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余白马寺

三国史秘本  作者:陈舜臣

“我最爱的是洛阳城。”大富豪陶固常说。

“一提到洛阳,陶固的眼睛都会发亮。”白马寺的长老支英,对月氏族的信徒们边笑边说。陶家虽然拥有几代人都享用不尽的财富,但因家事纷繁复杂,家庭关系又欠圆满。“除了家人,陶固发自内心最爱的是什么?”支英解释道,洛阳首富陶固最爱的是“洛阳”。

陶固来白马寺后潜心学习佛法,热衷于西域异国的故事。虽然还没有成为正式信徒,但从他的态度就可以看出,陶固是在认真地追寻着什么东西。“先生引以为荣的洛阳城,似乎也要有所变故了呀。”支英对前来白马寺祝贺新年的陶固说道。的确,自从董卓掌权以来,洛阳城中发生了许多可怕的事情。董卓认为洛阳的所有东西都是他的囊中之物。陶固不愧为精明的商人,他早就通过白马寺把自己的财产秘密从洛阳转移了出去。不管再怎么热爱洛阳,也没有为这座城市殉葬的必要吧。

“这并不是抛弃洛阳。洛阳总有劫后余生之时,到那时候,我好助它一臂之力。”陶固对自己的行为如此辩解。但这一次要转移的却不是财产了。他来拜年之后,便再没有回城里的打算。连人一起逃了出来。

“相国答应吗?”支英问道。

相国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被称为洛阳城主的董卓。城内的所有富豪都是他的财产,任其随意榨取。因此,出城绝对不许可。即便因拜年或有事临时出城,若是不马上回来,不知道他又要找什么借口生事了。

“我说要改造府邸,所以暂时借住在城外的亲戚家。”陶固答道。

“他准了吗?”“花了很多银子。”陶固苦笑着,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也好。再稍稍忍一忍吧。其实我也正想劝先生设法离开洛阳。”

“有什么变故吗?”“变故倒没有……不过依我之见,洛阳乃是危险之地……特别是对于富人来说。”支英回答道。实际上,他确实得到了一点消息。

世人对月氏族的挖掘技术评价颇高,董卓也向支英提出借二十个挖洞工匠的要求。挖洞干什么?说是要借二十人,那就是要挖个很大的洞了。要在洞里埋藏财宝吧——无论怎么想,都只有这种解释最合理。若真如此,显然接下来的掠夺会变本加厉。借人挖洞是不久前的事,支英并不打算对陶固明言,毕竟董卓曾经叮嘱过他:“此乃机密。”不过陶固已经知道了。

“我听说你们曾在西域大漠挖井取水……相国似乎很欣赏此种技艺啊……”洛阳的大富豪说道。

“呀,先生连这个也知道啊。”

“我也在努力搜集信息啊,哈哈哈……”陶固无奈地笑道。

月氏族的故乡在西域的沙漠地区,不能解决饮水问题就无法生存,所以他们尤其擅长汲水之术,这点很少有别的民族比得上。沙漠上除了绿洲,唯一的水源只有天山和昆仑山的冰山融雪。不过不能在地表挖水道引水,因为炎热的沙漠瞬间就会将水蒸干,最多只能剩下一些盐分很高无法饮用的咸水。所以只能通过挖掘地下水道来引水。他们还发明了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每隔一定的距离就竖着挖一口井,每口井都能连接到地下水。阿拉伯语中这种井称为“卡纳特”,波斯语中称为“坎纳孜”,中国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则称为“坎儿井”。居住在沙漠地带的月氏族人都是挖井的能手,曾在西域任职的董卓很清楚这点。

过了年,便是东汉献帝初平元年(公元190年)的春天了。上一年灵帝驾崩,继位的皇帝又有废立之事,但依照汉朝的惯例,新帝继位更改年号要在第二年进行。

“未过正月就和先生商谈工事,甚是抱歉。先生适才提起改造府第之事,单靠这一个借口恐怕也难以掩人耳目吧,无论如何总要实际动工才是。所以我想和先生商议,改造之事是否能让月氏的工匠来做呢?”支英说。

“如此甚好,我也正想请一些靠得住的人过来帮忙。总之,所谓改造,只是个托词而已,也不用过于认真。”说着,陶固垂首施了一礼。


乌合之众。《史记》中未曾出现过这个词,然而东汉的著作中却频繁出现。看来这个词算是东汉时期的流行语了。东方诸侯举兵讨伐董卓,董卓得知大为震怒,立刻就要下令出兵。此时,却有尚书郑泰进谏道:“尽是些公卿子弟,纨绔儿男,高谈阔论倒是可以,哪能大有作为?我们用不着出兵。”

常言道,山东出相,山西出将。这里所说的“山”,指的是位于洛阳和长安之间的圣地华山,而非今天的山东省和山西省。大致说来,都城以东称为山东,都城以西则称山西。山东出相,就是说东部多出文官政治家;山西出将,则是说西部是军官武将辈出的地方。董卓出身陇西,和大战匈奴的悲剧式将军李陵同乡,骨子里就是武将。相比之下,自东方起兵的人,比起征战,更擅长谋略。

“不过,对方兵力甚众……”董卓颇为不悦。

郑泰连忙解释:“没有别的工作可做,才有很多年轻人来当兵,他们的战斗力强不到哪里去。山东一带太平已久,兵卒几乎没有受过军事训练。跟这些部队相比,您的军队久经沙场,骁勇善战。如果派兵前去征讨,无异于虎入羊群,仗是打不起来的。与其令百姓受战争之苦,莫如以德服人。”

这番话并不单是对董卓谄媚。出生于开封的郑泰,在当地拥有四百顷田地,自然不想让中原变成战场。已经遭遇过黄巾军的劫掠,再也不能把这里变成争权夺利的战场了。据说当初何进计划清剿宦官,召董卓入京的时候,反对最坚决的便是郑泰。后来他又成了反董卓运动的首谋。所以此时他说的一席话,不过是阿谀奉承的苦肉之计而已。

“以德服人……”董卓嘟囔着。在董卓看来,慑服别人就是要除掉憎恶自己的对头。纵观当今天下,最恨自己的是谁呢?董卓以为,自己废了刘辩,贬其为弘农王,普天之下恐怕再没有比他更恨自己的人了。他招来郎中令李儒,命其鸩杀弘农王。

李儒道:“请服药。”将酒杯递给刘辩。刘辩马上明白酒里有毒,他拼命摇头,大喊道:“不喝不喝!我没病,你们是要杀我吗?”

“不想喝也得喝。”李儒冷冷地道。

刘辩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我想与亲人摆一桌离别宴。”刘辩说道。他已经有了妻室,妻子是会稽太守唐瑁的女儿。他将毒酒一饮而尽,眼望娇妻,大恸作歌——

天地易兮日月翻,弃万乘兮退守藩。逆臣逼兮命不久,大势去兮空泪潸。

十常侍之乱的时候,刘辩逃至北邙山,由于过度惊恐,惶惶然口不能言,董卓因此觉得他难成大器,于是逼他逊位。然而,此刻他却在死前把酒吟歌,也可以说出乎意料。唐姬乃豆蔻少女,翩翩起舞,作歌对曰——

天将崩兮地欲裂,身为姬兮恨不随。生死别兮从此至,奈何茕兮心中悲。

刘辩入葬,谥号怀王,唐姬则被送回了故乡颍川。因为没有被授予皇帝的封谥,也就意味着他的帝位不受承认。在顺帝之前也有一位同样未受承认的少帝。除去这两个人,现在的皇帝刘协(汉献帝)也就成了东汉的第十二代皇帝。——帝京十一世,迁都则可续。当时,市井之间悄悄流传起这样的传言。据说这是一本叫《石包室谶》的预言书中写的谶语。乱世中总会流传一些预言,无论古今,俱是如此。大约因为世人无法预测明天会发生什么,才更加依赖于预言吧。上面那句预言是说,帝都将会于第十一世皇帝时终结,需要迁都才能延续王朝。说起来,西汉是在惠帝时灭亡的。除去吕后立的两个不成事的幼帝,算起来刚好是第十二代。“不能不考虑迁都了……”董卓在重臣的会议上说道。“市井流传的预言不可不信啊,有时候越是老话越灵验。”董卓的心腹立即随声附和。其余人等则默不作声。大部分朝臣都是久居洛阳,早已习惯了这繁花似锦的都城,谁都不想搬去别的地方。

董卓想将都城迁至西面的长安。华山以西才是他的根据地。他手下的二十万大军都在那里。只要到了那里,他就安全了。“目下正是四面受敌的时候,朝中诸朝臣也不服我。倘若形势对我稍有不利,这些人必然群起而攻……”董卓虽然掌控了整个洛阳城,但还是丝毫不敢大意。此刻,他的处境确实也不安定。军队的核心不是他的直属亲兵,而是吕布率领的金吾卫的部队。董卓费尽心机,伪装出手下人马众多的模样。他夜晚遣队出城,早上再大张旗鼓地入城,让人以为他的亲兵源源不断自西而来。当然,确实也有他的人马来到京城,不过数量远没有伪装出来的那么多。一旦洛阳城知道他部下人马的真相,他没落的日子也就不远了。白马寺支英想出的计策,暂时还可以蒙混过关,但是一直蒙混下去是不可能的。

“聪明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识破这个计策吧。”

不能再犹豫了。

“可是长安城早在两百年前便因王莽篡位与赤眉之乱化为了废墟。用它做大汉的都城,恐怕不大适合。”反对者中态度最强硬的要数城门校尉伍琼和督军校尉周毖。他们二人手中也有颇具实力的人马。

“难道说,这两个人发现我的人马有什么不对?”董卓心中暗惊。其余的朝臣畏惧董卓,不敢当面反对。

“二位所言极是……”有人含糊应道,“不过这预言之事,也不能不加考虑。我听说,不单有《石包室谶》,还有雍门贤者也主张迁都啊……”

“雍门贤者是谁?”董卓问道。

“到底是贤者还是狂人,至今还没有一个定论。不过近日确实有人经常在雍门附近聚集民众,宣称自己传达上天旨意,谏言迁都。”郑泰解释道。

“速将此人带来,我要亲自问问。”董卓说。


《石包室谶》是一本高深莫测的预言书,据说本来藏在一间用石头围起来的密室中,其中有关于迁都的记载。但是,这本预言书,原来是董卓命人撰写的。董卓的目的不言而喻,就是为了迁都制造舆论。“谶”在汉代十分盛行,有无数预言书流布于世。为了让书中的预言显得神秘,许多时候都会说这些书秘藏于山中的石室。因此可以说,“石包室谶”这个词既是专指,又是泛指。人们很久以前就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真正读过的人却很少。而且应该存在多种同名的书,所以就算是读过的人,各自的说法也常常千差万别。

董卓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此时的洛阳城便流传起伪造的谶语了。“一切都在按计划顺利进行。”董卓内心颇为得意。然而,这时候却又出现了意外情况。雍门贤者——这人竟然也鼓吹迁都,对于董卓来说,无疑是锦上添花的人物。“我并未派人做这件事啊……”董卓说要亲自问问,是因为很想知道这人究竟是什么目的。雍门贤者被带到了董卓的官邸永和里。只是此时董卓事务繁忙,暂时没有时间询问这个癫狂的人物。

东方的反董卓联合军,正如郑泰所料,只是虚张声势,并不打算真正开战。“胆小如鼠!”董卓听到禀报,暗自冷笑。然而一到二月,传来了敌军攻到荥阳的消息。第一报只说有敌军,并不知道是联军中谁的军队。黄河北岸,是被推举为联军盟主的袁绍与王匡的人马。他们的后面则是负责后勤的韩馥,驻扎在邺城周围。洛阳南部的颍川,有孔伷的军队在休整。颍川以南,盟主袁绍的堂弟袁术已经驻入鲁阳。再往南,长沙太守孙坚也正在北上。洛阳东面的酸枣县,有张邈、张超两兄弟和曹操、刘岱、桥瑁、袁遗、鲍信,共计七将。

“这不知死活的大将是谁?”董卓问第一报的将校。

“这个……没有得到渡河的消息,应该不是黄河北岸诸将。”将校歪着头答道。

“最不知死活的当属长沙孙坚,不过他路途遥远,这时候应该还没有到南阳吧。孔伷、袁术之类南方的诸将不会这么不知死活。”董卓所说的“不知死活”,差不多也就是“勇气”的同义词。

“如此说来,会是酸枣七将中的哪个呢?”

“好好琢磨琢磨……”

“是,请放心。”

“一定是曹操。”

第一报的探马还在董卓身边,第二报又到了,这是个个头颇高的羌族士兵。他一边喘气一边汇报说:“袭击荥阳的是曹操的军队。”

“看,我说中了吧。”董卓看了看一报的探马,捋起了自己的胡子。他得意的时候总是如此。

“董大人明鉴。”一报的将校垂首施礼。紧跟着,吕布麾下的蒙古族士兵带来了第三报。

“我军徐荣正在汴水附近迎战。战势于我有利。”

“好!”董卓大声说。

“是否给前线下令?”蒙古士官问道。

“传令下去,不要深追。”这道命令的前提是要取胜。取胜不言自明。“要想胜我,只有一个办法……西面。”

现在,反董卓联合军自北、东、南三个方向进逼洛阳,为何偏偏没有在西面派兵包围?因为他们不敢。世人都以为董卓的人马从西面源源不断增援洛阳,董卓也是挖空了心思营造出这样的假象。然而,实际上西面来的军队不过都是些障眼法而已。董卓的彪悍人马正从西面接踵而来,大街小巷满是他的手下——董卓的权力便是建立在这样的虚构之上。若是被人知道这些都是虚构的,那董卓也就大势已去了。“白马寺战法”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首先实行计划的士兵难免会走漏消息,终究不可能一直堵住他们的嘴。

“第一个发现我要害的,果然还是曹操啊……”董卓心想。不管怎样,迁都才是当务之急。不管是反董联军,还是反对迁都的朝臣,对董卓来说都是敌人。反董联军因为惧怕董卓的“大军”,所以不敢从西面进兵。对于反对迁都者,也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招来吕布:“斩了伍琼、周毖。”

“遵命,义父。”吕布是董卓的养子,所以才称他为“义父”。吕布刚要走出房间,又回头说道,“白马寺的人已经开始挖掘了。工事周围禁止任何人靠近。”

“嗯,靠近者斩!”

“是……另外,洛阳城中的富豪名单已然制成。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和贼人有些关联。”吕布所说的贼人不是指黄巾军,而是指反董联军的诸将。洛阳城中称得上富豪的人,多多少少都要和袁家之类的权臣有联系才行。查出这些联系,加上一个“勾结叛党”的罪名,便可以直接处斩。当然,根本的目的还是要没收财产。“好,速斩。”董卓连下了几道斩首之令。再不尽早将城中富户斩尽杀绝,清点没收来的财产的时间都没有了。“全都是我的!”掠来的财产运都运不完。所以像金银之类不会腐烂的东西被埋到了地下。为了这个目的,董卓才找了白马寺挖洞的工人。“陶固已经开始动工改造府邸了。”吕布随口追加了一句。“蠢货!还以为他会比旁人聪明点。商人到底还是商人啊。”这个时候董卓还没有决定要烧洛阳,不过迁都已经是定了的事情。既然要迁都,洛阳必定会变得万分萧条,在这时候改造府邸,绝非明智之举。

“不过,陶固这家伙毕竟不知道迁都的事啊。”吕布的口气像是在为陶固辩护一般——毕竟吕布收了陶固不少钱财。“不要说迁都,这家伙连自己的命运也不知道啊……哈哈哈……”董卓放声大笑。“确实如此。”吕布心中暗笑。他收了陶固大笔钱财,给了他出城许可。看来陶固对自己的命运也不是一无所知啊。放陶固出城日后可能会被董卓追究。毕竟陶固是洛阳城的首富。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吕布也有推脱的借口。“陶固改造府邸之事,已经向义父禀告过了。既然是改造府邸,暂居别处也是理所当然。我以为义父大人也知道此事……”凭这番话应该足以搪塞过去了。董卓可能不悦,但至少不会把自己斩首吧。

“况且斩首乃是我的拿手好戏……谁斩得了我?”吕布摇晃着硕大的身躯往外走去,心中如此寻思着。“陶固府第就在附近吧?”董卓突然在吕布背后问了一句。“是。”吕布一惊。

“真是在改造吗?见到工人出入了吗?”

“确是在改造。我看到有不少工人出入陶府。”因为本就是他亲眼所见,吕布回答起来底气十足。“知道了。”董卓最后说了一句。


惨败。曹操知道自己会败,但完全没想到会败成这副惨状。因为整个战线都处于胶着状态,曹操本来打算发动小型攻击,伺机攻占洛阳。然而,如今却败成了这副模样。让十万联军进攻洛阳的计划,也只有宣告流产。

“不管怎样,还是要坚持下去。”白马寺派往曹操驻地的使者陈潜,跟随着曹操出战,如此向曹操说。

“是啊,咬牙也要坚持下去……可是苦于兵力不足啊。”曹操揉揉鼻子,说道。

“需要多少兵力?”陈潜问道。

“我倒也并非想取胜,能坚持十天就行了……要想取胜,至少要五万兵马,不过若是只坚持十天的话,只要五千就够了……话虽如此,仓促之间也招不到五千兵马啊。”

“酸枣不是有十五万兵马吗?”

“有是有,但那到底是别人的部队。”

“既然只要五千人,不妨去借借看……我军一气败退了三十里,还好对方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不管怎样,我们至少要打回去二十里吧。这样友军也会振奋。”

“唔,我也想再把战线拉到汴水一线啊,如果可能的话……可是向谁借兵呢?谁也不会无条件借兵啊。”

“有钱就行。”

“钱的话,现在张氏兄弟最缺。他们招的兵太多,正为军费支出头疼。”

“那看起来有点儿希望。”

“先生为我去走一趟?”

“好,我这就去。”陈潜折回酸枣,从张邈的军队借来五千士兵。曹操最终用这五千援军维持住了战线,再次逼回了汴水一线,与董卓军对峙十余日。董卓强行迁都的时候,恰是曹董两军在汴水对峙的时候。曹操听到董卓迁都,不禁喜出望外。“真是天助我也!”他于汴水与董卓对峙,在外人看来与自杀无异,不过曹操想由自己的行动振奋反董卓联合军的士气。他想,既然董卓要放弃洛阳迁至长安,联军中的诸将也该抖擞精神了吧。

“这可不像相国的作风啊。”陈潜很疑惑。陈潜虽然不是曹操的军师,却经常被唤去议事。因为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可以无拘无束表达自己的见解,或许他的意见有不少值得参考的地方。

“确实不像。”曹操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也慢慢褪去。他们二人的对话简洁明快,毫不拖沓。两个人有许多共识,在这基础上的对话自然不需要多作解释。譬如此处不像董卓作风的话,到底什么才是董卓的作风,两个人本就见解一致,用不着多费口舌。

武将出身的董卓,一切行动都由两个字决定:得失。名誉也好、道义也罢,这些东西在他看来都纯属多余,一概不考虑。在山东十万余反董联军面前迁都,显然极为不利。虽然西面的长安是董卓的根据地,比洛阳安全,但在战势正酣时突然从敌人面前后退,后果不堪想象。放弃洛阳这个大据点,任由敌人处置,确实不像善于计算得失的董卓的决定。

曹操抱起胳膊,说道:“那家伙是不会将洛阳拱手相让的。”

“确实没有那么简单。”陈潜叹息道。两个人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已经料到洛阳的命运了。

“今晚兴许就会听到洛阳起火的消息吧。”

当时的洛阳,坐落于今天的洛阳城的东面,距离甚远。不过即使在当时,洛阳距离荥阳也有二百多里。哪怕是洛阳城大火染红了夜空,从曹操驻扎的地方也看不见。然而他往西派出的探马应该注意到了洛阳城中的异常。果然不出所料,当天夜里,洛阳起火的消息传到了曹操的军中。

“出击吗?”这话并不是在问什么人,而是曹操的自言自语。

“务必要小心。”陈潜应道。

“那家伙是在尽量争取时间吧。哪怕只有半年或一年……能拖得越长越好,等到新都逐渐建成,形势就会对他更加有利了吧。”曹操的语气不像往日同陈潜对话的模样,而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比平时的话要多。“可是……非出击不可啊……”曹操转过身,背对着陈潜自语道。


朝中大臣都对洛阳恋恋不舍。不单是大臣,洛阳的黎民百姓也都深爱着洛阳。“好,那就让你们彻底死心!”董卓在最后时刻,终于下决心将洛阳付之一炬。让他做出这个决定的直接原因,是他对雍门贤者的询问。

询问开始的时候,雍门贤者守口如瓶,声言“我言乃是天意。”其举止与狂人无异。然而,董卓一直盯着他的狂态,识破了他的伪装。“此人肯定受了谁的指使。”董卓确信。除了自己,还有谁人对迁都如此热心?——董卓颇感兴趣。“严加拷问!”虽说这人在给自己的计划推波助澜,但董卓不知道真相,心中总是不甘。他颇有虐待狂的倾向,山东的士兵落在他的手里,都是先用蘸满猪油的布条缠绑全身,然后点火活活烧死。董卓喜欢看着他们在火里痛苦挣扎。不过,眼下要让雍门贤者坦白交代,只能用不至于要命的拷打。于是,便将他吊在房梁上,用裂开的青竹抽打,这是一种古老的方法。雍门贤者六十左右,拷打得过重说不定也会要了性命。

“下手要注意分寸。”董卓吩咐道。毕竟这人帮他传播了迁都的“天意”,董卓对他没有什么怨恨。虽说下手不太重,抽打了几下后老人身上便已伤痕累累,老人终于招架不住了。“我说……我确实是受人之托……大人恕罪……我不是要蛊惑人心啊……饶命……”他喘着粗气说道。“托你的那人是谁?”审问的官吏大声喝道。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听了雍门贤者的回话,官吏立时扬起青竹,狠狠抽打在老者的后背上。裂开的青竹声响很大。雍门贤者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真的不知道啊……真的……哎哟。”老人连声惨叫。惨叫声还未停歇,又听见青竹抽进肉里的声音。“好了,先听他说。”董卓坐在朱椅上,抬起一只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快说!”差人将青竹放在地上,向吊在半空的老人咆哮。

“我在雍门遇见一个瘦弱老者,他说……只要将迁都说成是‘天意’……就给我钱……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他住哪里……”

“你是说,你受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指使?仅仅为了挣钱?”官吏狠狠地瞪了老人一眼,又稍稍回头看了看董卓的脸色。

董卓噘了噘厚厚的嘴唇,说道:“你为了钱什么都肯干吗?放火杀人,什么都行?”

“不……不……”老人拼命摇头,绳子开始左右晃动,老人的身体也像钟摆一样摇晃起来。

“不只是为了钱吧?”董卓压低声音询问道。这与官吏的喊声形成鲜明对比。

“因为……因为我也有同感……”

“对什么东西有同感?”官差声嘶力竭地高喊。

“是迁都的事!”

“为什么?”

“我生在洛阳,长在洛阳……是个地地道道的洛阳人。比谁都爱这里。为了洛阳城,希望相国能去别的地方……只要相国去了长安,战场就会转向长安……如此一来,洛阳就又有了希望……我和那老人的想法一样……”雍门贤者断断续续地说。

董卓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竟然将我视作瘟神!”董卓怒火中烧,表面却显得异常冷静,说话的语气相当沉着。

“天子虽然行幸西方,我这相国还是驻留洛阳。洛阳到底还会变成战场啊,就这么办了。”

“不行!不要!”雍门贤者叫道。

“是啊,不行。我当然明白。不能让这里变成战场。那就在那之前先放一把火把它烧成灰烬吧……好了,就这样决定了。让你们深爱的洛阳城灰飞烟灭吧!”董卓从椅子上站起来,冷笑着望了一眼吊在半空的老人。在他眼中,老人的脸仿佛与朝臣的脸重叠在一起。

斩了反对迁都的伍、周二人之后,朝臣中再无敢反对迁都的人了。但是多数大臣依旧不愿离开洛阳。不仅是大臣,就连一般市民也对洛阳恋恋不舍。“只要洛阳化为灰烬,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吧。”可以说,是老人的供词让这座千年的都城毁于一旦。是谁指使的这个老人,董卓已经没什么兴趣了。是谁都无所谓,反正他已经明白了,全洛阳城的人都把自己看作瘟神。全洛阳城的人都是指使的人。

“打入大牢吧。”董卓命令道。

“再打几下就会供出指使者的姓名了……”官差略显不满地说。

“他自己也说了,他也不知道那人是谁,而且我也没兴趣了……等到洛阳火势最旺的时候,淹死这个洛阳疯子。让他尝尝水深火热的滋味。”董卓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他事务繁忙,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不过,比所有事情都要重要的,便是下令放火烧城。拷问的官吏也随着董卓一起离开,令手下人将雍门贤者打入大牢。

吊在大厅房梁上的老人还在绝望地大喊:“万万不可啊……万万不可烧毁洛阳啊……我说,我什么都说……不能烧啊……让我传播流言的是陶固啊……我招了……我招了……别烧洛阳城啊……”他喊得已然声嘶力竭了,但即使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发出微弱的叫喊。扬长而去的官吏没有听见。即便如此,老人依旧喊着:“不要烧毁洛阳啊——”喊声耗尽了老人的体力,终于夺去了他的性命。雍门贤者,便如此吊在房梁上气绝身亡。虽然落了个悲惨的下场,但至少不必遭受虐待狂董卓为他准备的“水深火热之苦”了。对于雍门贤者而言,这也算一种“幸福”吧。


迁都,其实并非说说这么简单。新都长安基本上就是一座空城。在西汉末年的动乱中废弃的长安,又在光武帝建武二年(公元26年)正月被赤眉军纵火焚烧,出现了“长安为虚,城中无行人”的状态。长安靠近陇右,木材充足,杜陵一带又有汉武帝时建造的瓦厂和窑厂——董卓为迁都举出这样的理由。举出木材和砖瓦的理由,只不过是说建造都城是有可能的。此时的长安城中,宫殿家宅一无所有。当然也没有住民。就算建造了宫殿,召集了群臣,没有住民还是算不上都城。况且宫殿又由谁来建造?还是要有劳役才行。“驱洛阳之民同行。”董卓做了如此决定。

洛阳的百万市民被赶上通往西面的道路,步行前往长安,他们的脚步必然是依依不舍的吧——为了斩断他们的不舍,要放火烧了洛阳城。当然,放火之前,董卓已经治了城中富户的罪,将他们的财产尽数收缴。接着,他又命吕布掘开北芒历代皇族公卿的陵墓,掠走了其中陪葬的无数珠宝。“都是我的……都是我的东西。”董卓一个人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遍又一遍暗笑。真是个占有欲极强的怪物。能运走的财产,他都令弟弟董旻监督运到了西面。那些运不尽的金银珠宝就悄悄埋在自己的府邸。

当然,藏宝的地方不能被人知道,于是董卓便找来了没有私欲,而且守口如瓶的佛教徒挖洞。“是人不可能没有私欲啊……”敛财越多,董卓就越贪婪,占有欲越强,随之而来的是愈发多疑。在他眼中,所有人都有私欲。现在这二十名在自己的府邸挖掘洞穴的月氏信徒知道财宝的所在,难保这些人不会把自己的财宝偷走。董卓打算尽可能多争取一些时间,然后迁去新都长安。他担心的还是迁去长安之后的事。“这些家伙也要杀了才安全。”董卓已经成了一头野兽了。

洞穴长三十米,深十五米,呈方形。永和里整条街都是董卓的家宅。经过精心挑选,洞的地点就选在宅里,挖得再深也不会渗出水来,用来埋藏宝物最合适不过。将木箱装满金银珠宝,一个个放到洞底。

“好了,上去吧,用土封上。”挖洞的工头说。

“你们不用上来了,我们来封土就行。”上面如此答道。洞穴周围都是董卓的侍卫。沙土如雨点般落到洞里的二十多人头上。为了便于出入,东面的洞壁做成了阶梯状。董卓的侍卫守在这里,将那些想从这里爬上去的人一个个踢了下去。周围的士兵也纷纷拔出刀剑。“你们这是自掘坟墓啊,哈哈哈……”侍卫们放声大笑。堆在地上的土逐渐被回填到洞中。

“到墙的西边去!”惨叫声中有人高喊道。

“绳子,抓住白色绳子。”又传来一个声音。

这时候正值半夜,洞的周围也像泼上了一层薄墨一般,模糊一片。

“笨蛋,还想靠绳子爬上来!”拔刀的侍卫破口骂道。

沙土不但没过了洞里藏宝的箱子,也掩埋了挥舞双手的工匠。洞穴深十五米。沙土没过了工匠的头顶,还在不停地填入洞中。拔刀的侍卫纷纷将刀放下,一起帮着向洞中填土。“哇!”填到大半的时候,接连响起一声声的惨叫。填土的侍卫一个接一个的掉进了填到一半的洞里。都是被人从后面砍了一刀之后推下去的。填土的大约有二十几人。也许因为他们太过专心填土,疏忽了背后的偷袭,不过能将他们一个一个杀了推入洞里的人,确实也是个极厉害的人物。确实只有一个人。眨眼之间所有人都被解决了。洞里的沙土还没有踩实,很松软,掉进去的人因为自己的体重慢慢陷了进去。那光景真如地狱一般。

“刀刃钝了,要好好磨一磨了……”那个举着长剑的男人,长着一张格外白皙而又年轻的脸。是董卓的义子吕布。保存下来的汉代刀剑很少,不过越南北部的河内博物馆中藏有一把长一百一十厘米的剑。虽说单凭一把宝剑不该妄加推测,不过汉代的武将或许真的特别喜欢长剑。尤其是吕布,体格健硕,用起长剑来应该游刃有余吧。

“不愧是我儿,出手不凡……”朝吕布走来的,正是相国董卓。

吕布露齿而笑。场面令人毛骨悚然。“剩下的土只好由我和义父两人来填了。”吕布说道。

“啊,好的,我的气力还够用。”董卓弯下腰,用两手将身旁的沙土推到洞中。“刷”的一声,吕布将剑收入剑鞘,挨着董卓弯下了腰。“全都是我的了……”董卓得意地说道。

“恭贺义父。”吕布说道。


听说洛阳城起火,曹操决定再次攻击荥阳。荥阳应该有董卓的援军,而且依照战事的发展,虎牢关的守兵说不定也会出击。也就是说,曹军不可能取胜。尽管如此,曹操还是想奋勇出兵,试图创造战局的转机。

董卓的部将徐荣是一名猛将,手下有大量兵力。董卓带着天子、朝臣以及洛阳城的百姓一起西迁,但大部分部队依然留在洛阳。西面都是他的人马,而且没有敌军。他自己也在毕圭苑设下总部,亲自督战。所以徐荣不缺后援。若是酸枣六将全部出击的话,也许会演变成一场东西决战。可是谁也不愿出兵。

张邈虽然借给曹操五千人马,但也不是没有条件的。那是用陈潜从白马寺带来的钱财换来的。哪个将领都不想损失自己的兵力。“来日方长,不可着急。”大家都如此盘算着。根据各人的战功,诸将会有不同收获。然而,若因急于立功损伤了兵马,实力就要下降了。眼下想要取胜并不容易,况且战事刚开,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才是明智之举——诸将一边观察友军的动静,一边打着各自的算盘。诸将彼此之间还有好恶纠葛。刘岱与桥瑁以前就不合。自从在酸枣联合以来,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

“准备突袭。”当然,曹操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果敢之师——若是能得到诸将这样的评价,比他们略胜一筹,出击就有价值。不过,既然只要在友军面前显示自己的果敢,就算是败,也不能败得太惨,曹操想让众人刮目相看。曹操奋勇而战。此时他年方三十六岁,精力充沛。此时的武将风范,在他日后生涯中有着深远的影响。“不用担心,我会珍惜性命,英勇作战。”出战之前,曹操对叮嘱他保重的陈潜说道。英勇作战与生命安危,两者之间只有一步之遥——要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需要有相当的智慧。事实上,曹操也确实使用了不少计谋,造出比实际情况更加壮烈的场面。他大张旗鼓调动部队,虽说作战中本不需要如此张扬。这都是为了让友军看得更清楚一点。

在树林中休息的时候,他把铠甲脱下来挂在树枝上,对着它射箭。那时候的铠甲多为铁制,高级将领更喜欢铜质的铠甲,因为打磨之后会闪闪发亮。铠甲用皮革和铜片连接而成,力道强劲的箭会深深扎进皮革的部分。曹操打算穿着扎满箭的铠甲回到友军的营地。曹操并不只是热衷于粉饰自己的勇敢。无论如何,这一次确实是有对手的。而且实际上他也遭到了伏兵袭击,差点丢了性命。

后来他数过铠甲上的箭,才发现比他自己插的多了两支。敌人的箭还射中了他的战马。这时候他身边只有几骑侍卫。若是失去了战马,要想突出重围,可以说难于登天。将坐骑让给曹操的是他的堂弟曹洪。

“兄长,快上我的马。”

“那你该如何?”曹操问。

“天下可以没有我曹洪,但不可没有你曹操啊。”曹洪斩钉截铁地道。

“也罢。”曹操跨上了曹洪的战马,杀出一条血路折回了酸枣。到达友军阵营的时候,他的壮烈程度已经不必再作什么修饰了。血、汗、泥土全都混在一起,确实经过了一场殊死战斗的模样。“正合我意啊……”自欢声雷动的友军中经过时,曹操的心中揣摩着他的计谋带来的结果。

“喂——”远处传来了呼声,马蹄声也越来越近。曹操转过头去看。“啊,曹洪!”他立刻跳下战马,等着赶过来的曹洪。

曹洪在汴水边将自己的马给了曹操,此时他也平安回来了。“这是谁的马?”曹操问。“我抢了敌人的马,一路赶过来的。”曹洪一边用嘶哑的声音说着,一边下了马。他好像在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一步,两步,第三步好像就迈不出去了,曹洪的头耷拉了下来。

“好,要演一出好戏!”曹操在心中暗暗给自己下令。他猛然一把抱住了曹洪。“平安无事便好!”曹操说道。只此一句,不用再多说什么了。汴水边的奋战也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不相信的自可以去问目击者。他只要在两边的人墙中抱住曹洪就行了。半晌之后,他放开了曹洪的肩膀,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时候,陈潜从人墙后面走了出来,他向曹操说道:“太好了。”是的,太好了。这一句话里包含着很多很多的意思。曹操视死如归——世人如此称赞道。经此一战,他的大名响彻诸军。只要听到他的名字,无论武将士卒,心中都会生出一股莫名的战栗。这一点给曹操今后的岁月带来的好处,恐怕是无法估量的吧。


有人说有一百万,有人说有数百万。这是被董卓带到西面的百姓人数。据《后汉书》郡国一项记载,包含洛阳在内的河南尹,有户数二十八万,人口一百多万。所以,说有数百万的有些夸张了。不过,上面的统计是在永和五年(公元140年)进行的,这之后已经过去了五十年。而且,按照当时的人口统计方法,一般会把不受平等待遇的奴婢等人排除在外,所以实际人口应该多于一百万。另外,由于黄巾起义,中原一带的治安恶化,人们为了寻找一个安定之处,纷纷涌入洛阳,迁入的人数应该也不少。无论如何,被董卓赶往长安的人口数量相当巨大。

路上的粮食问题怎么解决?住宿又怎么办?这些问题董卓一概不予考虑。“只要强者随我到达长安就行了,走不到的死了也无所谓。”董卓说。洛阳到长安大约五百公里。沿途既没有食物,也没有住家可以遮风避雨。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脚,走到头的人才能活下去——不,就算是到了长安,也不见得一定有住所。自从二百年前因赤眉之乱而荒废之后,长安城已然成了一座废城。人们对前途抱不了任何希望,只是向前走着。前面的人饿得连走路都踉踉跄跄,被后面推搡着,被马蹄践踏着,纷纷倒毙在路旁,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真如人间地狱一般。“积尸盈路。”《后汉书》中简要地写道。尸体在路旁堆积成山。到底有多少人活着抵达了长安,史书上并没有记载。有人中途想逃回洛阳,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住的地方。董卓为彻底粉碎朝臣和百姓对洛阳的眷恋,不单烧毁了洛阳,就连附近的小村庄也全部烧得一干二净。史书如此写道:“二百里内,室屋荡尽,无复鸡犬。”那时的一里相当于今天四百米。依此计算,这场大火造成了方圆八十公里地区的彻底毁灭。

剩下的只有雍门以西三里的白马寺。十二层的佛塔矗立在余烟未尽的废墟中——自建塔以来,人们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它的存在。“真像是专为今天而建的啊。”陈潜从酸枣曹军营地回到白马寺,仰望佛塔说道。来迎接他的支英沉默不语。“你的一片苦心,终于有了回报啊。”陈潜说。他说的苦心是指支英给董卓献计献策、讨其欢心的事。所谓回报,则是指董卓下令禁止烧毁白马寺。“不,也许……连白马寺也该一起烧了才对。需要普度的百姓都失去了家园,只剩下白马寺还有什么用处……我以前的做法,是不是错了呢……”支英轻轻摇头,开口说道。“是吗……这份心情我也能理解……”陈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若是换作五斗米道又该如何?要想拯救人类的灵魂,恐怕就不得不承受痛苦啊……“陈潜先生,我有一事相求。”支英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

“唔?”

“能否帮我把寺里的二十几人,以曹军士卒的身份带出去?”

“寺里的人?”陈潜不明白支英的意思。

“相国为了防止去长安的人逃回来,把白马寺中的相关人等都做了登记。寺里若是留有他人,一律视为逃亡者斩首。”

“你是说,寺里有二十名外人?”

“不,这二十人本就是寺里的。”

“那为何……”

“相国以为这二十人已经被活埋了,所以我们上报名单的时候必须将这二十人扣去,不然就会与他的名单不符。”支英在石阶上坐下,将事情的原委详细地说与陈潜。

自从答应董卓借他二十人去挖洞,支英就知道这二十人的性命难保。虽然董卓也知道月氏的佛教徒无欲无求,但他自己的占有欲太强,当然也不会信任别人。董卓不会放这些知道财宝所在的人活着出去。恰好此时,董卓府邸附近的富豪陶固为了避难,找借口要改造宅邸。支英便将月氏的工匠派到了陶固那里。其中便有擅长在沙漠挖掘地下水道的人。根据此人的指挥,月氏工匠先挖了一个竖洞,然后又横向挖开通道,一直挖到了董卓的宅邸。多亏了这位专家的指挥,他们得以正确测定横向通道的走向,并且也顺利完成了排水等诸多作业。董卓这边的工匠们把装满财宝的箱子放到洞底的时候,陶府的一组工匠已经挖到了董卓府邸洞穴的西壁,只留下薄薄的一层土。这样就可以随时将其打通,把那边的二十人解救出来。董府这一组的负责人也知道此事,所以当上面落土下来的时候,招呼众人赶去洞的西壁。陶府这一组人打通西壁,抛下绳子,把这边的二十人救了上来。这边的二十人事先带了许多木板下来,说挖掘洞穴的底面时能用得上。上面落土的时候,他们就将木板搭在装满财宝的箱子上,尽量给自己多争取一些空间。不过,这二十人虽然获救,却不能将他们的名字登记造册。

“原来如此。”陈潜点头道。

这时候距离董卓纵火已有数日了,然而洛阳城依旧灰烟缭绕。烟气渗进陈潜的眼睛,他不禁连连眨眼。大概不单单是烟气的缘故吧,陈潜仿佛由心底淌出了泪水。

“烟真呛人哪……”支英也眨着眼睛。陈潜仰头望向十二层佛塔,他对着苍天频频点头。


作者曰

北魏杨衒之所撰写的《洛阳伽蓝记》中有如下记载:吏部尚书邢峦挖掘自家庭院,得金玉宝玩。金银上皆刻有“董”字。此宅地处洛阳永和里,为东汉末年董卓宅邸旧址。后来,邢峦做了一个奇梦,梦见董卓亡灵索要这些财物——这些都是我的东西!还给我。——不行,此处是我的宅邸了。第二年,邢峦突然死亡。人们传言是董卓亡魂诅咒的结果。邢峦死于延昌三年(公元514年),距离董卓把洛阳烧成灰烬已经过了三百二十四年。人类的“欲望”是多么可怕啊!董卓到长安之后,再也没有回过洛阳。知道财宝所在的吕布,也在三国初期被杀了。白马寺的人虽然知道财宝的下落,却从没有去动过一分一毫。

上一章:铁骑入白波 下一章:风姬之舞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