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行

三国史秘本  作者:陈舜臣

听少容说话的时候,刘焉好几次都不禁长身而坐。“说得甚是有趣……”他的心中暗想。刘焉借口想听少容的见解,将她请来了自己的府邸,实际目的是见见她的真容。本来不过是作为借口的交谈,却也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少容是五斗米道的前任教主张衡的遗孀,现在五斗米道的教主张鲁是她的儿子。张鲁今年虽然已二十六岁,但教内大小事务由母亲掌管。少容年过四十,但风韵不减当年。“能与此女见上一面,不枉我益州之行。”刘焉如此想道。

益州是今天的四川省,唐代以后改名成都府。这里与都城洛阳相隔甚远。董卓虽然迁到了西面的长安,益州仍然算是边境地区。中原一带战云密布,风尘迭起,而益州路途遥远,很难得到准确的情报。然而,五斗米道的情报网遍及天下各处,他们的消息甚至比益州刺史刘焉更加灵通。

“我很想听听五斗米道获得的消息。”刘焉便是以此为由请了少容。

关于中原情势,充斥着各种流言。以洛阳为中心,在如此狭小的地域中汇聚了天下豪杰。关于他们之间的聚散离合、情感纠葛,流传着各种版本。既有无根无据的流言蜚语,也有确如其事的消息。有的是有人故意造出的谣言,也有因为恐惧而生出的妄想,当然也有满怀希望的预测。少容将以上种种流言加以区分,简单扼要地进行解说——譬如关于驻扎在酸枣县的诸位将军之间的不合,有“刘岱与桥瑁关系险恶”的传闻。少容断言,此言必是事实。这一断言随后得到证实。兖州刺史刘岱杀了东郡太守桥瑁。桥瑁便是此前伪托三公名义写了讨伐董卓檄文的人。又譬如,袁术与孙坚不合。少容虽然也向刘焉提到了此类流言,却评论道:“这恐怕并非事实。”

各路军阀在战争中不断扩张势力。为了讨伐董卓向洛阳一带进兵的人马,差不多都是曾在黄巾军之战中持有兵力的同盟。不过,不管哪一家,都并不具有特别突出的优势。因此,从这时候起,接下来的竞争便是尽力增强各自的军事实力。孙坚自长沙北上,途中杀了荆州刺史王叡和南阳太守张咨,夺来了这两个人的军队,又在鲁阳与袁术的大军会合。夺取对手的军队——这是增强兵力的最直接的方法。只不过除了夺人军队之外,还需要适当缔结一些盟约,以这种相对温和的方式扩张自己的势力。像这种于途中斩杀对手抢人军队的事情,做得多了便会使人心生警惕,想结盟都很难找到对象。孙坚也不得不考虑与人联合,好给天下留一点正面的印象。

“至少在短时期内,要和袁术保持良好关系吧。”少容说道。

“嗯,这话不无道理。”刘焉眯着眼睛微微点头。他一直盯着对方的脸,若总是圆睁双眼,感觉颇为不雅。他微微垂目,视野上方仿佛罩了一层阴霾,却更显出少容容貌的美艳。

“据说讨董联军的盟主袁绍与堂弟袁术不和,这倒可能是事实。”少容根据身在中原的陈潜的报告,将种种消息讲给刘焉。

“就算是堂兄弟,性格也可能不和啊。袁家这么大,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刘焉不禁向前探了探身。不知不觉间,他睁大了眼睛。这一次即使是凝视少容的面庞,他也没有难为情,因为此时他的心思都在少容的话上了。

“假若我身在中原……”

与甲结盟而攻乙,夺了丙的军队,假意同丁联合,趁其不备偷袭……当然不单单自己这边如此算计,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遭人暗算——要深谋远虑,还要时刻不断的紧张。他握紧了双手。

“据说刺史大人厌倦了权谋术数、分分合合,才自愿来到了这样的边境之地。”少容换了一个话题。

“的确如此。”刘焉扮演着超凡脱俗般的人物形象——其实,他对逐鹿天下并非毫不关心。或者应该说,他其实也有野心,甚至可以说极有野心。只不过他知道自己的才能。若此刻自己身处中原,恐怕早已经一败涂地了。不单会早早在霸权争夺中遭到淘汰,弄不好还要落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总有一天,混战会结束,大部分人淘汰出局,决战时刻到来,各方势力疲惫不堪。到时候自己再横空出世也不算迟——刘焉来到益州,正是抱着这样的打算。

“那么大人又为何要打听中原的消息呢?”少容问道。

“什么都不知道,就真的变成乡野鄙人了。而且,我没有五斗米道如此广泛的消息网,要想探听中原的消息,实在没有什么路好走啊……”

显然,刘焉又在撒谎。他一个劲儿地收集情报,只不过五斗米道的消息来源更可靠,才向少容打听而已。

“既然消息来源有着落,军队调动也顺畅,刺史大人,就算您把蜀地当作世外桃源,终究还是要与中原连在一起啊——只要路是通的。”少容变了一种语气,平淡单调、声音故意拖长——这声音却让刘焉的心中一阵沉重。

“就算在此处观望天下形势,却难保会有人攻入这里啊。”少容以毫无起伏的语气将这一可能性淡淡说出了口。紧接着又以同样的语调说道,“蜀地与中原只有一条狭窄的栈道连接。若是毁了栈道,蜀地便真是世外桃源了……”


少容回到教团,进了房间,手执铜镜,仔细端详着映在铜镜里的面容。

“真是不可思议,丝毫没有变老。”

“半点皱纹都没有。”

“似乎总是二十几岁。”

信徒们的窃窃私语,回荡在她的耳中。少容暗自低语,仿佛在作答一般——“不可能一直如此啊……脸上虽然没有皱纹,心里已经疲惫不堪了……”

少容放下铜镜,拿起旁边的小碗捧到嘴边。碗里盛满了乳白色的黏稠液体。她先浅尝了一口,然后一口气喝了下去。她吃的是药。这份秘药的效能,她心知肚明。名为“不老药”,其实只是让肌肤不生皱纹而已。而且,这药只能在她还具有女性生理周期的时候起效。“没有几年了。”少容此时年过四十,心情开始有些焦躁了。她以自损为代价,以抑制肌肤表层老化,此种方法一旦失效,衰老的速度会惊人的快。她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那副样子。楚地有名的女巫鉴姬已经不见外人了,工作都交给了她的女儿风姬。少容也觉得自己能在人前出现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不能再如此悠闲了。趁着自己还有魅力做一些事情。

首先是尽可能巩固五斗米道的基础。少容希望五斗米道能够成为乱世民众的精神寄托。为了这个目的,一定要努力阻止中原战乱波及蜀地。对于五斗米道而言,这里若是可以成为世外桃源,不啻最理想的状态。不过,这毕竟不是靠她一己之力能做到的,须借助政治力量。因此,少容之前便向益州刺史刘焉施加了精神上的压力。已惯于战争的中原诸侯何时攻入蜀地,不可预测——他们若是一拥而来,刘焉就控制不住此地的局势了。与其如此,不如及早阻断与中原的通道……

少容离开后,刘焉凝视天井的一角发呆,眼中似乎看到少容的面貌隐约浮现在那里。“想让她高兴啊。”他想。少容轻易不露笑容,不过此时他仿佛在天井阴暗的角落中看到了她的笑脸。刘焉想授她儿子官位,被她婉拒了——官员的岗位都是固定的,家中小儿还是不适合。少容如此回答之时,脸上确实带着微笑。“没错,她并没有拒绝!”刘焉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直了直腰。少容的幻象已然消失,刘焉返回了现实。她拒绝的是岗位固定的官职,若是没有固定岗位的呢——新设的官职或许可以吧?说起来,刚才少容解说中原情势之时,确实也提到过实权性人物随意加官设职、任用部下的消息——“王叡被孙坚所杀之后,继任荆州刺史的刘表新设了绥民校尉(安抚百姓的武官)一职。反正也无法询问朝廷的意思,地方长官自主行事也无妨……”

刘焉听少容说起此事时,只咂了一下嘴:“狂妄自大的刘表。这人不过长得像点样子,交游比较广泛而已。”

刘表仪表堂堂,与各地才俊多有往来,名列“天下八俊”之一。实际上,刘焉和刘表都是西汉景帝之子鲁恭王的后代,但血缘之情早已不复存在。非但如此,两个人的竞争意识相当强烈。

“好,我也任命少容的儿子为校尉。”虽然少容刚离开不久,刘焉又驱马赶往五斗米道的大本营,好像对少容穷追不舍一般。

“校尉一职未免太高,吾儿资质贫弱,恐难胜任,最多勉强做个校尉的副职。”听刘焉解释了来意,少容回答道。校尉是俸禄二千石的师团长级别。副官是司马,俸禄一千石的官职。

“那么暂且让令公子屈居司马一职吧……得设一个新的官名……”

“不知刺史大人喜欢什么字?”

“我啊……对了,我比较喜欢‘义’这个字。”

“那就叫督义司马如何?”

“啊,夫人觉得可以吗?那就太好了……督义司马,真是个好官名啊。”

“真是受之有愧。如此一来,素来敌视我五斗米道之人,也会稍稍有些畏惧了吧。”

“什么?此地竟然还有人敌视夫人的教团?”刘焉真是万万想不到。

这个如梦似幻一般美丽的女人领导的教团,居然还有人存有敌意?那种人还能算是人吗?

“世上毕竟有各种各样的人啊。”

“那人是谁?”

“跟您讲了也无济于事,还是不说了吧。”

“不,好歹要帮你想个办法……一定会对你有帮助的,请说吧!”

“是大地主。因为我收留逃亡的农奴,他们常常上门来闹事。王咸、李权……这些人都蓄养私兵,我们总是胆战心惊的。不过,如今犬子当上了督义司马,这些事情也该略少一些了吧。”


等到天下之争临近终局之时再横空出世,刘焉想的是此种战术。如此,混战之中若是还留在中原,情况可就大大不妙了。虽然在实力上没有什么自信,但在洞察力上,刘焉可是出类拔萃。早在灵帝驾崩之前,也就是天下混乱不堪之前,他便已经开始实施离开中原的计划。起初,他希望做交阯太守或者交州刺史。交阯位于今天的越南北部河内附近,自武帝以来一直都是汉朝的领土。

“去了大汉天下的最南边,中原的战乱无论如何也波及不到吧。”刘焉心中如此打算着,可是儿子们纷纷反对。

“若是去了交阯,战乱倒是可以避开了,但等到要再度进军中原时,由于路途遥远,难免坐失良机。怎么也不能去距离太过遥远的地方。”

然而刘焉也并不想放弃自己的打算。他与儿子们反复商量。长子刘范,官列中郎将(二千石)。次子刘诞,官列治书御史。三子刘璋,官列奉车都尉,是皇帝侧近的要职。小儿子刘瑁担任父亲的秘书,不知这件事该如何是好,便与自己的老师董扶商议。董扶是个儒者,一直在野不仕,直到灵帝时才应召出仕,被任命为侍中,这是相当于枢密官的要职。请他出仕,是因为他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在公元二世纪末期,有预知能力的人素来被世人敬奉。于刘焉而言,旁人不论,至少对董扶的预言从来都言听计从。

“刘瑁,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找一处离中原虽远,却又能在紧要关头即刻出兵的地方吧。除了蜀地,再无别处可选。不妨对令尊直言……啊!还是交给老夫吧……”

几天之后,老者董扶见刘焉时说道:“洛阳将乱,依我之见,蜀地之益州有天子气。”“真有此事?”刘焉努力装出不动声色的模样,心中却激荡不已。

令人深信不疑的预言者董扶分明是说:“未来益州将出天子。”所谓天子,会是何人?董扶没有说。难道说,是身为鲁恭王子孙的我吗?第二天,刘焉便立即为益州之行作准备。因为刺史郤俭失政,益州发生了暴乱。当地的马相、赵祇诸人,自称黄巾军,领导不满的百姓起义造反。马相自封天子,不久被益州的官僚贾龙发兵镇压。

“到了,真的到了……”进入益州地界时,刘焉心中感叹道。由于益州有暴乱,没人和刘焉争夺益州刺史一职。于是,如其所愿,他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个职位。而且,原本一片混乱的益州,却在刘焉即将到任之前,由贾龙平定了局势。刘焉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了平定益州动乱的业绩,这种幸运让他兴奋不已,忍不住暗想:“益州弥散着的天子之气,好像是从我身上发出的吧。”刘焉的心中,一股成为天子的欲望开始滋生。这种欲望确实很大很大,甚至让他更加兴奋,更加狂热。天子当然该有自己的王国,而且是独立的王国。——切断通向中原的道路。只需如此简单的操作,便可造出独立的王国了。这也未免太过简单了,刘焉愈发兴奋。“全都准备好迎接我来做天子了……”不必努力好运也接踵而至,谁都会相信那是上天无与伦比的恩宠。刘焉的心理正向这种状态转变时,少容恰好又向他进言,建议他封锁通往中原的道路,创造一个世外桃源。已经不必再犹豫了。

“汉中啊……”刘焉低声自语道。

益州通称为“蜀”,广义上指今天四川省的全部,位于大陆的深处,有三峡之险与华中、江南地区相隔,又有四面皆是峭壁的狭长蜀道之险与中原隔开。由中原入蜀,汉中是必经之处。根据当时的记载,汉中郡户数六万,人口二十七万,下辖九个县。要想封锁蜀道,必须控制地处中原方向入口的汉中。今天的汉中属于陕西省,不过在东汉时此地归益州管辖。如何才能控制汉中?刘焉虽然身为益州刺史,然而日常的职责只是掌管地方官员的绩效考核,一般无法直接接触郡县的行政事务。此时汉中郡的太守是苏固。

“汉中一地,五斗米道极为兴盛。”刘焉又自语道。

“不知大人是否也能加封张脩为司马?”少容又一字一顿地说。每次她说起重要事情的时候,都会用这种语气。

“封张脩?”刘焉显出疑惑的表情。

太平道黄巾起义之时,曾经遣密使来蜀请五斗米道共同起事。两家同属道教支脉,若能东西呼应,将产生难以估量的威力。然而,派到东部探听消息的陈潜,汇报了对局势的估计——太平道的黄巾军恐怕难成大事,无法取得天下。话虽如此,万一太平道取了天下,不愿出力的五斗米道必然遭到报复性的迫害。

于是,少容想出了一条苦肉计。她将教团主宰者的地位让给张鲁,然后让教团中的元老张脩不服这一决定,率领自己的派系分裂出去。五斗米道从此分为两支,张脩的一支与太平道呼应,参加了黄巾起义;年轻的张鲁所率的主流则专注于教团内部事务。此时,黄巾军残党虽然依旧盘踞各地,然而已无力夺取天下。陈潜预言的果然正确。当初为防万一而分成两支的五斗米道,差不多也到了重新统一的时候。

“我们是黄巾军,冲啊!冲啊!”——张脩一派本来只是虚张声势,没有真正响应太平道。不过,张脩自称黄巾军,朝廷将之视作“反贼”。给他授官,等于撤销朝廷对他“反贼”的称呼,也难怪刘焉露出困惑的表情。

“据说中原的黄巾军也有很多投诚之后编入官军的情况。”少容说。

“我也经常听说……”

“汉中的五斗米道教徒,大都是张脩一派……”

“啊,原来如此。”刘焉要想建立自己的王国,必须控制住作为蜀道入口的汉中。为了进攻汉中太守苏固,夺取汉中,势必得到在当地实力不俗的五斗米道的协助。汉中的五斗米道,是张脩派。

“好,封张脩为别部司马。”刘焉说道。


五斗米道教团大本营的庭院非常宽敞,围墙外面还有花园。“为何庭院之外还有庭院?”刚到益州上任不久,刘焉曾经问过少容。“庭院不能大于刺史大人的府邸呀。”少容回答。若是算上墙外的花园,五斗米道总部的庭院要比刺史官邸大得多。

少容与张脩在这个花园的小亭之中见了面。已经很久未见了。虽然五斗米道的分裂是为了欺人耳目,但两派头目会面依然要保持隐秘。从黄巾起义之初的中平六年算起,已经过去六年多了。“苦苦等了这么久……”张脩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不过此前虽然没有真的会面,但张脩还是有好几次偷偷远远看到过少容的模样。那并非偶然间看见的,而是张脩煞费苦心创造出来的机会。张脩因此得到一点慰藉。

“真是奇怪……不过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六年了,我才终于又来到她身边了……可还是奇怪啊……心都要融化了一样……”

很久以前,张脩便被少容的魅力所吸引。从他侍奉少容的丈夫张衡的时代开始,张脩的心中便只有她一个人了。即使怀中抱着别的女人,他的心中还是将少容的身影重叠在那些女人的肉体之上。

以前张脩一直都以理性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对少容的感情流露出来。所以他自信对少容的感情没有人知道,更不用说少容本人了。然而此刻,理性仿佛眨眼间不复存在。他已经年近五十了,本不是那种心猿意马、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了。可是,这次他无论如何也自持不住了。“因为已经六年多没见了吧……”张脩觉得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有与少容见面的缘故。

“还是那么漂亮啊……”此言一出,张脩自己都吃了一惊。很多教徒与少容会面之时都大肆赞美少容的容貌,唯独张脩一次也没说过。这句话是一个盖子。盖子打开了,心中的所想便暴露无遗。“哎呀,还是第一次听张脩先生亲口说这种话,呵!呵!呵……”少容将纤长的手指斜放在唇上,指尖微微摇动着。“那是因为以前一直都没有直说。”张脩说。

“哎呀!这又是从何说起,张先生向来是正直的……”

“不,我一直都在撒谎。不但骗了别人,还骗了自己……从现在开始,我想直说……可以吗?”张脩的言语中夹杂着喘息。

“哎呀……什么话要直说,又何必要我的许可呢?”

“要的……要的。”张脩迫不及待地说。

“那么请吧,请尽情地直说吧!呵!呵!呵……”少容的小指在嘴唇的周围抚摸着,就像是澄澈的水中游动着的白鱼一般。

“那就说了。我为思念所苦啊。心中有如火烧……少容夫人……从很久以前起……心中的火焰,一天都没有熄过。”张脩的身体开始颤抖,好像已经开始兴奋起来了。

少容起身退了一步。张脩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好像被少容吸住了一样。

“少容夫人,您是在躲避我吗?”张脩压低声音说。

“不,不是躲避。”

“那你……”张脩走上前去。少容静静地闭上了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真像做梦一样……”张脩异常兴奋地说。他抬起双手,一步步朝少容走来,好似梦游的人一般。小亭中的椅子相向而对,距离还不到五步,张脩的手眼看就要搭上少容的肩头。少容突然转过了身。张脩从后面抱住她,将脸贴到了她的耳边。“少容夫人……少容夫人……”张脩用嘶哑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少容猛烈地摇着头。“不行吗?不是说不躲避的吗?”张脩痛苦地说。

“现在还不行。你就要去汉中了,现在是紧要关头……等你完成大事,荣归之时……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不会拒绝。”

“好吧……你答应了我们的约定。”

“当然答应。”少容在张脩胳膊中转了个身,把头埋在男人怀中。

“那,等到那时……”张脩发狂般地抚摸着少容的后背,他的泪水沿着少容的发梢滴落下来。

“那么,保重,我等你从汉中回来。”少容从张脩的手臂中抽身出来,沿着花园中的小路向教团的本部走去。

张脩一个人呆呆站在小亭之中。“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一个人自言自语,随后又是长长的叹息。亭子后面有一棵大梧桐树,树后还有一个男子,强忍住自己的叹息。他就是益州刺史刘焉。


从陕西通往四川的道路,称作斜谷、阁道、栈道等,是一条依绝壁而建的狭窄危险的道路。“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唐代诗人李白的《蜀道难》,以这句话开篇。日本也有一首歌叫《箱根之山》,其中也引用了李白《蜀道难》中的两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一群人沿着艰险的蜀道艰难前行——被封为别部司马、由贼变为官的张脩在队伍里。其中还能看到五斗米道的御曹司张鲁的身影。刘焉的小儿子刘瑁也在其中,他年方十八,以剑术知名。他也是别部司马,相当于中级将校。一行人的目的地是汉中太守苏固的府邸。越过七盘关,向东北去,便可看见泛黄的汉江水,汉中已近在咫尺了。

如今天下大乱,汉中太守也加强了防备。不过,他主要精力在防备从长安和扶风等地南下的敌人身上。他以为没有人会自险峻的蜀道北上,所以并未多加防备。他过于依赖蜀道天险了。这是一场漂亮的偷袭。张鲁指挥的六百人马包围了太守府邸,别部司马张脩和刘瑁率领三百精兵冲入府中。太守府邸中的士兵只有百余人。

“我来处斩!”太守苏固被士兵押过来时,张脩放声大喝。他此时变得极其凶暴,简直像变了个人一般,看到转身逃跑的士卒也要追上去一刀砍倒。他手提鲜血淋漓的大刀,满眼充满血丝。

“好吧,把功劳让给年长者。”年轻的刘瑁冷冷地说。

“不胜感激。”张脩说完,便咳嗽不停。只要能立下赫赫战功凯旋,便可以将少容揽入怀抱了。

“该我出手了。”刘瑁说。让两千石的太守有一个与身份相称的受死之地,是士大夫应有的情分。

苏固府邸深处一个祭神的房间,看起来有点奇怪。被俘的苏固要求在那里受死。三个人进了房间。

“很宽敞啊。”刘瑁一进去就扫视了一下四周,随手关上门。

“来吧!杀吧!”苏固叫道。

“我们两个人都是别部司马,也就是说都是武将。身为武将,不斩被捆绑之人。我们要堂堂正正一决胜负。来吧。”刘瑁说着,拔出长剑砍断了捆绑苏固的绳子。

“这……”双手恢复自由的苏固,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双眼眨个不停。

“我们是武将。”刘瑁瞥了一眼张脩,“杀一个手无寸铁之人,是我们的耻辱。给你剑。”

“嗯?剑……”苏固接过了刘瑁递来的剑。

此事甚是奇特。不过,既然终归一死,不如拼死一搏。苏固握住长剑向张脩扑了过去。张脩本是祭祀师,虽然新近成了武官,但并不精通剑术,更何况苏固不顾一切。张脩呆呆地站在原地,忘了接招,被苏固一剑劈中,大声呻吟着倒在地上。间不容发之际,刘瑁扑向苏固,手中的短刀刺向对方的肋间。

“不愧是太守,临死之前也要拼尽全力。他以怀中藏的短剑割断绳子,偷袭了张脩,双方打得难解难分……”刘瑁在心里暗暗复述了一遍要向士卒作的解释,随后打开了房门。这些话,是父亲刘焉教给他的。此番偷袭过于完美,以至于没有一个人能从苏固的府邸逃脱。外面负责包围的张鲁,几乎不用动手。尽管如此,刘瑁出来之前,他的精神一直十分紧张。

他还有事要做。母亲少容嘱咐他——为了再度统一五斗米道,必须杀了张脩。从府中出来的刘瑁说:“实在很不幸……别部司马张脩战死了。”闻听此言,张鲁感到自己浑身顿时没有了力气。随后他又想起临行之时母亲对自己的耳语——也许不必等你动手,张脩就被人杀了。


张鲁等人偷袭汉中太守苏固的时候,刘焉正忙于清理蜀地的豪族。他要当天子,建立自己的王国,所以不会容许有人和他比肩而立,也不允许有那种潜力的人物存在。他将地方豪族各个击破。

“那个女人果然是为我而生的啊……立她做皇后吧。”刘焉已经开始认真考虑立皇后的事了。他想杀的王咸、李权一流,少容也想灭掉——两人的一致很不可思议,刘焉感到这也是一种吉兆。其实这种一致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因为刘焉想建立世俗的王国,少容则想建立精神的王国。哪个都不是容易的事。

少容的王国可以叠加在世俗的王国之上,所以对刘焉建立王国有所助益。即使刘焉独霸蜀地,五斗米道的地位也不会动摇,反而应该发展得更好。而且只要基础打牢了,之后即使有一些小的动荡也不用担忧。因此可以说,并不是少容单方面利用刘焉。刘焉也得到了少容不少帮助。

刘焉不断处决豪族、游侠之流。“刘焉横暴无忌!”——自然有人发出这样的声音。“讨伐刘焉!不然必将为其所害。汉中太守苏固便是前车之鉴。”犍为郡太守任岐集结了许多兵马来攻刘焉。

犍为郡位于今天的四川省宜宾市附近,长江在此分成岷江和金沙江。史载东汉时此地有十三万七千户,人口四十一万。任岐与贾龙合兵一处。贾龙因之前平定了马相、赵祇的叛乱,此时已经晋升为校尉。若是自犍为北上一路攻去,便是益州刺史驻扎的成都。任岐、贾龙联军隐秘而行,他们白天散在民户家中休息,夜晚行军。

“你不是靠偷袭杀了汉中太守吗?这次且看我们也来一回偷袭。”任岐以为自己绝不会失败。镇压了马相之乱的贾龙,自信的程度也不输于任岐。

“如此人马、如此计谋,岂有不胜的道理!”贾龙断言道。他是个谨慎的将领,轻易不下结论。

连一向谨慎的贾龙都如此断言,奇袭军中的大小将领便都开始讨论起战胜后论功行赏的事了。今天的犍为县应该位于比东汉时稍微靠北一些的位置。所以,任贾联军穿过此地后,又循岷江北上,然后沿峨眉山的左侧前进。

“此地有三处地名中有‘山’字。由南向北依次是乐山、眉山和彭山。我们先在乐山休整人马,然后在眉山准备出击,再由彭山一举攻入益州。”贾龙将这道命令一直传到每一个士卒耳中。在岷江峡谷行军的人马超过了一万。在蜀地的战事中,这么多的人马可以称为大军团了。过了眉山,人马到了彭山。敌人仍然一无所觉。

“时机到了!天佑我军,诛杀乱臣!”贾龙号令全军。军队全体出动。“冲啊,冲啊!”任岐也放声大叫,想要一鼓作气击溃敌军。然而,此时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军队中的士卒在不断减少。开始还以为是错觉,但是眼看着人就少了下去。“怎么瘦了?”一向冷静的贾龙也着实变了脸色。说军团瘦了,这个形容非常贴切。山谷的拐角处、树林中、草丛里、村落里——这些地方士卒都在不断减少。

“呀!有敌人!”最前面的将校叫道。指左,左边有;指右,右边也有。峡谷四面的山上,接连不断出现士卒的身影。“去看看是敌是友?”贾龙大声嚷道。不等贾龙的手下去看,山上军队中的一人便放声喊道:“喂,刚才我们是一起前进的,算是自己人吧。不过现在不是了,明白了吗?哈!哈!哈……”

“来者何人?”任岐不无心痛地问道。这些人马都是他召集来的。“我们是五斗米道的人!”那人话音一落,那些将红色山体染成了黑色的众多士卒便开始行动起来,向波涛一样奔涌而下。未过片刻,贾龙和任岐便意识到敌军开始了攻击。军队与犍为出发时相比,已经少了三分之一。这时,后方又响起了很大的喊声。

“着火了……烧起来了!”“粮草起火了!”“运箭的兵车也着火了……那边也……”士兵凄惨的号叫声中夹杂着敌人的喊杀声。

“什么,辎重全被烧了?”

就在任岐仰天长叹之际,化身为敌的五斗米道士卒犹如雪崩一般从山上猛扑下来。已然回天无术了。犍为太守任岐与校尉贾龙死于乱军之中——益州下辖九郡,其中汉中与犍为两郡太守丧命,剩下的太守则匆忙解散军队,纷纷表示无意忤逆刘焉。“啊!真是可恨!竟然败在五斗米道的手里!”据说这是武将贾龙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焉意渐盛,造作乘舆车具千余乘。”《三国志》如此记载。造车本来无可厚非,但是刘焉却仿造天子的车具,雕上了龙凤的装饰。“刘焉有野心。”说这话的,是与刘焉同出一族的竞争对手刘表。

长安派来诘问的使臣没有一个能到达刘焉所在的益州,到了汉中便被扣留乃至被杀。“汉中到底是在米贼(五斗米道信徒)的手里啊……”刘焉厚颜无耻地辩解说。他与五斗米道的同盟一直没有公开。封锁蜀道,将蜀地变为独立王国。刘焉以为,扼守蜀地入口的汉中一带的势力,最好不要属于自己。少容之子张鲁当上了汉中的统领。这当然获得了刘焉的默许,不过表面上看来张鲁是擅自割据一方。“要想与益州联络,先请击破汉中米贼。”刘焉对五斗米道的态度强硬起来。此时,中原战事频仍,东面早已忙得不可开交,自然没有西顾的余力。刘焉对长安的此种状况当然了如指掌。

长安朝廷终于将刘焉的儿子、现任奉车都尉刘璋派往蜀地。汉中的张鲁再厉害,也不敢扣留刘璋。“请大人通行。由汉中至蜀道,任谁都不敢碰您一根指头。”张鲁在汉中的官邸迎接刘璋,恭敬地垂首说道。“理该如此。”刘璋头也不抬地答道。奉车都尉掌管天子的车马,是位列三公九卿之后的二千石大官。对于匪贼出身的张鲁之流,当然不会放在眼里。“这个浑蛋……”张鲁心中也对他毫无好感。

来到益州,刘璋见到了父亲。

“请父上大人与朝廷紧密联络,以表忠诚。现在朝中流言四起,中伤不断。”

刘焉听到儿子的这番话,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汉中有张鲁啊……”

“什么?张鲁之辈能有什么本事?我都没把汉中放在眼里,说过就过来了。”

“那里交给张鲁掌管不是不错吗?无论如何,他是五斗米道的首领,不可轻忽他们的力量啊。”

“父上大人,是不是太抬举他了?”

“不不,你到了当地就知道了……他们对我助益良多。”

刘焉没有举什么例子,不过他心中清楚,攻取汉中也好,击破任贾联军也罢,若是没有五斗米道的援助,或许不会取得那么大的成功。

“我还是不太明白。”

“你在这里待长了自然明白……很快就会明白了。”

“很快就会明白?”

“嗯,我不打算让你回长安了。”

“啊?”

“我这里急需人手。只有瑁儿一人帮我,着实有些顾不过来。若是你也能在我身边辅佐,此地便是我们刘家的天下了。”

“父上大人……”刘璋不禁向左右环视了一圈。所谓“刘家的天下”,从他对朝廷的理解而言,似乎有些谋反的意思在内。

“怕什么……天下大乱,情势已然洞若观火。不对,已经混乱不堪了。我来问你,你在的长安,是谁的天下?岂不是董卓刚刚废立了天子?不管是谁,不管何处,都要自立为王了。”刘焉的声音里满是热切。

“话虽如此……”

“此处蜀地,”刘焉不理会儿子的困惑,继续说道,“表面上好像是我的天下,实则不然。我是与五斗米道共坐江山。为了坐稳此处天下,我也要借助你的一臂之力。”

“若是为了父上大人……”刘璋心动了。在长安的宫廷生活,不觉得有多大意思。虽说以天子侧近自傲,然而天子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好,那就留在蜀地吧……即便回了长安,也不过是个奉车都尉。若是在这里……”刘焉停住了自己的话。“在这里,我便是皇太子……”刘焉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儿子已经心领神会了。

“如此说来,接下来的任务是灭了五斗米道?”

“对,说得不错……不过,不一定非靠武力。我自有妙计。不久你就明白了,现在姑且不提。”刘焉点了点头。


刘焉的妙计是让五斗米道的实际掌权者少容做自己的妻子。刘焉心中盘算的是“立为皇后”。这件事,当然不能马上对刚从长安过来的儿子说,到底还要小心一些才是。少容是五斗米道领导者,这一强大势力通过精神团结在一起。娶她为妻,并不是消灭五斗米道,而意味着五斗米道的势力从此变成刘家的势力。况且,少容不只是手握实力之人,更是个闭月羞花的美女。她依然年轻美艳,根本看不出两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更不用说她头脑清晰敏锐了。“此女是为我而生的。她是我的女人……”每次想起她的时候,刘焉心中都如此暗想。

听儿子说完长安的消息,刘焉问道:“洛阳怎么样了?合兵征讨董卓的联军又如何了?”

“没有什么确凿的消息,即使身在长安也不甚清楚。”

“我可知道——洛阳已然易主。攻破洛阳的果然是长沙孙坚。听说董卓丢弃洛阳,撤走军队,现在已经进长安城了吧。”刘焉将少容告诉自己的消息原封不动地说给了刘璋。刘璋异常惊讶。实际上,他也是刚刚离开长安时才听说洛阳易主了,而且还是未经证实的消息。他身在朝廷,有特殊的消息渠道,才会得知此事。万万没有想到,这消息竟然已经传入了蜀地。

“父上大人为何如此清楚?”

“哈!哈!哈!让你听听更新的消息,今天晚上……会有消息灵通的人过来。”刘焉打算晚上向儿子介绍少容。若是儿子也折服于她那卓绝的力量,立皇后的计划也就容易得多了。“说不定连璋儿都会被少容魅惑,那可有点儿麻烦……”他甚至生出了这样的担心。

然而,前去迎接少容的部下却一个人回来了,汇报道:“夫人不在。”

“咦,她不常外出啊……算了,反正也不着急。”刘焉稍稍有些疑惑。

第二天,少容依然不在。即使问了教团信徒,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时候,少容正在蜀道上急行,带着刚刚二十出头的次子张卫。“难道母亲大人一定要去汉中定居吗?”张卫又一次问道,他已经反复问过几次了。

“刘焉大人若是建立了自己的天下,我便不能再于蜀地容身了。”少容并没有再多说。

“若是不能在蜀地容身,还是去汉中过太平日子吧。”

“那也不行。”

刘焉想做天子。天子之侧,当然不能容许有人与他并驾齐驱。如果说有唯一的例外,只能是当天子的皇后。然而,这件事少容万万做不到。由于张鲁掌握了汉中一地,五斗米道的基础估计也不会再动摇了。

少容感到自己的使命已然完成了。“今后,我也该年老色衰了……”少容心中那份遗忘许久的女性意识苏醒了。绝世容颜衰败的模样,至少不想让认识自己的人们看到。“我只是想出去走走。迄今为止我还没去过什么地方。你去你哥哥那儿修行吧。”她说道。

“儿子有些担心……母亲大人,如今可是乱世。若是能有什么投奔的人,好歹还有些安心……”年轻的张卫看起来十分担心。

“有人啊。你也记得吧,那位陈潜先生。”少容答道。虽说不想让认识自己的人看到自己年老色衰的模样,少容觉得只有陈潜是个例外。

“啊,要是陈潜先生……”张卫终于放下心来。


作者曰

即便是春秋战国时期,也并非时时处处都有战争。自东汉末年直到三国时期,虽然是所谓“三国”战乱的时期,也有一些没有战争的地方。

张鲁的五斗米道的势力主要在汉中与今天的四川、重庆一带,虽然与身在成都的刘焉之子刘璋偶有战事,但此地差不多保持了三十年的和平,之后才由曹操接管。刘璋则把蜀地让给了刘备。因为没有战乱,自然有大量人口从东面迁来。张鲁也好,刘璋也罢,他们都不是能够主宰天下的霸者,最后都把自己的地盘让给了更大的霸主。有关这些事情,后面还会介绍。

无论《三国志》还是《后汉书》,都记载说,张鲁与张脩一起杀了汉中太守苏固。此后张鲁又杀了张脩,夺了他的兵马。然而,清人惠栋在《华阳国志》中却有如下的另类记载:苏固之宾客,有游侠陈调、赵嵩,率百余人攻杀张脩,讨之。张鲁本来就是五斗米道的直系首领,似乎没必要杀张脩夺其兵马。为《三国志》作注的裴松之说张脩可能是张衡,但这一记载于理不合。张衡是少容的丈夫,也就是张鲁的父亲。《三国志》中如此记载五斗米道的系谱:“陵死,子衡行其道。衡死,鲁复行之。”大约此种记载给人一种感觉,张衡死在张鲁于汉中自立之前,所以才有张鲁“杀父”的解释吧。然而,同书中也有刘焉垂涎少容美貌的记载。如此看来,还是将她想作丈夫早亡更加合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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