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假面

三口棺材  作者:约翰·迪克森·卡尔

“你们两个别进来,”哈德利匆忙吩咐,“神经衰弱的人千万别看。”

菲尔博士拖着笨重的身体跟进去,兰波则守在门外,张开双臂把门挡住。葛里莫教授身躯沉重,哈德利又不敢把他翻过来。葛里莫挣扎爬向门口时,虽咬紧牙关硬撑着,可还是不免流了很多血,不过并不完全是内出血。哈德利扶起他,用一侧膝盖支撑住他。葛里莫那灰黑色胡楂下的脸庞泛着青紫,双眼紧闭,眼眶凹陷,还在努力用一条被血浸透的手帕按着胸前的弹孔。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虽然房中冷风劲吹,但寒气中浓浓的硝烟味仍挥之不去。

“死了?”菲尔博士小声问。

“奄奄一息,”哈德利说,“看见这些血了吧?子弹穿透了肺部。”他转身吩咐门后的矮个子,“打电话叫救护车,快!没多大希望了,但说不定他还来得及说点什么——”

“对,”菲尔博士的语气有点严肃,“我们最在乎的不就是这个吗?”

“是啊,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哈德利冷冷答道,“帮我把那边的几个靠垫拿过来,尽量让他舒服些。”

哈德利让葛里莫枕在一个垫子上,俯身凑到他眼前:“葛里莫教授!葛里莫教授!听得见吗?”

葛里莫蜡黄的眼皮抽搐了两下,半睁开眼,无助、迷惘而怪异地转了转眼珠子,宛如婴儿脸上那种“聪慧”“早熟”的神情一般。他似乎还没弄清楚状况,手指稍稍痉挛了两下,似乎是想伸手去够用细绳系在睡袍上的眼镜;胸口仍在微微起伏。

“我是警察,葛里莫教授。是谁干的?如果没法回答就别勉强,点点头就可以了。是不是皮埃尔·弗雷?”

葛里莫脸上先是浮现顿悟之色,旋即又转为深深的迷惑,接着明白无误地摇了摇头。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

葛里莫急于吐露些什么,却因为过于急切,反令伤势更为恶化。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开口,双唇间断断续续吐出几个词语;然而旁人连究竟是哪几个词都没能听清,更不要说参详个中含义了。随即他就昏死过去。

左边的窗户开了几吋[英寸的旧称,一吋约等于二点五厘米。],寒风接连不断地灌进来,冻得兰波瑟瑟发抖。眼前这个曾经才华横溢的男人毫无生气地躺在垫子上,好似一只裂了口子的睡袋,生命力正从他身上急遽流逝;唯有体内似乎有座钟在嘀嗒作响,提醒众人他还一息尚存,但也仅止于此。这明亮、静谧的房间里,流的血实在太多了。

“上帝啊!”兰波忍不住说,“难道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哈德利苦涩地答道:“无能为力,还是开始干活吧。‘还在屋里?’一群饭桶!——噢,也包括我。”他指了指半开的窗户,“那家伙必定在我们进入宅邸之前就从那儿逃跑了,现在肯定不在这里。”

兰波环顾四周,无论在房间里,抑或在他的脑海中,浓烈的硝烟味都渐渐随风而散。他第一次细细观察起这间屋子。

房间大约十五呎见方,四壁都是橡木墙板,地上铺着厚厚的黑色地毯。左边墙上(以站在门口的视角而论)有扇窗户,棕色天鹅绒窗帘随风飘舞;窗户两侧都立着书柜,柜顶摆了些大理石半身像。为了借助房间左侧的光线,在与窗户稍有距离的地方放着一张桌脚呈爪式的厚重平面大书桌。一张软垫椅被推到桌子底下;桌面最左边是一盏马赛克花纹的玻璃灯,以及一只青铜烟灰缸,烟灰缸里那支雪茄已经熄灭,但长长的灰烬还在闷燃着。桌上有本小牛皮封套的书,底下压着干干净净的吸墨纸;一小尊古怪的黄玉水牛雕像压着的盘子里则有几支钢笔和一沓便笺纸。

兰波的目光扫过房间,只见正对窗户的那面墙上有座硕大的石壁炉,两侧同样设有书架和石像。壁炉上方挂着两柄交叉的花剑,剑的前方盖着一面饰有族徽的盾牌,当时兰波并未细看。整个房间里,只有这面墙的家具被弄得乱七八糟;长长的棕色皮沙发被推倒在壁炉前,一张皮椅则仰躺在扭成一团的炉前地毯上。沙发上还沾有血迹。

最后,兰波望向正对房门的这面墙,那幅画映入眼帘。在这面墙的两个书柜之间腾出了一大片空白,想必这几天刚刚搬走几个箱子,因为地毯上的压痕仍清晰可见。葛里莫本打算在这里挂上那幅画,可这愿望永远不能实现了。油画也倒在地上,与葛里莫相离不远,画面上被人用刀划了两道痕。加上画框,它足有七呎宽,四呎高,哈德利不得不又推又转,将其挪到房间正中,才能立起来细细察看。

“他就买了这幅画用来‘保护自己’?”哈德利把画靠在沙发背上,“喂,菲尔,你不觉得葛里莫也和弗雷那家伙一样神志不清了吗?”

菲尔博士一直一脸严肃地对着窗户冥思苦想,此时才颤巍巍转过身来:“凶手不是皮埃尔·弗雷,”他又戴上宽边帽,沉声说道,“嗯,我说,哈德利,你发现凶器了吗?”

“还没。既没发现任何枪械——我们要找的是一支大口径自动手枪——也没找到能把这东西划成这样的刀子。你看看!依我说这只是一幅普普通通的风景画而已。”

只怕没那么简单,兰波暗忖。画中蕴蓄着一股冲击力,仿佛是画家在狂怒之下,用油彩捕捉了扭曲的树枝被暴风抽打的瞬间,传递出无比的荒凉与恐惧。画面的主色调阴沉幽暗,在灰、黑两种底色上施以大量墨绿色泽,唯有背景中的低矮山脉涂成白色。画面近景中,透过畸斜纷乱的枝丫,可以看到草地上有三块墓碑一字排开。那氛围与这个房间颇为神似,其间微妙的异邦气息若隐若现,难以捉摸。那些墓碑渐呈分崩离析之势,望去不免令人产生幻觉——坟墓竟似渐渐隆起、即将爆裂。两道划痕似乎对画中的一切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踏上台阶,穿过廊厅,兰波微微一惊。博伊德·曼根闯进门来,形容消瘦,衣冠不整,与兰波脑海中的印象大相径庭。就连他的一头黑发也像线圈一般卷曲着紧贴在头皮上,显得十分凌乱。他迅速瞥了地上的人一眼,眉头深锁,目光黯然,伸手摩挲着羊皮纸般粗糙的脸颊。他的年龄其实与兰波相当,但眼睑下方的斜纹令他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岁。

“米尔斯都告诉我了,”他急促地冲葛里莫的方向示意,“他是不是——”

“救护车来了吗?”哈德利没有正面回答。

“他们带来了担架,马上就到。附近的人都很忌讳医院,没人知道该打电话给谁。我想起教授有个朋友在附近开了家疗养院,他们是——”他闪到一旁,两名穿着制服的看护走了进来,随后是一位个子不高的秃顶男子,胡须刮得很干净,神色沉稳。“这位是彼得森医生,呃——这是警察,病人在那儿——”

彼得森医生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下令:

“上担架,小伙子们,”他简单检视了一下,“在这里可不行,小心点。”

担架抬出去以后,他板着脸,狐疑地环顾四周。

“还有救吗?”哈德利问道。

“也许还能再撑几小时,这已是极限,多半还到不了几小时。他壮得像头牛,要不然早就丧命了。看样子他试图自救,却对肺部造成了进一步损伤——把肺扯裂了。”彼得森医生把手伸进衣袋,“你们准备派法医过来,对吧?这是我的名片。取出子弹后我会保管好。我估计是点三八口径的子弹,开枪的距离在十呎之外。恕我多嘴,究竟出了什么事?”

“谋杀。”哈德利答道,“找个护士守着他,无论他说些什么,都要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

医生匆匆离去后,哈德利在记事本中写了点东西,递给曼根:“脑子还清醒吗?很好。请你致电亨特街警局,做出这些指示,他们会与苏格兰场联系。如果他们追问,就告诉他们事情经过。华生医生会赶往那家疗养院,其他人则会到这里来……谁在门口?”

那个身形瘦小、显得头重脚轻的年轻人已经在门外站了好一阵子。在明亮的灯光下,兰波看见了他那一头妖精似的暗红头发,一双无神的棕色大眼睛藏在厚厚的金边眼镜后面,瘦削的脸庞上那松松垮垮的大嘴斜斜耷拉着。这张嘴正不停蠕动着发出声音,两片嘴唇一开一合,露出两排牙齿,活像一条鱼。那张嘴像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而其实每次他说话时,总像是面前不存在任何听众,脑袋仿佛打拍子一般有节奏地一仰一俯,那单调的频率颇具穿透力,径直贯入对方脑中。你或许以为他是个推崇社会主义的理科学士,那就对了。他身穿红格子上衣,十指交叉放在身前,已经克服了最初的恐惧,平静得有些深不可测。他微一欠身,不动声色地答道:

“我是斯图尔特·米尔斯,是葛里莫教授——或许该说是已故的葛里莫教授——的秘书。”他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请问——凶手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们推断,趁我们以为他还在屋内之时,他从窗户逃走了。”哈德利说,“那么,米尔斯先生——”

“抱歉,”那单调的声音打断了他,口气中带着几分超脱,“那他可真是特立独行。诸位检查过窗户了吗?”

“他说得对,哈德利,”菲尔博士喘着粗气,“看吧!我越来越不得要领了。说真的,我告诉你,如果凶手没有从门口离开——”

“当然没有,”米尔斯笑道,“证人不止我一个。从头到尾我都守着这扇门。”

“想取道窗户逃走,那他一定身轻如燕。打开窗户好好检查一下。唔,等等!最好先搜查房间。”

房里根本没藏着什么人。然后,哈德利低声咒骂着把窗户推上去,只见窗框上铺着一层完好无缺的积雪,更外侧宽阔的窗台也一样。兰波探出身子,左顾右盼。

一轮皓月高悬于西方天际,月光下的一切都如木雕一般清晰可辨。窗口离地面少说有五十呎,光滑潮湿的石墙笔直垂落。正下方是后院,和这条街的所有宅邸一样,院子周围都砌了一道矮墙。无论是院子里,还是他们目力所及之处,加上围墙顶端,各处的积雪都平坦无瑕。房子这一面只有这顶楼有窗户,下方一扇窗也没有;而离这个房间最近的窗户开在左边的廊厅上,距离足有三十呎;往右望去,邻家的窗户差不多也是这个距离。举目往前方望去,一座座房屋携后院齐刷刷排开,宛若一张巨大的棋盘,最近的房子也在数百码开外。最后,从这扇窗户往上,石墙直挺挺延伸约十五呎,便是陡峭的屋顶,莫说徒手攀爬,就连用绳索辅助都无从着力。

但哈德利也探出脑袋,得意扬扬地喊道:

“又是这一套,”他大声宣布,“看!可想而知,凶手到来之前先在烟囱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系上一条绳子,让它悬到窗口,杀害葛里莫之后爬出窗外,沿着绳子攀上房顶,然后爬到烟囱旁边解下绳子,一举逃走。上面一定留下了很多痕迹,错不了。所以——”

“说得好,”米尔斯应声答道,“所以我才不得不告诉你,什么痕迹也没有。”

哈德利四下张望,米尔斯刚检查完壁炉,转身注视众人,咧嘴淡淡一笑,双眼中却闪烁着紧张的神色,前额上满是汗水。

“知道吗,”他举起一只手,竖起食指,“我刚刚得知那个戴假面具的人消失时——”

“戴着什么?”哈德利追问。

“假面具。我表达清楚了吗?”

“还是不明白。先让我们把头绪理一理吧,米尔斯先生。对了,凶手从屋顶侵入这种方式,你觉得如何?”

“请注意,屋顶上根本不存在任何足印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米尔斯答道,大睁着的双眼神采灵动。这是他特有的肢体语言:微笑和充满鼓励的注视,虽然有时这种鼓舞的效果适得其反。他又竖起食指:“诸位,我再说一次,得知那个戴假面具的人凭空消失时,我就料到麻烦来了——”

“为什么?”

“因为监视这扇门的就是我自己,所以我不得不郑重声明,那家伙没有从房门出来。很好,如此一来便可推断,他的脱逃路线应当是:(a)用绳索攀上屋顶;(b)从烟囱内部爬上屋顶。二者必居其一,简单的数学结论。设PQ=pq,那么显然PQ=pq+pβ+qa+aβ。”

“真的吗?”哈德利耐着性子说,“所以呢?”

“你们看到廊厅的尽头——也就是说如果门开着就能看到,”米尔斯一丝不苟,“是我的工作室。里面有扇门通往阁楼,而阁楼里有扇天窗通向房顶。只需掀开天窗,这个房间上方的屋顶两侧便可尽收眼底。积雪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你没爬上去看看?”哈德利追问。

“没有。房顶上没有能落脚的地方。说实话,就算天气干燥也办不到。”

菲尔博士满脸放光,似乎拼命克制着将米尔斯这个有如精巧玩偶的奇才吊起来细细欣赏的冲动。

“接下来呢,年轻人?”他亲切地问,“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的公式完全不成立呢?”

米尔斯笑容未减,依然高深莫测地答道:“啊,那就要看情况了。先生,我是个数学家,绝不容许自己仅凭空想就得出结论。”他环抱双臂,“我只想提醒各位注意这一点:屋顶的积雪完好无瑕;但我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凶手并未从房门离开。”

“但愿你能把今晚这里发生的一切准确地描述清楚。”哈德利抹了抹额头,坐到桌旁,掏出笔记本,“别急,一步一步来。你为葛里莫教授工作多长时间了?”

“三年零八个月。”米尔斯咔嗒咔嗒磕着牙。兰波察觉到,哈德利一摊开笔记本,调查的气氛顿时严肃起来,米尔斯的回答也变得尽量简明扼要。

“你的工作职责是什么?”

“处理往来信件,以及日常秘书工作。当然,最主要的职责是协助教授筹备他的新作,书名是‘中欧迷信行为的起源与历史沿革,兼论……’”

“可以了。这座房子里住了多少人?”

“除了葛里莫教授和我自己,还有四个人。”

“好,好,那么?”

“啊,明白了!你是问他们的姓名。萝赛特·葛里莫,教授的女儿。管家杜蒙太太。教授的朋友德瑞曼,年纪比较大。还有个女仆名叫安妮,没人告诉我她姓什么。”

“今晚出事时,家里有几个人?”

米尔斯朝前挪了挪脚尖,稳住身形,随即就端详起脚尖来,花样不少。“这就说不准了,只能告诉你我所知道的情况。”他前后晃动身体,“七点三十分吃完晚饭后,葛里莫教授就上楼来工作,这是他星期六晚上雷打不动的习惯。他吩咐十一点之前不许别人来打扰,这也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惯例。不过,他还说——”这个年轻人的前额忽然汗涔涔的,语气却仍平静,“不过,他还说,九点半左右可能有客人到访。”

“他没说这位客人是谁?”

“没有。”

哈德利倾身向前:“得了吧,米尔斯先生!难道你没听说他被人威胁?星期三晚上的事件你竟一无所知?”

“我——呃——当然,我早就知道了。其实,那天晚上我本人也在沃维克酒吧。曼根应该告诉你了吧?”

米尔斯开始概述当时的事发始末,他虽然忐忑不安,但却讲述得活灵活现。同时,菲尔博士又晃晃悠悠四下检视起来,其实今晚他已经探察过好几次了。他似乎对壁炉尤其感兴趣。兰波早已知悉酒吧事件的大致经过,所以并未注意米尔斯的陈述,而是留神菲尔博士的一举一动。博士走到翻倒的沙发旁边,检查了沙发顶部和右侧扶手上的血迹;炉前地毯上的血迹更多,但地毯是黑色的,所以血迹很难辨识。在那里发生了打斗?不,兰波心想,火钳、炉钩等生火用具还直直插在架子上,如果有人在壁炉前搏斗,那些东西肯定免不了散落一地才对。炉子里有一小堆烧焦的纸片,纸片下那簇微弱的炭火已濒临熄灭。

菲尔博士喃喃自语,踮起脚察看那面盾牌。对于族徽、纹章方面的知识,兰波纯属门外汉,在他看来那只是一面红、蓝、银三色盾,上半部刻着一只黑鹰和一弯新月,下方则是一个楔形物,形似一只落在棋盘上的白嘴鸦。虽然色泽黯淡,但其狂野的气魄倒也与这风格粗犷的奇特房间相得益彰。菲尔博士咕哝了两声。

可他什么也没说,而是开始审视壁炉左边架子上的藏书。以藏书家的做派逡巡一番后,他才有所行动,一本接一本把书抽出来,瞄一眼扉页,又迅速合上塞回去。就连架上那些风评不佳的书籍他也一一过目。他不仅扬起好些灰尘,而且响动之大,一度盖过了米尔斯那颇有节奏的陈述。然后他站起身,兴奋地向众人挥舞手中的几本书。

“我说,哈德利,本来不想打岔,但这实在太离奇了,而且相当耐人寻味。加布里埃尔·多布伦泰[加布里埃尔·多布伦泰(Gabriel Dobrentei),匈牙利语言学家、文物学家。]的《约里克和伊莉莎的来信》两册;来自不同版本的《莎士比亚作品集》九卷;还有一本叫作——”他停住了,“嗯。哈。你认得这些吗,米尔斯先生?只有这些书没有积灰。”

仍沉浸在回忆中的米尔斯吓了一跳:“我——我不知道。想必是从葛里莫教授打算挪到阁楼去的某一捆书里拿出来的吧。昨晚我们搬走了几个书架给这幅画腾地方,德瑞曼先生发现这几本被放在其他书后面……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哈德利先生?啊,对了!葛里莫教授告诉我晚上有客人来访时,我压根儿没想到会是沃维克酒吧里的那个家伙。教授也没提。”

“那他究竟是怎么说的?”

“我——哎,晚饭后我一直在楼下的大书房工作。他吩咐我,九点半时上楼到我自己的工作室,打开门坐好,然后‘目不转睛地’监视着这个房间,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

米尔斯清了清嗓子:“具体内容他没有透露。”

“都已经说到这种程度了,”哈德利怒斥,“你居然还没怀疑来客的身份?”

“我明白这位年轻朋友的潜台词,”菲尔博士插话,微微吐着气,“他肯定也心理斗争了好一阵。他的意思是,即便他这位年纪轻轻的理科学士本就拥有坚定的信念,即便他的心理防线像x2+2xy+y2那种公式一样牢固,沃维克酒吧里那一幕引发的各种联想还是免不了让人紧张。所以职责之外的事情,他就不想过问了。是这样吧,嗯?”

“我可没这么说,先生,”米尔斯反驳道,但却松了口气,“我的想法与事实无关。请各位理解,我只是严格遵从教授的指示罢了。九点半我准时上楼——”

“那时候其他人都在什么地方?先别忙着回答!”哈德利步步紧逼,“别拿什么‘说不准’这一套来敷衍我。说说你认为他们当时身在何处。”

“在我印象中,萝赛特·葛里莫小姐和曼根在客厅里玩牌。德瑞曼之前就说要出门,所以我没见到他。”

“杜蒙太太呢?”

“我上楼时遇见她了。她正从葛里莫教授房里出来,端着餐后咖啡;准确说是端着教授喝剩的咖啡……我走进工作室,敞开房门,把桌子拖出来,就可以边工作边监视廊厅了。然后——”他闭上眼,旋又睁开,“——九点四十五分时,我听见前门的门铃响了。电铃装在二楼,所以我听得一清二楚。”

“两分钟后,杜蒙太太走上楼梯,端着平时盛放名片的托盘。她正要敲门时,我震惊地发现——呃——那高个男人也径直尾随她上楼来了。杜蒙太太一扭头看到他,立刻厉声说了几句话,我无法逐字复述,反正大意是质问对方为何不在楼下等候;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焦虑。但那个——呃——那高个男人置之不理。他走向门口,不慌不忙地翻下大衣衣领,脱下帽子塞进大衣口袋。我想他那时还笑了两声,杜蒙太太则叫嚷着什么,畏缩着靠到墙上,随后匆忙把门打开。葛里莫教授在门口现身,显然极不耐烦,他的原话如下:‘吵什么吵?’旋即,他呆若木鸡,凝视着高个男人,原话是:‘老天在上,你是谁?’”

米尔斯的声调一成不变,吐字却越来越快;虽然他竭力想让笑容更灿烂些,却适得其反,望去尤显阴森骇人。

“别急,米尔斯先生。你看清这高个男人的模样了吗?”

“看得真真切切。他走上楼梯、穿过拱门时,朝我这边望了一眼。”

“怎样?”

“他的大衣衣领向上翻起,头戴一顶鸭舌帽。但是各位,我生来视力极佳,因此巨细无遗地捕捉到了他的鼻子和嘴巴的形状与颜色。他戴着一张儿童玩具般的假面,用纸板糊成的那种面具。在我印象中,那面具很长,呈粉红色,张着血盆大口;而且身处我视野中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他并未摘下来。所以我可以放心地断言——”

“完全正确,不是吗?”门口传来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那是他的假面,而且很不走运,他根本没卸下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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