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东归

三国史秘本  作者:陈舜臣

“竟然如此矮小。”陈潜想。他说的是时常拜访白马寺的典军校尉曹操。黄巾起义那年,陈潜在嵩山脚下的帅帐中第一次见到曹操。当时,曹操盘腿坐在熊皮坐垫上,所以不清楚他的身高,不过模样精悍,看似身材高大。

曹操在老家谯县过了一段赋闲生活。直到中平五年(公元188年),才又来到洛阳,再次步入仕途。当年八月,朝廷新设了西园八校尉的官职,将中央守军分成八个军团,每个军团任命一名统帅,称为校尉。典军校尉就是其中之一,差不多相当于后来的近卫师团长一职。上任不久,曹操突然出现在白马寺。陈潜出来迎接,曹操开门见山地说:“我前来探望景妹,烦请带路。”景妹最近一年来一直卧病在床,此时正在白马寺附近的庵中休养。

不知道是在第几次探病之后,曹操在白马寺门前等车的时候,忽然转过脸说:“景妹差不多已经好了吧?”

“是啊。承蒙关照,气色好多了,脸上丰润些了。”

“有点儿丰润过头了吧?”

“还要再休养些时日。”陈潜和曹操谈论景妹,心中总会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言语之间不时擦出些火星,就像市井的年轻人争风吃醋一般。

“无聊。”曹操道。

“嗯?”陈潜应了一声。什么无聊?曹操突如其来的这一句,让陈潜摸不着头脑。曹操没有回答,径直上了马车。就在此时——陈潜突然觉得曹操异常高大。很久以来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为什么会这样,陈潜自己也不清楚。

“我不会再来看景妹了。”车轮嘎嘎吱吱地转动起来,曹操从马车里探出头来说。

或许曹操也察觉到了陈潜对景妹的爱慕之情。和一个学习《易经》、浮屠的古怪书生争女人,他因此觉得“无聊”吗?曹操探望景妹的时候,陈潜并没有随他一同进屋,所以从未见过探望时的情景。也许是景妹对曹操态度冷淡,让他觉得很没意思,于是不再前来探望了吧。陈潜希望原因是后者。如果景妹拒绝了曹操,那么陈潜的希望就会更大——至少,他是这样理解的。话虽如此,仔细想来,景妹却并没有对曹操态度冷淡的理由。她为了能让月氏族人在动乱中生存下去,肩负着献身于“下一代执牛耳者”的使命。她接受的也都是这样的教育。支英不是一直都在倾注全副心血,教导她如何讨取当权者的欢心吗?

“多日不见曹公,想必他很忙吧?”一日,景妹说道。她完全不知道曹操不会再来的事。

“啊,我也不知道。”陈潜答道。他所谓的“不知道”,并不是指不知道曹操忙不忙,而是不知道曹操所说的“无聊”究竟是什么意思。除此之外,陈潜还有一个疑惑——为什么有时觉得曹操高大,有时又觉得他矮小呢?


陈潜终于知道曹操为什么说“无聊”了,是曹操亲口解释的,想必没有比这更可信的了。

景妹在族人的精心照料下,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长胖了不少。然而,曹操喜欢的是身材苗条的女子。刚开始来探望的时候,景妹正符合曹操理想中的女子形象。但随着景妹身体开始发福,曹操渐渐觉得索然无味了。不会浪费时间去见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这确实是曹操的风格。他最讨厌徒劳无益的事情。

陈潜听曹操说起这些的时候,已是第二年了,也就是中平六年(公元189年)。在这一年里,皇帝年号变了四次。四月,汉灵帝驾崩,皇太子刘辩即位,改元“光熹”。八月,少帝一度逃离京城,之后重返洛阳,废掉了不吉利的“光熹”年号,改元“昭宁”。九月,董卓废少帝,立其弟刘协为帝,又改年号为“永汉”。十二月,在这动乱的一年即将结束之际,又下诏废除了“光熹”“昭宁”“永汉”,重新恢复到原来的中平六年。至于皇帝废立的原委,后文再作说明。

且说曹操召见陈潜之时,正是灵帝驾崩前夕。这时候,陈潜当然还不可能知道日后相继发生的巨变。典军校尉曹操派人来迎接的时候,陈潜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不安。曹操像这样招待民间人士,实属罕见。“究竟有什么事?”见到曹操之前,陈潜一直悬着一颗心。曹家的宅院坐落在洛阳的永和里。洛阳共有二十四里。永和里又称贵里,因为达官贵人大多住在这里。单是跨过地界,就让陈潜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身体也不禁微微一缩。

“啊,今天很高大。”站在曹操面前,陈潜心想。

曹操坐在极富西域风情的椅子上,双手搭着扶手,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久疏问候,将军有不少日子没去白马寺了。”陈潜寒暄道。

“唔,好久没去了……我不大喜欢丰腴的女子。”曹操不假思索地答道,随后立即开门见山,切入正题。

“今天请你来,是想请教浮屠教义的事。能否给我介绍一二?”

“浮屠的事?”陈潜不由退了一步。他是巴地五斗米道教团的人,奉教主之母少容之命,来洛阳学习月氏族人保身立命的方法。他自然也对浮屠的教义有所关心,但本身却置身于佛教之外。“我并非佛教信徒……”陈潜姑且答道,虽然他知道这个理由是敷衍不过去的。

“但你是白马寺的客人。”

“是的,确实如此。”

“你总不能说自己对佛教一无所知吧。”

“虽然不是一无所知,但我以为,直接去问佛教的长老,也许能得到更详细的了解。”

“你说的是月氏族人?”

“正是。他们也都精通汉语。”

“不,我想听的就是你这种旁观者的意见。”

“既然如此,虽然不知道能帮上将军多少忙,但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潜明白,不能再做推辞了。

“客居京城的月氏族人,虽然都是来自西域的外族,据说却能和当地汉人友好相处,没有什么摩擦,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曹操道。

月氏族的故地在遥远的中亚,有人认为他们是波斯血统,也有人认为是土耳其血统,众说纷纭。总而言之,他们的容貌、语言、生活习惯,都和中原人有很大不同。尽管如此,他们却和周围的汉人相处得相当融洽。不过月氏族人似乎并没有融入汉族生活的打算。他们遵从着自己的生活习惯,特别是虔诚信守着自己的宗教信仰,与汉族的邻居友好相处。

“这……”陈潜一时间难以回答。他在头脑里飞速整理着思路。

“哪怕是我的家乡也和邻县的关系不好,简直就像仇人一样。虽然同属沛国,但我出生的谯县一直遭到周围人的轻视。到我祖父出生之前,谯县从来没有出过五品以上的官员。而肃县出现过朱浮、龙亢县出现过桓荣、铚县也出现过除防之类了不起的人物……至于我的祖父,又是那样的身份,难免也让我觉得脸上无光,邻县诸人也是说尽了闲言恶语。我以前认为,所谓邻里关系,无非如此而已,但月氏族人却叫我无法理解。他们是怎么做到如此融洽的……”曹操晃着身子说。依照曹操的风格,此番话算是说得很长了。这或许是想给陈潜一些思考的时间吧。虽然两人并没有什么深交,但陈潜却早已知道这位三十五岁的将军的性格,他极其讨厌无用多余之事。

“因为月氏族人性格温和……”陈潜刚一开口,曹操就打断了他的话。“谯县的人,本来也相当和善。哪里有什么不同?”说完,曹操撇了撇嘴。


“大概是因为他们待人接物一视同仁吧……我与他人,不存差别,这便是浮屠的教义。王侯也好,奴隶也罢,都是平等相待。”

就在陈潜搜刮词句苦苦应对的时候,曹操突然一拍大腿,声音极响:“原来如此!王侯也好,太监也罢,都是一样的人啊。”曹操兴奋异常。这副模样,在他身上也很少见到。陈潜说的王侯和奴隶,曹操改动了后者,将奴隶换成了太监。陈潜不由得垂下了头。曹操心中的痛苦,似乎也传给了陈潜。

“我的祖父,又是那样的身份……”曹操刚刚这样说过。他的祖父乃是宦官曹腾。当时的宦官,除了犯罪受刑被迫去势的人之外,还有不少是自愿去势的,因为侍奉皇帝也是发迹的一个捷径。不过所谓自愿,其实也就是顺从家长的意愿。许多人都是在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就被去势了。曹腾便是这样的情况。少年时便被送入宫廷,当上了黄门从官。

提起黄门,在日本一般会联想到水户光国。而在东汉时期,黄门却是宦官的意思。宫中的小门都涂成黄色,在这里等候天子召唤的,全都是去势的人。曹腾很有学识。因这个缘故受到提拔,成了皇太子的陪读,这也成为他日后飞黄腾达的基础。皇太子后来继位登基,为汉顺帝,陪读的曹腾也由小黄门升至中常侍,后来又晋升为大长秋。中常侍俸禄二千石,在宦官中地位最为显赫;大长秋同样也是二千石的俸禄,掌管后宫所有事务,可以称为大内总管。曹腾在宫中生活了三十余载,先后侍奉过四位皇帝,手中隐然握有无比的实权。但凡想要发迹之人,都必须依靠中常侍、大长秋这样皇帝身边的宦官来穿针引线。人事决定权固然在于皇帝,皇帝商谈的对象却是宦官的首脑。穿针引线的谢礼——说白了也就是贿赂,通常都是一笔重金。因此,三十余载的宦官生涯,使曹腾积累了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

去势者没有生育能力,但可以收容养子。曹腾便收了曹嵩做养子。曹嵩的出身不详,可能是和曹家毫无关系的人。后来,在三国争战最烈的时期,曹操的敌人总辱骂他是“奸阉遗丑”。另一说法是,曹嵩本姓夏侯。总之曹嵩只是个普通人。然而,话虽如此,他既然未遭去势,便可以凭借父亲的关系步入官场。这个曹嵩生的儿子便是曹操。曹腾积聚的财富使曹家成为当时首屈一指的富豪。有财富的地方就会聚集许多人,就像有蜂蜜就会有蚂蚁聚集一样。大家表面恭维,背地里却都说“阉人”。或许因为曹家财富巨万,所以背地里的辱骂也更难听。这些背地里的辱骂当然不会传到曹家人的耳中,但是善于察言观色的曹操从少年时代开始,便在心中清楚感觉到了这无声的辱骂。

去势者被称为阉人。去势之刑,一般称为宫刑,也称作腐刑。这些人经常遭到世人的歧视。即使是被奉为圣人的孔子,在得知卫灵公和宦官雍渠同乘一辆马车之后,也曾如是哀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随即弃卫而去。去势者受人歧视的程度可见一斑。曹家收容养子,随后生下了真正的儿子,终于回到了普通人的轨道,但由于祖辈是宦官,时至曹操一辈,依然遭人鄙视。作为富家子弟,曹操也经常与名门子弟交往游历。但从朋友的表情之中,他还是能察觉到自己受人歧视。

少年时,曹操曾经不由得在父亲面前伤心落泪。“这不也挺好的吗……”父亲曹嵩也颇为伤感,“所以我才拼命努力,想办法要抹去这个耻辱啊。”曹嵩本是司隶校尉,只是一个中级官吏。自从汉灵帝开始卖官,他便不断买下朝中的要职。最后花了一亿钱,买到了“太尉”这个官位。这是一个可以和宰相不相上下的要职。曹嵩于中平四年十一月继崔烈之后出任太尉,翌年四月辞职。“为什么这么快辞职?”曹操问父亲。“这不也是挺好的吗……”这句话是父亲的口头禅,“因为你已经是新设的西园八校尉了。”曹嵩是个为子女操劳的人。儿子赋闲在家的时候,他自己却一直在想办法疏通关系。但其实曹嵩并没有什么政治抱负,更没有任何政治野心。他花费一亿钱买太尉之职,也只是为了给儿子镀金。即便无所事事,人们依然会说他是“太尉之子”。这对日后的复出,是一个有利的条件吧。曹操的心底,对父亲如此这般微细的打算不屑一顾。


“我喜欢浮屠众生平等的教义。”曹操说道。

“那便信教如何?”陈潜本想这么说,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果这样说了,曹操定会反问:“你是白马寺的客人,为何不信?”在这一点上,曹操相当精明。他不会放过不合情理之处。

“浮屠的信众是不是在云游施药?”曹操换了个话题。

实际上,信仰佛教的月氏族人本想托钵云游,四方化缘,但当时大部分汉族人还对佛教一无所知,这种传道方式只能说为时尚早。于是,作为替代的方式,月氏族人便像化缘一样云游四方,通过施舍药物来向民众传教。他们一般十几个人结为一组,一路走一路念诵经文。当时,虽然汉族的信徒也开始慢慢增加,但大部分信徒还是颇具异域风情的月氏族人,走到哪里都会吸引人们好奇的目光。聚集民众,施舍药物——这一做法必然受到世人的好评。更何况他们布施的药物效果也极佳。浮屠者的施药行——这已成了驰名洛阳一带的事物了。

本来佛教只是客居洛阳的月氏族人的信仰。白马寺也本是月氏族人为了礼佛弘法而建造起来的。因为浮屠教义对众生有益,所以也应当在中土广泛传播。但信教者缺乏这种热情。因为,说是要布教,可究竟如何入手,并没有人知道。虽然如此,月氏族的僧人支娄迦谶,大约十年前便开始在洛阳着手将大乘教典译成汉语。到中平六年,他完成了《般若道行品》《般若三昧经》《首楞严经》等十四部经典佛经的汉译。有了译经,传教就变得简单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可以认为正是有了传教的意图,才会开始翻译经文。

“听说最近也有一些汉人加入施药行。”陈潜没有劝说曹操入教,转而介绍现实的情况。

“好像云游的范围也扩大了吧。”

“是的,据说走到了很远的地方。我曾听说他们的足迹一直延伸到燕地(现在的北京附近)。”

“在我的家乡也时常看到。施药行好像在哪里都能自由通行。”

“不管是哪里,他们似乎都很受欢迎。”陈潜答道。佛教首先逐渐向地方乡绅渗透。平等的教义暂且不论,对于那些乐善好施的人而言,布施的思想可以说是自身行为的哲学基础。

“因为有药啊,而且还是免费的。”曹操由功利的一面如此解释。

“啊,这倒也是……”陈潜随声附和。曹操之后又问了几个关于佛教教义的问题。陈潜尽力依照自己所知逐一回答,时不时伸手擦擦额头的汗珠。此时已是农历四月,洛阳一派夏天的景象。

“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将军若是想要了解更多,可以去白马寺看长老支娄迦谶的汉译经文。那里应该也有能够更好解答将军问题的人。”陈潜说完,抬头望向曹操,似乎乞求曹操不再追问。高大——探望女人、考虑女人的时候,曹操会变矮小。爱得越深,变得越小。而一旦心思离开了女人,就会像现在这样变得高大起来。

“呵,以前你说过只愿终生为书生,果然是悠闲自得啊。”曹操说。这或许是在赞美陈潜吧。

“愧不敢当。”

“昨天有日食。”曹操突然换了话题。“好像是啊……街上都在议论纷纷,大家觉得那好像是什么事情的前兆。”交谈的过程中,陈潜也逐渐适应了曹操跳跃的说话方式。

“据说日食的日期可以准确推算出来,并不是什么前兆。”前文也曾说过,作为一个二世纪的人,曹操能够下令禁绝邪教淫祀,可见他思想相当前卫。

“如此人物,为何会对浮屠教义心生兴趣?”陈潜甚觉有趣。

“原来如此啊。”

“据说天子近日正卧病在床。”曹操的话题又换了。刚刚才说日食并不是什么前兆,此刻却又说起了仿佛是由日食预示的事情。“啊,此事在下不得而知。”陈潜斟字酌句地说。说不定曹操又要变卦了。“最近我将拜访白马寺。”这是曹操的结束语。“我回去以后即刻转告长老。”陈潜低头应道,感到背上透出一阵冷汗。

据记载,四月朔出现日食。汉灵帝驾崩于南宫嘉德殿,恰是日食之后的第十天,享年三十四岁。


“这次恐怕连陛下都危险了。”汉灵帝驾崩的五天前,宫中开始这样窃窃私语。

汉灵帝执政时,宫廷内有很多复杂的派系。东汉官场常有清流、浊流之争。贵族和官僚们自诩清流,将宦官们蔑称为浊流。宦官则以皇帝的亲信自居,将宫外的所有官员都贬称为党人。实际上,党人之间意见也并不统一。在浊流内部,利害冲突、性格不合的情况也比比皆是。另外又有女人夹杂其中。汉灵帝的皇后何氏本是屠户之女,因向选拔宫女的使者行贿而入选,随后成功把握住机遇,被立为皇后。何皇后同父异母的兄长何进,当上了大将军,擅自弄权。何皇后生刘辩,是为皇太子。

汉灵帝的母亲是董太后,她的侄子董重身为骠骑将军,手握重兵。这位董太后当初不是先当皇后,又转为皇太后的。她是皇族解渎亭侯的夫人。解渎亭侯是东汉第三代皇帝汉章帝的第五个儿子河间孝王的第四代孙。说起来是皇族,其实也不过是皇室的远房亲戚罢了。由于汉桓帝没有儿子,死后便从诸侯的子孙中选中灵帝继位。当时汉桓帝的皇后窦氏依然健在,所以灵帝的母亲董氏只能被封为贵人,留在自己的家乡。窦太后死后,灵帝才得以将生母董氏迎进宫中,尊为太后。这件事看来很复杂。董太后不喜欢儿媳何皇后,就像一般人家里的婆媳关系一样。

汉灵帝另有一名爱妾王氏,给灵帝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刘协。由于王氏被何皇后毒杀,刘协便由董太后抚养。以前汉灵帝生的儿子都不幸夭折,所以当年何皇后生刘辩的时候,便依照当时的习惯,将他送至别处抚养。当时迷信,认为这样可以解厄消灾。皇子刘辩被送到史子眇的家里抚养,故被称为“史侯”。同样,由董太后抚养的刘协被称为“董侯”。史侯与董侯——围绕这两位皇位继承人,宫中分成了史派和董派,时常明争暗斗。

“请早立太子,如此才能减少派系之争。”有不少人向汉灵帝进谏,但太子依然迟迟不能决定。史侯刘辩和董侯刘协的资质天差地别,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灵帝死时,刘辩十四岁,举止轻佻,生性浅浮,连被人称为昏君的灵帝都对他皱眉不已。相比之下,刘协虽然年仅九岁,却显得聪明稳重。两个人孰优孰劣,一目了然。然而,汉灵帝畏惧何皇后,心中虽然认为刘协更好,但真到了作决定的时候,又怕招来何皇后的怨恨。但是刘辩又实在是太不争气,若是立为太子,母亲董太后定会发怒。所以,汉灵帝只得将立太子的事之事暂且搁置。不过,当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之后,也就不得不开始考虑身后之事了。

他临终时把蹇硕叫到床前,将刘协托付给了蹇硕。蹇硕虽然是个宦官,不过身材高大魁梧。灵帝任命他为上军校尉,统率西园八校尉。为了防止兵权集中在大将军何进一个人身上,便要选一个与之抗衡的人。对于汉灵帝来说,这已经算是了不起的谋略了。

汉灵帝驾崩的时候,蹇硕正在宫中。他对现状作了分析。

刘辩——何皇后——何进

刘协——董太后——蹇硕

若是两派难以共存,那么作为蹇硕这一派,便应该采取行动除掉何进。蹇硕只能做出这种直线形的分析。然而,这张派系表画得太过简单,本应该在其上画出更多更复杂的人脉关联才对。可惜蹇硕并没有做这种费力的事。不得不说汉灵帝托孤给他果然是个错误。单看他外表威风凛凛,便认为他是个人物,也果然是汉灵帝一贯的风格。

“陛下驾崩,我等奉陛下遗旨,拥皇子协继位,如此必须先诛大将军何进。为今之计,以商议陛下驾崩的后事为由,召何进进宫,出其不意将其斩杀,是为上策。”蹇硕将自己属下亲信头子召集到一起商议对策。众人意见一致,于是派使者召何进入宫。

然而,事情并非蹇硕想得那么简单。首先,蹇硕连自己身边的人脉关系都没有弄清楚。蹇硕的部下潘隐,与何进是莫逆之交。得知皇帝驾崩的消息,何进正要入宫,但此时潘隐却候在门旁。“迎而目之。”《后汉书》中如此描写潘隐的举动。潘隐向何进递了一个眼色。也许只是轻轻摇一摇头,除了何进,旁人谁也看不出来。何进心领神会,立即折回,随即便率兵闯入百郡邸。所谓百郡邸,是指百余个郡国的藩邸。占领了此处,便可立即控制宫中的局势。就这样,大将军何进以自己手中的兵力为后盾,成功拥立皇子刘辩为帝。

蹇硕最早知道皇帝驾崩,却没有将兵力集中到身边,轻易地错失了有利时机。蹇硕随后采取的行动,也对人脉关系研究得不够透彻,又犯了和以前一样的错误。他给几个主要宦官写去密信,劝道:何进与天下党人密谋,欲诛先帝左右,但以我统帅禁兵,故未得手。事已至此,宜先发制人,急捕何进而诛之。虽然同为宦官,但其中也有和何进关系亲密的人。中常侍郭胜便与何进是同乡。郭胜向同为中常侍的赵忠建言:“硕计略粗弊,不可相从。”并且,将密书拿去交给何进。何进得此证据,即刻捉拿蹇硕处以极刑,趁机将蹇硕的部队收为己有。蹇硕空有一副堂堂仪表,行事却如此鲁莽无谋。然而,在何进想要诛杀所有宦官的这件事上,他却说对了。的确,何进对宦官积怨已久。


黄巾起义令东汉王朝元气大伤,加上汉灵帝驾崩,整个汉室王朝面临着土崩瓦解的危险。

“天下大乱啊……”曹操坐在庭院一角的席子上,双手抱膝,喃喃自语。他一边说着天下大乱这一类大不吉利的话,一面笑得露出了牙齿。

“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到出手的时候了……喂,你倒说话啊。”说话的客人盘腿而坐。这位客人正是曹操儿时的玩伴袁绍。二人少时同在洛阳,曾经一起干过抢新娘的戏码。虽说是从小一起玩耍的伙伴,但和祖辈是宦官的曹操不同,袁家乃是天下闻名的名门望族。

朝中最高的官职是三公,即司空、司徒、太尉,一般称作宰相。而袁家四代连续出现过五位三公。“我乃清流的代表。”袁绍经常这样精神抖擞地说。对于皇帝近侧作恶多端的宦官,这位名门子弟从不掩饰自己对他们的义愤。这一天袁绍来找曹操,也正是要商讨铲除宦官的事。

“这不正是诛灭宦官的绝好机会吗?宦官这种虫豸之辈,若是能从世上铲除干净,岂非大快人心之事?”此时的袁绍身为中军校尉,也是西园校尉之一。他向同为校尉的曹操建议出兵发动政变。

“你说让我回答,到底要我说什么?”曹操反问道。

“哎呀,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把那些奸阉遗丑一扫而空啊。”袁绍焦急道。

“哦,这件事啊……”曹操放开双手,伸直双腿,心中暗想:“娇生惯养的人真是让人无奈。”虽然是一种近乎轻蔑的感情,其中却也掺杂了些许羡慕。和宦官的孙子商量铲除宦官,这种“豁达”的心胸还真是名门之后才有的吧。

“怎么样?”这种直来直去的方式,也是袁家的特点。

无论与名门望族有多少往来,曹操也无法变得像这些人一样。他本来就不是出身名门,又一直生活在阴影之中。甚至可以说,同这道沉重的阴影抗争,便是他整个人生的课题。

“能行吗?”曹操漫不经心地问道。

“能行。”

“如何能行?我今天刚刚听说,大将军何进向太后进言要诛杀宦官,结果被驳了回来。不管怎么进言,放到皇太后那边来看,一个宦官都没有的话,实在太不方便了……后宫的杂事由谁来做?”

“后宫的杂事算什么大事,有宫女就足够了。”袁绍是个乐观主义者。

“我的意见哪……”曹操又用双手抱起膝盖。已经讲清楚的话,曹操不愿意再多说了,“宦官专横确实可恨,然而并不需要尽数铲除。诛杀元凶一人,禁绝剩下的宦官插手朝政足矣。”

“你太过优柔寡断,如此万万不可。此时得当机立断……”

“不可勉强行事。失败的可能性很大。”

“放心吧,我自有万全之策。大将军何进正在召集四方的猛将豪杰,以显示诛杀宦官乃是天下公论。”

“什么,召集地方的将军?”这是曹操第一次听说。

“不错。”

“太危险了。”

“什么?”

“并州牧董卓,也召集了?”

“当然。不找上他还有什么意义?他不是西面最具实力的人吗?”

“实力当然是有,可是……”该说什么好啊——曹操心想。董卓也许有实力,然而此人是一介武将,见利忘义,薄情寡义。袁绍到底有没有想过,招来这样的人物,会给将来埋下怎样的祸根?当时,最大的行政区划“州”的长官职位,已经由刺史改称牧了。刺史本是民政长官,改名后的牧则兼有兵权。拿战前的日本来说,相当于县知事兼师团长的职位。

“怎么样?”袁绍向前探了探身。

“且让我考虑考虑。”曹操答道。


靠着当上皇后的妹妹,由屠户一步登天的大将军何进,行为举止却与小丑无异。对宦官抱有极大反感的本都是名门士族。平民出身的何进并非生为贵族,却总喜欢以贵族自居。受袁绍鼓动,何进也非常热衷于征讨宦官。在他之前,朝中还从未有过肃清宦官势力的人物。若是能够做成此事,便可以名留青史。然而,何进到底不是贵族。贵族的思虑要深刻得多,总是瞻前顾后,疑心重重,想方设法要探清水面之下的东西。宫廷中的处世哲学,其实也就是探秘的学问。也正因为这一点,平民出身的何进才会轻信于人。如果他是真正的贵族,大约也不会轻易被杀了吧。

太后召见。有使节来见何进。新皇帝尚未成年,由太后摄政。太后身为女人,常有难解之事,每逢此时便会找无话不谈的自家兄长商谈。“总是这样喊我过去,我也很忙啊……”何进倒也并非真有不满。他大摇大摆刚一走进宫门,便被宦官们捉住,转眼就丢了性命。

“大将军谋反!已然伏诛!”宦官们见了鲜血,兴奋起来,在宫中连声高呼。袁绍的堂弟袁术,当时正统率二百精锐护卫宫廷。“谋反的乃宦官!”袁术这一声大叫,意味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惨剧上演。

“但凡宦官,通通杀掉!”“一个都不留!”士兵们纷纷拔刀,追杀宦官。彼处鲜血四溅,此处割下的人头脑浆横流。南宫嘉德殿青琐门里火焰腾空,为的是把宦官首脑一个个都熏出来。

袁绍也率兵闯入宫中。

此时,被杀的宦官已达两千余人。其中也有因为没长胡子而被当成宦官误杀的。宫中展现出一派奇异的光景。男人纷纷解开裤子,露出男性象征。要是被误杀那可不得了。几个宦官头子悄悄挟持少帝及其弟陈留王,想逃出宫外,但还没有逃出多远,就见董卓率兵从西边赶来,做什么都已无济于事了。

部队的最前面打着大旗,上面写着“讨阉奸”几个大字。阉即指去势。大旗上的意思就是说,要讨伐奸恶的宦官。宦官头子无路可走,一个个投黄河自尽。董卓不费半点气力,便得到了皇帝兄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下虽然岌岌可危,然而汉室的皇帝依然是最大的王牌。正因为拥戴皇帝,宦官们才可以横行无忌。如今董卓握有这张王牌。

然而进驻洛阳的董卓,偏偏提出要废立皇帝。“十四岁的皇帝太不稳重,反而是九岁的皇弟非常出色,很有当皇帝的器量。应该趁此机会,换个皇帝。”董卓与重臣们如此商议。其实,说是商议,实际上却是强迫他们接受。虽说大家都承认,弟弟刘协无论哪个方面都比兄长更加优秀,然而废黜已然即位的皇帝,实在不是一件小事。

董卓是想借废立之事区分敌我。赞成者即为亲信,反对者当然便是异己。袁绍第一个逃去了冀州。凭借贵族敏锐的嗅觉,他知道洛阳不可久留。董卓手中既有王牌,更有人马,他的下一步动作必然是要打击各个对手。此时的洛阳,若要论及谁有能与董卓对抗的实力,首先便非袁绍莫属。他的身后是整个袁氏家族。董卓应该正在考虑如何除掉这个对手。袁绍看穿了对手的心思,抢先一步做出了对策。

“这可如何是好……”听说袁绍逃出洛阳的消息,曹操不禁仰天长叹。袁绍的出逃会让城中加强戒备。如此一来,要想逃出洛阳,会更加困难。若要论及袁绍之后的最具实力者,那便是曹操了。

未过多久,董卓便派使者来见曹操。“请任骁骑校尉,助我一臂之力。”

“改日遣使答复。”曹操回答。他明里是给官位,实际是夺兵权。之后要杀要剐,就看董卓的喜好了。

这时候九岁的皇弟已经即位。他便是身负东汉最后一位皇帝宿命的汉献帝。


十二月,洛阳东。眼前便是被称作圣地的嵩山。四年前,陈潜在山脚下遇到了曹操。那时候曹操还是镇压黄巾起义的官军统帅,而此时的曹操却身穿粗布灰衣,脚蹬草鞋,踏着霜雪,向东而行。陈潜也在曹操身边随行。一行十五人——浮屠的施药行,就是近来市井乡间广受好评的慈善云游僧。他们免费施舍西域名药,因而备受世人的欢迎与尊敬。从相貌来看,这一行几乎都是月氏族人。但若仔细观察,也有两张汉人的面孔。这也是最近施药行的特色。以前队伍中俱是月氏族人,如今也慢慢夹杂一两个汉族人在内了。

“南无阿弥陀佛……”一行人齐声念诵经文。月氏僧人支娄迦谶,正是在这一年完成了译经工作。

“最近,浮屠经文也开始能用汉音念诵了啊。”“冒着寒风四处云游,真是大善人哪……”“是啊,是啊……”路上的行人纷纷点头。

从清晨开始,天空中便一直乌云密布,过了中午才显出些许微弱的阳光。道路上的霜冻逐渐化开,这支队伍在泥泞中艰难行进,一直走到黄昏时分。领头的月氏僧人不时地开口唱诵经文,一行人也与之唱和。唱经声中听不出半点疲劳。

“已经没事了吧。”陈潜低声问曹操。

“还不能掉以轻心……董卓也该发现我逃了吧。刚才有几匹快马过去……说不定就是把我的事通报各地官员的使者。”

“有可能啊……”

“这家伙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曹将军的腿脚也很强健啊。”

“身为武将,岂有没锻炼过的道理。”曹操的脸上显出微微的笑容。曹操扮作施药行的一员,平安无事地逃出戒备森严的洛阳城。这一次的施药行,也是因为曹操之托,仓促之中集结而成的。

“助人不是浮屠的宗旨吗?”曹操如此游说长老。

“不错,”长老应道,“将来,你也许会帮助我们。这便是缘……谓之浮屠之缘。”冒着严寒匆匆离开白马寺的月氏僧侣,没有一个人说过半句怨言。

“了不起啊……”临近傍晚的时候,曹操不紧不慢地说道。

“啊,什么?”

“浮屠的信众啊……对我毫无怨恨,相反,还如此善待于我。”

“因为你又给了他们一次传教的机会,大家当然都很高兴。”

“这可是个强大的力量……以苦为乐的士兵……一定是一支无敌的队伍。”

“浮屠信众不会成为士兵。”

“为什么不会?”

“他们要成为士兵,除非是为了保护浮屠的信仰。”

“是吗……”曹操说了这一句之后便闭口不言。

陈潜也在考虑别的事情。浮屠的布施精神,是否也可以借用到五斗米道中来?这次施药行之后,应当尽速给巴地写信——不求报酬的善举,救民于水火的施药……

抵达中牟县城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达到县城后,施药行的一行人首先去县衙送药。在乡间可以直接将药物发到个人手中,而县城里因为人口众多,很难逐一发放,所以只有统一送到县衙。这种方式在教团里颇受争议,但又苦于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暂且如此。

“诸位辛苦了。你们布施的药效显著,百姓也都在翘首期盼你们的到来。”县里的主簿说道。

施药行的十五个人排成一排,主簿一一与之寒暄。陈潜站在队伍的最边上,挨着主簿的桌子,无意间瞥了桌上的文书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亡人曹操。亡人指的是逃亡之人。文字下面还画有曹操的人像。

陈潜偷偷望向身侧。曹操正抬头看着天花板,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陈潜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肘。曹操是个敏锐的人物。他的脸依然朝向天花板,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桌上的文书,脸上神色丝毫不变。

收取药物的主簿此时正在观察曹操的容貌,侧头不语,心中暗想,此人与适才京师送来的人像十分相似。主簿急急转身走向桌边,他是想再仔细看看那张画有人像的文书吧。主簿一边走,一边依旧盯着曹操不放。

曹操明知他要去看自己的画像,却依然神色自若。恰在此时,房间边上的一个功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曹操走去。功曹是负责记录功绩的人,相当于今天绩效考核员的角色。

“哎呀,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琅琊的吕渊先生吗……难怪听说你入了月氏的白马寺……你还记得我吧?我是同村的许礼啊。”这位功曹向着曹操说。

“认错人了?”这种想法在陈潜的脑中一闪而过,然而功曹的表情非常自然,不像认错人。而且,曹操也异常沉着,没有半点异样的表情。

“啊,果然是许礼先生。适才我就觉得眼熟,可又怕认错人,没敢和你打招呼。”曹操说道。

陈潜渐渐有些明白了。

功曹早就注意到了曹操,他似乎想助曹操一臂之力。陈潜猜不出功曹的动机。或许是久仰曹操大名,或许只是出于同情,又或许是想卖一个人情给他,希冀有朝一日能够有所回报。

曹操也是随机应变,拉住功曹许礼的手。“许久未见……”两人摆出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

“啊,原来是许先生的同乡……我还以为……啊,没事,没事……”主簿显得有些尴尬,离开了放着画像的桌子。

曹操逃过一劫,顺利抵达了父亲所在的陈留。


作者曰

关于曹操出逃,《魏书》写过这样一段故事:太祖(曹操)从数骑,过故人成皋吕伯奢,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取马及物,太祖手刃,击杀数人。若果如此,也算是正当防卫。

然而《世语》中却说,伯奢不在,他的五个孩子热情款待了曹操。但曹操因受通缉,疑心过重,担心他们告密,于是将他们斩杀之后逃走……斩杀热情款待自己的人,不得不说是一种无法原谅的行为。

在孙盛的《杂记》之中,曹操听到磨刀的声音,怀疑吕氏一族怀有二心,于是杀了他们。“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曹操杀人之后还如是宣言。

在《三国演义》里,曹操斩杀吕伯奢的孩子之后仓皇出逃,途中遇上了吕伯奢。两人擦肩而过,曹操又返身折回,连同吕伯奢一并斩杀。他想,假若放过他,吕伯奢回家之后看到尸骨,定会对自己怀恨在心,还不如趁现在杀了他,免得将来留下祸根。

正史《三国志》记载:太祖乃变易姓名,间行东归。其中,也写到他在中牟县受人怀疑,幸得相识者所救之事,但对于路过吕伯奢家的事情却只字未提。正史《三国志》的作者陈寿是与魏国对峙的蜀汉遗臣。他编撰此书的年代又是魏国灭亡、司马家的晋朝兴起时。也就是说,作者当时完全没有必要回避曹操的丑事。不论怎么看,他更应该着力渲染曹操的恶行才是。然而,《三国志》中却并没有记载曹操背恩杀人之事。想来这不是作者为了节省笔墨,而是故事并非事实吧。

由于诸多小说家有偏好蜀汉的倾向,曹操在这些书中被塑造成反面人物,许多滔天罪行都被硬加到他的身上。吕伯奢的故事大约也是其中的一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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