国的器皿。还有小家具——不是什么大物件,某个时期的小东西,大都是胡桃木和橡木做的。哦,很可爱的东西。我有几位很不错的顾客。可是战争一爆发,什么都付诸东流了。幸亏我停业了,损失不大。”

塔彭丝脑海中闪过一些模糊的记忆。一家满是玻璃器皿的商店,东西多得走路都不方便,一个巧舌如簧、引人注目的大块头女人。没错,她去过那家店。

欧罗克太太还在说着:

“我可不是那种喜欢抱怨的人——不像这儿的某些人。凯利先生就是其中一个,总是围着围巾啊披肩啊,发牢骚说他的事业垮了。当然会垮,现在在打仗。还有他那个太太,大气都不敢哼一声。还有那个小不点斯普洛特太太,总是替她丈夫大惊小怪的。”

“他在前线吗?”

“他可不在,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保险公司小职员,害怕空袭,所以战争一开始就把他太太送到这儿来了。听着,我认为担心孩子的安危是没错的——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但是斯普洛特太太呢,丈夫已经尽量经常来看她了,可她还是这么焦躁……整天絮叨亚瑟肯定想死她了。不过要我说,亚瑟才没那么想她——也许他另外有事要做呢。”

塔彭丝小声说道:

“我真的很为这些母亲难过。让孩子们离开你,就会忍不住担心,可要是跟他们一起走呢,那留在家里的丈夫又该难过了。”

“啊,是的!两边跑是挺花钱的。”

“这个地方的价钱还算公道。”塔彭丝说。

“是的,我得说这钱花得值。佩伦娜太太是个会当家的人。不过这女人有点儿古怪。”

“怎么说?”塔彭丝问道。

欧罗克太太眨眨眼,说:

“可能你会觉得我这人爱说三道四,这倒是真的。我对所有的同胞都很感兴趣,所以我才经常坐在椅子上看着人们进进出出,谁在阳台上,花园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说到哪儿了?啊,对,佩伦娜太太,说她古怪。她的生活肯定是大起大落的,不然就是我大错特错了。”

“你真这么想?”

“当然。她神秘着呢!我问过她:‘你是从爱尔兰哪个地方来的?’你能相信吗,她没说实话,声称自己根本不是从爱尔兰来的。”

“你觉得她是爱尔兰人?”

“她当然是爱尔兰人。我了解自己国家的女人。我能说出她是从哪个郡来的。但是,瞧!‘我是英国人,’她说,‘我丈夫是西班牙人——’”

欧罗克太太突然打住了话头儿,斯普洛特太太走了进来,后面紧跟着汤米。

塔彭丝立即摆出一副活泼轻快的样子。

“晚上好,梅多斯先生,今晚你看上去精神不错啊。”

汤米说:

“多运动了一会儿,这就是我的秘诀。早上打高尔夫,下午在海滨大道上走走。”

斯普洛特太太说:

“下午我带着宝贝去海滩了,她想去海里玩,可是我觉得水太冷了,我帮她用沙子堆了个城堡,结果一条狗叼着我织的东西跑了,把毛线团扯出了好远。把前面所有的针脚都接好实在是太难了,真讨厌。我织得又不好。”

“你那顶盔式帽子织得还不错嘛,布伦金索普太太,”欧罗克太太的注意力忽然转到了塔彭丝身上,“你织得挺快的,可明顿小姐说你不怎么熟练呢。”

塔彭丝的脸有点儿红了。欧罗克太太的眼神可真尖。塔彭丝略带烦恼地说:

“我确实织过很多东西,我也是这么跟明顿小姐说的。不过我觉得她比较喜欢指导别人吧。”

大家都笑着表示同意。几分钟后其余的人来了,开饭的铃声也响了起来。

吃饭时的话题转到了间谍上面,那些著名的古老故事又一次被提起。胳膊健硕的修女;传教士打开降落伞降落,着陆后说的话完全不像个神职人员该说的;一个奥地利厨师在卧室烟囱里藏了个无线电收音机……所有这些都发生在或者差点儿发生在在座的七姑八姨或者远方表亲身上。于是很自然就说到了第五纵队,并痛斥了英国法西斯、共产党、和平党以及拒服兵役的人。这类谈话很普通,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然而,塔彭丝却在敏锐地观察他们说话时的表情和举止,试图抓住一些能泄露秘密的表情或言辞。但是她一无所获。希拉·佩伦娜没有加入这场谈话,不过这也许是因为她平时就很沉默寡言。她坐在那儿,褐色的脸庞带着叛逆的神情,阴郁地沉思着。

卡尔·范·德尼姆今晚出去了,所以大家可以无拘无束地聊天。

晚饭快吃完的时候,希拉才第一次开口说话。

斯普洛特太太刚刚正在尖声尖气、抑扬顿挫地说着:

“我觉得德国人在上次战争中所犯的一个巨大的错误就是枪毙了护士卡维尔[艾迪丝·卡维尔(Edith Cavell),英国护士,比利时护理学校暨附设医院创办人。曾于一战期间在战场服务,一九一五年被俘,被德国射击小组枪决],这件事激起了民愤,所有人都反对他们。”

就是在那个时候,希拉猛地回过头,用一种年轻人惯有的激动语气说道:“为什么不应该枪毙她?她是个间谍,不是吗?”

“哦,不,她不是间谍。”

“她帮英国人逃离敌对国。从德国的角度来看,这是一回事,那为什么不应该枪毙她?”

“可是,枪毙一个女人——还是个护士。”

希拉站了起来。

“我认为德国人做得很对。”她说。

她从落地窗走进花园。

餐后甜点——包括一些不熟的香蕉和蔫了的橘子——在餐桌上摆了好一阵子了。然而大家都站起身,去休息室喝咖啡。

只有汤米趁人不注意溜进花园里,发现希拉·佩伦娜正倚在阳台的矮墙上凝望着大海。他走过去,在旁边站住脚。

从她那急促的呼吸声中可以知道她此时一定烦恼至极。他递过去一支香烟,她接了过来。

他说:“美好的夜晚。”

女孩的声音低沉而紧张:

“本来可以……”

汤米疑惑地看着她,忽然感受到了女孩散发出的魅力与生机。她身上有种激荡的活力,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他觉得她是那种很容易就能让男人头脑发昏的女孩。

“你的意思是,要是没有发生战争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恨这战争。”

“我们都一样。”

“跟我不一样。我恨那些关于战争的虚伪言辞,那种自以为是——可怕的爱国主义。”

“爱国主义?”汤米吃了一惊。

“是的,我恨爱国主义,你明白吗?动不动就是什么国家、国家、国家!背叛国家——为国牺牲——报效祖国。为什么一个人的国家就意味着一切?”

汤米简短地回答:“我不清楚。事实如此。”

“我不这么想!哦,对你可能是这样的——你跑去国外,借着大英帝国的名义又买又卖,回来之后就铁青着脸夸夸其谈,动不动就说印度人、印度酒啊什么的。”

汤米温和地说:

“亲爱的,希望我没那么坏。”

“也许我有点儿夸张——但你知道我的意思。你信任大英帝国,并且——并且——愚蠢地相信要为自己的国家奉献生命。”

“我的国家,”汤米干巴巴地说,“似乎并不急于让我为它牺牲。”

“是的,可你想这么做。然而这太愚蠢了!没有什么事值得去死。这不过是种空想——只是说说而已,虚幻的泡沫——好高骛远的白痴行为。对我而言,我的国家什么都不是。”

“有一天,”汤米说,“你会惊讶地发现它对你的重要性。”

“不,绝对不会。我已经受够了——我已经见识过了——”

她说不下去了,忽然转过身,冲动地问道:

“你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吗?”

“不知道。”汤米来了兴致。

“他叫帕特里克·马奎尔。他——他是一战中凯斯门特[凯斯门特(Roger Daivd Casement,1864—1916),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的领导人,一战期间起义时被英国政府逮捕绞死]的追随者,以叛国罪被枪杀。一切都是徒劳!为了一个信念——他跟其他爱尔兰人一起工作。为什么他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做自己的事情呢?对一些人来说他是个烈士,可对另一些人而言,他却是个叛国者。可我只是觉得他——笨到家了!”

汤米感到女孩心中积压已久的反抗情绪正在奔涌而出。他说:

“所以,这种阴影一直伴随你长大?”

“有阴影很正常。妈妈改名换姓,我们在西班牙住了几年。她总说我父亲是半个西班牙人。我们走到哪儿都是谎话连篇。我们走遍了整个欧洲大陆,最后来到这儿开了这家旅馆。我觉得这是我们做过的最糟糕的事。”

汤米问道:

“你妈妈对这些事是怎么想的?”

“你是说——关于我父亲的死?”希拉沉默了片刻,皱着眉头,不知如何回答。最后,缓缓说道:“我一直都不知道……她从来都不说这些。要弄明白我妈妈想什么可不简单。”

汤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希拉忽然说道:

“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我太激动了。刚才是怎么说到这儿的?”

“艾迪丝·卡维尔。”

“哦,对——爱国主义。我说我恨它。”

“难道你不记得卡维尔护士说的话了吗?”

“什么话?”

“她临死之前说的。你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吗?”他重复了一遍:

“爱国主义是不够的……我必须做到心中无恨。”“哦。”她愣在了那儿。

然后,迅速转过身,消失在花园的黑暗之中。

2

“所以你瞧,塔彭丝,这样就都说得通了。”

塔彭丝沉思着点点头,此时的海滩上空无一人,她斜靠防波堤站着,而汤米则坐在上面,从这个角度看过来,那些在海滨广场上散步的人一览无余。旅馆那些人今天上午会在什么地方,他查得一清二楚,倒不是说他想看到什么人。不管怎么说,他跟塔彭丝的密会给人一种纯属偶然的印象——女方大喜过望而他自己则略显吃惊。

塔彭丝说:

“佩伦娜太太?”

“没错,她是M,不是N。她符合各种条件。”

塔彭丝再次沉思着点点头。

“对,她是爱尔兰人——是欧罗克太太发现这一点的——她自己并不承认。在欧洲各地往来很多次,把名字改成佩伦娜,来到这儿开了这家店。这是个很好的伪装——全都是些令人讨厌却无足轻重的人。她的丈夫因叛国罪被枪杀——她有充分的动机在这个国家组织第五纵队。没错,是吻合的。你觉得那女孩也参与了吗?”

汤米断然说道:

“绝对没有,不然她不会跟我说这些的。你知道,我——我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些卑鄙。”

塔彭丝点点头,表示完全理解。

“是的,会有这种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份卑鄙的工作。”

“可这是必须的。”

“哦,当然了。”

汤米有点儿脸红,说:

“我跟你一样不想撒谎。”

塔彭丝打断了他。

“我不介意撒点儿谎。老实说,我从自己的谎言中得到了很多艺术层面上的乐趣。让我郁闷的正是那些忘记撒谎的时刻——呈现出真实自己的时刻——这样只会出现一种结果。”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这就是昨天晚上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跟那女孩说话的时候,她对那个真正的你做出了回应——这也是你难过的原因。”

“我觉得你说得对,塔彭丝。”

“我知道,因为我也遇到了同样的事——对于那个德国男孩。”

汤米说:

“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塔彭丝飞快地说:

“要是你问我,我认为他跟此事无关。”

“格兰特觉得他可疑。”

“你的那个格兰特啊!”塔彭丝的语气变了,她哧哧地笑了,“我真想看看你跟他说起我时,他的表情。”

“好歹他也正式道过歉了。你正式加入到这项工作中来了。”

塔彭丝点点头,但她似乎有点儿走神。

她说:

“你记不记得上次战争之后——我们追捕布朗先生的时候?多有意思啊,我们多激动啊,你还记得吗?”

汤米点点头,脸色发亮。

“当然记得!”

“汤米——为什么现在不一样了?”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镇静的脸严肃起来。然后他说:

“我想这是年龄问题。”

塔彭丝尖锐地说:

“你该不会觉得——我们太老了吧?”

“不,我们当然不老。只是——这一次——不会那么有意思了。其他方面都一样。这是我们参加的第二次战争——而这次我们感觉很不一样。”

“我知道。我们看到了战争的悲惨和破坏力,之前我们太年轻了,还不懂思考这些。”

“正是。上次战争的时候,我有时会感到害怕——出生入死,有几次差点儿没命。但也有高兴的时候。”

塔彭丝说:

“我想德里克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老太婆,你还是别惦记他了。”汤米建议道。

“你说得对,”塔彭丝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还有工作要做。我们得完成任务。我们继续吧。我们在佩伦娜太太身上发现什么疑点了吗?”

“我们至少可以说她很可疑。你发现其他可疑人物了吗,塔彭丝?”

塔彭丝想了想。

“没有。我到了这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每个人都仔细评估了一番,就是估计了一下各种可能性。有几个人完全不可能。”

“比如?”

“呃,比如明顿小姐,那个‘地道’的英国老小姐,还有斯普洛特太太和她女儿贝蒂,还有那个呆呆的凯利太太。”

“话是这么说,不过呆傻是可以装出来的。”

“哦,这倒是,不过那个大惊小怪的老小姐和那个眼里只有自己孩子的年轻妈妈,这种角色很容易演过火——可这两个人很自然。而且,斯普洛特太太还有个孩子。”

“我想,”汤米说,“即使再隐秘的间谍也可能有个孩子。”

“不会带着孩子一起工作的,”塔彭丝说,“这可不是那种能带上孩子的工作。这一点我很肯定,汤米,我了解。你会让自己的孩子远离这种危险的。”

“好,算你说得对。”汤米说,“撇开斯普洛特太太和明顿小姐不说,凯利太太这个人我还是不太确定。”

“嗯,她也许有这个可能,因为她做得的确过分了。我是说很少有女人像她那么愚蠢。”

“我经常注意到女人成为全职主妇之后智力就下降了。”汤米嘀咕道。

“你是在哪儿注意到的?”塔彭丝查问道。

“不是从你身上,塔彭丝。你还没有全身心奉献到那个地步。”

“作为一个男人,”塔彭丝和蔼地说,“你生病的时候还不至于那么大惊小怪的。”

汤米把话题转到了探讨可能性的问题上。

“凯利,”汤米若有所思地说,“这个人有点儿可疑。”

“嗯,可能吧。那欧罗克太太呢?”

“你对她怎么看?”

“我也不太清楚。她挺烦人的,如狼似虎的,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嗯,我想我懂。但我觉得她就是那种喜欢欺压别人的女人。”

塔彭丝慢慢地说:

“她——喜欢观察。”

她想起了欧罗克太太说她织毛衣的那段话。

“然后是布莱奇利少校。”汤米说。

“我跟他没怎么说过话。毫无疑问,他已经被你收服了。”

“我觉得他是个普通的、名副其实的老式军人。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就是这样,”塔彭丝说,好像是在强调汤米的话,而不是按自己的意思来回答问题,“最糟糕的是,非要把普普通通的正常人扭曲,让他们符合自己变态的要求。”

“我试探过布莱奇利少校几次。”汤米说。

“怎么做的?我也考虑来几次试探呢。”

“哦,就是一些很普通的小陷阱——问一些时间和地点,类似这样的。”

“你能不能说得详细点儿?”

“哦,比如我们在说打鸭子的事。他提到了法尤姆——某年某月在那儿打猎,玩得很好。还有一次,我在一个与之前完全不同的语境中提到了埃及,木乃伊、图坦卡蒙啊什么的,然后问他见没见过,什么时候去的,并核对他前后的回答。再比如我说到了‘半岛及东方船运公司’,提起其中一两条船的名字,还说坐着很舒服。于是他就说起了某次航行。之后我再去核对。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或者一些不会引起他警惕的事,只是为了考察他的话是否准确。”

“那么迄今为止他都没有露出任何马脚吗?”

“一次也没有。不过我跟你说,塔彭丝,这是种很不错的测试方法。”

“没错,不过我觉得如果他就是N,那他肯定早就把自己的经历记熟了。”

“哦,是的,主要的部分应该不会有问题,但往往会在一些不重要的细节上犯错。而且,有时候记得过多——比常人应该记住的东西多很多——也是个漏洞。一个正常人不可能对他究竟是一九二六年还是一九二七年打过猎这种问题脱口而出的。他们得想一想,回忆一下才行。”

“那么目前看来,你还没抓到布莱奇利少校的什么把柄吗?”

“他的行为举止反应都很正常。”

“结果就是——否定的。”

“正是。”

“现在,”塔彭丝说,“我跟你说说我的想法。”

于是,她便说了起来。

3

在回旅馆的路上,布伦金索普太太在邮局停留了一会儿。她买了些邮票,出来之后走进一个公共电话亭,拨了个号码找“法拉第先生”。这是她跟格兰特先生说好的联络方法。稍后,她微笑着走出电话亭,漫步走向旅馆,路上还停下来买了些毛线。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原本活力十足、走路飞快的塔彭丝,为了配合布伦金索普太太这个身份,尽量放慢了脚步。除了织毛衣(织得不太好)和写信给儿子,布伦金索普太太几乎终日无所事事。她总是在给儿子写信——有时候还会把写了一半的信到处乱扔。

塔彭丝慢腾腾地爬上小山,朝桑苏西走去。因为这并不是一条穿山路(路尽头是“走私者落脚点”,海多克中校的房子),来往车辆一向不多——只在上午的时候会有商人的小货车经过。塔彭丝路过一幢幢房子,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名字:贝拉·维斯塔[维斯塔有全景、远景的意思](这名字起得并不准确,因为在那儿只能瞥见一点儿大海的景色,大部分都被路对面的维多利亚式大建筑给挡住了),然后是“卡拉奇”,接下来是“雪莉塔”,再往后是“海景”(这次比较名副其实)、“克莱尔城堡”(有些言过其实了,因为只是幢小屋子而已),还有“特里罗尼”——跟佩伦娜太太的旅馆旗鼓相当。最后就是桑苏西那幢巨大的褐红色的房子了。

快到旅馆时,塔彭丝注意到门口站了个女人,正向里面窥视,看上去有些紧张,还有点儿警惕。

塔彭丝几乎是无意识地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走过去。

直到塔彭丝走到她身后,那女人才听到声音,吃惊地转过身来。

这个女人个子高高的,衣衫破旧,甚至可以说寒酸,她的脸却与众不同。她不算年轻——可能不到四十岁——但是她的脸跟她的衣服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她一头金发,宽颧骨,年轻时一定很美——当然现在也不差。有那么一刻,塔彭丝觉得这女人的脸似曾相识,但这感觉很快消失了。她心想,这是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

那个女人显然吓了一跳,脸上一闪而过的警觉表情并没有逃过塔彭丝的眼睛。(有什么古怪吗?)

塔彭丝说:

“对不起,你在找人吗?”

那女人说话很慢,带有外国口音,每个字都说得非常谨慎,就好像是在背诵一样。

“这房子是桑苏西吗?”

“是的,我就住在这儿。你是不是要见什么人?”

女人顿了顿,说:

“请告诉我,这儿有位罗森斯坦先生吗?”

“罗森斯坦先生?”塔彭丝摇摇头,“恐怕没有。也许他以前在这儿住过,现在走了。要我帮你问问吗?”

可是那个奇怪的女人飞快地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说道:

“不——不用。我搞错了,对不起。”

然后她飞快地转过身,迅速跑下山了。

塔彭丝站在那儿凝视她的背影。出于某种原因,她疑心顿起。这个女人的举止和言谈明显有矛盾之处,塔彭丝觉得“罗森斯坦先生”根本就是编造出来的,只是那个女人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名字罢了。

塔彭丝犹豫片刻,朝山下走去,就像是所谓的“第六感”驱使她去追那女人的。

没走两步塔彭丝就停了下来。跟踪会惹人注意的,自己跟那女人说话的时候,很明显正要走进桑苏西,如果再去追踪她,就会引起猜疑,让人觉得布伦金索普太太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换句话说,如果这个奇怪的女人确实是敌人阴谋的一个组成部分。

不,她必须把布伦金索普太太这个角色扮演到底。

塔彭丝转身向山上走去,进了桑苏西,在前厅停了停。像平时的午后一样,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贝蒂在午睡,大人们不是在休息就是出门了。

塔彭丝站在昏暗的前厅里回想着刚才的遭遇,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响传入她的耳朵。这种动静她太熟悉了——“叮铃”声。

桑苏西的电话放在前厅里,塔彭丝刚才听到的声音是拿起或者放下电话分机的听筒时发出的。佩伦娜太太的卧室里就有一部分机。

换作是汤米也许会犹豫,但塔彭丝想也没想就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听筒放在耳边。

有人在分机上说话,是个男人的声音:

“一切进行顺利。那么,按计划,第四。”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好,继续做吧。”

咔嗒一声,听筒被放下了。

塔彭丝皱着眉头站在那儿。是佩伦娜太太的声音吗?只听到这几个字很难判断。要是再多听见几句对话就好了。当然这可能是很普通的一次对话,因为她偷听到的这几个字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

门口一个黑影遮住了光线。塔彭丝心中猛地一动,放下了电话。是佩伦娜太太。

“今天下午天气这么好,你这是要出门吗,还是刚刚回来,布伦金索普太太?”

所以,刚刚在佩伦娜太太房间里打电话的那个不是她本人。塔彭丝喃喃地说去散了散步心情很好之类的话,然后上了楼梯。佩伦娜太太跟在她身后,看上去比平时更高大。塔彭丝意识到她是个强壮而敏捷的女人。她说:

“我得把东西放下。”说罢就匆匆上了楼。转过楼梯平台的拐角时,正和欧罗克太太撞了个满怀。欧罗克太太那庞大的身躯堵住了楼梯上面的路。

“哎呀,布伦金索普太太,你看起来很匆忙啊。”

她并没有挪向一旁,只是居高临下站在那儿,对塔彭丝微笑,那笑容跟往常一样含有某种可怕的意味。

忽然,毫无来由地,塔彭丝感到一阵恐惧。

这个大块头爱尔兰女人,面带微笑、声音低沉,堵住了她的去路,而下面楼梯上的佩伦娜太太则紧跟在自己身后。

塔彭丝回头扫了一眼,佩伦娜太太仰起的脸庞好像有种威胁的神态。荒唐,她暗自想到,太荒唐了。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个普通的海滨旅馆,能有什么事发生?但这房子太安静了。鸦雀无声。而她自己一个人被这两个女人夹在了楼梯中间。况且,欧罗克太太的笑容确实有点儿怪异——显得恶狠狠的。塔彭丝抑制不住地想着:“就像抓老鼠的猫。”

然而就在这时,紧张的气氛消失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尖声叫着笑着沿着楼梯顶端跑了下来。小贝蒂穿着背心和短裤,从欧罗克太太身旁绕过去,兴奋地大喊大叫着扑进塔彭丝怀中。

气氛瞬间变了。欧罗克太太变成了和蔼可亲的大块头,大声说道:

“啊,小宝贝!都长这么大了!”

下面的佩伦娜太太已然转身走到厨房门口。塔彭丝拉着贝蒂的手,从欧罗克太太身边走过去,沿着走廊来到斯普洛特太太的房间。斯普洛特太太在房间里正要责怪偷跑出去的女儿。

塔彭丝和孩子一起走了进去。

里面充满了家庭的气息,这让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安心的感觉——到处是孩子的衣服、毛绒玩具,还有涂了漆的儿童床,梳妆台上的镜框中是斯普洛特太太那张温顺但姿色平平的脸。斯普洛特太太嘟嘟囔囔地抱怨洗衣的价格太贵,她真心觉得佩伦娜太太拒绝让房客用自己的电烙铁太不公平了——这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普通、那么令人安心。

然而,刚才,在楼梯上时就不一样了。

“神经过敏,”塔彭丝心想,“就是神经过敏!”

然而,真的是神经过敏吗?有人在佩伦娜太太房间里打过电话。是欧罗克太太吗?这确实很古怪。肯定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听到才这么做的。

塔彭丝想,对话肯定没说几句,是寥寥数言的交谈。

“一切进行顺利。按计划,第四。”

或许这不能说明什么——或许说明很多问题。

第四。是个日期吗?比如,某个月的四号。

或者是第四个座位,或者是第四根路灯杆,或者是第四防波堤——无法确定。

也可以认为是福斯铁路桥,一战时就曾经有人试图炸毁那座桥。

会有什么意思吗?

当然也很有可能只是打个电话确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约会。也许佩伦娜太太对欧罗克太太说过,如果想打电话可以去她房间里打。

由此,刚才楼梯上的那种气氛,紧张的片刻,也许是因为她自己过度紧张了……

安静的旅馆,那里有种不祥的、邪恶的感觉……

“从事实着手,布伦金索普太太,”塔彭丝严厉地说,“然后继续你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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