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氏美女

三国史秘本  作者:陈舜臣

“恍若置身异国他乡啊……”陈潜步入白马寺,仰望九层高塔,心中不禁赞叹。

当时佛教尚未在汉族地区普及,这座位于都城洛阳的唯一的佛教寺院也并非传教场所,只是定居洛阳的月氏国人潜心修行的地方。月氏一族本来居住在甘肃西部,由于匈奴侵略,西迁至现在的阿富汗一带。因为距离天竺(印度)很近,大多数居民都信奉佛教。即便来到中国的都城,他们仍然坚守信仰。

白马寺是东汉第二代皇帝明帝所建,有超过百年的悠久历史。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汉族信徒,但数量少之又少,经常出入寺院的人大多数还是月氏族。关于月氏族,历来众说纷纭。据说曾有一位名为支谦的月氏族僧侣,出仕于吴国孙权,他生了一双黄色瞳仁,似乎有波斯血统——至少他的容貌和汉族不同。

包括九层塔在内,整个寺院到处散发着异国的气息。陈潜再次环视四周,心中暗自疑惑:“为什么那时没有注意?”

此处的“那时”是指三年前。由于唐周告密,太平道骨干马元义被捕,于西市惨遭车裂。西市就在距白马寺不远的地方。陈潜去看了行刑,但对白马寺这种与众不同的寺院,完全没有印象。

“原来如此……少容说的就是这里。”陈潜终于理清了头绪。他自幼被巴地的五斗米道教祖收养。五斗米道现在的教主是比陈潜小一岁的张鲁,今年二十三岁。因为张鲁还太年轻,母亲少容掌管教内一切大小事务。少容虽然已年近四十,看上去却只有二十出头,甚是令人不可思议。她不但样子年轻,容貌也超凡脱俗。美丽高贵之外,更有一种让人心思静谧、素雅纯净的气质。陈潜便是少容养育成人的。她如陈潜的母亲一般。然而作为一个男人,陈潜还是能感觉到少容身上的女性魅力。每当被这种魅力深深吸引时,他都苦恼不已。这种苦恼日积月累,慢慢变成了一种难以排解的精神负担。“我想让你再去一趟东边。这次可能要去两三年吧。”听少容这么一说,陈潜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

东汉末年,佛教刚刚传入中土,所以那时道教是唯一可以安抚民心的宗教。然而随着黄巾起义失败,最大的道教团体太平道土崩瓦解了。“五斗米道的责任越来越重了。我们最大的任务,是无论如何都要生存下去。一定要认真考虑能够生存下去的方法。为了这个目的,不能不了解天下大势。”——对于为何将陈潜派到东方、也就是政治与文化的中心,少容做了以上的解释。

“我们只能看到自己周围的情况。一旦陷入困境,便只能看见自己眼前的一点利益。看见自己脚边有蛇,就想向后面逃,却不知道后面还有老虎。如果能看到后面,就不会向后逃了,肯定会逃向旁边……哪里有蛇,哪里有虎,走哪条路才能顺利逃出去,这就是我想请你调查的东西。”少容只说了上面这些话。对于陈潜来说,这些已经足够了。

“到了洛阳,拿这封信去拜访白马寺的支英。”

具体的指示只有这一句。信虽然没有封上,陈潜却无法读懂,因为都是横写的天竺文字。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少容能写天竺文字。

陈潜怀揣书信,来到白马寺。在寺内石板路的十字道口,带路的小僧指着左侧的小道说:“施主这边请。”小僧的口音很独特。他是异国人,口音相当明显。三年前路过白马寺的时候,陈潜没有注意到如此浓郁的异域风情。可能因为那时马元义被处极刑,陈潜也身处旋涡之中,无暇他顾。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少容说的话。陈潜的脑海里忽地浮现出少容的身影。他不禁垂下了头。塔影依依,延伸到石板道旁。然而,塔影尽头处,忽地显出尖锐的形状。这让陈潜不禁打了个寒战。因为塔顶变细了,影子当然也跟着尖锐起来。但在陈潜的眼中,却感觉那影子像是闪着寒光的利刃。引路的小僧赤脚穿着木屐,每走一步,打在石板路上的木屐都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陈潜听到足音,终于回过神来。这声音仿佛是在提醒他,此刻他正在白马寺中,即将拜访支英。


古城洛阳至今依然有白马寺的遗迹。《洛阳伽蓝记》记载,白马寺坐落在西阳门外三里御道的南面。这里说的西阳门,是魏晋时期的名称,东汉时期叫雍门。当年白马寺位于洛阳西郊,现今的遗址却在洛阳市郊的东北。并非白马寺移动了位置,而是洛阳城区发生了变迁。隋炀帝在白马寺西南十公里处建造了新都,现在的洛阳市即是其中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新旧洛阳是隔着白马寺建造的。

据说东汉明帝某天晚上梦见一位金色神人,身披万丈光芒,自空而降。神人身高一丈六尺,可见那是个梦相当清晰。

第二天,明帝命人解梦,得知此神可能是西方的胡神,于是遣使去求胡神之法,也就是佛法。使节蔡愔携摄摩腾、竺法蓝两位天竺僧人一起回到洛阳,用白马驮回四十二章经和释伽的佛像。于是明帝下令建造白马寺,这是东汉永平十年(公元67年)的事。

相传这是佛教首次传入中土,不过实际上西域的佛教信徒在这之前就与中国有往来,所以非正式的传入更早一些。但即使在佛教正式传入一百二十多年后,也就是灵帝中平年间,信奉佛教的依然只有来自西域的月氏国人。直到东汉末年,由于三国战乱,佛教才在汉族中逐渐兴盛起来。大约只有身处乱世之中,人们才会热衷于宗教信仰吧。

陈潜一步重过一步,不过他穿的不是木屐,而是鞣皮制成的鞋子,没有什么响声。作为五斗米道的领导层,此刻行走在佛教寺院内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不久的将来,佛教会在中土迎来辉煌的全盛时代。

“就是这里。”带着西域口音的小僧边说边行了个礼。

他们在一座蓝灰色砖瓦砌成的低矮小屋前停下。白马寺的构造与天竺的寺院大致相同。寺内矗立着大大小小的舍利塔,住宿用的僧院杂乱无章地分布着,其特色是没有总体的统一性,在不起眼的地方建有佛堂和僧院。眼前出现的小屋,便像草庵一般隐藏在大树下,丝毫不引人注目。

“能进去吗?”陈潜问。

“请。小僧先行告退。”年轻的小僧说完便退了下去。

轻轻一推,榆木门便静静地开了。相传白马驮经文的箱子是用榆木制成的,所以白马寺内的建筑也多用榆木。

“幸会,恭候多时了。”陈潜还未进门,就听见一位女子的声音,带着西域口音,只是不及小僧严重,其中还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妩媚。

“啊……”刚应了这一声,陈潜便呆住了。

屋子中央摆着一张长方形桌子,对面站着一位年轻的姑娘。虽然听声音就知道是女子,但其清丽脱俗之姿容,还是让陈潜目瞪口呆了。她显然来自西域,湛蓝的双眼清澈深邃,身着汉族服饰,梳着当时流行的坠马髻——下马时需从一侧翻身落地,该发髻倾向一侧,并由此得名。如今在街头还能见到这种遮住半边脸的发型,而在一千八百多年前,这种不对称的发型非常流行。倾斜的头发下面是一张俊俏的脸,脸上一双圆圆的大眼;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

“如此看来……”陈潜边想边不停地眨眼,他在将眼前的美人与少容作比较。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将少容同任何一个女人比较过。他一直觉得那是在亵渎他仰慕的少容。对他而言,少容不能当自己的女人看待。然而即便如此,少容的存在,依然使他心中再容不下别的女人。但是,此刻这个女人的身影却刻在了他的心中。

“太令人惊喜了……”陈潜下意识地想。

这个西域少女,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的“女人”。因为这辈子对遇到“女人”不抱什么希望,所以这次邂逅使陈潜欣喜万分。

可是……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陈潜心头。这个“女人”的出现,是否会使少容从他心中消失呢?心中没有少容的话,他的生活完全无法想象。

“小女子景妹,这就去请支英过来,请先生在此落座。”西域少女说完,便转身退进偏房,印有花瓣图案的裙子随着她的身影舞动。

不久,走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目光犀利有神,一副西域人的相貌,却没有半点西域人的口音。

“在下支英,已经拜读了衡嫂夫人的信。先生有何要求,但说无妨……”话虽不多,却清晰有力,明快爽朗。只听他说了这几句话,便知道他有非同常人的雄辩口才。


“在下久居巴蜀乡野,见识浅薄。有关当今天下之势,愿听先生教诲一二。”陈潜垂头道。

“原来如此……当今天下之势,您说的是这两三年吧。”支英说。

陈潜三年前身在中原,知晓黄巾起义初期的情形,少容的信中有介绍。在没有任何新闻传媒的年代,掌握准确的信息比登天还难。

“如您所言。”

“为何要向我们月氏人问询天下之势?”

“因为……”陈潜欲言又止。若说这是因为少容夫人的指示,未免太过孩子气。他将自己揣测的少容之意说了出来——“只有像您这样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才能纵观全局,做出正确的判断。”

“您说我们置身于事外,在下不敢苟同。不过,您不远千里而来,我就对这两三年的情况,说说拙见吧。”说完,支英沉默了片刻。虽说只是两三年,但大小事情层出不穷,必须好好整理一番。支英虽是月氏首领,又久居洛阳,但也无法立马做出解答。但是,当他再次开口时,已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他的介绍简明扼要,深得要领。此人何等聪明智慧,由此便可窥知一二。陈潜不由心中暗叹。

“今日的中国,不用说,离天下太平为时尚早。”支英首先阐述了结论。

三年前,中平元年(公元184年)二月,太平道张角率黄巾军起义,同年主力溃败。不过举兵之初可说是势如破竹。五月,部将波才率黄巾军围皇甫嵩的军队于长社,皇甫嵩以火攻突围成功。自此之后,形势开始逆转。遭受火攻的黄巾军正欲撤兵,却遇上火速赶来的曹操部队,受到重创,终于一败涂地。波才指挥的黄巾军虽然突遇火攻暂时撤兵,但若是重整旗鼓,依然可以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再次围剿皇甫嵩的军队。然而曹军的出现却令黄巾军无暇重整队伍。可以说,正是在这关键时刻,曹操一跃登上了历史舞台。

“世人说曹军是碰巧路过,但依我之见,他是计算好了时间和地点,刻意挑选了这个崭露头角的机会。”支英如是说。

陈潜见过曹操,支英的看法与他的猜测完全吻合。“的确如此。”他附和道。

六月,绞杀南阳太守褚贡的黄巾军首领张曼成,被新任太守秦颉斩杀。八月,皇甫嵩在苍亭(位于现在河北﹑河南﹑山东三省交界处的范县)捕获了黄巾军的猛将卜巳。皇甫嵩乘胜追击,直攻到黄巾义军的大本营广宗。广宗乃太平道总部巨鹿偏南的一个县,今天这里仍用这个地名。实际上,将黄巾的大本营从巨鹿赶到广宗的,是北中郎将卢植。卢植包围广宗,深挖战壕,建造了很多攻城的云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然而,广宗来了一位视察军情的官员——左丰。如此重任,汉灵帝委派的却是一个宦官。宦官身体上有缺陷,性格也受到一定影响,多数比较乖僻。特别是东汉的宦官,很多都贪恋钱财。这也情有可原。一旦阉割成为宦官,便不能生儿育女,东汉却允许宦官收纳养子。收了养子,便有了“家”,他们就会考虑给子孙留下些遗产。正因缺少了性生活的快感,他们对积攒钱财的欲望也就更加强烈。

左丰一到广宗,便派人向卢植索取贿赂。“鱼心即水心。只要出钱,便会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卢植断然拒绝。左丰一回朝廷,即刻上奏:“广宗反贼易破,然植心怀畏惧,高垒不战,惰慢军心。”昏庸的灵帝听信了左丰的谗言,大发雷霆,认为卢植罪该万死。后来虽免于一死,卢植却被押送回京师。对于一名武将而言,再没有比坐在牢车里押回京城更不光彩的事了。朝廷派东中将郎董卓做卢植的继任。他攻打广宗失利,八月里就依军法免职。三国初期的大怪物董卓,便以此种丑陋的方式登场。最终,朝廷起用了皇甫嵩。这时候,太平道教主、自称“天公将军”的张角已在广宗病死。也有人说是战死的。三弟“人公将军”张梁代其统领全军。

十月,广宗陷落。依照官方公布的数据——斩首三万,投河死者七万余。官军大获全胜。翌年十一月,张角的二弟“地公将军”张宝在一个名叫下曲阳的地方被皇甫嵩斩杀。此次战果,斩获十余万人。皇甫嵩掘了张角的墓,破棺戮尸,将其首级运回京师。然而,黄巾之乱并没有就此平息,余党仍在各地展开游击,令汉室军队头痛不已。除了黄巾余党,其他叛乱队伍也纷纷起事造反。博陵的张牛角,常山的褚飞燕、黄龙、张白骑、刘石,还有姓名不详的雷公、大目等。势力庞大的有两三万人,势力小的也有六七千人。张牛角与褚飞燕合兵一处,后来张牛角身中流箭而死,褚飞燕统领全军。据说当时追随他的部下民众多达百万。这里的百万不是指兵力,而是势力范围内的人口。朝廷无奈之下,只好封褚飞燕为“平难中郎将”,赐以封地。

然而,宦官们却一直欺瞒汉灵帝,说:“黄巾已灭,天下归于太平。”灵帝本性难移,立即兴修宫殿,铸造巨大的铜人。所需费用自然都强行征税获取,每亩加税十钱。宦官也趁机从工匠业者那里大量索贿。建造宫殿的费用以任务的形式摊派给各地太守。巨鹿太守司马直摊派了三百万钱的任务,他说:“吾不忍再盘剥百姓也。”随即服毒自尽。他死前在遗书上写道:“陛下!切勿强行征收宫殿营造之费。”然而遗书被宦官撕得粉碎。

“先生以为,如此情势,天下如何太平?”支英微笑着问道。

“是啊,如此天下若能太平,只能称为侥幸吧。”陈潜答道。

支英摇头道:“没有侥幸可言。等到这些圆满解决之时,汉朝也早该回天乏术了吧……无论怎么看,天下已然大乱了。在这样的世上,可以说造乱便是天下人的义务。汉室江山,危在旦夕。”


诚如支英所言。当年二月,荥阳爆发了农民起义。紧接着,西方的韩遂率十万兵马包围陇西,太守李相如揭竿而起,与韩遂联合。陈潜留在洛阳,每隔一天就去白马寺拜访支英。在白马寺,他还结交了支谶、支亮等僧人。这些人都姓支,也许有人误认为他们是同族,其实并非如此。月氏有时候也写作月支,他们只是借用“支”字作为姓氏而已。

“和那些人在一起,不知怎的,总觉得很谈得来。”陈潜如此对自己说。然而,他心里明白,拜访白马寺并不只是因为与支姓诸人意气相投,更是因为想见景妹。景妹是支英的养女,同时也是他的助手。她今年十七岁,而养父支英才三十多岁,总让人觉得这种关系不太自然。“会不会表面上是养女,实际上有些特殊的关系……”陈潜曾经如此怀疑。但频繁往来打消了他的疑惑。支英不但有个美貌的妻子,更是一位爱妻之人。而且,他一直主持同族人在洛阳的日常事务,他的光明磊落早就得到了大家的公认。陈潜安心了。不知怎的,他对支英生出一股莫名的感激之情。

他来洛阳三个月后,十一月上旬的某天,支英仿佛心情不错,但总觉得有些与往日不同之处。

“今天来对天下英雄作个品评如何?”

品评人物在东汉非常流行。譬如对曹操的评价——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这是汝南许子将的月旦评。这种人物品评之所以异常盛行,是因为人们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很强的预感——不日天下便将易主。现在的乱世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那么接下来谁会夺取天下呢?想要争夺天下的英雄并不太多,多数人只是企图投靠那些英雄,成为下一时代的权贵而已。所以,对于谁会夺取天下的话题,世人都很热衷。

“品评英雄很有意思啊。”陈潜赞成道。

“论家世当数袁绍,可惜决断力是他的弱点。”支英即刻开始了评论。

“这也要论家世吗?”

“家世也有出人意料的作用啊。不结交各地的豪族怎么能行!”支英笑了。两个人都没有点明该以什么为前提来品评天下人物。这本就是不必多言的事。决断力也好,家世也罢,乃至能否广交天下豪族等,所有这些都是以谁能夺取天下为前提的。支英之所以露出笑容,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前提如此明显,一定要挑明的话,多少有些可笑吧。

“何进如何?”

“不行。他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何进不过是靠皇后兄长的身份得到权势而已……世事多变啊。”皇后的兄长最多也只能得到下任皇帝的皇太后兄长待遇而已,政权若是稍有变化,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若论决断力,要数董卓吧。”

“董卓年纪太大了。他已经四十八岁了吧。”

“四十八岁还不算太老吧。”

“不,夺取天下也许会花上二三十年的时间……这样想来,年龄还是有很大关系的。最好在三十五岁以下。”

“如此说来就没有合适的人选了。”

“并非如此。”支英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起来,“曹操不是才刚刚三十二岁吗?另外,这次平定长沙之乱的孙坚,应该比曹操还小一岁吧。”

这一年的十月,长沙有一个名叫区星的人自封为将军,聚集万余人造反。朝廷拔擢议郎孙坚为长沙太守,进攻区星一党。孙坚率兵迅速出击,镇压了叛乱。

“原来如此,孙坚乃南方之英雄,确有争霸天下的资格。”陈潜说。

“或许过于武断了,”支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依我之见,合乎条件者只有这两位,再无人能与他二人匹敌了。”

“至少,就我所知,也只有这两位了。”陈潜补充道。

此后的天下之争,或许还有无名的英雄登场。

“换个话题吧。”支英说道。今天他的话讲讲停停,对他而言,这是件很罕有的事。这时候他又停顿了片刻,然后才开口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我们置身事外,我当时只简单地回答说‘并非如此’。”

“唔,记得。”

“今天,我想给你详细解释一下。”似乎人物品评只是个引子,此刻才开始进入真正的话题。支英挺直了腰板,坐在椅子上。


古代汉族习惯跪坐在席子上。坐椅子是西域传来的风俗。有靠背的椅子也叫“胡床”。“胡”有“蛮夷”之意,狭义上指有波斯血统的西域人。就连跪坐姿势之外的“盘腿而坐”,也是西域的风俗,所以称为“胡坐”。

日本的和服来自中国,若将汉族本来的服装想象成和服,也未尝不可。穿着和服样式的衣服盘腿而坐时会露出胯间,所以只能跪坐。胡人则不同,他们有骑马的习惯,平时都穿裤子,所以也可以放心地盘腿而坐。到了东汉,跪在席子上和坐在椅子上,在生活中差不多各占一半。据说汉族到十世纪以后的宋朝,才终于完全习惯坐在椅子上。

东汉灵帝作为君主虽然昏庸无能,但将西域的生活方式引入中原,却功不可没。胡服、胡床、胡琴、胡椒、胡桃等,凡是带“胡”字的东西他都喜欢。不只是东西,像月氏这样的胡人也深受优待。

“如今我们什么也不缺,我们也只求能够一直得到这样的待遇。然而,世事多变,当权者不断更迭。若是出现了讨厌胡人的君主,下令诛杀所有胡人,那就完了……今天我们受到如此优遇,背后也倾注了无数的心血。我们可以说在为王室尽心竭力……唔,这点暂且不说了。总之,我们绝非置身事外之人,而是当事者……为怎样的人尽多大的力……我们一直在考虑。如果向某人倾注太多心力,就只能和那人生死与共。所以我们必须懂得恰如其分,适可而止。不可太近,也不能太远。对于可能在下一时代掌权的人,必须周到地加以侍奉,与他们建立良好的关系。我们月氏族人啊……”

听着支英的话,陈潜越来越觉得,若是将“月氏族”换成“五斗米道”,这番话依然适用。陈潜想起了久违的少容。自从被西域少女景妹的美貌打动,少容的面容已经在他心中消失很久了。“我们最大的任务,就是无论如何都要生存下去。”少容曾经如此说过。客居洛阳的月氏族人,也在认真思考如何生存下去的问题。而支英作为数千族人的首领,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原来是让我学习支英啊……”陈潜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其实,我说这些丑事,也是因为有事相求。”支英说道。

“什么事?”

“我曾听先生说过,因为偶然的机会,您与曹操有过一面之缘。”

“啊……那算不上会面,只是被他盘问过。”陈潜答道。他记得自己曾在闲谈时说起过那时的情形。

“我想请您再见曹操一面。”支英以同样的口吻说道。

“什么?我?是要我做使者?”

“准确地说,也谈不上使者,只是想请您劝曹操做一些事。”

“‘一些事’是指?”

“有点儿像人贩子。”

“人贩子……”陈潜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句。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摸不到半点头绪。

“不错,将我的养女景妹带去……当然,也要向他夸一夸景妹的容貌何等美艳。曹操本来也应该知道,我用了不少方法,让他听说过景妹的容貌。”

“我还不是很明白。”陈潜直言道。

“是啊,我说的太含糊了,确实很难理解。那……我直说了吧……”支英停住了话,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潜。陈潜也看着他的眼睛。眼见得支英的双眼红了起来,变得有些模糊。

“景妹是个可怜的孩子。父母早逝,我把她收养至今。不幸的是,作为养父的我,必须首先考虑洛阳族人的幸福和安全……我一直对她进行教育,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教育?”

“我不知道。”陈潜回答。话刚说到这种程度,支英似乎也不认为陈潜能明白。

“那就是美貌,还有贤明。让她得到下一代当权者的宠爱,让她在男人的怀里低声细语地说‘月氏一族有劳大人了’。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男人是不会把女人当‘人’看的。景妹也不例外。她说的话,或许也没有人听得进去。为了受到男人的认可,除了美貌,还要展示她的聪慧才行。这一点上,我对她可谓倾囊相授。”

“下一代当权者,是谁?”陈潜问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这是我的选择……为此我一直都在仔细研究。目前,我的结论就是刚才提到的二人。”

“曹操和孙坚……”

“不错。我选了这两个人。为了让他们知道洛阳月氏族中有位绝世美人,我花了不少工夫。前几天,孙坚派人来说希望求得美人。就在这几天,我便要将她送去南方。孙坚那边也会派人迎接。”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我与曹操相见?”

“这就是弱者的智慧了。”说着,支英无奈地笑了。


曹操三十二岁,按虚岁算是三十三岁。以骑都尉的身份参加了镇压黄巾军的战役后,曹操又做了济南的民政长官,管辖十余县。在任期间,他致力于打击淫祀。当时民众的迷信程度之深,现代人根本无法想象。到处都在祭拜怪异的神灵,为非作歹之徒趁机牟取暴利。今天可以说那是邪教淫祀,但在当时却很少有人敢这么说。世人大多相信,毁坏祠堂、禁止祭祀必定会遭天谴。曹操为人果敢,同时虑事极为周全,从他禁毁淫祀的事上也可窥知一二。

“哦,你不是那学易的学生吗?”曹操记得陈潜。

此时曹操辞官在家,见他一面并不困难。辞去济南国相之职后,朝廷又任命他为东郡太守,可他谎称有病没有赴任,回到家乡隐居起来。

曹操的老家是一个叫谯的地方,也就是今天的安徽省亳县。西汉时代归沛郡管辖,到了东汉时升为谯郡。曹操在城外建起宅院,春夏读书,秋冬射猎,过起了这样的生活。那时正是权臣贵戚充斥朝廷、东汉政治极度黑暗之时,曹操不愿迎合权贵而改变气节,这也是他辞官不做的理由。或许,以他理性主义者的冷静眼光早已看出,这个时候出任地方太守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起义一旦爆发,太守必定先遭杀戮。黄巾起义就证明了这点。为了镇压起义,就必须加强军事实力,可这又会招来朝廷的猜忌,落得锒铛入狱的下场。不想下狱,只有造反一条路可走。

这年的五月,便有泰山太守张举造反,杀了右北平太守刘政和辽东太守阳终。杀人者与被杀者皆是太守。比起杀气腾腾、血肉横飞的官场,还是每天读书狩猎的好。不过曹操也并非与世隔绝。“早晚我会再度入世,不过此时时机未到……只有疲于奔命罢了。”曹操这样想。他既是平民的身份,便可以随意会见任何人了。

“你说要回巴蜀,怎么又来了这里?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曹操问。

“为了求学。”

“什么?都已经三年了,你还是书生?”

“只愿终生为书生。”

“真是有趣……《易经》有那么难吗?”

“这次不是为学《易经》。我为了学习浮屠的教义,去了白马寺。”

“浮屠的教义?”打击过邪教淫祀的曹操,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他显出一脸的不悦,问道,“那么,你来我这里,所为何事?”

陈潜尽力装出一副轻薄的神色:“我在白马寺的时候,知道那里有一位月氏族的美人……”

“月氏美人的传言,我倒也听说过。”话题转到女人身上,曹操的脸色立刻温和了许多。

“应长沙孙坚之求,本月十六日月氏美人将从洛阳出发去往南方。”

“孙坚啊……”未来的劲敌,曹操从此刻开始意识到了他是对手。

“我也在随行人中。旅途中的大小事务,均由我打点。”

“那又如何?”

“我想起了曹将军……据说似乎是位抢亲的名人……啊,若是误传,还请将军恕罪。”

“哈哈,说得倒也没错……哼,你是想让我去抢亲?”

“中途会经过不少适合下手的地方。”

“我虽然不懂《易经》,但论观察地势,我应该是技高一筹。只要让我知道行程,一定把这美人抢过来。”

“遵命。我尽速奉上行程。”

“真有如此美貌?”

“是……”陈潜刚一开口,便感到两眼发热,鼻子发酸。说这些话,真比自己身遭千刀万剐还要痛苦。

“好!抢了她之后,你再来一趟。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哈哈,这可真比狩猎有趣得多啊。”

“这么说,世间传言的抢婚……是果有其事了?”

“虽然有时同伙愚笨,倒也还从未失手。”曹操抬起双手,做了个无奈的姿势。

据说,早在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曹操便已经是个抢亲的惯犯了。六朝时候刘义庆所撰的逸事集锦《世说新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魏武年少时,曾与名门之子袁绍好为游侠。两人为了抢新娘,潜入主人宅中,还在庭院中叫呼:“有贼!”等屋中人都出来抓贼了,二人趁机潜入室内,拔刀劫走新娘。结果,两人在逃跑途中迷了路,袁绍落入了荆棘丛中。“动不了了!”袁绍叫苦不迭。

三国初期,袁家堪称河北一霸。袁绍改不了娇生惯养的性格,这也注定了他一生不能有大的作为。他缺乏毅力的性格,在这件小事中也展露无遗。

当时,曹操在做什么呢?他高声大喊:“抢新娘的贼人在此!”

袁绍大吃一惊,顾不得脚上疼痛,从荆棘中一跃而起,一溜烟逃走了。二人这才逃脱了众人的追赶。


常言道南船北马。古代的交通,北方靠马,南方则靠船。护送景妹去长沙的一行人,在洛阳乘马车出发,计划到达淮河沿岸便弃马登船。此时,陈潜的心中抑郁不已。有生以来第一次邂逅的“女人”,转眼之间,就将为了同族人的生存,作为牺牲品被送往南方了。而自己竟然还在护送的一行人之中。真是天意弄人啊!“像曹操一样把她抢走不就行了吗……抢在曹操之前。”这一念头始终萦绕在他心头。这个念头正是源自他心底的魔性。但是,他并没有屈从于这样的邪念。“你有拯救月氏族的能力吗?”陈潜扪心自问。明明没有这种能力,却想将景妹抢过来,这会给在洛阳的数千月氏族人带来无穷的灾难。他的良心不允许他这么做。他不止一次郁闷不堪。

支英煞费苦心养育了景妹。如此无瑕的美玉,世上绝无仅有。绝世的美玉,必须物尽其用才行。支英选出的“下一任执牛耳者”的候补者有两个,但一女不可侍二夫。不过若是能将景妹赠予其中一人,又和另一人保持友好的关系,便可以两全其美。漂泊他乡的异族人,必须学会明哲保身。那些有可能善待自己的大人物,每一个都要结交,以备不时之需。“顺其自然吧,别无他法。”支英说道。

景妹如果安全抵达长沙,她就是孙坚的人了。另一方面,抢亲即使功亏一篑,曹操也没有理由怨恨月氏族。陈潜对曹操说:“孙坚遣使来求美女,只有将她送往长沙。然而,大多月氏族人却以为,本族最美的女人,理当献给曹大人。他们求我向将军进言,请将军出手抢她过去……”当然,这些都是支英的授意。如此一来,便会让曹操明白,月氏族人正在向自己示好。抢亲即便失败,那也是曹操自己作战的失败。如果抢亲成功,受过良好教育的景妹,就会把曹操变成月氏族的后台。只有孙坚会怨恨曹操。而且,他也只会以为月氏族人本想将美人献给自己,自然没有理由怨恨对自己如此友好的人。

护送的一行人首先从洛阳出发,向东行进。绕过动荡的荥阳,抵达郑州,然后转而南下。“是该出现的时候了吧。”陈潜心中警惕。队伍正向许昌进发。曹操的故乡谯县就在许昌的正东方。后来曹操在许昌拥护汉献帝,也是因为这里是他的势力范围。“若有曹操的军队出现,切勿出手,尽速逃离。”支英这样对陈潜说。那时会应战的大约只有孙坚派来的人吧。不过区区五人而已。

景妹坐在三匹马拉的马车上,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她当然深知自己的命运——一想到这里,陈潜便从心底里感到阵阵酸楚,悲伤不已。“没事吧?”休息的时候,陈潜问景妹。“多谢关心,一切都好,只是有点儿心神不定。”依旧是那西域的口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妩媚。她声音颤抖,或许是紧张的缘故吧。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争夺天下的两位英雄,其中的一人会将她带走——这时候的景妹不单单是声音,就连身体也在不停颤抖。

走到长葛县附近的时候,也就是今天的新郑与许昌铁路交会的地方,突然从左面的树林里传出一阵喊杀声,里面冲出十余名骑兵。“来了……”陈潜早有心理准备,并没有慌张。况且与其焦急等待,倒不如早些出现的好。既然是曹操,必定会一马当先,带上百余人大张旗鼓前来抢亲,陈潜一直这么想。然而,眼前却不见曹操的身影。骑兵也不过十人而已。送亲的一行有三十多人,不过除去脚夫女佣之类,能迎战的也只有孙坚派来的五人。

对面虽然只有十骑,却个个都是彪形大汉。站在最前面的大汉单手轻松挥舞青龙刀,大声吼道:“都给我听着!废话少说,把那女人交出来!”此人赤面圆脸,有一双金鱼眼,脸上长满胡须,长短暂且不论,总之稀稀拉拉,看起来并不浓密。此人生就一副惹人生厌的模样,然而仔细看来,却是一张娃娃脸,似乎还很年轻。陈潜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不是上次拜访曹操的时候,而是比那还要早的时候。

“哪个吓趴下的,老子打发你走!不识相的,碾碎你的卵子,哈哈哈!”娃娃脸的大汉刚刚说完,又有一个耳朵非常大的男人从侧面蹿出来,大声喊道:“女人留下,其余的都滚!还不快滚,不要命的小子!”

“不像曹操的手下……”陈潜在马上有些不解。他和孙坚的部下一起,骑着马守在景妹的车边。曹操年轻时虽然有游手好闲的时候,实际上是个极有教养的人。他的行为举止虽然有时候也像武将一样粗野,但陈潜知道这是他刻意为之,并非他的本质。他的部下大体也都有这样的倾向。可是,此刻自树林中杀出的这帮人,实在是不成体统。而且还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样子,分明是天生粗野鲁莽。

“上啊!”大耳朵男人扬起鞭子,树林前的十匹马一齐冲了过来。沙尘漫天,耳中只听得野兽一般“嗷……”的喊声。

孙坚的部下护在马车前,排开战马,摆开了防守的架势。陈潜知道会有抢亲的队伍,所以比任何人都要沉着。而且,此前早已商定了该在这时候采取怎样的行动——防卫之事交给孙坚的部下,自己则保护支英派来的月氏女眷藏匿潜逃。脚夫早就逃了。陈潜选定了右边的农户作为避难所。他从马上跳下来。“不要怕,去那边,躲在那边屋子的后面。”陈潜带着女眷们前往农户。当他回头再看的时候,胜败已见分晓。孙坚派来的骑兵之中,有四个已经摔下了马背,剩下的一个仍然在马车前奋力抵抗。周围弥漫着灰蒙蒙的尘土。

此刻,陈潜什么也不愿想。他像演戏一样,依照事先的吩咐,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只要一想到这些,心中便会隐隐作痛。

“哎呀,支敬不见了!”蹲在民家后面哆哆嗦嗦的一个月氏女佣,突然惊叫起来。

“什么?支敬……”陈潜望了望四周。

支英给景妹派了七名女佣。墙后也确实蹲着七个女人。但是,支英另外又派了一名年轻的僧人,这是为了让景妹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继续进行佛教的信仰仪式。这个僧人就是支敬,今年十八岁,他的弟弟就是陈潜初到白马寺时给他做过向导的年轻僧侣。支敬不见了。陈潜望向前方。

这时候,最后一个骑兵也被从马上拽了下来。娃娃脸大汉不知把青龙刀扔到哪儿去了,他骑在马上,一只手掐着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握拳,狠狠砸向骑兵的头。除了抢亲者,所有人都摔到了地上,这算是幸运的了。要是像那样挨打的话,头盖骨都会被打碎吧。

两个大汉一跃跳上早就没了车夫的马车。“咱家就不客气了!”大汉高高地扬起鞭子。尘土飞扬,陈潜好容易才看清那边的状况。直到烟尘慢慢散去,他才发现支敬正盘腿坐在适才战场的边上。“支敬这小子,是被吓瘫了吗?”陈潜跑了过去。支敬若是被吓得动弹不得,拖也得把他拖到安全的地方。

轰隆隆的车轮碾得沙土嘎吱作响,马车转了一个方向。那一瞬间,陈潜闭上了眼睛。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马车中景妹的模样。陈潜从脑中挥去这幅 场景,睁开眼睛,却看见盘腿坐着的支敬站了起来。四周依然包裹在黄色的尘沙之中。马蹄声响起。抢亲的队伍好像要走了。

只听近处的一个声音说道:“那我走了,后会有期。”“玄德大人,后会有期。”回答他的,正是年轻的僧侣支敬的声音。陈潜立刻伏下了身子。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已经骑上了马,低声说了一句“告辞”,便策马而去,只留下一串马蹄声。支敬快步向农户方向走去,看起来他并没有注意到陈潜就躲在不远处。


几匹失去了主人的马匹在原地徘徊,来自南方的五名士兵全都摔在地上,不停地呻吟。

陈潜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气血翻涌。他向前狂奔,然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陈潜跃上战马,策马飞奔,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想追上抢亲的队伍。追上之后打算干什么,他还完全没有想过。“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在心中暗自念叨。支敬称对方为玄德大人,这让他想起……三年前,陈潜与唐周去北方的时候,途经涿县,曾经在一个凉亭里听到三个年轻人口出狂言。最后一个报出名字的,说他姓刘名备字玄德,那年二十三岁。那青年耳朵异常大。娃娃脸的大汉说他叫张飞。还有一个人,好像自称关羽。确实想起来了。可是,该怎么办才好?陈潜一直紧追着抢亲队伍不放,当他回过神的时候,队伍已经近在眼前了。

“等等。”陈潜虽然在喊,声音却有些微弱。“什么?”娃娃脸大汉大喊一声,像是在回答陈潜。

“不能带走那个女人。”陈潜说。

“为什么?”大耳朵男人问道。

“刘备刘玄德,关羽关云长,张飞张翼德。”陈潜脑中一片空白,这些话鬼使神差般的从他口中冒了出来。

“啊……”刘备不禁一惊。他大约在奇怪,为什么此人会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其实连陈潜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突然间不单单想起了这三人的姓名,连字号都清清楚楚地记了起来。

“你是谁?”张飞露出大牙,问道。

“我是占卜算命之人。”为什么这样回答,陈潜自己也不知道。

“呵!倒是有趣。能给我们算一卦吗?”关羽说道。

“三年前的秋天,你们三人在涿县结为兄弟。”陈潜脱口而出。他感觉说话的好像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他的确在凉亭里遇见他们三人,但并不知道三个人结义之事。

“啊……”三人都惊叹起来,比刚才刘备的惊异更甚。这并不奇怪。结义本是只有他们三人自己知道的秘密,而眼前这个人连时间地点都说得丝毫不差。占卜算命之人——在二世纪的中国,谁若是具有这种能力,便会让人心生敬畏。

“你们三人立下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齐心协力,共举大事……从此之后,你们三人万事俱顺,成就大事也指日可待……但有一样,若是现在带走这个女人,不出一年,你三人便会誓破盟毁,落得横死的下场。”

“此……此话当真?”张飞期期艾艾地问。

“月氏之女,迷惑豪杰。沉迷美色,必使兄弟反目,以血相见。天上星宿,地上万象,尽显汝等命运。”陈潜说道。

关羽和张飞都转头去看刘备。刘备闭上眼睛,垂头不语,仿佛是在祈祷一般。

陈潜胯下的马本来奋蹄振鬃,嘶叫不停,但从他开始自称是“占卜算命之人”,突然间变得一动不动,仿佛在应和他的话一样。就连时间都仿佛停滞了一般。

过了半晌,刘备的马高高抬起前蹄,发出尖锐的嘶鸣。“走吧,把女人留下。不会祸及盟誓的女人,天下有的是,我等寻她们去……走吧!”刘备掉转了马头,策马扬鞭。马蹄后面激起阵阵黄沙。关羽、张飞等人紧随其后。尘土飞扬——陈潜终于放下了心,目送他们远去。

这些人的身影消失之后,陈潜跳下马,奔到马车旁边,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车门。景妹失魂落魄地瘫坐在车厢里面。平日里近乎透明的白皙脸庞上,此刻却透出一股异样的潮红。

“啊,这……”陈潜伸出手,轻触景妹的额头——仿佛着了火一样。景妹发起了高烧。孙坚派来的五名士兵,虽然有人身负重伤,幸好都没有生命危险。景妹的病情看来需要长期休养才行。取得孙坚的谅解之后,景妹返回洛阳养病去了。


“先生知道刘备刘玄德?”回到洛阳,陈潜到白马寺拜访支英的时候,张口问道。

“他是幽州刺史刘焉的客将,曾在镇压黄巾军时立过战功,略有名声。我也只听说过他的名字。”

“哦,略有名声吗……”陈潜微笑着说。

他也调查过刘备其人。此人不像曹操、孙坚那样闻名于世。这是他在调查时最先了解到的。因作战有功,刘备被任命为安喜县县尉。县在郡以下,比起身为郡太守级别的曹操和孙坚,地位自然低得多。朝廷本来要论功行赏,但由于设立的官职太多,再加上财政上的问题,便开始实施整顿。

刘备的县尉一职,正处于被整顿的边缘。履行行政监察职责的是督邮,这个官职的主要任务是对功绩和现在的职位进行比较,审查是否应该加以整顿。来到安喜县的督邮飞扬跋扈,架子甚大。如此举动,大约在暗示他人尽速行贿吧。刘备前去拜访,督邮却装模作样地闭门不见。刘备大怒,破门而入,将督邮绑起来杖责二百,把他打得半死,随后又将官印挂到他的脖子上,扬长而去。这一胆大妄为的举动,世人为之震惊。比起刘备的战功,他这一个“弃官亡命”的粗暴举动更加广为人知。

当然,由于抗命之罪,朝廷也发出了捉拿刘备的逮捕令。然而,世人大都憎恨督邮专横,为刘备的所作所为拍手称快。因此,虽然他是朝廷缉拿的要犯,但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掩护他。杖责督邮的勇气绝不寻常。刘备此刻虽然是个通缉的要犯,但在天下更加纷乱之时,或许会成为争夺天下的大人物。或许支英算到了这一点,才命年轻僧人支敬前往刘备的住处,唆使他也来抢亲。

“世事如何,难以预料啊。”支英低声叹道。

“我本来以为,你利用景妹,是为了求得与曹操、孙坚二位英雄的联系,原来有三个人啊。刘备也算在里面了。”陈潜说道。

“不是三人,而是四个。”支英的语气不变。

“四个?还有一位英雄是谁?”

“是你。”

“啊?”

“是你陈潜……五斗米道也不是没有可能夺取天下。到那时候,你不就是天下的宰相了吗?”

“怎可能……”只说了这半句,陈潜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作者曰

日本通常所说的《三国志》,是指以正史《三国志》为基础编著的《三国演义》。它是以说书的形式继承流传下来的,所以书中有不少润色之处。正史《三国志》以曹魏为正统,而《三国演义》,毋庸赘言,以蜀汉的刘备为正统。我们平日所知的《三国演义》,刘备近乎圣人。行为举止莽撞的,多为其部下张飞,刘备只有对此烦恼不已的份。抢亲之类恶劣的行径,绝不可能是刘备的所作所为。在《三国演义》里,将督邮绑起来打得半死的,也是张飞。得知此事的刘备急忙赶去制止,督邮才得以保全性命。

然而,在正史《三国志》中,无论笔者怎么解读,只能认为这是刘备的所为。

“督邮以公事到县,先主求谒,不通。直入缚督邮,杖二百,解绶,系其颈。着马枊,弃官亡命。”《三国志·蜀书·先主传》中如上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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