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武陵女子，死十四日复活。”《后汉书》关于建安四年的记载中，写了这样一件奇事。此女名叫李娥，六十余岁时死于疾病，埋葬在城外。可是过了十四天，路人听到坟墓里有声音传出，引起一片骚乱。大家把坟墓挖开，结果发现这个女子竟起死回生了。虽令人难以置信，但这事眼见着就传遍了全国。

《后汉书》本纪中关于建安四年的记载极为简洁：“春三月，袁绍攻公孙瓒于易京，获之。卫将军董承为车骑将军。夏六月，袁术死。是岁，初置尚书左右仆射。”加上上述武陵女子复活一事，总共也才五条。

当时，但凡发生奇怪的事，都被视为某些大事的前兆。这死而复生之事，究竟是吉是凶？死而复生固然值得高兴，是吉，但又不合常理，是以为凶。众人纷纷议论：“世道如此，还能有什么吉兆？”“是啊！是啊！从冥间回来，听起来就很可怕，肯定是凶兆，绝对是！”身处乱世，百姓也不期待发生好事。

五斗米道的教母少容，这一年住在曹操的居城许都，这里也是天子所在的地方。“舞台上已经有三个演员消失了。”陈潜告诉少容袁术已死的时候，她仰望长空，如此说道。秋老虎依然很厉害。傍晚时分，少容正坐在院中一棵大槐树下看书。外面有风，比在房中舒服得多。

“是啊。这些日子净是这样的消息。”陈潜答道。

去年十二月，吕布在徐州被曹操歼灭。曹操之所以能够举全力讨伐吕布，是因为当时袁绍正与北面的公孙瓒相争，他不用担心背后遭袭。吕布死后三个月，公孙瓒被袁绍击溃，死于易京。又过了三个月，袁术病死。雄踞一方、企图争夺天下的三个人，分别间隔三个月，一一死去。

“不过，这三个人无论如何都是得不了天下的。”少容说。

这些人命该当绝。败死也好，病死也罢，他们早就注定了灭亡的命运。在争夺天下的赛场上，他们已经被甩下了很远的距离，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

“是啊！吕布将军性格反复无常，难得人望，不能成大器。”陈潜说。

“说到人望，公孙瓒之败，也是因为不受众人拥戴的缘故。”少容点头道。

公孙瓒感情用事，狂妄自大，不听他人意见。有一次他的部将把守的城池被围，向他求救，他在诸将面前公然说：“我虽有余力，却不能这么做。若是一有求援便去相助，从今往后，再有敌袭之时，诸将便会将希望全都寄托在援军身上，不给我好好地守城了。”等待援军的那位部将最终战死在城中。

曹操攻打吕布时，袁绍对公孙瓒的攻击也愈发猛烈。双方都想趁着对方腾不出手的时候，倾全力消灭对手。公孙瓒领地中的诸城，守城的将领都知道不管自己遇到如何猛烈的攻击，都不会有援军相助，所以纷纷举城投降。假若能有获救的可能性，他们也许还会再坚持一段时间。早一城，晚一城，公孙瓒的地盘被逐步蚕食，终于连他自己的居城易京也被袁绍团团围住。公孙瓒走投无路，作为最后的挣扎，他派出儿子公孙继去向黑山贼求援。

黑山贼的主帅是以剽悍敏捷著称的张燕，当年在常山时曾令袁绍的军队大伤脑筋，最后袁绍没有办法，只得送去军粮二十万斛求和。负责与张燕谈判的吕布扣下了五万斛。此事前文提过。张燕接到公孙瓒的求援，率了十万人马，兵分三路，打算与六年前打成平手的袁绍再度作战。公孙瓒给儿子送去密信，约定救援的铁骑到了北隰后，举火为号，他便从城中出兵，里应外合夹击袁绍。然而，送信的密使却被袁绍捉住了，密信也落到了袁绍手里。

“公孙瓒这家伙，真是个木头脑袋。”袁绍看过密信笑起来。黑山铁骑未到之前，他就命手下在北隰点起了火。

“出发！援军到了！”易京城里的公孙瓒喜出望外，打开城门，准备出兵。他本来是想夹击袁绍，不料却反中了袁绍的圈套，大败而归，好不容易才捡了条命勉强逃回城内，只得再次紧闭城门。袁绍挖了地道，潜进城内，结果没等到张燕救援的人马赶到，易京就已经被攻破。走投无路的公孙瓒将妻儿、姐妹乃至族中所有女子尽数缢杀，随后投火自焚。

“曹操与袁绍终于到了决一胜负的时候了。襄阳的刘表将军好像已经不打算争夺天下了，整日研究到底该投靠这两个人中的哪一方……看来，大决战即将来临。天下总算看见一丝太平的曙光了。”陈潜说道。

然而少容却摇摇头：“江东还有孙策将军。”

“是啊！他可是南方的一大势力啊。这些日子，眼看着他的势力在不断壮大。不过，他时不时会给曹操进献各种礼物，我还以为他是曹操一派的人。”

“若是实力再强一点，一定会独立的。孙策本来就是脱离袁术自立的。”

“确实如此……如此一来，就是北方的曹操和袁绍，谁若胜出，谁就与孙策争夺天下了吧？”

“哈哈……阿潜，你的想法太单纯了。可惜啊，天下太平还早着呢。刘备将军不是还没有返回许都吗？”少容说道。她虽然在笑，表情却凝重起来。

陈潜自小便在少容身边长大，对她微妙的表情变化相当了解。“刘备将军……”他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二

陶谦临死时将徐州让给了刘备，其后投奔刘备的吕布夺了徐州，刘备只得投奔曹操。曹操封他为豫州刺史，并一同出征攻打吕布。斩了吕布之后，曹操将一个名叫车胄的人留在徐州当刺史，自己与刘备一起回了许都。曹操给刘备的待遇实属特例，除了封其为豫州刺史外，还拜他为左将军。东汉的将军之中，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和卫将军，这四个职位差不多与三公，也就是丞相处于同一级别。其下则是前、后、左、右四将军，与九卿同级。刘备不仅是一个地方长官，而且是朝廷重臣。曹操让刘备寸步不离地跟随自己，正应了那句“出则同舆，坐则同席”。“曹公如此欣赏一个人，实属少见啊。”就连曹操的侧近之人对觉得不可思议。刘备却觉得，曹操好像处处提防着自己。

在评价他人方面，曹操可谓是个天才。一个人是否有才能，他立刻就能分辨出来，且他的爱人之心，也是无人能出其右。比如，他因爱惜一名歌伎的才能，在没培养出同等水平的歌伎之前，就算她有罪也不处刑。

这年四月，曹操以弟弟曹仁为大将，攻下了投于袁绍阵营的射犬城（现在的河南省许昌县附近）。俘虏中有个叫魏种的，曾侍奉过曹操，五年前因蝗虫灾害并未分出胜负的那场大战中，他随陈宫一同起事叛乱。当时曹操听到陈宫谋反的消息时便说：“独魏种不弃孤也。”然而随后就传来了消息，说魏种也加入了谋反派，曹操气得咬牙切齿，跺足骂道：“种不南走越、北走胡，不置汝也！”这次魏种被俘，众人都以为他性命难保，曹操却绷着脸说：“释其缚。”

“主公是要赦他？”曹操的部下禁不住追问了一句。

“唯其才也！”曹操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即转身朝里走去。

虽然魏种曾经背叛过自己，但曹操对他的才能仍给予了高度评价。这是个可用之人，不能因为私怨而毁灭他的才能。基于这样的考虑，曹操以惊人的冷静来决定如何能使其为己所用。魏种被任命为河内郡太守。由此，人们也明白了曹操为何如此赏识刘备。不过，曹操对刘备的评价，比一般人想象的更高。

陈潜也曾问过少容：“玄德大人究竟有什么才能？”

少容笑道：“他是一颗分量十足的棋子，可以纵横驰骋。有如此才能的人并不多见，所以曹公才会如此器重他。”

据说象棋在北周武帝的时候才发明，不过实际上应该更早。从形式上来看，像是从印度传来的。倘若如此，三国时期应该就有了，蔡文姬之父蔡邕的文中便有“列象棋，雕华丽”的句子。

陈潜未能理解，又问道：“什么棋子？”

“棋盘之上，他是一颗能将对手的棋子全部吃掉的大棋子。等到终盘之后，你回头再想就会明白的……”少容自己也不知道怎样解释才好。

“您与曹公同食同寝，今日也是同舆而归吗？”朝觐完天子，在回去的路上，车骑将军董承叫住了刘备。董承是献帝的祖母董太后的侄子。在年轻的皇帝眼中，由于血缘关系，这位叔父才是值得信任的。当年由长安东归，路途艰辛，献帝遇到董承之时，顿时放下心来。

“不，今日不是。”刘备说完朝四周看了看。所谓片刻不离左右，只是一种形容而已，不至于连如厕都在一起。“曹公也有不在身边的时候，譬如当下。”

“但也只是片刻而已，不能静下心来细细交谈啊。曹公很快就要来了吧？”

“虽说是同食同寝，睡觉的时候还是分开的，总不能两个男人……哈哈哈……”刘备笑道。

“可是玄德府上不也有曹公的部下日夜守卫吗？”董承说道。

“他想和我细细交谈……想必是机密之事。”刘备察觉到董承话中有话，于是道：“府后有一片菜园。我平素喜欢种些瓜菜，摆弄摆弄泥土。那个时候我也是一个人。菜园旁边有块大石，石头下面刚好有一个小洞……”刘备说到这里，忽然闭上了嘴。他看到了曹操。

三

汉献帝已十八岁。“朕已成人，无须他人摄政。朕要亲自执政，用自己的双手振兴日益衰弱的汉室，让光武中兴的盛世再一次降临在这片土地上。朕力所能及……以此回报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这是他的夙愿，也是他心底燃烧起来的渴望。自懂事起，他就是个受人操控的傀儡，先有董卓，后有李傕、郭汜。他痛恨这些在背后操纵自己的人，然这些人却以施恩者自居：“正因为有微臣，陛下才能高枕无忧。”如今在操纵他的是曹操。献帝也同样痛恨曹操。

“朕不愿再受曹操使唤。朕要自由行事。”献帝不能将这燃烧的渴望告诉任何人，只能对伏皇后说，而且还必须悄声低语——手握实权的曹操早在宫廷内外布下了眼线。“这样的日子朕受够了！”他越是这样想，越是想要挣扎。“朕要杀了他！”他在心底不知叫了多少次。这个“他”指的当然是曹操。

过去天子的意愿就是法律，想杀什么人，只要说一声“杀了他”就行。献帝想回到过去的状态。然而，此时的自己却连心中所想都不能轻易说出口，加上年轻，更加不能忍受自己的现状。会见群臣之际，曹操就在身边。就算面对自己的臣子，献帝也不能随意说话。不过，要传达自己的意思，一定要用有声的语言吗？无声的语言——文章也是传信的工具，但不能当着曹操的面，否则接到书信的人马上就会受到盘查。必须将信藏起来送出去。藏在哪里？天子经常赏赐臣下，最常见的是衣服。“对了，藏在衣服里。”他终于找到了办法。给谁好？要交给有血缘关系的人才行——除了车骑将军董承，别无他人。

于是，献帝写了一封书信——密诏：“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近日操贼弄权，欺压君父；结连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不由朕主。朕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乃国之大臣，朕之至戚，当念高帝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祖宗幸甚……”他将诏书写在一条细长的布上，像捻纸一样把它捻起来缝进衣带之中。若是只给一个人赏赐衣服，恐怕会引起曹操的疑心。因此，他给三公九卿以及所有职位与此相当的将军分别赏赐了衣带。这是五月端午前一天的事。

“明日端午祭拜之时，诸爱卿都要系上今日朕所赐的衣带。”献帝说道。由此，在祭拜前一天赏赐衣带便可解释为，天子牵挂清贫的臣子买不起祭拜仪式穿的衣服。像这样的宫廷仪式，曹操并不怎么插手。这也是献帝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做的极有限的几件事之一。“哎呀，这条衣带脏了，可是没有其他的衣带了。也罢，今日回去之后，翻过来系就是了。”献帝将缝有密诏的衣带交给董承时说道。天子说的话，当然必须照做。董承回到自己的府上，拆开衣带，于是便发现了藏在里面的密诏。第二天端午祭拜时，献帝看到董承的衣带上已经没有了污迹，便知道自己的意思已经传达给他了。

受了密诏的董承开始寻找同盟。要想在遍地是曹操耳目的许都寻找盟友共同计划推翻曹操的政变，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不是肝胆相照的朋友，就有泄密的危险。董承首先将密诏的内容告诉了志同道合的长水校尉种辑。长水校尉是长水营的主将，这个营里匈奴出身的骑兵很多。种辑从很早以前便痛恨曹操的专横，他发誓尽全力协助董承。随后，将军吴子兰和王服也参与了密谋。

四个人聚到董承府上一起商议对策时，王服叹了口气说：“我等虽然誓杀曹操，可惜都离曹操太远。要想杀他，必得是他亲近之人。要取他的性命，我等的机会太少了。”

“曹操亲近之人……”董承仰面沉思。亲近之人是有的，而且不是曹操的手下。出则同舆，坐则同席——刘备的面孔，浮现在董承的脑海里。自此之后，董承等人便开始试图接近刘备。

“石头下面啊……”这次避开曹操的耳目接触刘备，董承收获不小。

董承将密诏的副本用桐油纸包好，放在刘备说的石头下面。他假装在石头旁边采摘盛开的野花，其实不作掩饰也没关系，因为那是府外的菜园，曹操的监视并不严格。第二天，董承又去了，搬开石头用手一摸——密诏的副本没有了，看来是到刘备手中了。

四

曹操命刘备出征，是在端午祭拜的几日之后。

自从僭越帝位以来，袁术接连受挫，已是筋疲力尽，甚至不得不依靠与其关系恶劣的堂兄袁绍，毕竟血浓于水。二人说是堂兄弟，其实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袁术要将“皇帝”这个沉重的称号塞给堂兄，自己则躲在袁绍的帐下休养生息。虽说是残兵败将，袁术手中到底还有相当数量的兵力，他打算加入堂兄的阵营。

袁术给袁绍送去了一封信：“禄去汉室久矣！袁氏受命当王，符瑞炳然。今君拥有四州，人户百万，谨归大命，君其兴之！”

袁绍对袁术也没有怀恨。“不管怎么说，都是血缘至亲，应该救他于危难。”袁绍下令让驻扎在青州的儿子袁谭去迎接袁术。袁术在长江附近，前往袁绍所在的冀州，须经下邳北上。

“堵住袁术北上的通道，决不能让他通过。”曹操给刘备下了命令。

出征前夜，曹操屏退左右，单与刘备对饮，以作壮行之宴。此时雷声轰鸣。起初，雷声距离还远，开始下起雨后，雷声逐渐近了。

“还记得去年擒住吕布的时候吗？”曹操忽然换了个话题。

“记得。虽说是去年的事了，但还不到半年……唔，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曹操伸了伸一直盘坐的双腿。“那时候吕布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蠢话。哎，你也还记得吧。那厮捆着的时候说什么来着？哎呀，那些话可是令人难忘啊。那厮说……混乱不堪的天下，终于指日可定了……他说他率骑兵，我率步兵，天下岂有敌手。还记得吧？”曹操一边说，一边盯着刘备的眼睛。

“怎么会忘，仿佛还在我的耳际回响着。”刘备说着，用手抓了抓自己常被人笑做兔耳的大耳朵。

“吕布的话，你怎么看？”曹操问道。

“如此自信，我多少有些羡慕。”

“嚯，你竟然还会羡慕，我可是很生气啊。若是夺取天下真如他所说的那么简单，我岂不很难堪了。夺取天下，要是光凭武力，也就不费事了。”

“此话不假。”

“吕布真如小孩一般，太过天真。不过，我听了吕布的话，忽然间想起了一件事……与吕布联手，定然不能取得天下。但若是同那人联手，或许能够如愿。你可知道，那时候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谁？”

“啊……此人是谁？”

“是啊！哈！哈！哈……不是别人，正是你，刘备刘玄德。”

“啊？我？主公切莫取笑我了。”

“哪里是在取笑？我可不是开玩笑，你最清楚了。”

“是吗？”刘备含糊地应了一句。他半张着嘴，试图装出一副笨头笨脑的样子，其实心中极受震撼。“我能看穿曹操内心深处的想法。”刘备常常这样想，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内心似乎也被对方看穿了。

“即使是今天，我也没想过与骑兵联手便能夺取天下。骑兵毕竟靠的是武力，我知道它的界限，所以不会跟那样的人联手。我想联手的，不是武力，而是这里。”曹操用右手的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他说的是头脑。

“头不是能借用的东西啊……”刘备说着，抬起头观察曹操的表情。

“你若是这样想，那就错了。再优秀的头脑，也不可能用在所有的地方。头脑至少要分成两份，这是我的切身体会。”曹操说，语气平淡如水。

“哪两份？”刘备有些明白了。

“嗯，玄德啊，”曹操向前探了探身子，“第一，与我联手共夺天下如何？”

“我不是已经与主公联手了吗？我已然投入了主公的营中。”

“在我的营中，有两个同样的头脑，实在太过浪费。与我联手的头脑，必须在敌人的阵营之中。明白了吗？”曹操耸了一下肩膀。

“敌人的阵营之中……”刘备轻轻点了点头，明白了曹操的想法。

“我这次让玄德去徐州阻挡袁术，想要你做些什么，你该明白的吧？”曹操问道。

刘备默然无语。

就在此时，一声惊雷炸响在耳边，连房间也轻轻摇晃了几下。与此同时，曹操说了一番话，刘备手中的筷子不由得掉在了地上。

“谋反。”——虽被雷声掩盖，但刘备清楚地听到了这两个字。

五

派遣间谍打探敌方动静，这是所有的势力都会做的事。不过，若是间谍既能知道敌方的动静，又能操纵对手，使之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行动，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要做到这一点，进入敌军阵营的人，必须具备相当的头脑与判断力，而且还要在敌军中占据重要位置。曹操交给刘备的正是这样一个任务。曹操当前的大敌是袁绍，因此他要将刘备送到袁绍那里去。但是，刘备身为曹操的客将，直接投靠袁绍必然遭人怀疑，所以刘备必须背叛曹操，给曹操以沉重打击，否则难以得到袁绍的信任。

“谋反，然后投靠冀州袁绍。”这就是曹操委派刘备的事。

表面上，刘备的任务是去徐州阻止袁术北上。但为了完成真正的任务，他必须与北上的袁术联合，击溃徐州一带的曹操军队。“休要告诉他人，对关羽也不可说。我也不会向任何人提及。”曹操这样叮嘱他。因此，刘备只能自己斟酌形势，谨慎地拟订计划。好在他本来对此就很拿手。他身边没有谋臣，一直都是自己做的，可谓身兼司令与参谋长二职。直到后来他得了天下知名的军师诸葛亮，才终于从身兼二职的状态中解放出来。

向徐州进军的途中，刘备精神抖擞。有两个人都对他委以重任。倘若手中有更多的兵力，控制更大的势力范围，他当即就会刺杀曹操，除掉这个与自己争夺天下的对手——因为他手中有天子的密诏，奉诏讨贼，这是求之不得的理由。但此时的刘备，还无法凭一己之力夺取天下，所以不得不借助曹操的力量。而曹操这边，为了对抗眼下的劲敌袁绍，也需要寻求协助之人。“协助曹操，不理睬密诏。”刘备已然做出了决定。天子不过是个傀儡，就算投在天子一方，最多只能得到一小股人马而已。相比之下，还是依附势力强大的曹操为好，虽然受他利用，但自己同样也可以利用他。

临行之前，曹操前来送行，趁着两人独处时，悄悄对刘备说：“密诏之事，你去了袁绍处之后，我自会处置。”

“什么密诏？”刘备万万没有想到，曹操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是啊。我想让那些反对我的家伙活动活动，看看还有多少人反对我。玄德，你在徐州谋反之时，也暂不要提密诏的事，我想再拖延些时日。”曹操的语气淡淡的，跟平时没有两样。他没有细说，其实即便不说，彼此都心知肚明。

然而，到了徐州后不久，刘备便不得不修改自己的计划，因为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袁术病死。袁术在距离寿春百八十里的一个名叫江亭的地方病死了。正值酷暑盛夏，袁术口渴难耐，想要喝些蜂蜜水，厨师长却回禀：“仅剩碎麦三十石，没有蜜水！”袁术长叹：“想不到我袁术竟落得如此地步！”他悲恸不已，当场吐血身亡。

刘备本想趁着袁术北上之时临阵倒戈，上演一场反叛曹操的好戏。袁术死了，北上流产，迫使他不得不考虑新的办法。袁术既死，刘备表面上的任务就已经结束了。按理说，他应该返回许都。但真正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起事，“反叛”曹操。至于如何反叛，不可能指望曹操的指示，曹操已将一切都委托了刘备。

接到袁术的死讯后本应返回许都的刘备，不知为何没有回来。少容早就注意到了这件事——或者说，她心中在想，“果然不出所料”。她最不希望变成现实的预想，终究还是变成了现实。

“刘备谋反！”许都众人收到这一消息，惊得目瞪口呆。

“这枚重要棋子已经打入对手的阵营之中。”选择这条道路通往天下太平实属情非得已，但好歹又向前迈了一步。

六

在演出造反这一出戏之前，刘备找来了关羽。他接下来要做的，是与曹操之间的密约。曹操叮嘱过他，连关羽都不可告诉。但关羽禀性刚直，万一遇上什么事，刘备不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来。机密不能泄露，但得未雨绸缪。

“徐州城本是陶谦大人让给我们的啊。”刘备说。

“的确如此。一草一木，都难以割舍。”

“其实……”刘备压低了声音，“我想夺回徐州。这次带着妻子一同前来，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按照当时的习惯，诸将出征常常都有家属陪伴。这次刘备带上夫人一起出兵，并没有可疑的。此时据守徐州的是曹操的部将车胄，夺回徐州就等于背叛曹操，若将家人留在许都，其生命便无法保障。

“我们若是夺了徐州，曹公怕是会派人来追讨。”关羽说。

“是啊！”刘备探身说，“天下大势未定，恐怕要看曹公与袁公的决战，形势才会稍稍明朗。云长，你看哪边能赢？”

“啊，这可难说。”

“我想赌袁绍赢。”

“什么？袁绍？”

“不错。夺了徐州，便是反叛曹操。既然如此，我便只有去投袁绍。然而，究竟哪方能赢，我也没有把握。你我二人兵分两路如何？我投袁绍，你奔曹操，反正都是寄人篱下。迟早我们会再回到一起。如此一来，不管谁获胜，至少能够保住性命。”

“嗯！原来如此。我不太喜欢这种做法，不过身在乱世，也只有如此了。”关羽同意了兵分两路的办法。这样一来，关羽在遭遇曹军反攻的时候，自然也不会死守城池舍生取义了。

预防措施做好后，刘备开始猛攻曹操派在徐州的车胄，硬是将徐州夺了回来。曹操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他当即派遣刘岱、王忠二人率领人马奔赴徐州。刘备将下邳城交给关羽，他自己则带着家人住进了惜别已久的小沛城。刘岱和王忠根本不是刘备的对手。

刘备站在城楼上大声呼喝：“就凭你们两个，哪怕再带上百倍的人马，也不是我刘备的对手！回去告诉曹操，除非他亲自出兵，不然休想拿下小沛，哈哈……”当然，刘备已经派人去找袁绍，要与他联手抗敌。就这样，建安四年结束了。

许都的曹操召集手下讨论如何解决刘备的问题。细作回报，刘备串通袁绍，而且有确凿的证据。

“我要不要亲自领兵去讨伐刘备？刘备自己也说，非我出兵，不能克复小沛。诸位以为如何？”曹操问在座诸人。

“万万不可。与主公争夺天下者乃是袁绍，况且袁绍新破公孙，兼有幽冀，其势正盛。若主公东行去讨伐刘备，袁绍偷袭背后，如之奈何？”在座诸人都是这样的意见。

“哈！哈！哈……”曹操放声大笑。在座诸人霎时鸦雀无声。曹操笑完之后说道：“诸位都说，与我争天下者乃是袁绍……我却不以为然。我并不惧怕袁绍，反而是刘备让我担心。刘备乃人中豪杰，若不趁机出击，必为后患。”诸位将领面面相觑，都摆出难以理解的表情。

袁氏为名门，世代三公辈出。其家臣也效忠袁氏数代，关系密切。十年前讨伐董卓之战的时候，联军的盟主也非袁绍莫属。相比之下，刘备一直东奔西走，之前还投到许都，客居了一阵。当年黄巾起义的时候，刘备与关羽、张飞三个人都不过是小小的步卒头目而已。

“曹公为何对刘备的评价如此之高？”在座诸将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时，有一个名叫郭嘉的幕僚站起身来：“袁绍性情多疑，就算想偷袭许都也不会马上行动。倘若刘备真是个需要提防的人物，趁现在击溃他也好。与袁氏不同，刘备的部将多为新人，尚不团结，猛攻之下，很快就会溃败。”

郭嘉是颍川人，曾经效力于袁绍，对袁绍的情况很了解。他发现袁绍有两大弱点——多端寡要，拘泥于小节，抓不住要领；好谋无决，喜欢出谋划策，却缺乏决断力。由于这两个弱点，郭嘉以为袁绍难成大器。

“确如郭嘉所说，不愧是对袁绍了如指掌之人。”曹操满意地点头道。

就这样，曹操决定亲自出征，讨伐东面徐州的刘备。

七

曹操打算赌一赌，他觉得袁绍偷袭许都的可能性只有三成。何况，就算这三成的可能性成为现实，他与刘备之战本来也是串通好的，临时撤兵回师迎击也没什么问题。冀州袁绍接到曹操亲自率兵奔赴徐州的消息，当即召集幕僚商议。席上有一个名叫田丰的人力主出击。“刘备必会拖住曹操，趁此良机，我等若是举兵偷袭许都，必胜无疑。”

然而袁绍却摇头道：“幼子新病……算了。况且刚刚收拾完公孙瓒。”

会后，田丰以杖杵地，叹息道：“哎！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以婴儿之病而错失，可惜啊！哎！已经没什么指望了！”

袁绍的领地横跨四州，土地辽阔，人口众多，可以动员的兵力也多。击溃公孙瓒之后，袁绍渐渐变得自大起来。这种骄傲自大的情绪一旦膨胀起来，也就不愿意努力奋斗了。

在外交方面，袁绍远远落后于曹操。这并不是袁绍不擅长外交，而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有问题，无法笼络他人。他曾想和张绣结盟，未能成功。当年张济因为长安饥馑，率军向东寻找食物，战死穰城，侄子张绣接替他掌管了全军。袁绍提出结盟时，张绣本打算同意，但他的军师贾诩反对。

“为何反对？我军饥馑，总要依附他人才能生存。”张绣说道。

“的确如此。但袁绍不可依附，他连兄弟袁术尚不能容，又岂能容我们这些无干之人？”

“既然如此，依附谁才好？”

“曹操。”

“曹操？这……他不是那个在淯水之战中吃尽了我们苦头的人吗？他深恨我等啊。况且袁绍势大，曹操力有不及……”

“正因为曹公力有不及，才更能接纳我等。总而言之，先去向他表示归顺之意如何？若是被拒，那也没什么，本来就没有损失……曹公有霸王之志，必不会拘泥于私人恩怨，况且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

经贾诩一番劝说，张绣派人向曹操表示了归顺之意，曹操当即回复：“操心甚喜。”张绣一到许都，曹操便拉着他的手，喜形于色：“长安人马也该是安定的时候了。”

此前张绣军早已投降过曹操，只是后来因为张济遗孀的事情，张绣出尔反尔，叛离曹操。此次归曹，两人算是重归于好。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正月，曹操率军讨伐刘备之时，张绣已经官拜扬武将军，军师贾诩则任执金吾。争夺天下——至少是北方天下的袁绍与曹操之间，实力差距越来越小了。

本来张绣投奔曹操的消息，让袁绍大受打击。袁绍不禁懊悔叹息，不过很快就被抵消了。一直委身于曹操阵营的刘备，杀了曹操的部将车胄，夺了徐州，然后派使者来送信说：请附袁公。

“如此一来，我与曹操算是平局了。”袁绍心中如此盘算。

八

“什么！曹操亲自率领人马来了……果真？”探马送来消息时，刘备在诸将面前故意显出一副狼狈的表情。

“确是如此。我扮作农夫，在道旁亲眼看到曹操骑马经过。”探马道。

“曹操亲自指挥，我军断无胜算。但这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我要亲自去确认。唔！倘若此事当真，战也无益，还是尽快解散人马，各自逃往冀州去吧。”刘备只带了几十个随从，出小沛城去打探消息。他们登上一座小山，藏身在树林中，小心察看正在朝小沛进发的曹军动静。“果然是曹操的战车，旗号也是曹操的，不过战车里到底有没有曹操？”刘备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嘴里自言自语道。

“有人假扮曹操吗？”张飞问道。

“有此可能啊……总之我是不信的。无论如何，曹操当下的大敌乃是袁绍，他会置袁绍于不顾，率兵前来攻打我军，实在难以理解啊！”刘备皱眉道。他虽是在演戏，但身边都是张飞这般粗豪的看客，自然看不破。

曹操的人马停止了前进，距离小沛已然不远，他们稍作休整，摆开作战的态势。

“啊！车门开了。”张飞说道。

这是一辆红漆蓝盖的战车，由三匹白马拉着。对这辆马车，刘备岂止是眼熟，还经常与曹操一同乘坐，千真万确，就是曹操的马车。车门打开了，一个个子不高的人由侍从扶着下了马车。

“是曹操！”刘备呻吟道。

“哎呀！果真是曹操！”张飞也紧跟着说了一声，随后瞪起环眼，钢牙紧咬。他禀性单纯，刘备说“曹操若来，我军断无胜算”，他也就深信不疑了。

“大势已去。”刘备说道。

“确实大势已去……”张飞跟着刘备说。

“开战也无法获胜。”

“吃败仗了……”

“还是就此投奔冀州去吧。”

“赶快走吧。”

等曹军整顿好人马出发之后，一行人才纵马向北疾奔。跑到泰山附近时，张飞仿佛想起了什么，问道：“嫂夫人怎样了？”他指的是刘备的妻子。

“会被曹操捉去吧……唉，这也是乱世中常有的事。虽然可怜，但也没有办法。”刘备答道，又抽了胯下的战马一鞭。

“没有办法啊……”张飞点点头，仿佛明白了。

小沛失去了城主，不堪一击，很快便被曹军占领。徐州最大的城池下邳也轻松落入了曹操手中。守城的猛将关羽几乎没作抵抗便投降了。“刘备弃小沛而逃，就连关羽也萎靡不振，无心恋战。”人们都如此说。曹操风驰电掣地夺回了徐州，随即又风驰电掣地返回了许都，速战速决，不给袁绍可乘之机。

刘备逃到北面的青州，由袁绍的儿子袁谭迎接，之后去见袁绍。“刘备来降！”听到禀报，袁绍亲自到城门外很远的地方迎接。刘备不请自来，也算是对张绣投靠曹操的补偿了。袁绍出城迎接，也有故意做戏给世人看的意思。刘备到了冀州，随即便将密诏之事公之于众：“叛离曹公，乃奉天子密诏。”

这件事不久便传到了许都。曹操觐见献帝，垂首恭问：“据说陛下诏敕讨伐微臣，此事当真？”

献帝脸色煞白：“哎呀！这种事朕记不得了……诏敕不都是在爱卿面前发下的吗？除此之外，再、再无什么诏敕了……”十八岁的青年天子声音颤抖地否定了密诏的事情。

“如此说来，陛下并未下旨讨伐微臣。可是世人都说陛下将密诏之事托付给了车骑将军，既然陛下不记得此事，那必是车骑将军伪造密诏。陛下以为呢？”

“啊！不，这种事……不会有这种事吧。”献帝乞怜般地望向曹操，曹操冷眼相对，献帝立刻低下了头。

“陛下怎知车骑将军心中所想？是否与伪造密诏一事有关，还是要交给有司调查，此乃国法，须依国法行事。”曹操说道。

“知、知道了……”献帝低着头说道。

“矫诏之罪，夷灭三族。”曹操说完这句话，退了下去。所谓三族，是指父族、母族和妻族，即所有具有亲戚关系的人。车骑将军董承、长水校尉种辑、将军王服诸人，株连三族，悉数被杀。

作者曰

关于曹操派刘备去徐州阻止袁术北上一事，《三国志·魏志·武帝纪》中记载，程昱、郭嘉等人听说曹操派了刘备，急忙进言：刘备不可纵。于是曹操派人去追，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但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立刻出尔反尔，怎么看都不像曹操的风格。刘备的妻子之前已经被吕布抓到了两次，这一次是第三回成为俘虏了。前两次是在混战之中，这一回却是刘备自己造反，时间上应该绰绰有余，没有理由不让妻儿也随同自己一起逃亡。之所以如此，难道不是因为早已经算定，即使落到了曹操手上，也不会有生命之危吗？刚直勇猛的武将关羽拱手交出下邳一事，也显得过于轻易了。综合考虑以上的内容，唯一可能的解释是，这一时期的曹操与刘备，相互之间是串通好的。

《先主传》中说：“先主（刘备）数丧嫡室。”生了嫡子刘禅的甘氏，起初好像是侧室，后来刘备入主荆州的时候才成为正妻。入主荆州是在建安六年，另一位妻子穆氏则是入蜀之后的事。因此，被吕布和曹操三次捉住的可怜夫人，既非甘氏，也非穆氏，而是早年辞世的正室之一，史书中没有记载其名。

顺便说一下，受命讨伐刘备的曹操部将刘岱，与十年前反董卓军中陈兵酸枣的兖州刺史刘岱同名同姓，但却是不同的两个人。兖州刺史刘岱早在刘备造反之前很久便已故去。中国的姓氏不如日本多，而且汉代人名多数只有一个汉字。西汉末年两个字的人名有所增加，但因为王莽的“二名之禁”，人名重新限定为一个字。本书中出场的人物，操、备、羽、飞、承等，均为一个字的人名。因此，同名同姓的情况比比皆是。为了加以区别，在“名”之外又有“字号”，基本上都是两个字。譬如，曹操字孟德，刘备字玄德，关羽字云长，袁绍字本初。然而，同名同姓的刘岱，连字都是同样的“公山”。这样的例子颇为少见，要想区分开两人，只有再注明各自的籍贯才行。受命讨伐刘备的刘岱是沛地人，已故的刘岱则是东莱人。假如连籍贯都相同，那只有注明他们是谁之子，父亲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