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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丧钟为谁而鸣 作者:海明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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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天气寒冷,罗伯特·乔丹睡得很沉。他醒过一次,一展身,发觉姑娘在那里,正蜷缩在睡袋下端的深处,轻轻地、均匀地呼吸着,黑暗中,他缩进了头避寒,天上布着星星,天气凛冽刺骨,鼻孔吸进的空气很冷,他把头缩到睡袋里温暖的地方,吻吻她光滑的肩膀。她没醒,他就侧过身背着她,把头又伸到睡袋外面的寒气中,醒着躺了一会儿,感到疲乏之中悠悠地沁透着莫大的快意,接着是两人身体接触时的光滑的触觉上的快感,然后他把两腿尽量伸到睡袋底,不知不觉地深深堕入了睡乡。 天一亮他就醒来,姑娘人不在。他醒来发觉人不在了,就伸出一臂,觉得她睡过的地方还是暖和的。他望望山洞口蒙着的那条毯子,只见它四边结了一圈霜花,看到岩石缝隙里冒出淡淡的灰色的烟,说明已经生起了炉灶。 有人从树林里出来,身上套着一条毯子,像南美的披风。罗伯特·乔丹一看,原来是巴勃罗,正在抽烟。巴勃罗已下山去把马儿关进马栏了,他想。 巴勃罗撩开毯子,进了山洞,没有朝罗伯特·乔丹这边望。 罗伯特·乔丹用手摸摸结在睡袋面子上的薄霜,就又安身在睡袋中。这只用了五年的旧鸭绒睡袋的面子是有绿色斑点的气球绸布做的。他把两腿大大张开,感到法兰绒衬里轻轻抚摸着他,很是熟悉,就自言自语说,好啊,然后并起两腿,侧过身子,免得脑袋面对他知道太阳将要升起的方向。管它呢,我还是再睡一会儿的好。 他一直睡到飞机的引擎声把他闹醒。 他仰天躺着,看到了飞机,那是三架菲亚特飞机[菲亚特巡逻机为意大利产。]组成的法西斯巡逻小队,一丁点儿,亮亮的,急速越过山巅上空,向安塞尔莫和他昨天走来的方向飞去。三架过去后又来九架,飞得高多了,三架一组,组成小小的三角形编队。 巴勃罗和吉卜赛人正站在山洞口的背阴处注视着天空,这时罗伯特·乔丹静静地躺着,天空中响彻着引擎的不断锤打似的巨大轰鸣声,传来了一阵新的隆隆声,在林中空地上空不到一千英尺的地方又飞来了三架。这是三架海因克尔111型双引擎轰炸机。[海因克尔111型轰炸机为德国产。] 罗伯特·乔丹的头在岩石的阴影中,他知道从飞机上望不到自己,而且即使望到也没有关系。他知道飞机有可能看到马栏中的马匹,如果它们在这一带山区搜索什么的话。如果它们不在搜索,还是会看到马匹,但他们会很自然地以为是自己骑兵队的某些坐骑。这时又传来了一阵更响的隆隆声,只见又有三架海因克尔111型轰炸机排成了一成不变的队形,陡直、坚定地飞来,飞得更低,隆隆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达到顶点,然后,随着飞机越过林地而逐渐减弱。 罗伯特·乔丹解开那卷当枕头用的衣服,把衬衣穿上。他把衣服套在头上,正在往下拉的时候,听到下一批飞机飞来了,就在睡袋里穿上裤子,静静地躺着,等这三架海因克尔双引擎轰炸机飞过。飞机越过山肩前,他已佩好手枪,卷起睡袋,把它放在岩石旁,接着紧靠山崖坐下,结扎绳底鞋的带子,这时渐近的隆隆声变成了空前地响的急促的敲打似的轰鸣声,又飞来了九架排成梯队的海因克尔轻型轰炸机;飞机飞过头顶时,声音响得像要震裂天空似的。 罗伯特·乔丹沿着山崖闪身走到洞口,站在那里观望的有两兄弟中的一个、巴勃罗、吉卜赛人、安塞尔莫、奥古斯丁和那妇人。 “以前来过这样多的飞机吗?”他问。 “从来没有,”巴勃罗说。“进来吧。他们会看到你。” 太阳还没有照到山洞口。它此刻正在小河边那片草地上照耀着,罗伯特·乔丹知道,他们在清晨阴暗的树荫和山崖投下的浓浓的阴影中不会被发现,但他进了山洞,免得使他们不安心。 “飞机真不少,”那妇人说。 “还会有更多,”罗伯特·乔丹说。 “你怎么知道?”巴勃罗怀疑地问。 “刚才的那些飞机得有驱逐机伴随。” 说着,他们就听到了飞得更高的飞机的呜咽似的嗡嗡声,它们在五千英尺左右的高空中飞过时,罗伯特·乔丹点了数,共有十五架菲亚特飞机,每三架排成一个V字形,一组组构成一个大梯队,像大雁成群飞翔。 在山洞的进口处,他们脸上全都显得十分严肃,罗伯特·乔丹说,“你们没见过这么多飞机?” “从来没有,”巴勃罗说。 “在塞哥维亚没这么多?” “从来没有过,通常我们只见到三架。有时是六架驱逐机。也可能是三架容克式飞机[容克式三引擎巨型机为德国产。]吧,那种三引擎的大飞机,有驱逐机伴着。我们从没见过现在这么多的飞机。” 糟了,罗伯特·乔丹想。真是糟糕。飞机集中到这里来,说明情况很糟糕。我得注意听它们扔炸弹的声音。但是不,他们现在还不可能把部队调来准备进攻。今晚或明晚之前当然不可能,而眼前绝对不可能。此刻他们绝对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他还能听到渐渐减弱的嗡嗡声。他看看表。这时该飞到火线上空了,不管怎么说,第一批该到达了。他按下表上的拨秒钮,看着秒针嗒嗒嗒地绕着走动。不,也许还没有飞到。现在该到啦。对。现在该飞过好远了。不管怎么说,那些111型飞机的速度每小时达两百五十英里啊。五分钟就能飞到火线上空。它们现在早越过山口了,早晨这时光,飞机下面卡斯蒂尔地区是一片黄色和褐色,黄色中间交错着一条条白色的道路和星星点点的小村庄,海因克尔飞机的阴影掠过地面,就像鲨鱼的阴影掠过海底的沙地。 没有砰、砰、砰的炸弹爆炸声。他的表继续嗒嗒嗒地响着。 这些飞机正继续飞往科尔梅那尔、埃斯科里亚尔或者曼萨纳雷斯·德瑞奥尔[这些地方都在马德里西北,政府军在瓜达拉马山脉下的防线的后方。]的飞机场,他想,那里的湖边耸立着一座古堡,芦苇荡里躲着野鸭,那片假飞机场就在真飞机场的后面,上面停放着假飞机,没有什么掩饰,飞机的螺旋桨在风中转动着。他们准是朝那边飞去的。他们不会知道这次进攻的情况,他对自己说,可是心里又出现了一个想法:为什么不会?以前每次进攻,他们是事先都知道的。 “你认为他们看到了马儿吗?”巴勃罗问。 “人家不是来找马儿的,”罗伯特·乔丹说。 “不过他们看到了吗?” “不会看到,除非他们是奉命来找马儿的。” “他们能看到吗?” “也许不会,”罗伯特·乔丹说。“除非那时太阳光正照在树林子上。” “树林子上很早就有太阳光,”巴勃罗伤心地说。 “我想人家还有别的事要考虑,不光是为了你的马儿吧,”罗伯特·乔丹说。 他按下这马表上的按钮后已经过了八分钟,但仍然没有轰炸的声音。 “你用表干吗?”妇人问。 “听一听,推算飞机飞哪儿去了。” “噢,”她说。过了十分钟,他不再看表了,因为知道飞机这时已飞得太远,即使假定声音传来得花一分钟,也不会听到了,就对安塞尔莫说,“我想跟你谈谈。” 安塞尔莫从洞口出来,两人走到离洞口不多远的地方,在一棵松树边站住。 “情况怎么样?”罗伯特·乔丹问他。 “很好。” “你吃过了?” “没有。没人吃过。” “那么去吃吧,再带些中午吃的。我要你去守望公路。公路上一切来往的车辆人马都要记下来。” “我不会写。” “不需要写,”罗伯特·乔丹从笔记本上撕下两张纸,用刀子截下铅笔一端一英寸长的一段。“把这个带着,用这记号代表坦克,”他画了一辆斜形的坦克。“每一辆划一道,划了四道之后,在四条线上划一道横线,代表第五辆。” “我们也用这办法记数。” “好。卡车用另一个记号,两个轮子加一个方块。空车,画个圈。装满部队的,画条直线。炮也要记下。大的这样。小的这样。汽车这样记。救护车这样记。这样,两个轮子加一个方块,上面画个十字。成队的步兵按连队计算,做这样的记号,懂吗?一个小方块,然后在旁边画一条线。骑兵的记号这样,懂吗?像匹马儿。一个方块加四条腿。这记号代表一队二十名骑兵。懂了吗?每一队画一道线。” “懂。这办法巧妙。” “还有,”他画了两个大轮子,周围画上个圈,加上一道短线,算是炮筒。“这是反坦克炮。有胶皮轮子的。记下这个。这是高射炮,”他画了个向上翘起的炮筒和两个轮子。“这也要记下。懂了吗?你见过这样的炮?” “见过,”安塞尔莫说。“当然。很清楚。” “带吉卜赛人一起去,让他知道你要守望的地点,以便派人跟你换班。挑个安全而不太近公路的地点,可以自在地看个清楚。要待到换你下来的时候。” “我懂。” “好。还有,回来后要让我知道公路上的一切调动情况。一张纸上记去的动静,一张纸上记来的动静。” 他们向山洞走去。 “叫拉斐尔到我这儿来,”罗伯特·乔丹说着,在树林等待。他望着安塞尔莫进入山洞,那毯子在他身后落下。吉卜赛人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用一手擦着嘴巴。 “你好,”吉卜赛人说。“昨晚玩得开心吗?” “我睡觉。” “不坏,”吉卜赛人说着,露齿笑笑。“有烟吗?” “听着,”罗伯特·乔丹说着,在衣袋里掏烟卷。“我要你陪安塞尔莫一起去一个好让他观察公路的地方。你就在那儿和他分手,记住那地点,以便过后可以领我或别的换班人去那儿。然后你找个可以观察锯木厂的地方,注意那边的哨所有没有变化。” “什么变化?” “那儿现在有多少人?” “八个。这是我最近了解的情况。” “去看看现在有多少。看看那边桥头的哨兵间隔多久换一次岗。” “间隔?” “哨兵值一班要几小时,什么时候换岗。” “我没有表。” “把我的拿去。”他把表解下。 “好一块表,”拉斐尔羡慕地说。“瞧它多复杂。这样的表准是会读会写。瞧上面的数码多复杂。这表把别的表都比下去啦。” “别瞎摆弄表,”罗伯特·乔丹说。“你识时间吗?” “干吗不识?中午十二点,肚子饿。半夜十二点。睡。早上六点,肚子饿。晚上六点,喝醉了。运气好的话。夜里十点——” “闭嘴,”罗伯特·乔丹说。“你不用扮小丑。我要你调查一下大桥边的卫兵和公路下段的哨所,就像调查锯木厂边的哨所和那小桥边的卫兵那样。” “事情不少,”吉卜赛人笑笑说。“你肯定除了我你不愿派别人去吗?” “是的,拉斐尔。这很重要。那就是,你必须十分谨慎,注意不要暴露。” “我相信不会暴露的。”吉卜赛人说。“你干吗叫我不要暴露?你以为我希望被人开枪打死吗?” “对待事情认真一点儿,”罗伯特·乔丹说。“这不是闹着玩的。” “你要我对待事情认真点儿?在你昨晚干了好事以后?你该杀个人,可你反而干了什么?你该杀一个人,可不是造一个啊!我们刚看到满天飞机,多得可以前把我们祖宗三代,后把我们没出娘胎的子子孙孙,加上猫儿、山羊、臭虫统统杀死。飞机飞过遮黑了天,声音像狮子吼,响得能叫你老娘奶子里的奶水都凝结起来,你却叫我对待事情认真点。我对待事情已经太认真啦。” “好吧,”罗伯特·乔丹说着笑了,一手按在吉卜赛人的肩上。“那么对待事情就别太认真吧。现在把早饭吃了就走。” “那你呢?”吉卜赛人问。“你干什么事?” “我去看聋子。” “来过了这些飞机,整个山区很可能一个人也找不到,”吉卜赛人说。“今天早晨飞机飞过时,一定有很多人在冒着大滴汗水哪。” “那些飞机有别的任务,可不是来搜索游击队的。” “对,”吉卜赛人说。然后摇摇头。“但是等他们打算这么干的时候呢。” “怎么可能,”罗伯特·乔丹说。“那是德国最好的轻型轰炸机。人家不是派这种飞机来对付吉卜赛人的。” “这些飞机把我吓坏了,”拉斐尔说。“可不,我就怕这些个。” “它们是去轰炸飞机场的,”他们走进山洞时,罗伯特·乔丹对他说。“我差不多可以肯定,它们是去干这事的。” “你在说什么?”巴勃罗的老婆问。她给他倒了一大杯咖啡,还递给他一罐炼乳。 “还有牛奶?真阔气!” “什么都有,”她说。“来过了飞机,大家很怕。你刚才说它们飞往哪儿?” 罗伯特·乔丹从罐头顶上凿开的一道缝里滴了一些稠厚的炼乳在他的咖啡里,用杯口刮去罐头边上的炼乳,把咖啡调成淡褐色。 “他们去轰炸飞机场,我相信。也许去埃斯科里亚尔和科尔梅那尔。也许这三个地方都去。” “这么着就得飞很远的路,不应该到这儿来,”巴勃罗说。 “他们干吗现在到这儿来?”妇人问。“现在是什么引他们来的?我们从没见过这样的飞机。也没见过这么多。上面准备发动进攻吗?” “昨晚公路上有什么动静?”罗伯特·乔丹问。姑娘玛丽亚就挨在他身边,但他没有对她看。 “你,”妇人说。“费尔南多。你昨晚在拉格兰哈。那边有什么动静?” “没动静,”回答的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表情坦率的矮个子,一只眼睛有点斜视,罗伯特·乔丹以前没见过他。“还是老样子,有几辆军用卡车。几辆汽车。我在那儿的时候没有部队调动。” “你每天晚上都去拉格兰哈?”罗伯特·乔丹问他。 “不是我去,就是另一个人去,”费尔南多说。“总有人去。” “他们去探听消息。买烟草。买些零星东西,”妇人说。 “那儿有我们的人吗?” “有。怎么会没有?发电厂的那些工人。另外还有一些人。” “有什么新闻?” “什么也没有。北方的情况仍旧很糟。这不算新闻了。在北方,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就糟[内战一爆发,西北部即陷入叛军之手,北部沿比斯开湾一狭长地带仍忠于共和国,东起法西边界上的伊伦,西止阿斯图里亚斯区的吉洪港。1937年4月,叛军主将莫拉将军再次发动进攻,从6月19日攻陷防守坚固的毕尔巴鄂港起一直到10月21日进入吉洪港为止,全部占领了共和国这一地带。]。” “你听到什么从塞哥维亚来的消息吗?” “没有,伙计。我没问。” “你去了塞哥维亚吗?” “有时去,”费尔南多说。“但有危险。那儿有检查站,要查身份证。” “你了解那飞机场?” “不,伙计。我知道它在哪儿,但从没走近过。那儿身份证查得很严。” “昨晚没人谈起飞机?” “在拉格兰哈?没有。但是他们今晚肯定要谈到。他们谈过基卜·德利亚诺[基卜·德利亚诺(1875—1951),西班牙将军,在内战期间为佛朗哥的叛军主持广播宣传工作。]的广播。没别的了。哦,对了。看样子共和国在准备发动一次进攻。” “看样子什么?” “共和国在准备发动一次进攻。” “在哪儿?” “不肯定。说不定在这儿。说不定在瓜达拉马山区的另外一个地方。你听到过吗?” “在拉格兰哈是这么传说的?” “对,伙计。我把这个忘了。但是关于进攻的传说一直很多。” “这话从哪儿传来的?” “哪儿?啊,从各种各样的人嘴里。军官们在塞哥维亚和阿维拉的咖啡馆都在讲,招待们听在耳里。谣言就传开了。一些时候以来,他们都在说共和国在这些地区要发动一次进攻。” “是共和国,还是法西斯分子发动?” “是共和国。要是法西斯分子发动,大家都会知道的。可不,这次进攻规模不小。有人说要分两处进行。一处是这儿,一处在埃斯科里亚尔附近的狮子山那边。你听说过这消息?” “你还听到什么?” “没有了,伙计。哦,对了。有些人说共和国打算炸掉几座桥,要是发动进攻的话。但桥都有人防守。” “你在开玩笑吧?”罗伯特·乔丹说,咂着咖啡。 “不,伙计,”费尔南多说。 “他这人不开玩笑,”妇人说。“倒霉的是他不开玩笑。” “那好,”罗伯特·乔丹说。“谢谢你报告了所有这些消息。没听到别的什么?” “没有。大家像往常一样讲到要派军队到山里来扫荡。有一种说法是,军队已经在路上了。说他们已经从巴利阿多里德开拔。不过人家总是扯这老一套。不值得理会。” “可你,”巴勃罗的老婆简直恶狠狠地对巴勃罗说,“还说什么安全。” 巴勃罗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搔搔下巴。“你,”他说。“你那些桥。” “什么那些桥?”费尔南多兴冲冲地问。 “蠢货,”妇人对他说。“笨蛋。再喝杯咖啡,使劲想想还有什么消息。” “别生气,比拉尔,”费尔南多平静而兴冲冲地说。“又何必听到了谣言大惊小怪。我记得的全告诉你和这位同志啦。” “你不记得还有什么别的了?”罗伯特·乔丹问。 “没有,”费尔南多一本正经地说。“还算运气,我没忘记这些,因为都不过是谣言,我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 “这么说,可能还有更多啰?” “是的。可能有。但我没留心。一年来我听到的尽是谣言。” 罗伯特·乔丹听到站在他背后的姑娘玛丽亚忍不住突然嗤的一声笑出来。 “再跟我们讲个谣言吧,小费尔南多,”她说,接着又笑得两肩直颤。 “记起来也不说了,”费尔南多说。“听了谣言还要郑重其事,就有损大丈夫的尊严了。” “可有了这个我们就能救共和国,”妇人说。 “不。炸了那些桥你才能救共和国,”巴勃罗对她说。 “走吧,”罗伯特·乔丹对安塞尔莫和拉斐尔说。“如果你们已经吃过了。” “我们这就走,”老头儿说,二人就站起身。罗伯特·乔丹觉得有人一手按在他肩上。那是玛丽亚。“你该吃了,”她说,但手仍搁在肩上。“好好吃,好让你的肚子顶得住更多的谣言。” “谣言倒了我的胃口。” “不。不能这样。在听到更多谣言之前,先把这个吃了。”她把一只碗放在他面前。 “别取笑我,”费尔南多对她说。“我是你的好朋友,玛丽亚。” “我并没取笑你,费尔南多。我只是跟他开玩笑,他该吃,否则会饿的。” “我们大家都该吃了,”费尔南多说。“比拉尔,怎么搞的,没给我们端吃的?” “没什么,伙计,”巴勃罗的老婆说着,在他碗里盛满了炖肉。“吃吧。是啊,这你能办到。快吃吧。” “东西非常好,比拉尔,”费尔南多说,仍旧完全保持着尊严。 “谢谢你,”妇人说。“谢谢你,多谢多谢。” “你生我的气吗?”费尔南多问。 “不。吃吧。动手吃吧。” “我一定吃,”费尔南多说。“谢谢你。” 罗伯特·乔丹望着玛丽亚,她的双肩又开始颤动了,她就掉头望着别处。费尔南多一股劲地吃着,脸上露出骄傲而有尊严的表情,即使他正使用着一把特大汤匙,嘴角边淌下点点滴滴的汤水,也没有影响他那份尊严。 “你爱吃这东西吗?”巴勃罗的老婆问他。 “对,比拉尔,”他说,嘴塞得满满的。“还是老样子。” 罗伯特·乔丹感觉到玛丽亚一手搁在他手臂上,感觉到她乐得把手指握紧。 “就因为这样你才喜欢?”妇人问费尔南多。 “是啊,”她说。“我明白了。炖肉;老样子。北方情况很糟;老样子。这儿准备发动进攻;老样子。部队要来搜索我们;老样子。可以拿你这个人立个老样子牌坊了。” “但是你说的后两项不过是谣言,比拉尔。” “西班牙啊,”巴勃罗的老婆怨恨地说。然后她转向罗伯特·乔丹。“别的国家有这号人吗?” “别的国家都比不上西班牙,”罗伯特·乔丹有礼貌地说。 “你说得对,”费尔南多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比得上西班牙。” “你到过别的国家?”妇人问他。 “没有,”费尔南多说。“也不想去。” “你明白了?”巴勃罗的老婆对罗伯特·乔丹说。 “小费尔南多,”玛丽亚对他说,“给我们讲讲你在巴伦西亚的风光吧。” “我那时并不喜欢巴伦西亚。” “为什么?”玛丽亚问,又紧紧握着罗伯特·乔丹的手臂。“你干吗不喜欢巴伦西亚?” “当地人没礼貌,我弄不懂他们这种人。他们老是冲着对方大声嚷着喂,喂的。” “他们弄得懂你这种人吗?”玛丽亚问。 “他们假装弄不懂,”费尔南多说。 “你当时在那儿干什么?” “我连海都没看就走了,”费尔南多说。“我不喜欢当地人。” “呸,滚出去,你这老姑娘,”巴勃罗的老婆说。“滚出去,别叫我恶心。我这大半辈子最好的日子就是在巴伦西亚过的。得了!巴伦西亚。别跟我吹巴伦西亚。” “那你在那边干什么?”玛丽亚问。 巴勃罗的老婆端了碗咖啡、一块面包和一碗炖肉,在桌边坐下。 “什么?我们在那边干什么。我在那边是因为菲尼托订了个合同,在过节期间要斗三场牛。我从没见过那么多人。我从没见过那么挤的咖啡馆。等上几小时也难找个座位,电车也上不去。巴伦西亚整天整夜热热闹闹。” “那你干些什么呢?”玛丽亚问。 “什么都干,”妇人说。“我们去海滩,躺在海水里,人们用牛把一条条张着帆的船从海里拉上来。那些牛被赶下水,最后只得游水;然后把牛拴在船上,等它们站住了脚,就摇摇晃晃地走上沙滩。早晨一阵阵细浪拍打着海滩,十对同轭的公牛把一条张帆的船拖出大海。那就是巴伦西亚。” “你除了看牛,还干些什么?” “我们在沙滩上的凉亭里吃。有馅儿饼,做馅儿的是熟鱼片、红椒、青椒和米粒那么小的小榛子。饼皮很好吃,一层层的,鱼肉肥得不能说。海里捞起的新鲜对虾洒上酸橙汁。虾肉是粉红的,味儿真美,一只要四口才吃得光。这玩意儿我们吃得不少。我们还吃菜饭,配鲜海味:带壳蛤蜊、淡菜、小龙虾和小鳗鱼。我们还吃到甚至更小的清炸鳗鱼,小得像豆芽,弯弯曲曲盘成一团,嫩得不用嚼,入口就化。老是喝一种白葡萄酒,冰凉,清淡,真棒,三毛钱一瓶。最后吃甜瓜。那是甜瓜的老家。” “卡斯蒂尔的甜瓜更好,”费尔南多说。 “什么话!”巴勃罗的老婆说。“卡斯蒂尔的甜瓜是用来自渎的。巴伦西亚的甜瓜才是可吃的。回想起来,那些瓜有人的胳臂那么长,绿得像海水,一刀切下,绷脆绷脆,汁水又多,比夏天的清早更甜美。唉,想起盆子里盘成堆的那些小到极点的鳗鱼呀,小不点儿,可口得很。还有整个下午喝的大杯啤酒,冰凉的啤酒斟在水罐那么大的杯子里凉凉的,杯子外面结着水珠。” “那么你不吃不喝的时候干什么呢?” “我们在屋里做爱,阳台上挂着细木条帘子,微风从弹簧门顶上的气窗里吹进来。我们在里面做爱,放下了帘子,屋里白天也暗暗的,街上飘来花市上的香味和爆竹的火药味,过节期间每天中午都放,拴在沿街的绳子上,贯穿全城。一个个用药线连起来,顺着电线杆和电车线一跳一蹦地炸响,劈劈啪啪,声音大得简直没法想象。 “我们做爱,然后再要一大杯啤酒,凉得玻璃杯上结着水珠,女招待把啤酒端来时,我在门口接,把玻璃杯凉凉地贴在菲尼托背上,他呢,躺着已经睡着了,啤酒拿来时也没好好醒过来,只说,‘别,比拉尔。别,太太,让我睡吧。’我就说,‘别,醒醒吧,喝喝这个,尝尝看有多凉,’他没睁开眼睛就喝,喝了又入睡了,我背靠在床脚边的枕头上,躺着看他睡。他皮肤赭红,黑发,年轻,睡得那么安稳。我把一整杯全喝了,那时听着过路乐队在演奏。你,”她对巴勃罗说。“这种事情你知道些什么?” “我们一起也痛快过,”巴勃罗说。 “对,”妇人说。“可不?你当年比菲尼托更有男子气。可是我们从没去过巴伦西亚。我们从没一起在巴伦西亚躺在床上听乐队在街上经过。” “当时不可能啊,”巴勃罗对她说。“我们没机会去巴伦西亚。你如果讲道理,就能懂得这一点。但是你和菲尼托一起,却没炸过火车。” “不错,”妇人说。“炸火车该是我们干的事。炸火车。是啊。老是火车。谁也不能说这有什么不对。结果只变得懒得要命,不肯干了,完蛋了。结果变得现在这样胆怯。以前可也干过不少别的好事。我不想说话不公平。但是同样,谁也不能说巴伦西亚的不是。你听到我的话了?” “我当时并不喜欢,”费尔南多平静地说。“我并不喜欢巴伦西亚。” “可人家说驴子就是这样死心眼儿的,”妇人说。“把桌子收拾干净,玛丽亚,好让我们上路。” 正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大家开始听到飞机返回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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