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桑苏西来客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经过长时间的昏迷之后,汤米感觉有一个炽热的火球在空中游动,火球的中间是一个疼痛的内核。宇宙在缩小,火球游动得更慢了——他忽然发现这个内核就是自己那颗疼得要命的脑袋。

慢慢地,他开始感觉到其他的东西——冰冷的四肢有些抽筋,饥饿,动弹不得的嘴唇。

火球摆动得越来越慢了……现在它变成了托马斯[汤米是托马斯的昵称]·贝尔斯福德的脑袋,而且正搁在坚硬的地板上。非常坚硬的地板。事实上,很有可能是石头。

没错,他是躺在硬石头上,处于痛苦之中,不能动,饥饿难耐,很冷而且不舒服。

当然了,虽然旅馆的床从来就没有柔软过,也不可能——

哦,海多克!那个无线电发报机!那个德国侍者!在桑苏西门口转弯……

有人从后面悄悄地走了过来,打了他。这就是他头疼的原因。

而他还以为自己带着那个秘密逃了出来!所以,海多克可没有那么傻!

海多克?海多克已经走回“走私者落脚点”了,而且关上了门。那他又是怎么下的山,跑到桑苏西等着汤米的呢?

不可能。要是他走过去,汤米肯定能看到他。

那是那个男仆?按照主人的吩咐先汤米一步到了桑苏西,埋伏在那儿?可是毫无疑问,汤米穿过前厅的时候,透过没关严的房门,看见阿普尔多尔在厨房里啊!还是说他看走了眼,认错人了?也许这样才能说得通。

不管怎样,这都不重要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弄明白自己在哪儿。

他那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发现了一团小小的、矩形的、昏暗的亮光,应该是个窗户或者格栅之类的东西。冷飕飕的空气有股发霉的气味,他想自己可能是躺在一个地下室里。他的手脚都被捆了起来,嘴巴里塞着什么东西,外面还被一条绷带勒得结结实实的。

“看起来就好像我能逃跑似的。”汤米心想。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动一动四肢或者身体,但是没有成功。

就在这时,他听到吱嘎一声响,在他身后某处的一扇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举着蜡烛的男人。他把蜡烛放在地上。汤米认出来者是阿普尔多尔。男仆走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拿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些水、一个杯子、几片面包还有奶酪。

他先是弯下腰,试了试绑着汤米的绳子,然后摸了摸他嘴巴上的绷带。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

“我会把这些给你解开,这样你才能吃喝。不过,要是你发出半点儿声响,我就立刻把你绑上。”

汤米想试着点点头,结果发现不可能,只好眨了几次眼睛表示同意。

阿普尔多尔接受了这个回答,于是小心翼翼地解开了绷带。

嘴巴自由了以后,汤米花了几分钟来活动下巴。阿普尔多尔把一杯水放到他嘴边。第一口咽得很费劲,后来就容易了。这杯水让他感觉好多了。

他僵硬地低声说道:

“这就好些了。我不像年轻那会儿了。现在吃东西吧,弗里茨——还是弗朗兹?”

那人静静地说:

“我的名字是阿普尔多尔。”

他把面包和奶酪送到汤米嘴边,汤米饿狼似的咬了一口。

又喝了一些水之后,他问:

“下一个节目是什么?”

阿普尔多尔再次拿起了绷带作为回答。

汤米飞快地说:

“我想见海多克中校。”

阿普尔多尔摇摇头,麻利地堵上汤米的嘴,出去了。

汤米在黑暗中陷入了沉思,一阵开门声把他从昏睡中惊醒了,这次是海多克和阿普尔多尔一起来的。嘴上的绷带被解开了,胳膊上的绳子也松开了,于是,汤米坐起来,伸伸胳膊。

海多克拿着一把手枪。

汤米底气不足地演起戏来。

他愤慨地说道:

“听我说,海多克,你这都是什么意思?袭击我——绑架——”中校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说:

“别费唇舌了,没用的。”

“难道就凭你是我们情报机关的人,你就认为自己可以——”

对方再次摇了摇头。

“不,不,梅多斯,你没有相信那个故事,别再装了。”

但是汤米一点儿也没有难为情的样子,他对自己说,对方没有那么确定。如果他继续扮演下去——

“你以为你是谁?”他问,“无论你有多大的权力,也不能这样对待我。我完全能做到对我们的秘密守口如瓶。”

对方冷冰冰地说:

“你做得很好,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是英国情报部的成员,还是一个傻乎乎的业余分子,这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

“你这卑鄙无耻的——”

“住嘴,梅多斯!”

“我告诉你——”

海多克那张凶残的脸向前逼近汤米。

“该死的,闭嘴!要是早几天,我还会查清楚你是谁,谁派你来的。现在,这都不重要了。你瞧,时间紧迫,而你,根本就没有机会把你发现的事情说出来了。”

“警察一旦知道我失踪了,就会找我的。”

海多克突然龇牙咧嘴地笑了。

“今天晚上还有警察来我这儿呢,都是我的朋友。他们还问了我很多梅多斯先生的事,对他的失踪很是关心。问起那天晚上他看上去怎么样,说了些什么话。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怎么可能想得到呢——他们所说的那个男人就在他们脚下,在他们座位下面。你瞧,很显然,你离开这幢房子的时候还好好的,还是活着的。打死他们也想不到来这儿找你。”

“你不能永远把我关在这儿。”汤米情绪激动地说。

海多克恢复了他那极其英国化的态度。

“没那个必要,我亲爱的伙计。到了明天晚上,就会有一条船准时到达我的小海湾,为了你的健康着想,我们考虑让你来一次航海旅行——虽然我觉得你肯定等不到抵达目的地了,甚至到那个时候你都不在船上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一下子打死我。”

“天气太热了,我亲爱的朋友,我们的海上交通偶会也会中断,如果遇到这种情况,而屋子里有具尸体,那么人们就会闻到臭味的。”

“明白了。”汤米说。

他确实明白了。所有问题都一清二楚了。在船到来之前,他们还得留他活命。之后就会把他杀死或毒死,再把尸体运到海上扔下去。就算以后发现了尸体,也绝对不会和“走私者落脚点”扯上任何关系。

“我来这儿,”海多克继续说着,语气再自然不过了,“是问问你还有什么事——想让我们——呃,帮你做——你死了之后?”

汤米想了想,说:

“谢谢——但我不会让你们把我的一绺头发送给圣约翰森林里的那个小女人的。发工资的时候,她会想念我的——但是我敢说她很快就会找到新朋友的。”

他觉得,无论如何他都要给他们造成一种印象,那就是这事是他一个人干的。只要他们不怀疑塔彭丝,就算以后没有了他的参与,这场游戏也有胜利的可能。

“随你的便,”海多克说,“要是你真想给你的——你的朋友——捎信的话,我们会帮你送到的。”

那么,关于这个来路不明的梅多斯先生,他还是很想得到一点儿资料的。很好,汤米决定让他们继续猜下去。

他摇摇头。

“那好。”海多克的表情极其冷漠。他冲阿普尔多尔点点头。后者又绑住了汤米的手,堵上了他的嘴。之后,两个人走了出去,锁上门。

只剩下汤米独自躺在那儿思索着,心中五味杂陈,唯独没有快乐。现在的他不仅仅要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更重要的是,他无法留下任何有关这个发现的线索。

他的身体一动也动不了,脑子也很迟钝。他能不能利用海多克那个捎信的建议呢?如果他的脑袋灵活一点儿,也许会这么做的……但当时他脑子里空空如也……

当然,还有塔彭丝。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就像海多克刚刚说过的那样,汤米的失踪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汤米离开“走私者落脚点”的时候还好好的,那两个和他一起走回桑苏西的人可以作证。就算塔彭丝有所怀疑,也不会想到海多克。也许她根本就不会怀疑什么,只是以为他在跟进什么线索。

该死的,当时要是警惕点就好了。

地下室里有一线亮光,是从上面墙角里的格子窗里照进来的,如果他能拿掉嘴里的东西,就可以大声求救了。也许会有人听见——虽然可能性不大。

之后半个小时,他都在忙着扭动绳索,试着咬断绷带,可是白费力气。负责捆绑的人都是内行。

他判断现在是傍晚了,海多克肯定出去了,他听不到上面有任何动静。

也许他正在打高尔夫,在俱乐部里跟别人一起猜测梅多斯先生出了什么事。

“前一天晚上还跟我一起吃晚饭来着——那时候看着挺正常的,可是忽然就没影儿了。”

汤米愤怒地扭动着。那个热诚的英国人!难道人们都瞎了,看不出来那颗子弹头似的普鲁士脑袋吗?他自己是没看出来。只有一流的演员才会得逞。

于是,他现在在这儿了——失败,可耻的失败——就像一只被五花大绑的鸡,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要是塔彭丝有千里眼就好了!也许她会怀疑的。有时候,她有一种神奇的洞察力……

这是什么?

他竖起耳朵倾听远处的一个声音。

只是某人在哼着小调。

可是他只能在这儿,制造不出任何动静吸引别人的注意。

哼哼声越来越近了。非常不和谐的噪声。

虽然跑调了,但还能听出来是什么歌。起源于上次世界大战,这次大战再次流行起来。

“假如你是世上唯一的女孩,我就是那唯一的男孩。”

在一九一七年的时候,这首歌自己不知道唱过多少次。

这家伙真该死!就不能不跑调吗?

突然之间,汤米全身都紧张起来。这些跑调的地方是那么熟悉。只有一个人,会在特定的地方用这种特定的方式唱错!

“天哪,艾伯特!”汤米心想。

艾伯特正在“走私者落脚点”周围徘徊。艾伯特就近在咫尺,然而他却被绑在这儿,手脚不能动,一点儿动静都发不出来……

等等。是这样吗?

现在他只能发出一种声音——当然,跟张着嘴比起来,闭着嘴是比较困难,但还是能发出声音的。

于是,汤米开始拼了命地打鼾。他闭上眼睛,假装陷入沉睡之中,这样的话,就算阿普尔多尔走进来也不会起疑,然后他开始打鼾了,他打鼾了……

呼噜,呼噜——短鼾,短鼾,短鼾——停——长鼾,长鼾,长鼾——停——短鼾,短鼾,短鼾……

2

塔彭丝走了之后,艾伯特感到深深的不安。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成了一个脑筋不太灵光的人,但他仍然很固执。

他感觉形势很不对劲儿。

战争一开始就错了。

“那些德国人。”艾伯特忧郁地想着,心中并没有多少敌意,希特勒万岁,正步走过检阅台的人,毁灭世界的人。轰炸,机关枪扫射,所有这些都让他们成为可怕的瘟疫。必须阻止他们,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不过目前为止,似乎没人能阻止得了。

而现在,贝尔斯福德太太——一位好得不能再好的夫人——也陷入了麻烦,而且看样子还要惹更多的麻烦。那他怎样才能阻止她呢?好像他也无能为力。他们现在面对的敌人是第五纵队,那些卑劣的人!他们之中有的还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真丢脸!

而先生,那个总是把妻子从急躁中拉回来的人,失踪了。

艾伯特一点儿都不喜欢现在这个状态。在他看来,这事就是“那些德国人”指使的。

没错,形势很糟,确实很糟。看样子他必须得想个办法了。

艾伯特不擅长逻辑推理,和绝大多数英国人一样,只是凭着强烈的感觉在混乱中摸索,设法整理出个头绪来。下定决心务必找到上级之后,艾伯特就像一条忠实的老狗,动身寻找主人去了。

他并没有一个固定的行动计划,然而就像是一些重要的东西不见了,比如妻子丢了手袋或者他找不到自己的眼镜时那样,他有自己用惯了的法子。就是说,他会从最后一次看见这东西的地方开始找。

既然这样,那么大家知道的关于汤米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他在“走私者落脚点”跟海多克中校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回到桑苏西,转进大门口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他了。

于是艾伯特爬上山,来到桑苏西门口,满怀希望地瞪着大门看了五分钟。没发现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他叹了口气,缓缓地向另一座山上的“走私者落脚点”走去。

上个星期,艾伯特也去电影院看了《吟游诗人》,这部影片的主题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太浪漫了!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跟电影里很相似。他,就像荧幕上的那个英雄,拉里·库珀,寻找被囚禁主人的忠心仆人。以前曾跟随主人四处征战,如今主人被叛徒出卖,只有他这个忠仆才能找到主人,并把他送回贝伦加丽亚王后那充满爱的怀抱之中。

忠实的仆人找寻了一个又一个城楼,每到一处,他都会满怀深情地唱着:“查理,哦,我的王。”

可惜他自己并不擅长唱歌。

他需要花好长时间才能唱对一个音调。

他撅着嘴吹起了口哨。

人们最近又开始老调重唱了。

“假如你是世上唯一的女孩,我就是那唯一的男孩。”

艾伯特停住脚,观察着“走私者落脚点”整洁的白色大门,这就是先生去吃晚饭的地方。

他再往山上走一点儿,向四周的丘陵望去。

什么都没有,除了草地和几只羊。

“走私者落脚点”的大门忽然开了,驶出来一辆汽车。一个穿着灯笼裤、带着高尔夫球杆的大块头男人开着车下了山。

“那就是海多克中校吧。”艾伯特心想。

他漫步向山下走去,同时盯着“走私者落脚点”。一处整洁的小地方,漂亮的花园,景色不错。

他温和地看着这一切。“我想对你把这美好的事情诉说。”他哼哼着。

有一个男人从房子的侧门走了出来,肩上扛了一把锄头,消失在小门那儿。

因为艾伯特在自己的花园里种了很多旱金莲和莴苣,所以他立刻来了兴趣。

他侧着身子走近“走私者落脚点”,穿过敞开的门。没错,是个小而整洁的地方。

他缓缓地绕着圈走,看到下面有一块平坦的菜园,顺着台阶可以走下去。刚刚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那个人正在那儿忙活着。

艾伯特饶有兴致地观察了几分钟,然后转过头望着这幢房子沉思。

小而整洁的地方,他第三次这么想了,正是那种退了休的海军军官喜欢待的地方。也是那晚先生吃晚饭的地方。

艾伯特在房子周围绕了一圈又一圈,他看着这房子,就像看桑苏西的大门一样,满怀希望,好像在要求它告诉自己什么似的。

他一边走一边轻轻地哼唱着——二十世纪的忠仆在寻找主人。

“还有那么多美妙的事情要做,”艾伯特哼哼着,“我想对你把这美好的事情诉说,还有那么多美妙的事情要做……”哪个地方哼错了,是吗?他以前就老唱这歌。

嘿,真有意思,中校还养猪吗?一阵长长的呼噜声传入他的耳朵。奇怪——好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在这种地方养猪真怪异。

不是猪。不,是有人在睡觉。好像是在地下室里睡觉……

这种天气适合睡觉,可是在这种地方睡觉很奇怪。哼着歌的艾伯特像一只嗡嗡叫的蜜蜂一样,慢慢走近那个地方。

声音就是打这儿传出来的——透过那个小小的格子窗。呼、呼、呼、呼噜噜,呼噜噜噜、呼噜噜噜噜——呼、呼、呼。这打鼾声可真奇怪——让他想起了什么……

“哎呀!”艾伯特说,“这就是那个——SOS。点、点、点、横线、横线、横线、点、点、点。”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

然后他跪了下来,轻轻地在小窗子的铁格子上敲出了一个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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